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创伤何以疗愈
——陈继明青少年心理问题小说浅议
2024-05-31赵炳鑫
赵炳鑫
(宁夏回族自治区党校,宁夏 银川 750021)
这么多年,陈继明的创作一直秉持着“打动我的就写,有感触的就写,有关人心的就写”[1],在这种创作理念的推动下,他的多数作品都表现出对现实和心灵的关注、探索与思考。比如《灰汉》《母亲在世时》等作品,展示了成人世界的精神苦痛、内心矛盾、生存困惑和绝望挣扎,让读者看到了时代与个体命运的内在关联。如今,陈继明开始把关注的焦点转向青少年——为什么在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今天,在我们所谓的“祖国的花朵和未来”身上,却出现了这么多“空心病”、抑郁症、孤独症的孩子?他的《圣地》《奔马图》《饥饿的潮汐》三篇小说,代表了他在这方面探索的重要收获,从中可以看出陈继明小说创作的另一个维度。
一、无处安放的魂灵
小说《圣地》[1]写女大学生周羽的成长经历。作者把周羽自杀的地方——武汉长江大桥起名叫“圣地”,其寓意不言自明。在那里,每年都有几十个人从桥上飞下去,完成他们自诩的独特行为艺术,在他们看来,那是他们的形而上,是他们所向往的精神之地。
荣格说:“当人变得有了意识,分裂的病根就种在了他的灵魂之中……他忘记了自己的起因和传统,甚至对从前的自己丧失了记忆。”[2]人类正是在自身精神对于生命世界的强大干预过程中,滋养了人类文化优越性的自大和骄傲心理。殊不知,正是由于人的这种自大和骄傲,最终把自己毁灭了。
考察周羽从孩童到青年这短短的生命历程,就会发现,她叛逆的青春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生命旅程,在她的精神世界有着强烈的自闭和分裂的倾向。
现代心理学认为,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离不开家庭、学校和社会共同构建的安全环境。对于学龄前儿童,父母作为监护人,承担着第一责任人的责任。父母的养育是否成功,往往关乎着一个孩子是否能够顺利踏入成年人的世界,在此过程中,父母的人生经历往往会投射给幼年的孩子,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的成长。周羽的妈妈是一位妇产科医生,在她的职业生涯中,经历了太多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因流产手术而酿成的悲剧。为此,她对女儿的要求极为严苛。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关注和守护着她的宝贝女儿,特别是对女儿与男孩子的交往,她是严加防范的。她不止一次地告诫女儿,洁身自好对于一个女孩子的重要性。这种强调在合理的范围之内,应该说是没有问题的,但过分严苛,就会变成对一个人的魔咒,它会绑架一个孩子生命的自然状态,对其造成严重的心理障碍。因此,周羽在日常的生活中,就会把自己包裹起来,即便是在同伴面前,她也从来不敢当着她们的面换衣服。夏天是女孩子展示美丽裙子的季节,尽管天气很热,但她仍然会穿上长裤子。就连洗澡,她都是穿着衣服进,穿着衣服出。然而,一个人有多压抑,就会有多放纵,这叫反向形成。当周羽进入青春期后,这一心理学理论在她身上得到了很直观的验证。如今的大学校园,是各种现代思潮和观念聚集之地,特别是近些年来后现代文化的强力渗透,给当代大学生的心灵世界构成了强力冲击。这种具有解构意味的文化思潮,对于当下正处于思维活跃中的青少年,其同构性不言而喻。周羽的变化正缘于此。她放弃了对以前特别痴迷的张靓颖、周杰伦等国内前沿歌手的追逐和崇拜,转而喜欢上了国外后现代摇滚音乐代表人物如艾薇尔、皇后、披头士等人的歌曲,并且还抽上了一种叫作“害喜”的、含有微量毒品的香烟。
更致命的是,周羽在大学校园里遭遇了初恋的失败,可以说是对她心灵的一次沉重打击。有一个叫哥白尼的学长让她爱得死去活来。但爱情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当爱面子、爱虚荣的周羽在向室友扯谎说她与“哥白尼”已建立了恋爱关系时,却被她的室友立马戳穿。这个叫哥白尼的学长在同学们的簇拥下在女生宿舍楼下搞了一次向另外一个女生求爱的盛大仪式,周羽感到无地自容,脆弱的精神世界立即坍塌了。她承受不了如此重击而离校出走。
