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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海

2024-05-31思可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牧人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叫蓝海。别说海,连河我都没见到过一条,放眼望去,一片荒芜,就连散落在田间地头的小池塘,也都只剩下半塘枯水,仿佛一个个臭水沟。我在这里见到最大的水是离村一里来路的水库,春夏水季,连绵暴雨之后,洪水汇聚于此,淹没了水库中央的一座小山,倒也有些浩浩荡荡之意。

可到了秋冬枯水季节,水位极速下落,露出白白的河床,开裂如一张张干渴的嘴巴。小时候我们去捉鱼捕虾,赤脚走在上面,仿佛有鱼在咬我们的脚底板,倒有一种凉凉的感觉。此时水库的水面只剩下池塘大小,但仍深不可测。

我已经好些年没回过家了,而到这水库坝上漫步,则怕已经是在十多年前的事了。小时候我们几乎天天都要来,那时水库坝上并没有多少草,到冬季光秃秃的,我们却视之为乐园,把牛往坝上一赶,便钻进旁边的山林,开始了丛林争战的游戏。而且我们还总能在其中找到美食,春天到旁边的庄稼地里偷黄瓜,夏天寻找覆盆子,秋天有野梨、毛栗,冬天则偷了红薯,捡了枯枝败叶烧火烤着吃。

我现在甚至害怕见人,这次回乡,是因为父亲去世,我不得不回来操办葬礼。可我什么也不懂,宛如一个呆子,母亲只是哭,垂泪之余便是叹气,我知道这叹气里不只有伤心,更有无奈,也许还有失望吧,对她的儿子,也是对自己的命运。

幸好有牧人哥帮忙,几乎一切都是他在安排,我只是跪在父亲的棺木前,来了吊唁的客人便在唢呐锣鼓声中跪下去,匍匐于地。虽然膝盖酸痛难禁,有时候長跪太久,甚至一时站不起来,但我倒愿意这样,用不着和谁打招呼,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甚至用不着笑,你黑着脸,沉默着,当有人把你扶起,只需要握住他的手,在对方“节哀顺变”的声音中点头即可。

一场葬礼下来,我累得浑身酸痛,晕晕沉沉,只想大睡三天三夜。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有几次,在锣鼓喧天、鞭炮声声之中,我伏在又黑又冰冷的地板上,竟沉沉睡去,是吊唁的客人扶我起来的力度把我叫醒,也许他们以为我迟迟不肯起来是因为悲伤,而一脸疲惫的样子是曾经哭泣。

我偶尔听到有人在议论,想不到还挺孝顺的。孝顺个屁!有人回答,都多少年不回家了,是个不要父母的浪子,又不娶亲,又不生子,白白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猪肚子里去了。他没读多少书吧,好像就是高中毕业。另一个人回答。

我赶紧转身离去,甚至无暇注意那说话的人到底是谁。有人把我和弟弟弄混淆了。弟弟才是那个读书多的人。一句话,又仿佛尖刺,直扎进我的心尖儿上,痛得我眼泪都掉了出来。

那年天下大旱。

那一年,我的人生路也面临着抉择,其实又无所谓抉择,因为一切都身不由己,早已注定。那时我们家养了十多头猪,但没钱买饲料,天旱,地里种的菜全部干死,连草都已经无处可割。水田已经裂开,沟壑纵横,半尺高的稻子上,挂着一些瘪瘪的谷穗,只能割了喂猪。

整个暑假,我都在为猪食而忙,每天早晨起床后,先去稻田里割上两担旱死的稻子,用刀稍微切碎,都不用煮熟,直接就丢猪栏里了;吃了早饭,我还得提着篮子去采猪草,到处都是干枯了的植物,平素常看到的绿意早已经像矿石一般难找,要采满一篮子猪草,简直成了一个无比艰难的任务。而下午,我会带着弟弟,去远处的溪边提水,用来浇灌一块红薯地,希望薯藤能长得旺盛一点。

每天弟弟都很不情愿地跟着我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常常干着干着就不见了踪影。他只比我小一岁,却跟我同年级。这一年我们高三毕业了,暑假里,有一天,两张录取通知书同时送到了家里,我们都考上大学了。

我想,对于父母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喜讯,而简直是一场灾难。如果没有考上,父母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我们兄弟回家务农,或出外打工,家里的困难将慢慢缓解,他们身上的担子将马上变得轻松。如果只有一人考上,他们咬咬牙,供他读书,同时心安理得地让另一个开始干活。

可是我们两个都考上了!不让我们读的话,他们不甘心,良心上也有愧,可让两个人读的话,则根本无法负担得起。怎么办呢?

父亲决定用折中的方法,让一个人去读。让谁去读呢?他说为了公平,那就抓阄吧。那天晚上天气闷热,我们都光着膀子,扇动着手里的蒲扇,蚊子正在我们的脚下疯狂进攻。

父亲叫我们兄弟近前,他摊开像枯树皮一般沟壑纵横的大手,手心里放着两张折好的纸,那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绿色的格子点缀其上,纸片已经被折成正方形,好像我们小时候玩的纸板。

“摸吧,谁摸到读书就去读书,谁摸到不读就干活。一切皆凭天意,无论摸到什么,谁也别怪谁,爸爸只这能耐,没有办法。”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甚至眼睛都不再望着我们。他眼睛望向黑黑的窗格子,已经撕掉的薄膜,还剩下一丝半块挂在钉子上,随风飘荡。

母亲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手放在两腿间,弓着身子,仿佛一只因为肚子痛而抱着小腹的虾米,她哭丧着脸,唉声叹气,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兄弟互相看了一眼,便又忙把眼睛移开了,仿佛害怕多看一眼,就会碰撞出火花。

我的心中波涛翻滚,也许作为哥哥,该表现出大哥的风范,把机会让给弟弟,但我不想就这样把读书的机会拱手相让。因为农村的生活让我厌恶透顶,每天顶着烈日,迎着风雨,没白没黑地干活,身上却总是没有一分钱,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累,却看不到半点希望。

不,我不愿意再过这种生活,一天都不愿!我知道,上大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我既然已经考上了,就不愿意拱手相让,因为我不只是为自己争取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是为将来的子孙争取更好的命运!

屋子里静得只听见蚊子嗡嗡的声音,天气如此闷热,这叫声更是让人心烦意躁。

“抓吧,抓吧。”父亲见我们兄弟都沉默着不动,便开口说。

我伸出手去,正想着抓哪一个,弟弟同时也伸出了手,我们的手在空中相碰,仿佛武侠小说里的高手较量,碰撞出无声的火花。

“让我先抓。”我说。

“为什么你先抓?应该我先抓,我是弟弟,哥哥不应该让着弟弟吗?”

