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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天暮雪”的打开方式

2024-05-31谢宗玉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暮雪江天橘子洲

谢宗玉

我们现在观景,多会选在能见度很高的晴日,只想让眼睛能够看得更远,并且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可仔细推敲,你会发现,“潇湘八景”多数聚焦在光影暗淡时分。比如潇湘夜雨、洞庭秋月、烟寺晚钟、江天暮雪等等,光线晦暗,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楚。而山市晴岚、远浦归帆、渔村夕照、平沙落雁等等,其欣赏主体,要么太过遥远,要么雾遮岚绕,朦朦胧胧,根本看不真切。

所以在某篇文章,我才会说,古时候的潇湘八景,主要是用来慰藉心灵,而不是为了吸引眼球。这种特定季节的晨昏景物,眼耳鼻肤,看听闻觉,都只是助攻,让心灵完全沉浸在某种情绪或氛围中,是一种特别高级的灵魂催眠或按摩法。有时甚至还需要舌头参与其中。比如洞庭秋月,身边若无友、无酒、无茶,这无边风月,怕也会逊色三分。更莫说那种“浩浩乎如冯虚御风”的空灵感、“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的玄妙感,那境界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正因为这样,潇湘八景不以奇、险、怪、绚,来擦亮眼睛,而是以冲淡平和、清冷凄迷,来俘获人心。

江天暮雪,就是一种心境配搭,借景物来抒发一腔幽远之情。薄暮冥冥,江天一色,整个世界陷于一片混沌,只有大朵大朵的雪花,如飞絮漫舞。这时披蓑戴笠,独处寒江,眼前能看到什么呢?什么也看不清。

反倒是心魂借助这薄暮乱雪,像开了天眼一般,纷乱如麻的往事,沉浮难料的命运,以及诸路尽失的未来,全部涌上心头,让自己深陷孤寂与幻灭中无法自拔。这种情绪虽伤肝损脾,却能陶冶心灵,清洁品性。

潇湘八景之说,最先见于北宋员外郎宋迪的绘画,而这些绘画并不是临摹写生而成,而是画家根据内心各种情绪,在纸上衍水叠山,虚染云烟。三湘的遥山远水,则是画家烘托心情的素材而已。山有多高,水有多阔,笔下乾坤如何,全凭意境营造的需要,而并非具体的山河。只是后人根据画中形意,才囫囵将它们的位置确定下来。“江天暮雪”的最佳欣赏地,则被安放在了橘子洲。

而画中意象,一旦有了具体位置,其审美就会因人因事,因时因情,变得丰富起来。与江天暮雪迎在一起的,并非都是贬谪之臣,也不都是心情抑郁之客。他们年龄不一,性情不一,贫富不一,主客不一,心灵感受自然各有不同。

而且季节也不一定是冬季,可能是乍暖还寒的春天。雪不一定正在下着,可能已经停了。积雪也许很厚,也许较薄,薄得甚至遮不住南方河滩上的青青冬草。这些也會影响观雪人的心情。

暮,既可指黄昏,也可能是夜晚。天空不一定非得铅云密布,也可能一碧如洗,或红霞满天。如果是幽晚,也可能月华如水,繁星闪烁。同是雪天,却存在不同的小气候,这些同样会左右人们的情绪。

赏景地可在江边柳下,可在岳麓之巅,还可在橘子洲头、长沙西城墙,或者干脆在自家阁楼,无所不可。赏雪人可单独一个,可男女各一,还可三五好友,或干脆一大群。这种主动挑选配搭,可以将看雪气氛控制在自己想要的效果内。

正因为有这么多的可能性,赏雪之情自然千差万别、多变难测,远非我最初设定那个孤寂烦闷的情境可以概括。待后来读多了那些以“江天暮雪”为题的诗词,我忍不住冁然一笑。

元代马致远的《寿阳曲·江天暮雪》,应该是一种最具代表性的赏雪情趣。几百年来,它种下了无数文人墨客的诗心,诸多赏雪意象,皆出于此。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江上晚来堪画处,钓鱼人一蓑归去。

这首纯粹的写景小曲,并不蕴含忧郁愁怨,反倒透着几分豁达洒脱。雪虽乱舞,但着地即融,气温还行。只有这样,枯枝稍沾的白雪,这才有梅花初绽的即视感。若是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哪怕真有梅花,也会梅雪不分。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动人魂魄处,是渔翁内心看似闲散的坚忍,以及由此形成的遗世独立、超然物外的意境。马致远翻新了这个孤寂形象,他认为漫天飞雪的江上,最具画龙点睛的一笔,是那个潇洒归去的背影。寒意满满的画面,就此有了一抹暖色。这首小令是马致远晚年所写,那时他不再对“龙楼凤阁”抱有幻想,辞官归隐,属于心甘情愿,不再有什么遗憾,就如诗中所营造的氛围。