如果说她的家庭能够在这个时候给予她足够的心理支持,她也不至于就此跌倒,但她的家庭本身就有问题。有一次,她去了妈妈的单位,当时她的妈妈不在办公室,这时候进来了妈妈的一个同事,她差点被妈妈的这个同事强奸,可以想象不谙世事的她当时的恐惧以及给她心灵造成的创伤。另一次是她发现了爸爸跟一个她并不熟悉的阿姨在亲吻。那时她正在帘子外面写作业,可能是爸爸没有想到她在家里。她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妈妈,灾难就此开始。妈妈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变相地把仇恨的怨气发泄到了她的身上。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在一个大雪天,妈妈逼着她到那个阿姨家去找爸爸,这得走两里路。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为什么妈妈要把爸爸的错误强加于她的身上,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还有一件事就是湖南电视台“快乐女声”的选秀节目,她是做了许多准备的,但她的爸妈死活不同意。当她的爸爸说出“去死可以,去湖南不行”这样的话时,她的绝望无以复加。这几件事让周羽感受到的是,这是一个冰冷无情的世界。父母的爱在她看来,都是相当自私的。他们更爱的是自己,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感受。而恋爱的受挫、同学的嘲讽,让她对这个薄情的世界不再有一丝留恋。
周羽还有爱撒谎的毛病。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说谎往往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惩罚或避免不愉快的后果,或者是人们为了获得他人的认同。而这种具有反社会倾向的行为,都是一个孩子早年养育过程中的剥夺造成的。换言之,周羽之所以撒谎,是由于早年养育中父母的打压和指责造成的,这种打压和指责的背后就是一种爱的剥夺,这种剥夺的后果就是孩子的不自信,这让孩子在人际关系和交往中,往往产生信任危机。她把自己置身于这个现实的世界之外,表现为与世界的疏离和自闭。一个“拍照时从来不正面面对镜头”的孩子是恐惧的。当然,她也渴望被人看见,因此,在同学面前,她也可以勇敢地走上深湖的堤坝,让在场的他们感到惊讶。
周羽选择自杀,是由一个所谓的行为艺术家所导演的一场行为艺术造成的。周羽纵身一跃,投入武汉长江大桥下面那滚滚东流的江水,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作为周羽的男朋友,这个名叫黄小军的男人,以自己的无知无耻,为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画上了生命的句号。
一个正处在青春花季的女孩子死了,一段不堪的青春就这样葬送在了滚滚奔流的江水之中,这江水何尝不是时代大潮的一种喻示。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发达的工业社会与强大的资本逻辑,让我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裹挟,我们都变成了马尔库塞笔下那个“单向度的人”。诗人穆旦写道:“生活蛛丝相交,我就镌结在那个网上,左右绊住!”[3]是的,这样的社会无疑让人焦虑,而焦虑往往会传染,大人的焦虑会传染给孩子,孩子未成型的人生价值观往往会因此变得混乱不堪,无所适从。特别是没有精神养料的养育会变成一种强大的异化力量。小说里有一个典型的细节:“小羽跟着涛涛学会了开锁,小羽开锁的水平也是出神入化,能在半分钟内打开大部分锁子,车锁,门锁,保险柜锁,都没问题。不过,小羽只开过别人家的门锁。她喜欢抱男人的衣服,有时潜入别人家,只是为了拥抱陌生男人的衣服。进门后,打开衣柜,找一件有汗味的男式衣服抱一抱、嗅一嗅,然后悄然离去。”这个象征意味极浓的细节,表征着一个家庭父亲缺席后对女儿所造成的心理创伤。周羽是一个“空心人”。一个缺失了爱的灵魂是何其孤单、何其可怜。这让我想到了后现代批判理性主义哲学家福柯,他认为,一些无良的学校成为对孩子进行现代性“规训”的工具,成为把人变成“非人”的重要场所之一。此话虽失之偏颇,但不无道理。与此同时,家庭对孩子的教育,更是表现出严重的功利化倾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已经形成了中国家长的集体无意识。正由于现代性塑造了这样一种现代式的知识—权力力量,对个体构成了全面而深刻的管理和控制,因此,现代意义上的人,则成为丧失了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单向度的人”。作为现代人被后现代文化解构、被消费社会的权力主体悉数编码后的精神现实是:价值缺席、灵魂出逃、无家可归。在这里,受害最深的就是孩子。
死亡,对于孩子来说,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话题,尤其是那些以决绝的方式终结生命的方式,更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19世纪末,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他的《自杀论》中认为:“自杀并不是一种简单的个人行为,而是对正在解体的社会的反应。由于社会的动乱和衰退造成了社会—文化的不稳定状态,破坏了对个体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社会支持和交往,因而就削弱了人们生存的能力、信心和意志,这时往往导致自杀率明显增高。”[4]