“你没学过孔融让梨吗?懂不懂道理?”我说。

弟弟的眼泪已经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他总是如此脆弱,从小到大我都护着他,疼着他,可是今天,我却要跟他争这读大学的名额,我忽然开始犹疑起来。但我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心软,如果是平时,有什么吃的我可以让给他吃,自己少吃一点,干活的时候我可以抢粗活重活干,多干一点,让他轻松一些,但这次不行!这关系到一辈子的前途,还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命运,我怎么能让呢?

我不能让,我几乎是迫不及待,争抢似的从父亲手中拿过一张纸阄。弟弟没有动,可眼泪却已经落成了雨,似乎我已经抓到读书的阄儿了,他已经失去读书的机会了。

然而好运并没有对我多光顾一些,我拿着阄儿,用颤抖的手展开来,上面却写着“不读”二字。那是父亲用圆珠笔写上去的,字很大,横竖撇捺都那么有力,就像用刀刻上去的,有些笔画把纸都划烂了。这两个字触目惊心,仿佛命运对我的嘲弄,我真想把纸揉成一团,然后大叫一声,不算,重来!

但我知道,这不是玩游戏,虽然只是一家父子三人的会议,却重要得很。

伤心似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心,汗珠从我的额头上、背上、手上汩汩地冒出来,好像黄豆一般滚滚而下,滴落在土中,溅湿了灰尘。

“没有办法,老大,就这样啊。”父亲说着,把手中剩下的纸团成一团,打算扔进窗外的水沟中。

母亲重重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弟弟显然被这结果惊喜住了,他甚至没有掩饰喜悦的心情,虽然明知道那就像一把刀,将狠狠刺入我的心口。他笑了起来,还挂在腮上的泪痕仿佛雨后初晴时草叶上的露珠般晶莹。他几乎已经手舞足蹈了,像是对我争着抓阄的嘲弄与讽刺。

“且慢!”我却叫住了父亲,“他还没抓呢。”

“还抓什么?”父亲怔了怔,问。

“还抓什么?”弟弟也说。

“我抓了,你还没有抓。”

“你抓的是不读,那剩下的肯定就是读了,这还用说吗?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不一定的。”我说。我想起了曾经听过的故事,一个同学讲述的,当初,国民党征兵,他爷爷和大爷爷兄弟俩去一个,谁也不愿意,他曾祖父便用抓阄来决定,先抓的是大爷,抓到了去当兵,从此杳无音讯,再没回来。

而真相,是做父亲的偏心,两个纸团写的都是“去”字。先抓的大爷爷无论怎么抓,都无法改变命运,因为这与运气无关。

“你连爸爸都不相信吗?”

我沉默着,父亲被我的沉默所伤,我以为他会打开纸团,让我看看他公正的心,然后让我无地自容。但他没有,他恼怒地把手中纸团撕得粉碎,然后掷向空中。碎纸就像雪花一般在空中飘洒。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去接住这些碎纸,似乎它们不只是一粒粒碎片,而是我的命运,我的希望。

手中只接到一两片米大的碎纸片,别说拼出字来,连笔迹的印痕都没有。

“既然你连爸爸都不相信,还说什么读书?读书不知礼,不如喂条狗。你有这样的想法,纵然你抓到读书,我也不能供你了。你好好想想吧。你太令人失望了!”父亲愤怒地说,但他并不看我,似乎有所畏惧。

我一言不发,伤心弥漫在周围,就像眼泪浸住我的眼眶。我失去读书的机会了。更让我伤心的是,我同时也失去了父母的爱——不公平的做法,说明我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他们从不爱我,从此事中昭然若揭。此时此刻,读不读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能忍受这种偏心。他还说我令他失望,失望的人应该是我吧?如此颠倒,就像颠倒了一颗心,怎么能不痛呢?

我沒有再说什么,当即摔门而出,母亲在后面叫我的小名,但我听而不闻。我仿佛听到她哭了,但她的哭声并没有让我伤感,反而让我充满了愤怒。我觉得不只是父亲,包括母亲也不爱我,他们明显是合谋的。何必呢?要我辍学就明说呀,说我是哥哥,让我让给弟弟嘛,这种欺骗不是太过分了吗?

我连上衣都没有穿就走出了家门,却没地方可去,一时心头茫然失措。夏夜的天空晴朗无云,蓝得仿佛丝绒似的天空中撒满星辰,每一颗都像嘲弄我的眼睛。

我顺步而行,穿过村前的稻田,坐在池塘边上,池塘黑黝黝的,酷热渐渐消散,水里散发出清凉的气息,我真想跳下去,好好游一游。但我又感觉浑身乏力,我怕我跳下去了,就上不来。青蛙鸣叫的声音响彻整个夜晚,蚊子在我的肉体上肆虐,让我烦躁得发疯。我击打自己的胸膛,要置那些落井下石的蚊子于死地,却让自己伤痕累累。

我不想回家,可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夜,对这个夜晚该何去何从的迷茫,正如对以后人生之路该何去何从的困惑一样,深深困扰着我。

母亲的呼喊声从村口传来,她叫我的小名,声音拖得老长老长,在深夜里飘荡,像是秋天飘落的一片黄叶,随风摇曳,却总不落地。她的呼喊声从村口到了田野,显得越加空旷,越加深情,然后又从田野中转了回去,到了村后的山林里。呼喊声已经带上了哭音,最后全部成了哭泣。但我始终没有答声,我固执地沉默着,听着母亲焦急与伤心,心中的难过仿佛也得到一定程度的释放似的,其实母亲无辜,我却对她也有了怨恨,觉得她也是合谋。

夜越来越凉爽,心却没有凉下来,蚊子也越来越多。我感到累了,想睡了,却不想就这么回去。母亲的呼喊已经消失,我想她一定已经回去睡觉了,更别说父亲和弟弟,他们早已经沉浸在美妙的梦乡里。而我却只能在这荒凉的夜里,坐在塘岸上,用血肉喂饱一群蚊子。

我决定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

这幢房子矗立在村中,极为突兀,记得小时候,这里是村子最为繁华的地界,整齐的瓦房,屋檐连着屋檐,下雨天都用不着打伞,夏天赤脚走在青石板街上,一片清凉,我们趴在地板上,用狗尾巴草逗引蚂蚁,玩得不亦乐乎。现在这里却逐渐成了空心村,大家纷纷把房子建到村头村尾,甚至远到马路边上,昔日的繁华渐次寥落,只剩下一片破败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牧人哥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把曾经破旧的房子拆了,又用一块庄稼地换下了旁边我们的旧房址,建起一幢八间两层半高的楼房来,里里外外都贴了白色的瓷砖,闪亮发光。但这并无法改变四围的破败,以及空气中发霉的气息。

我走到门前,半掩的红漆铁门在阳光照射下似乎有些斑驳,我叫了一声:“牧人哥。”没有人应,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应,于是轻轻推开铁门。屋中烟尘飞舞,迎面看见神龛上大爷爷大奶奶的遗像冷冷俯视着我。