腐败黑暗的元蒙社会,就如眼前愈来愈寒的冰雪天地。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大雪纷飞,江水似冰,天近黄昏,寒鱼潜藏,相当于天时地利尽失,就算毫无所获,也该转身离去了。这般借物言志、借景抒情,真让人感慨万端,浮想联翩。

“江上晚来堪画处,钓鱼人一蓑归去。”这个钓鱼人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别人。因时而变,一蓑归去,而不一味坚守,这是马致远与柳宗元的不同处。这种不同,跟两人所处的时代,有莫大关系。中唐近晚,尚可期待;元朝末年,无可眷恋。

南宋王之道则描绘出了一幅最平常也最真实的江天暮雪图:

冻云垂地风栗冽,万里江天暮飞雪。九华何处正嶙峋,琼树瑶林斗明洁。扁舟突兀依寒芦,朝来残酒犹半壶。夜寒独酌不成醉,卧听宿雁鸣相呼。

夜寒独酌,怎么也喝不醉。作为主战派的王之道,一生力主北伐,恢复中原,即便客居长沙,仍壮心不已。末句“卧听宿雁鸣相呼”,很有陆游那种“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慷慨与悲烈。大雁南飞,声声呜咽,像南逃人们的呻吟,让诗人既不成醉,又不成眠,孤愤难安,恨不得立刻北返,直捣幽燕。

元代上蔡书院山长陈孚面对江天暮雪,心态则要平和自洽得多。“坐睡船自流,云深一蓑小。”好家伙,大雪纷飞,汀洲皑皑,这位蓑笠翁,居然醉坐船头,晕晕睡着了。任凭一叶小舟,从流飘荡。

“浩歌者谁,一篷载月,独钓寒潭,以寄清绝。”北宋米芾描写的江天暮雪,还真是晚上的景致呢。天上玉盘清亮,渔人一边垂钓,一边高歌。这番情境也颇为奇异。潭下寒鱼不知会被歌声吓跑,还是会被唤醒?总之,月华雪夜,水上人有点神经,水下鱼有点迷糊。橘子洲边,一个奇幻童话由此诞生。

雪夜阒静,歌声远传,也可冲淡夜归人的孤寂感,相当于“柴门闻犬吠”。这时若还有渔灯一盏,怕是整个世界都会温暖到呢。

“月明无影玉生笛”,明代钟世贤的诗句,意境似乎更美些?天籁自成的嗓音,毕竟极少。雪夜高歌者,很可能是由着性子,一通乱嚎,并无美感。可玉笛一出,哪怕不成乐章,随便几个音符,都会引起羁旅客与盼归人的内心共鸣,与月华江雪的画风也特别相符。只是这位湘潭教谕的笛声太过忧伤,不忍久听。“只恐飞来双鬓上,白了难消。”白雪覆江,总有消融时,而鬓边白雪,一旦沾染,就再无去日。

好在千诗千意,万人万心。人生固如东流水,一去不返。可那些美景美诗美酒,依然可堪交付年华。“茫茫七泽与三湘,分明浩彩遥相射”,这是明宣宗笔下的江天暮雪图。大气宏阔,异彩纷呈。他描绘的显然是夕照雪景,地点不再拘于橘子洲,而是整个湘楚大地。阳光照耀冰面,如霓虹映照天空,这时水泽遍地的潇湘,就像一个灯光璀璨的舞台。

这种异景,非航拍不可得。明宣宗却凭借无匹的想象力,抟拢空间,虚构了这幅图景。不但如此,他还跨越时间,打通了季节:“得鱼醉唱湖南曲,欸乃一声天地春。”钓了鱼,一声嚎,天地顿时春涌。玉树琼枝的世界,一下子春光烂漫醉渔翁。这种浪漫与豪迈,非帝王襟怀不可拥有,令人既惊奇,又佩服。

明宣宗与父亲明仁宗統治时期,史称“仁宣之治”,据说可媲美汉代的“文景之治”。也是的,视野囊天括地,诗意雄阔壮丽,无限江山,视之如居家物件,这样的帝王,治世能力往往不差。相比之下,“千山飞鸟尽,一水溯舟回”的宋宁宗,其审美趣味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也难怪“庆元党禁”会发生在他执政期间,致使新兴理学被无情打压,大贤朱熹郁郁而终。