学者余虹在他的博文《一个人的百年》中写道:“一个人选择自杀一定有他或她之大不幸的根由,他人哪里知道?……像一个人样地活着太不容易了,我们每个人只要还有一点人气都会有一些难以跨过的人生关口和度日如年的时刻,也总会有一些轻生放弃的念头,正因为如此,才有人说自杀不易,活着更难,当然不是苟且偷生的那种活。”但愿我们能走出尘世的牢笼,但愿周羽式的自杀少些、再少些。
二、“奔马图”映照的现实
《奔马图》[5]是一篇不到万字的短篇小说,却涵括了深广的社会变迁和现实生活,精致、唯美、饱满,元气淋漓,意义丰沛,可谓短篇小说中的佳作。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要包括三个典型的画面。
第一个画面是名为“疯子”的美女坐在车顶上哭泣。主人公开着一家文化创意公司,开着玛莎拉蒂,抽烟喝酒,靠创意赚钱。以“疯子”自况的原因,应该说与她爱哭有关。哭本身没有问题,但爱哭就有问题。她哭的原因很多。想念妈妈了哭,坐在妈妈怀里也哭;创意想不出来,就会孤独委屈地哭;想出来了,找合作商,请吃劝酒,费尽口舌后也会哭。最可怕的是创意竟然成了她的一种本能,一种强迫症。“可是,现在的我想哭不一定能哭得出来,你猜为什么?因为,连哭都需要一个好创意,真是要命。”
陈继明的这个画面精致典型,活灵活现。它展示了现代商业社会资本逻辑收编后精致白领体面生活背后不为人知的心灵隐痛。有多少现代人为“虽然心是我的,但我却无法操控它”这惊人的悖论而饱受煎熬。“疯子”本身就是一个隐喻,它的象征意味很浓,金钱在某种程度上把有些人已经逼成了一个个“疯子”,难道不是吗?你看城市里那些所谓的白领,一个个穿名牌开豪车,出入高档写字楼,参加各种奢华的宴会,所谓成功者的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付出和辛酸。资本的积累往往是一场残酷的战争,对于一个身陷其中的现代人而言,往往要付出灵魂扭曲和人格异化的代价。
“疯子”美女为什么会得强迫症?依据现代心理学的研究,强迫性思维其实是为了自己精神上的存活,即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强迫症往往是工作狂,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与父母的苛责和成功的标准评判有关。而这种苛责和评判的背后,往往潜藏着一种不被允许失败的心理动机。强迫症潜意识是充满报复性的,因此,患有强迫症的人,就需要释放长期遭受压抑的愤怒情绪,而强迫症患者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他们都有强烈的道德感和罪恶感,这也是让人恐惧的地方。正因为有强烈的道德感,因此,他们的攻击性会造就他强烈的内疚感和罪恶感。
当然,这里的“疯子”美女的强迫行为,我以为更多的是环境造成的。因为她需要完美的创意去拿到更多的订单,创造更多的财富价值,用这些财富填充缺失爱的灵魂,因此,强迫性思维成为她对爱的需要。
当然,从小说简约的叙述中可以看出,“疯子”美女还有“烟瘾”。所有的成瘾都是对早年创伤(匮乏)的疗愈。
我们可以想象的是,在这样一个物质财富异常发达的时代,物质生活的匮乏是不可能的,但爱的匮乏,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个时代的孩子,特别期待一样东西,那就是母爱。虽然父母看似很爱他们,但只是物质上的尽力满足,往往忽略了孩子的精神需求。城市孩子的“空心化”现象已然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
任何文学类型,它的核心肯定是人,而城市文学,“它所面对的核心问题便是,一个脱离了物质困扰的人,在现代发达的都市生活中,究竟患上了什么样的精神隐疾。”[6]这正是“疯子”背后所要表达的存在真相。
第二个画面是从乡村移居到城市的老人。故事中的老人是社会变迁中乡土社会形塑的典型个体,他一生以农为本。马作为农本之一,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举足轻重,正因为有了它——奥登堡瞎马,他家才在1978年的包产到户后过上了好日子。这种人畜相依的关系是农耕社会的典型关系。后来,老人自西北而东南,由一个农民变成了城里人,这种身份的遽然变化是他始料未及的。这是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时代的跌宕与裂变作为“末代农民”必须经历的精神苦痛。他的颠沛流离,本身就是当代农民的一个缩影。进了城,没有土地了,他就像丢了魂一样。回不去的农村,安不下家的城市,他的魂灵游走在城市的边缘,游走在城乡的灰色地带,他有着魂归何处的焦虑。老人尚有年迈的瞎马相伴,而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农民靠什么?