“牧人哥。”

“他不在。”

我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女子躺在屋角的布椅上,因为阴影浓厚,几乎看不清楚面目,只是白色的头发宛如一把稻草,乱糟糟堆在小小的脑袋周围,面黄肌瘦,眼中却射出精光,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狐狸。我一阵头皮发麻,却被那眼神所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她似乎被吓得瑟瑟发抖。

“大大,你来了?”一个洪亮如雷的声音从屋外响起,高高大大的牧人哥推门而进。

“牧人哥。”我向他晃了晃手中提着的礼品,左手一对白酒,两条精白沙香烟,是酒席用剩下的;右手两个大猪脚,也是葬礼上祭用过的。“感谢你的帮忙。”我还想说很多表示感激的话,却不知道怎么措辞。

“谢什么谢,自己兄弟,你这就客气了。”牧人哥说着,接过我手中的东西,随手丢在一张放满杂物的八仙桌上,腾出手来扶了我的肩,把我按坐在沙发上。摆在沙发前的是一张电炉桌,上面盖着厚厚的桌围布。

他麻利地开起了炉火,我说不冷。他并不理会,拿了电烧壶去接水烧开水。我这才抽空看向屋子角落的布躺椅,却发现那里并没有人,只有一床红底白花的大棉被拥在椅中。我有些恍惚,仿佛刚刚看到的人只是我的幻觉。

我也不好问牧人哥,听说那是他的妻子,总是藏在家中,从不出门,所以即使同一个村的,也没有几个人见过,没想到居然这么老了。牧人哥高高大大,豪爽大方,孔武有力,在农村也算一表人才,真的是可惜了。

我对他是真心感激的,不仅仅因为父亲葬礼上他的尽心尽力。

父亲是突然去世的,下午他一直在地里锄地,天黑透了还没有回来,母亲出门去找,发现他就倒在庄稼地里,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哭。她打电话给我也只知道哭,说的话连不成句,但我还是明白了,虽然脑中如有炸雷爆裂轰响,但仍拼命冷静下来,对她说,我马上叫牧人哥过去帮忙。

“对对对!”母亲连连说着,“快叫牧人来。”她是又伤心又害怕,我忙挂断了电话,拨通牧人哥的手机号码,电话铃声嘟嘟响个不停,漫长得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他总算接了电话。

“好,我马上到。”他说。

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在邻村给人送货,本来要吃了饭才回,接了我的电话,连货都没有卸,直接开了货车就赶了回来。他赶到我家地里的时候,母亲抱着父亲,已经哭成泪人,他探探父亲的鼻息,并没有死去,于是一个人把父亲抱回我家。当晚他不眠不休,守了半夜,直到凌晨三点,父亲咽气,而这时我还在赶回来的高铁上。

他叫上几个村人,去帮忙把早准备好的棺材扛到我家的厅屋中放好,叫母亲准备寿衣,安排请地仙,请吹倌,安排妇人天亮后煮饭、烧茶,一切都井井有条。我回来后,一刻不停,在锣声中去井里买水,现在家家户户都已经用上了自来水,又逢冬季,那井早已经枯萎,只留下一摊臭水,我把几枚硬币丢进井中,用一个小小的铝壶打了半壶水。

“可以了,意思到了就行。”牧人哥说。

于是我们提了半壶水回家,烧开后和用热水器接的一盆水混在一起,给父亲洗最后一次澡。除了必须由孝子参与的事情,一切都是牧人哥在指挥、在安排,我只是参与,或者出钱。这让我轻松了很多。当我说着感谢的时候,他总是说,没什么,你一个人,我们是堂兄弟,我就是你最亲的人,我不帮你谁帮你?说得我又感動又心酸。如果弟弟还在,我就不至于这么辛苦了。

弟弟大学毕业后,在邻近的一个镇政府当公务员,没有几年就提了副镇长。父母感到无上荣光,村里人也夸不绝口。父亲一副喜不自禁、得意扬扬的样子,这也是让我生气的地方。

虽然我早已经原谅了他当初的行为,但心中并未释怀。我想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得意,而应该表现出惭愧,他应该想起他的大儿子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如果我读了大学,我会做得比弟弟更好,更出色,那才是他值得骄傲的事,一个优秀的儿子因为他的无能而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我的怨恨终止于那个夏天,又从那个夏天开始蓬勃滋长,仿佛荒野的草,迎风而盛,遍布于满山满谷。

那个夏天母亲六十大寿,我第一次带了女朋友回家。那时我的事业正如日中天,新任部门经理,薪酬也如春天的草似的见风而长,我买了轿车,开进村的时候,父亲第一次为我感到骄傲。这是村子里第一台小轿车,他理应感到骄傲,更何况我还带了一个美丽的女朋友。

弟弟和弟媳晓丽站在村前,亲自迎接未来的嫂嫂,帮我们提了大包小包。我第一次怀着平静的心情和弟弟并肩而行,没有了怨恨,也没有了嫉妒,只有真心实意的祝福。多年来,我们两兄弟是村子里的两个极端,弟弟是村人学习的榜样,是教育下一代时别人家的孩子,而我是不孝的样板,是没有出息的浪子。

我几乎从不回家,也不娶妻生子,还对父母怀着怨恨。村人都说龙生九子,你看一奶同胞的两兄弟,却如此不同。有人说,还是要读书,看,这就是区别。有人说,这和读书有什么关系?万水叔有眼光,早就一眼看穿他的本性,所以不供他读书,而只供小小。

我知道这些话里的偏见,却无法表达自己的愤怒。当我开着车风驰电掣般驶进村中,溅起一路尘土时,我心中的愤怒也如烟消散了。窗外的风吹在脸上,头发如根根发出的箭,射向虚空。我终于放下了怨恨,即使在别人羡慕地夸赞我有出息时,我听到父亲说,“再有钱,终究不如当官,富不如贵呢”,我也没有生气,我想他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谦虚,同时不忘把他引以为傲的小儿子推向前台。

苏簟到底是公关经理出身,即使到农村来,也显得活泼而亲切,她见了谁都微笑,老一辈的叫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差不多的叫大哥大姐,我提醒她,我比他们大呢。她说:“可我比他们小啊。”我无语,因为我也不知道她该怎么称呼这些对于她来说还是陌生人的人。

“小小,听说你当镇长了?真有出息。”

“哪里呢,只是副镇长,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最多算十九品。我哥才有出息呢,要不是他让我读了大学,他现在一定已经是县长了。”

“你哥不是当官的料,太耿直了。”苏簟说。我把这当成夸赞。

“是啊,我哥是一个正直的人,在官场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可行不通。”弟弟说。我把这也当成夸赞。