“散漫飞轻雪,低回逐劲风”,风中舞雪的模样。“一派瑶峰玉宇,朦胧半函银兔”,雪月照山川,一派清洁世界。“似有凌波人,盈盈月中去”,这是将渔人想象成月中仙子了。“日华浮野雪,春色染湘波”,汀洲最后的一场春雪,美不胜收。“水天迷近远,云树到空无”,江天暮雪所蕴含的全部禅意,被此句一展无遗。“六花奇剪空江胜,万壑平铺不夜城”,大雪纷飞,白天胜景在江汀。灯光璀璨,冰夜盛世歌潭城。

“纷纷竹篱处,却恐是梅花”,即便纷纷而下,竹篱覆白,仍怕误将梅花作雪花。这是怎样一副盼雪成疯的心情啊。“不知溪阁骚人笔,评到梅花第几枝”,这是雪夜雅集,吟诗作赋图。“梅花冻折老松僵,唯有酒家偏得意,帘旆飘扬”,雪天最动人的日常细节,自然是酒家围炉买醉了。“有客寻诗藜杖健,凭谁访戴片帆斜”,这是要学东晋王子猷雪夜访友,结伴寻诗去了。

一个“江天暮雪”,千百年来,不知演绎出了多少诗词。它们各寻视角,各有风味,各具肝肠,各展情趣,各怀忧乐,读之思之,如乱花迷心,这时再去橘子洲看雪,就算是榆木脑袋,也会有一肚子的柔软与妖娆。

江天暮雪的最佳观赏地,自是橘子洲。别的地方,要么远了,要么偏了,要么低了,要么高了。能观远景处,看不好近景。能观全景处,看不好细节。而橘子洲则是江天暮雪的中心舞台,可看清空中飞雪与孤鹜,可看清江上细浪与浮凫,余光所瞥处,披雪的船只、滩涂、梯田、城郭和山峦也一览无遗。唯一的遗憾,是长岛本身,窥不了全貌。这时洲上建筑,尤显重要。

据史载,从六朝开始,橘子洲就有寺庙。先有水陆寺,后有拱极楼、江神庙、财神殿、洞庭庙等。尤其是唐代,洲上殿宇相连,煞是壮观。大雪时分,若居楼阁顶上,一幅由小及大、由近及远、由局部到整体的江天暮雪全景图,就尽收眼底。画面层次分明,纵深幽远。若是落日余晖,便是色彩斑斓的油画;若是纤月一轮,便是如梦似幻的水墨画。

余生也老,长沙居久。记得刚来时,橘子洲还是一个荒岛,下游也没拦坝围湖,落雪时分,偶尔兴起,也会赶去欣赏,看暮色降临,天、山、江、雪、洲、城所营造的氛围如何迷人心魂。每年抱这种想法的,绝非孤例,所以即便独身前往,也有陌人相陪,以及共情之暖。那时那地,仿佛所有的赏雪者都能脱俗成精。若要有意搭讪,很容易暗生爱意。

现在不行了,自它变成了游乐公园,长沙人赏雪,再不会想到橘子洲。人们甚至有种错觉,全世界都落雪了,这里都不会落。这里太热闹啦,一年似乎只有夏季。提起它,脑海里只有茂盛的植物、接踵的人流、时尚的楼宇、璀璨的烟花、青春的雕像,它已与火热、喧嚣、蓬勃和激情永久地嫁接在一起了,而与萧瑟、寒冷、空旷、疏离等词,再无关连。

这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趣味。说到底,江天暮雪的审美核心,本源自谪臣宋迪的清冷与孤寂,柳宗元的《江雪》则是这一意境的原始构架。后人无论想如何翻新翻奇,但人之一生,多在征途,所以,幽怨、愁恨、惆怅、幻灭等情绪,就一直是江天暮雪的主要意象。

可谁能想到,时代日新月异,数桥飞架东西,湘流变作平湖。更想不到,科技飞速发展带来的盛世物华,竟是这般丰富。一日万里,全球遨游,已成日常。与时俱进的人们,自会生出新的审美情趣。以往种种忧伤意象,能在诗中浸染一番,就已经很好了。若还要在张灯结彩的橘子洲、欢天喜地的人群中寻愁觅恨,那就是呆子了。

江还在,天还在,雪还在,橘子洲还在,江天暮雪的旧时意境,却消失在光阴的长河中,再也无法追寻。这让风月文人,多少有些惆怅呢。

(责任编辑 蒋茜 74050215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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