第三个画面是少年小可。故事中的小可是一所贵族学校的初中生,五岁时父母离异,他一直在乡下跟爷爷奶奶生活,虽然缺少父母照顾,但有爷爷奶奶,他的童年还算比较快乐。但十岁以后进了城,一切都改变了。这是一个缺失母爱的孩子。虽然他因为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而得以在贵族学校上学,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关心和母爱的呵护。他很想见到妈妈,“听说妈妈就在这座城市,但她从来都没有联系我。”“在这座城市里,我觉得每一个女人都像我妈妈。我总能轻易发现,一个女人身上的某一部分特别像我妈妈,走路的样子,看人的样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大街上随便一个女人身上,都有我妈妈的一两个特点。哪怕在一个同班女生身上,我也能找出和我妈像的地方。看见任何一个相似点,我都忍不住想喊一声妈妈。”这是一个在精神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孩子。母爱的缺失让小可的内心一直潜藏着找妈妈的冲动。
“梦里,我骑着马向市中心一路飞奔,是为了让妈妈看见我,起码让她知道我长大了,会骑马了。果然,大街上,有个女人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于是,小可就将这个梦搬到现实中来了。小可骑着爷爷的瞎马,在车流滚滚的大街上飞奔,一直冲向市中心,只是为了让妈妈能看见他,喊他的名字。妈妈出现了没有,小说没有交代,但读者看到了一个少年纠缠于心的孤独和挣扎。城市很繁华很美好,但坚硬的现实怎样才能弥合一个孩子心灵的创伤,如何给予缺爱的灵魂以爱的温暖。虽有爷爷,还有那匹瞎马,但他们终究无法替代母亲。
三、爱的救赎何以可能
《饥饿的潮汐》[7]主要讲述了一个名叫阿步的孤独症儿童的故事。语言学家观察发现,不分地区和国界,人自出生后学会开口说话,发出的第一个音就是“妈妈”。这也是人的一种语言本能,却表征着妈妈在一个婴儿世界里的重要位置。大多数发育正常的婴儿在出生后一岁左右就会开口叫“妈妈”。阿步是一个孤独症儿童,他的主要症状就是语言障碍。已经过了十岁的阿步还不能开口说话。据心理学家讲,孤独症儿童都有一个不堪的童年。阿步的童年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从文本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没有得到母亲养育的孩子。阿步是大鹏和一个学妹在大学校园闪婚后,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孕育出生的孩子。阿步出生不久,他的妈妈便遭遇车祸而死。阿步只能被送回大鹏的父母家抚养。在阿步的记忆中,他的生活就是离开珠海,再回到珠海。爷爷奶奶跟着他四处求医,因此,他有过许多被寄放的经历,比如“寄放在新疆伊犁的一个神医家,一住就是半年;寄养在某个亲戚家,寄养在寺院,寄养在道观”。阿步有过多次跑丢的经历……这一切都在呈现一个不堪的事实:这是一个几乎要被遗弃的孩子。当大鹏说他唱歌挣钱是为了给阿步看病时,奶奶说,“你儿子看不好了,别指望了”,爷爷说,“你儿子就这个样儿了,你已经尽力了,跑了太多冤枉路,花了太多冤枉钱,该清醒了”,姑姑说,“赶紧再找一个,给爸爸妈妈再生个孙子”。他被送到姑姑家,姑姑的女儿乐乐不喜欢他,不让他住。回到爸爸家,“总能闻到成年女人留下的香味,像快开败的花的气味儿,那种要烂掉的香味儿。”“阿步总觉得自己的问题并不是什么孤独症,并不是不会说话,并不是爱咬手指,而是没有家。爷爷奶奶家不是自己的家,姑姑家不是自己的家,爸爸家也不是自己的家,所以有时候他有点儿讨厌爸爸,讨厌那个自以为是的光头。光头的心也是光的,根本不知道儿子需要什么。”一个根本不知道儿子需要什么的父亲,其实与孩子的感情是隔膜的。阿步需要的是被看见、被重视,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家,需要的是被爱。