村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又似乎已经翻天覆地,我既有近乡情怯的忐忑,又有衣锦还乡的自豪。离开村子已经八年了,这八年虽称不上沧海桑田,但世事如棋局,几番变幻,我也从曾经的怨恨而释然。我感到惭愧,尤其看到父母佝偻的背影时,更是心酸,他们确实受过太多苦,我本不应该让他们更增苦楚的。

苏簟仿佛知道我的心事,伸过手来拉住我的手。这些年来,我之所以能解开心结,她功不可没。她一直温柔地劝说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我醒悟,让我惭愧。但当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我还是想起当初离开时的狼狈,不堪回首。

去哪里呢?当然是去广东打工,可是我身无分文。那个时候,连父母身上也未必有多少现钱,我一个学生,身上能找出几块钱来就不错了,去了广东,未必一下子就能找到工作,吃住都需要钱,就算吃住可以找熟人,但车费呢?我怎么去广东?千里万里,总不可能走着去吧。

第二天,我去舅舅家借钱。舅舅家离我们家有二十多里,我走了两个多小时,吃饭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开口说要借钱,舅妈笑着问我要借多少,我说两百。本来想借五百的,可想了想,还是没敢这样狮子大开口,舅舅说可以,舅妈说先吃饭。吃完饭,舅妈问我借钱干什么,是为了交学费吗?现在还早呢,开学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我没说为了什么,也没说已经无缘大学的事情,但舅妈说,借学费的话还是要你爸妈来吧。我说我自己借,将来我自己还。她说你还小,不能做主。

我都快二十岁了,借两百块钱怎么就不能做主了呢?舅舅在旁边一言不发,但我知道舅妈的意思就是不想借给我。自尊心让我不想再死皮赖脸,起身就离开了舅舅家。我又想起一个同学,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他没有读高中,在家买了一辆摩托车跑客。我想他已经在挣钱了,一两百块钱不是问题。他家离我家十里,但与舅舅家是相反的方向,所以我那天下午跑了三十里路,找到他借钱,我开口只说了一百,心想只要够路费就成了。但他还是说没有,我饭都没吃就走了。

我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原来离开父母,我连去打工的车费都不能筹措到。那天我路过镇子,饥饿也开始来欺负我,我想买几个包子吃,却发现根本没有钱买,只能极力忍着,可是饥饿的感觉还是像铁水一般在我的心头流动,侵蚀着我的灵魂,讓我的愤怒像浸了油的柴草一点就着。

我想,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直接进了跟弟弟睡的房间,扑倒在床上。他们正在吃晚饭,菜香在夜空里飘荡,诱惑着我,引逗着我,我用被子包住头脸,依然堵不住鼻子,遮不住心头的饥饿。

母亲进来了,没有问我这一天一夜去了哪里,只是轻声叫我吃饭。我的眼泪顷刻间便汹涌地流了下来。母亲见我不应,便盛了一碗饭给我端进来,我依然不动,用革命似的决心抵挡着此刻对我来说是那样美不胜收的香味。

母亲叹了口气,把饭碗放在我们平时做作业的桌子上便出去了。我依然不吃饭,她把饭碗放在屋里,并不让我感动,反而更恨她,因为这简直是对我的一种折磨。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就起了床,却无处可去。我在水库坝上漫步,这里悄无人烟,我从地上捡起一块块小石片,用力甩进浩渺的水库中,春风荡漾,小石片在水面上跳跃,画出层层波纹。

牧人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身后,问我:“大学生,发什么呆呢?”自从接到入学通知书,他就叫我大学生,我也喜欢这称呼,可此时此刻,这称呼却如一把锋利的刀,狠狠砍在我心头,鲜血淋漓。

我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忙掩饰地用手揉着。“怎么了?”他问我。

“进了沙子。”我说。

他沉默了一秒,挥手说:“大大,你已经满了十八岁,就算成年了,我当初像你这么大时老婆都讨了,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屁孩,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吧。”

他确实是在十八岁就讨了老婆,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胖,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和当时一个电视剧里的警察特别像。他的老婆也特别漂亮,每天和他手拉着手在村头巷尾走过,那时的农村还不时兴拉手,他们的行为让孩子们起哄,老人们摇头。

后来却再没看到他老婆,有说是去广东打工了,也有传说是跟人跑了,还有说两口子吵架,喝农药死了的。我也不好问,问父母,他们也说不清楚。总之,他虽然只不过三十岁,却已经胖了起来,头发也日渐稀疏,加之每天干农活,晒得浑身黝黑如木炭,裤腿一个高一个低,身上脸上连半点年轻时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了。

听了他的话,我感动得再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心里怕他笑话,只得拼命地揉眼睛。我甚至在心底里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也许他可以借钱给我去读书?但我知道这太不切实际,农民们有多少钱,就像透明玻璃里装的水,基本上是一清二楚,几百上千也许他拿得出来,要拿成千上万,只怕也有困难,就算拿得出来,他也不会借你的。就像他问我有什么困难,其实谁不明白我的困难在哪里呢?

果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人的出路不只有读大学,我们小学毕业,不还是照样要活?你人聪明,到哪里不混口饭吃?”他的安慰仿佛一瓢冷水,兜头把我泼得清醒无比,我摇了摇头,宛如要抖落满头满脸看不见的水滴,说:“我想去广东打工,可是没有路费。”他拍了拍我的肩:“你晚上到我家来,我给你拿三百块钱。”

回到家中,母亲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虽然外面有阳光,但房子还是显得潮湿又黑暗,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我知道她的伤心,失去了丈夫,就仿佛失去了人生最后的支柱,她还剩下我,可我又如此令她失望。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涌出了要找一个女人结婚,好好过日子的念头。

我在她旁边坐下,想找些话来安慰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伤心难过就仿佛一块悬在崖壁上的石头,摇摇欲坠,你不敢去拉扯缠在上面的藤蔓,怕一拉它就直接掉下万丈深渊去。还是母亲先开了口:“东西你送给牧人哥了?”

“送给他了。”说完,房间里又被沉默充满。我决定打破这沉默,说:“在他屋里看到一个女人,不知道是谁。”

“女人?什么女人?”

“一个好老的女人,头发都白了,乱蓬蓬像一捆稻草。”

“这么老吗?”母亲有些疑惑,“他房里的女人,肯定是你李霏嫂。她每天都不出门,去她家也是躲在卧室里不露面,我也好久没看到过了,不过她还年轻,年纪应该比你还小,不应该像你说的这么老。”

比我还小?无论如何,她看起来不可能比我小,除了那双眼睛,虽然仿佛惶恐的小鹿,但掩饰不住殷切的光芒。忽然之间,我感觉那眼神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见过她吗?”我问母亲,也是问我自己。

“不知道,你这么多年不回家,我们都难得一见,谁知道你见过没有呢?”