自从跟着爸爸大鹏来到垃圾尾岛,他对每天去小海湾对着潮汐狂吠的一条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阿步为了看到那只咬潮汐的狗,早早来到了小海湾。他躺在那个有点塌陷的床垫上,先看见海,再看见狗。接下来,他看到了那再三冲过来的冰冷潮汐。随之进入他眼帘的是那些大小不一的鞋,在那些鞋里面,他发现了一只舞鞋,“金色的,女鞋,有鞋带,最多三十六码。他把舞鞋带回到床垫上,把右脚塞进舞鞋里,他的脚足够大,刚好能穿上。他低头看着穿在脚上的舞鞋。”此刻的他脱口而出,喊出了“妈——妈——”!紧接着,他喊出了爸爸——,爷爷——,奶奶——,姑姑——,珠海——,乐乐——!他头皮发麻,被自己的声音震撼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会说话了,有点不敢相信。他试着又喊出了“啊,大海!”当他确定自己会说话时,他像皮球一样弹了起来,他脱掉舞鞋,使出全力把它扔进潮汐里。这时,他发现他的眼睛也变了,“眼里的整个世界都悄悄发生了变化,天空一下子高了许多,面前的大海像弹簧一样松开了,本来就很大,现在更大了,木麻黄树的枝条儿不再是一抹一抹的,而是一根一根的。”他看着那只舞鞋在海面上飘来荡去。后来,“他看见一个光头的女人在海面上跳舞,跳芭蕾舞。他在等她向自己跳过来,叫一声:‘阿步,我的儿子!’但没有,她消失了,鱼一样钻进水里了,那只鞋也不知去向。大海重新变得神秘莫测,能把一切吸进去。”但当潮汐退了之后,大海就是另一个样子,“松弛、温柔,像一个母亲。他突然流下眼泪,为那只狗,他明白,这只狗肯定相信,潮汐就是被自己咬退的,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嘲笑狗了,他为它感动。”此刻的阿步完全处于幻想的世界里。潮汐退去之后的大海,松弛、温柔,毋宁说像一个母亲,还不如说像母亲的子宫。
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人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否定性的事件”[8]。婴儿从温暖舒适的母亲子宫中娩出,与象征“安全”“肯定”的母体相分离,被无情地抛掷到这个陌生冰冷的世界,恐惧和遗弃感与生俱来。这是一个生命个体在童年普遍怀有的“出生创伤”。因此,刚出生的婴儿急需要妈妈的抱持与呵护。据心理学家研究,婴儿在出生后一年内,与母亲处在融合和绝对依赖阶段,婴儿除了本能需求之外,最主要的需求就是自我关联性需求。如果早年环境母亲不在场,婴儿的自我关联性需求得不到满足,所造成的创伤是巨大的。正所谓“弃婴的恐惧”,就是长期无人回应的恐惧。人类最本质的需求是渴望被看见,“我看见了你,你就活了;我不看你,你就死了。”[9]真可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阿步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并在成长过程中被强行带入不同的环境母亲(养育者)那里,必然会产生强烈的被遗弃和被侵入的双重感受,这种感受的核心就是对爱的剥夺。孩子为了抵御这种强烈的不适感,就会建立起一种铜墙铁壁一样的心理屏障,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是孤独症孩子的心理机制。阿步无疑具有“出生创伤”的原型心理。在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看来,“出生创伤”伴随的是“子宫情结”。有“出生创伤”的孩子,其创伤记忆基本上都会固着在刚出生的六个月之内。当创伤被激活或被勾起时,其心理防御的主要方法是退行,也就是返回子宫。后现代精神分析学家拉康也有类似的论述,他认为,主体的潜在欲望(需求)最终“总是指向一个被压抑的原始文本:从母亲那里获得整体性,或与母亲结合”[10]。阿步渴望回到母亲的子宫里,他的意识早已退行到婴儿被妈妈抱在怀里的那个阶段,那里是安全的。愤怒的潮汐是足够强大的,它意味着一种侵入和摧毁,而狗与其说是在扮演一个守护者的角色,还不如说是一种象征。在狗的世界里,也许它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狂吠是无用的。爱不就是一种无理由的慈悲和呵护吗?它虽然没有实际可见的物质意义,但它却可以撑起一个人坍塌的精神世界。