是啊,谁知道我见过没有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曾经偶然一瞥,但仔细回想,应该是没见过的。当初我刚考上大学的时候,牧人哥的第一任妻子已经离开,而第二任妻子还没有来到,后来我带着苏簟回家,他也还是单身一个。

那时候他几乎天天来我们家,帮我们一起煮饭炒菜,同进同出,苏簟很快和他熟悉起来,和我们一起,亲切地叫他牧人哥。他和小小的关系尤其密切,据说小小所在的政府有两个小工程,都是包给他做的。所以牧人哥觉得小小了不起,是可以帮得上忙且能光宗耀祖的人。

小小淹死在水库里,也是牧人哥把他捞上来的,那是苏簟负气离开我一年多之后的事情。虽然有句古话说会水的死在水里,但小小的死还是让我无法相信。我们从小就会游泳,几乎从记事起,只要是夏天,我们就成天泡在水里,一开始泡在那些有如臭泥潭似的池塘里,有些池塘还漂满浮萍,有些则长满水草,我们踩在软软的淤泥中,并不觉得肮脏,而是宛如鸭子似的游来游去,还打起水仗来,每天都玩得开心,直到大人站在村口,扯着嗓子呼喊,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来。

稍微大一点就去水库里游,那时我们看水库的水,真是清澈浩渺,可以透过水面,看见光着的屁股。但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勇气游到水中央露出的小岛上去。现在看来,这水库也不过大一点的池塘,而且水混浊而脏污,泛着黄,哪有一点清澈的影子?等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已经可以一个猛子,一口气从坝上潜到小岛了,就算手脚不动,我们都可以在水面上浮半个小时。

小小怎么都不应该淹死在这里。

牧人哥非要请我吃晚饭,我说不用麻烦了,已经麻烦了他这么多天,也该休息休息。但他坚持:“这段时间天天在你们家吃,也该请你吃一顿。”

“你在帮我们干活呢,吃饭是应该的。按道理都应该付工资。”

他一挥手:“不许这样说,不然我生气了。什么工资不工资的?我们还是兄弟吗?”我只得住了嘴。“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来我家吃饭,你要是不嫌弃,就别推三阻四的。叫婶婶一起来吧。”

我只得答应下来,但母亲不愿意去,她心情不好,什么都吃不进。其实我也吃不进,累了几天,浑身酸痛,我只想大睡三天三夜。和母亲坐了一会儿,我就回房睡觉了,这一觉直睡到太阳落山,整个村子都淹没在黑夜里,只有星星点点昏黄的灯火和零零碎碎的狗叫声在黑夜里闪现。

这一觉我睡得有如死去,甚至连刚被埋进浅土里的父亲也在梦里出现,还有一个我常常会想起的人,但这么多年了,入我梦中却还是第一次,那就是苏簟。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她要如此决绝,就连梦中都不愿意和我相见。她在梦里求我不要带她来老家,她是城里出生的娇小姐,听说农村连厕所都没有,只能蹲茅坑,急得直哭。我不同意,故乡再丑也是我的故乡,父母再怎么样也是我的父母,故乡都不回,父母都不见,那你怎么能算我女朋友呢?怎么能和我结为夫妻,恩爱一辈子呢?

“你可以把父母接来啊,这样我一样可以见到他们了。”她说,仰脸看着我,全是哀恳的神色。

事实全不是这样的!我心中对父亲的芥蒂并没有消散,不愿意回家,是苏簟三番五次地跟我说,要回家见父母,还说不回家见父母,就不能算是我正式的女朋友,除非我并不是真心爱她,不打算真正娶她,除非我只是把和她当成一场游戏。她还说我为这事埋怨父亲不应该:“别说还给了你公平抓阄的机会,要我说你是哥哥,理所应当让给弟弟。”

她说得我确实有了惭愧之感,那些年,好多做哥哥姐姐的,牺牲自己上学的机会,打工挣钱供弟弟妹妹读书,与之相比,我是不是真的很自私?害怕上厕所也不是她说的,而是我吓她的。其实不是吓她,只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希望她知难而返。

那时候我们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茅厕,所谓茅廁,就是用土砖盖起一间小房,屋顶盖的是杉树皮或茅草,下面挖了坑,坑上面横着两三块木板,人蹲上去,还晃晃悠悠的。冬天还好,夏天的时候,蚊子几乎把你包围,屁股上被叮得到处都是包,又红又痒。有些人家的茅厕有一个简陋的木门,有些则直接挂了一块破烂的草席,算是帘子。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孩,怎么受得了?

果然,她说着不怕,但脸色已经出卖了她,回家后上厕所成了一个难题,我便带着她跑到后山上密林深处解决,但晚上起夜又是一个难题。弟弟请牧人哥把家中的一个房间改成卫生间,下面挖出化粪池。弟媳晓丽很不满:“早就叫你弄个厕所了,三番五次地说,你都当成耳旁风,还是嫂子面子大呢。”这句话她说了好几次。苏簟只是笑:“小小是为了你呢,你说的话他全记在心上。”“记个屁。”晓丽说。

我是在牧人哥如雷般的叫声里醒来的:“大大,大大,吃饭了。”我还听到他在跟母亲说话,母亲说:“我就不过去了,真的不过去了,我什么都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啊,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饭,身子怎么受得了?”牧人哥拉了她就走,他人高马大,母亲虽极力抗拒,还是被他拉得起了身。

牧人哥厅屋里的八仙桌已经收拾干净,上面摆了满满一桌菜,米粉肉、神仙鱼、血鸭、黄鳝海带汤,等等,都用大海碗装得满满的。

“弄这么多菜,哪里吃得了?又没有别人。”

“吃得了,没多少菜。”牧人哥说,“你都好多年没到我家吃过饭了,怎么能太寒酸?”他叫我在上席坐下,我哪里肯坐,只叫母亲在上席坐了。

他一边摆碗筷斟酒,不一会儿又陆续进来好几个人,都是本家族的伯叔婶娘,我忙站起来,一一招呼让座。

大家吃喝起来,我有些拘谨,也许因为疲累,心情也不佳,所以吃喝的情绪并不足。为了表示礼貌,我还是端起杯来,向他们一一敬酒,但他们并没有敬酒的习惯,喝得粗豪又扭捏,需要用力劝说才会喝得尽兴。牧人哥是劝酒的高手,有不喝的,不要不要又一杯,我本来不喜喝酒,也被牧人哥强逼着喝了两杯。

正喝着,忽然,牧人哥笑嘻嘻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仿佛晴朗的天空被乌云遮住。我有些奇怪,回过头来一瞧,却见一个女子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这正是我那天见到的女子,稻草似的白发披散在肩头,但梳理过了,她的肌肤也并不苍老,几乎没有什么皱纹,所以今天看来,她不仅显得年轻,而且好看了许多。我本来就一直在想,这个女人在哪里?既然是牧人哥的老婆,为什么请客却没有出现?

“你来干什么?”

我正要站起来叫嫂嫂,请她上桌吃饭,却听到牧人哥忽然大吼一声。他这一声特别严厉,我都感觉心惊。女人没有说话,但她的手中拿着碗筷,意思很明显。

“你要吃饭?你现在吃什么饭?没看到有客人吗?赶快滚进房去!尽是添乱。”女子惊惶得手中的碗差点掉落在地,我也被惊到了,看众人时,却仿佛都没有看见,似乎早习以为常,包括善良的母亲。

“牧人哥。”我站了起来,但牧人根本没有听见,因为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女子。

“饿不死你,现在给我先进去吧。”他吼道。

我真的不能相信,平素豪爽的牧人哥凶起来如此恶狠狠的。我转身接过女子的碗,想要给她夹菜,谁知她忽然拉着我的胳膊,叫道:“救救我。”

牧人哥变了脸色,抓起手中的碗猛地掷了过来。我忙用手一挡,只挨着了碗沿,碗稍稍倾斜了一下,还是砸在女子的额头上,然后哐当一声掉落于地,裂成两瓣。他的饭碗里还有一块米粉肉,随着碗飞了出去,肉汁溅了我一脸。女子的额头顿时鲜血淋漓,她也不哭泣,只是怔怔地望着我发呆。

怒火在我的胸口熊熊燃烧起来,这个我尊重的、帮助我家良多的牧人哥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凶恶,如此无耻。我强忍怒火,叫道:“牧人哥,你干什么?你要把她砸死吗?”

“可惜没砸死。大大你别管。”

“你这是犯法。”

“什么犯法?犯个屁的法。”他说着,又绕过桌子,奔着女子就是一耳光,把她扇倒在地。我拦之不住,恼怒地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他霍地回过头来,怒盯着我道:“你敢打我?”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一拳打在我的左眼上。我只觉金星直冒,眼前发黑,左眼变得乌黑,右眼也睁不开来。听到各位爷叔都在劝他,母亲也向他求情:“牧人,你看在婶婶的面上,不要和他计较,他不懂事呢。”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不懂事?我看就是欠揍。”

我努力睁开右眼,看到他张牙舞爪的样子,是如此狰狞,加上酒意上涌,顿时不管不顾,抓起一条板凳,就往他头上砸,被母亲死死地抱住。她抱着我死命地往外推,瘦弱的身子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我只得踉跄着倒退,直到出了门,被她拉回了家。

母亲把我很是一顿数落,似乎所有的不满都在这一刻倾泻出来。她声音不大,但说得如泣如诉,泪水涟涟:“我以为你也该长大了,该懂事了,可你看看你,你爸爸的丧事全靠牧人帮忙,他任劳任怨,就像我们自己的儿子一样。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了,你出门在外,连过年过节都不回家,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对于我和你爸爸来说,虽然生了两个儿子,就仿佛没有儿子一样,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我们能靠哪一个,还不是全靠牧人照应?你爸爸这次生病,他忙前忙后,亲自开了货车,送你爸爸去卫生院,丧事请执事,安排当大事的,全都是他一手操办。你居然还打他,你这说轻了是不懂事,说重了是白眼狼,忘恩负义呢。你都三十岁了,不小了呢!”看来母亲虽然不说,其实心中装满了对我的不满,宛如一块吸饱水的海绵,受到外力,水便溢了出来。

“他一个打老婆的人,还打得那么狠,能是什么好人?”

母亲叹了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打自己老婆,你多管什么闲事?”

“这可不是闲事,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大打出手,往大了说是犯法,往小了说,也是不给我们面子。”

“唉,你不了解,就胡乱打抱不平。他那老婆总不和他一条心,有几次还要跑,是大家帮忙才拦住,发起狠来,把自己亲生的孩子都掐死了,你说这老婆是不是该打?打她还算轻的呢,不然早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母亲这席话,听得我后脊骨都在发凉。“既然是他老婆,嫁给了他,怎么会不是一条心?”

“谁知道呢?”

“既然不是一條心,为什么要死拦住她不放?”

“理不间亲,牧人是你哥,她不过是一个外乡人,你就明白些吧。”

这些天来,我一直对父母心怀愧疚。其实我早已经不恨父亲了,只是已经习惯了在外漂泊流浪的生活,回家未免情怯,何况母亲告诉我,当初抓阄,父亲并不是偏向弟弟。“当初抓阄,你猜得没错,两个阄儿都是不读。”母亲说,“但你父亲并不是针对你的,不是针对谁的。他跟我说了,两个都写着不读,那就是谁先抓谁不读。我们家穷,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那便要供一个懂得谦让的孩子。如果兄弟之间都不能有半点谦让,而争得你死我活,那么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呢?懂得让的人才会赢!”她说,当初父亲是以为弟弟会争着先抓的,因为我平时是那么知书达礼,什么事情都让着弟弟,这次肯定也会让的。

他这样做,其实就已经在偏向我了,内心里其实是希望我上学的。可没想到,那天的我表现得异常的自私,不但没有半点谦让之心,而且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令他大失所望。而他的突然去世,却让我彻底失去了补救的机会,他甚至没有让我见到最后一面。看到母亲如此苍老,如此憔悴,我更是恨自己的不孝,心中无比酸楚。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有些厌恶她了。我甚至想起一句不应该想起的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甚至想,这么多年,我不回家来是对的,这次回家,短短几天,却时时让我有一种窒息感,仿佛久久潜在混浊的水里。

我奇怪那些乡土观念很强的人,再差的环境,再恶劣的村人,为什么还是觉得家乡好。难怪当初苏簟虽然兴致勃勃地跟着我来到这里,却只待了两天,便完全失去了兴致。是她强烈要求回来的,既然回来,七大姑八大舅的都应该走一走,她自然不好说要回去,但情绪上明显已经变得心不在焉。

那天的争吵有些突如其来,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冲动,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行为和牧人又有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围坐一桌吃饭,父子三人都斟了一杯血红的高粱酒。父亲举杯之余,频频给晓丽夹菜,夹得她的碗里都堆不下了。晓丽很开心,推辞说:“爸爸你自己吃,我吃不下呢。”

父亲很开心,仿佛沉浸在一种甜蜜之中,他也给小小夾菜。我着实生气,已经铁青了脸,只在小小向我举杯的时候,勉强一笑。我注意看苏簟的脸色,她虽然笑着,但明显很不悦。母亲也许发现了问题,她夹了一块鱼头,递到苏簟的碗里:“小苏,这鱼头最补了,你吃一块。”

苏簟从不吃鱼头,她猛地推开母亲拿筷子的手。“我不要,我不要。”她说,语气很生硬。母亲猝不及防,鱼头掉在我的酒杯里,酒水溅湿了桌面。我霍地站起来,喝道:“长辈给你夹菜,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我怎么没有礼貌了?我不喜欢吃鱼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喜欢也接住,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我就不接,我不稀罕。”

“你稀罕什么?你怕是连我也不稀罕吧?”

“是的,我连你也不稀罕,我真是瞎了眼!”

苏簟猛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碗一推,那碗在桌中转了两个圈圈,仿佛我们小时候玩的铁环,溜溜地转动不停,终于掉落地上,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我大怒,喝道:“不稀罕就滚!”

苏簟哭着跑了出去,母亲大声骂我,又叫:“还不去追!”我赌气坐下,把一玻璃杯血红的高粱酒一气灌进嘴里。母亲只得自己跑出去追苏簟:“小苏,小苏,你别生气,我打他帮你出气。”

晓丽和小小也跟了出去,桌前只剩下我和父亲。父亲叹了口气,说:“怎么这脾气,还没结婚呢,将来我们老了,要你们养要你们照顾了,怎么得了?”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心中消散的怨恨仿佛被风吹散的乌云,风一停便又聚集起来。

苏簟到底还是被母亲和晓丽拉了回来,毕竟大晚上的,又是在这穷乡僻壤,她也无处可去。我们互不理睬,但她还是进了我们睡的卧室,当关上门的时候,我走到她面前,向她道歉:“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向你发火。”

我的无名火其实是发向父亲的,白天他在村人面前得意扬扬的时候,我还很宽容地想,他到底也是以我为傲的:“一个当官,一个发财,当官发财我们家这下子都占全了。”那时候他并没有喝酒,却仿佛醉了似的,唾沫横飞,走路都带着风。

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本来我们两兄弟同时考上大学,轰动乡里,是他最可得意自豪的时候,可惜由于条件限制,让我不能上学,因此只剩下惭愧。

但晚上的夹菜事件,让我觉得,他从骨子里并不喜欢我。“不是我不给她夹菜,小苏喜欢吃什么,我也不知道啊,晓丽的口味我才清楚。”一切的解释都仿佛画蛇添足,每个人都有一双手,一双筷子,本用不着别人夹菜,夹的不是菜,是态度。

我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了我一生不幸的根源。我抱着她入睡,她也没有抗拒,虽然还抽抽噎噎、伤心无比,但还是乖巧地睡在我怀里。我真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她已不辞而别,而且从此再未相见。

这是怎样的一种决绝,怎样的一种失望啊!其实我们不是没吵过,耳红脖子粗,有时候激烈的程度远胜于昨晚,可也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哪有隔夜仇?何况正是蜜里调油的热恋期。

我怀疑她只是借题发挥,看到我的家乡,如此穷乡僻壤,如此脏乱丑,所以害怕了,退缩了。但她嫁给我,又不会让她回来生活,她何必如此敏感?我村前村后地找了一遭,便再也坐不住,马上离开了老家,追赶她而去。

但她并没有回深圳,就这样在茫茫人海里消失了,仿佛一滴水混入水中,再也找不到了。我不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她公司的同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后来又去找过许多次,她就仿佛凭空蒸发的露水,无影无踪。我只听她说过是四川人,但不知道具体是哪里,我甚至飞到成都去寻找过几回。当我一个人漫步在陌生的成都街头,耳旁响起《成都》的旋律,心头一片茫然。我无心工作,也无法忘记她,人生变得漫长而无聊,我也不再回乡,甚至不愿意听到父母的电话。只有当小小的噩耗传来的时候,才感到心头如针扎似的疼痛,眼泪仿佛暴雨,哗哗地流下来。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数落我:“理不间亲,你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么多年,你牧人哥对你们两兄弟,可真算得上掏心窝子,可你们兄弟呢?你是这样,小小也是这样,当初还打了牧人两个耳光。可牧人念着他是镇里的领导,硬是没有还手,最后他在水库里淹了,却是牧人拼死拼活,从水中把他捞上来。”想起小小死时的惨状,母亲又忍不住哭起来。

我听了这话,却猛地一震,头脑中宛似有一架战斗机在轰响。我当初只知道他和牧人关系好,却从不知道他们还打过架。

“他们打过架?为什么?”

“不知道啊,他们好得就像亲兄弟似的,不是我说的,小小和牧人远比和你更亲密。那天他在牧人家喝酒,忽然就发起火来,打了牧人几个耳光,牧人连手都没还,我们都骂小小不应该,有官威也不该在堂哥头上撒。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去游泳,就淹死了。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会不会是牧人故意杀死了小小?小小的水性那么好,怎么可能淹死!”我这话只在嘴边打了个转,便又吞到肚子里,母亲一定会骂我疯了,牧人为什么要杀死小小?他杀了小小有什么好处?是啊,他为什么要杀小小?然而一个大胆的假设却在我的头脑里成形,仿佛飘飘洒洒的雪花,就要堆叠成一片厚厚的白。

这假设太过离谱,把我自己都吓住了,也许母亲说得没错,我真的疯了。但我想起李霏的眼神,那眼神太熟悉,太热切,和这几天频频在我梦里出现的苏簟,是如此相似。也许苏簟从来就没离开过蓝海,我却全世界去寻找,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李霏嫂子是哪里人?她是怎么嫁给牧人哥的?”

“怎么嫁给牧人的?牧人是二婚,也没办婚礼,也没有八抬大轿,反正忽然之间,就成他老婆了。怎么来的,这么久远的事,我也不记得了。”母亲沉思着,仿佛在回忆往事,“有人开玩笑说,牧人,你真是有艳福啊,哪里捡的媳妇?牧人就说,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呢,谁叫你不起得早。一开始,那女孩倒好,文文静静的,后来却经常发疯,不是披头散发,就是赤身露体的,一点体统也没有。大家都说,难怪是一个疯子,不然怎么会嫁给牧人。但疯归疯,没见过这么疯的,居然把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都掐死了,虎毒还不食子呢。”

“怎么可能?你看到了吗?”

“看倒是沒看到,大家都这样说,牧人寒了心,所以才打她。大家先还同情她,会劝说牧人几句,后来就觉得活该了。”

我的一颗心仿佛浸在冰窖里,已经冻成了冰坨子。我希望自己是神经过敏,这个李霏,怎么可能就是苏簟呢?如果是的,难道父亲母亲他们都没发现?如果说他们老眼昏花,那小小呢?难道说小小看出什么端倪,所以才忽然淹死在水里?我不敢想下去,头皮阵阵发麻,被自己想象的故事吓着了。抬头四望,青天白日,太阳晃晃,到处都是一片光明。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惭愧,却禁不住内心的疑惑,就算是去证明一下自己有没有发疯吧,我毫不犹豫地向牧人家走去。

警察来的时候,我正站在牧人的屋前和他说话,今天他倒是心平气和,见我来了,便问我:“大大,昨天你酒都没喝就走了,真不够意思。”我心想,脸皮真够厚的,明明是你把我打得变成了熊猫眼,居然说我不够意思。

“要不要进来坐坐?”

坐坐就坐坐,我走进他的厅屋,他叫我在八仙桌前的一张竹椅上坐下,我没有坐,先到神龛后看了看,又去茶房、卧室都看了看,没有见到他的老婆李霏。

“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嫂子呢?”

“啊?”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嫂子怎么没在家?”我再次问。他却哼了一声,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甚至想到新闻里那些杀人碎尸的案子,不由得看了看放在角落里的冰箱。我不敢去打开冰箱门,整个屋子也变得凉飕飕的。我忙退出了厅屋,就站在门前的槐树下。幸好不一会儿,几个大盖帽便走了过来。

“是你报的警吗?”

我点点头。牧人盯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仿佛在看着一个远古来的怪物。我是以家暴的名义报的警,警察一开始不愿意来:“打老婆的事多了,我们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去管?”我说:“你们是要等打死人才管吗?”

他们迎着牧人问:“谁打老婆?是你吗?”牧人却笑了起来:“我倒想有老婆打呢。”

警车一进村,村人就如嗅到骨头香味的狗,纷纷围拢来,这时也都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抬头四望,见母亲也站在人群中,她没有笑,低着头,一脸的羞愧无比。

“都不要笑,严肃点。”一个女警恼怒地喝道,“有什么好笑的?打老婆是好笑的事吗?”女警回过头来望着我,是向我确认,到底是谁犯了事。

我指了指牧人:“就是他,昨天晚上在饭桌上,当着很多人的面往死里打。”警察问我哪些人在场,我一一指出来,也包括母亲。除了母亲,大家都有些愕然,有些人不等警察问,便纷纷摇手:“我没有,我可不在场,我怎么会在场呢?”

牧人冷笑几声,对大家喊:“你们看,这就是我叔叔生的白眼狼,这么多年了,不娶妻不生子,不回家看一眼父母,也不寄一分钱回家,不孝不顺,大逆不道。我帮他这么多,叔叔的丧事就好像我自己老子死了一样忙里忙外,他就这样报答我。”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之声,仿佛蚊子的海洋。我知道都是指责我的声音,只听得头昏脑涨,宛如孙悟空听到师父念起了紧箍咒。

“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你帮了他忙就可以打老婆了?他就不能告你了?”警察说。

“当然可以,只可惜我根本没有打老婆,因为我根本没有老婆!我老婆都死了好多年了,大家都知道。”

他这话一出口,不只警察愣住了,我都没想到他会如此厚颜无耻。然而大家纷纷附和:“他确实没有老婆,好多年前老婆跟人跑了后,就是光棍一条。”

“老婆跑了后就没回来过吗?”

“既然跑了怎么还会回来?无儿无女的。”

“他后来就没娶过?”

“他倒想娶呢,只是黄花小伙子还一个个娶不到老婆,只能打光棍呢,他一个二婚男人,谁愿意嫁给他?”

警察见大家纷纷这样说,便都看着我,我说:“撒谎,他们都在撒谎,昨天那个女人呢?昨天明明有个女人。”我回过头来,求救似的望着母亲,“我妈妈亲眼看到的,她说是李霏嫂,还说她和牧人不是一条心,所以牧人才打她。”

“你怕是见到鬼了!”牧人说,“她是和我不是一条心啊,否则也不会跟野汉子跑了,我倒想打她,可天南海北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打?”

母亲伤心地看着我,说:“大大,你别胡说八道了,我们回去吧,你怕是你爸去世,伤心太过了!”

“你不但打了她,还打了我,你们看,我的眼睛还乌青着呢。”我还不死心。警察看着我良久,那女警终于回头对另一个男警说:“怕是遇到了疯子,真烦人。”

“你们不信就去屋里看看,她就藏在里面。”警察虽然不耐烦,但还是进了两个人,去每间房子都看了看,连个鬼影都没有,我也跟着进去,壮着胆打开冰箱,冰箱里只有几碗散发着味道的菜,此外空空如也。

我被母亲拉着,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我有些想不通,如果说这世上真有鬼,也不该出现在这青天大白日里。

這个地方如此的荒诞,虽然多年没有回乡了,可毕竟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此时此刻,我却仿佛独自降落在一个遥远的星球,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包括在我面前哭泣的这个老妇人。我想质问她,为什么不帮我说话,为什么不帮我戳穿他们的谎言?这时,外面忽然一阵骚乱,母亲急道:“大大,你快从后门跑。”

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到外面牧人的叫声:“向大云,你这个畜生,不孝之子,我今天要代叔叔教训教训你,看不打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的腿。”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已经闩好了大门,但被外面的人推得摇摇晃晃,木闩眼看就要断裂,还有锄头扁担敲击门窗的声音。来的并不只是牧人,还有村中一众青年,都纷纷嚷嚷说要灭了向大云这个吃里爬外的叛徒。

“快跑啊,快跑啊!”母亲明显急了,我却并未当回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难道还敢打死我不成?“你已经得罪了牧人,他好起来挺好,可坏起来也是真坏,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既然带了人跑到家里来,就不会善罢甘休!你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我看着摇摇欲坠的大门,听着外面闹嚷嚷的响声,仿佛看到了古代千军万马攻城时的场面,忽然有一种穿越的感觉,一时似真似幻,不知身在何处。

母亲在我后背推了一把,我便身不由己地向前跑去。从后门出去,便进了后背山,这是一座矮山,但山连着山,连绵不断,远远望去,直到高耸入云的天际。

只是这些山虽然宽广无涯,却并不茂密,由于前些年大家说在山上发现了锰矿,于是全民洗矿,人人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虽然这几年已经禁止,但所有的山已经被挖得千疮百孔,仿佛一块块触目惊心的伤疤,露出血淋淋的本相。

我在山中奔跑,仿佛一头走投无路的野猪,在山林里流窜。跑了一会儿,见没人追来,这才安心,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我口渴难耐,但这山中连一条小溪都没有,哪里有水呢?这一片坡连树都没有一棵,全部是光秃秃的红泥,风起处,尘沙飞扬,我觉得这地方不应该叫蓝海,应该改叫红海,不,应该是红漠。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我头上,热得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看到前面又出现了绿树,我急忙躲在一棵松树下,身上总算有了一片清凉。回过头来,看到我们村子就静静地趴在山脚下,那么渺小,那么丑陋。

我忽然发现,我是爱这个地方,爱自己家乡的。只是没想到,去自己堂哥家吃一顿饭,却沦落到丧家犬的境地,一时委屈伤心全部涌上心头,禁不住落下泪来。泪水无声地打在脚下的红泥巴里,连尘土都没有溅起一丝。霎时间,我心头涌出一种天地虽大,却无处可去的苍茫感。

(责任编辑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思可

1979年12月生,湖南桂阳人,著有《欲望传说》《挽歌》《寻梦》《失忆》等多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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