阿步会说话了,是那只漂亮的金舞鞋让他开口说话的。那是妈妈的金舞鞋,那时他见到了妈妈。这一切都发生在阿步的幻想世界。但我们能感受到,一个孤独症儿童的孤独已侵入骨髓。
大鹏在儿子阿步的要求和鼓励下,接过了鸢尾递过来的一束鲜花,走向从五楼一跃而下向他求婚的奶茶。“阿步站着不动,在悄悄抹眼泪。因为奶茶光着头的样子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他几乎相信那就是自己的妈妈。她终于回来了。爸爸把妈妈从气垫上抱下来,爸爸和妈妈两个光头,两个大个子拥抱了。爸爸把鲜花递给妈妈,爸爸竟然有点儿害羞,脸明显红了。”阿步对此产生了移情。他相信那个光着头的奶茶就是妈妈,他相信妈妈终于回来了,……为什么“瘦狗绝对不怀疑,它把潮汐咬回去了”。一个人相信幻觉的真实,是因为他过多地投射了过去的真实,他太渴望了。而幻觉毕竟是幻觉,最终还是幻灭。奶茶再怎么模仿当年妈妈的行为方式去向爸爸求婚,但她终究不是妈妈,这对于阿步未免过于残忍。
真正让阿步从幻想中醒来的是阿吉的姑父——那个踢了他一脚的小老头的死而复生。他有些不敢相信。当他知道那个小老头是昨天才死掉的,今天却又活了过来,他有些震惊。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朦胧地意识到生命的无常和奇迹。一个孩子对于生死问题肯定是懵懂的,但当他听到人们在议论小老头死而复生的事情时,他终于明白了,他死去的妈妈永远回不来了。他知道妈妈早已安放在那个大公墓的墓地里。而妈妈不会有小老头的幸运——有人为她揭开棺盖,让她死而复生。
“阿步不声不响喝粥,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下沉、在下沉,终究没忍住,就跑出去了,跑向一楼的厕所。刚跑出餐厅,眼泪先下来了。他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哭。因为他明白妈妈永远回不来了。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一个光头妈妈爱自己,或者骂自己,或者打自己。事实说明,他一直相信光头妈妈会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事实说明,他不光是不会说话,他还傻,太傻太傻。”
小老头的“复生”对应的是阿步妈妈的“已死”。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打碎了阿步的幻想,幻灭的由来并不是死而复生,而是死亡的不可逆转,这对于一个孩子是残忍的,也是绝望的。在阿步的心灵世界中,他一直坚信那个爱他的妈妈还活着,还能回来。但这一切在他知道了死亡的真相后,幻灭让他明白成长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孤独症并不是多么坏的事情。他知道妈妈是永远回不来了,他以前是多么傻。
阿步的患病症状里有四个“怕”:怕噪声、怕黑暗、怕庞然大物、怕漂亮女人,这些阿步恐惧的东西,都曾经侵入阿步的精神世界,给他造成了很严重的心理阴影。阿步有咬手指的习惯性动作,有憋不住尿的问题,这些都是一个孩子分离焦虑的典型症状。阿步有很多次跑丢的情况,他被忽视得太久太久了,只能用“跑丢”来让爷爷奶奶、爸爸他们着急,这也是他刷存在感的方式,他太需要一个能爱自己的妈妈了,太需要亲人的关注和重视了。一个被忽视的孩子是没有家的,没有家,哪有归路?
陈继明把一个渴望母爱的孩子的绝望描写得淋漓尽致。他以敏锐的触角,深入到一个孤独症孩子的心灵世界,写出了他彻骨的忧伤和悲凉。写出了一个孩子对母爱的那种深深的渴望和求而不得的无助与绝望。我们有理由相信,在陈继明的精神世界里,他与失去母爱的孩子感同身受,在深入地体验着没有母爱的世界是多么荒凉。他的笔触细腻,尖锐、疼痛。他看见了那个失去母爱护佑的孩子伤痕累累的精神世界。阿步是多么渴望有妈妈温暖的怀抱,可以抚慰他全部的悲伤,安放他柔弱的心;多么渴望有一双温暖慈爱的目光看见注视,抱持他的软弱和眼泪……
表面上看,陈继明的这些青少年心理问题小说,叙述的是青少年成长中出现的心理困境,但仔细琢磨就会发现,这样的个体病理档案,却早已漫溢出了典型个案的范围,一种青少年的普遍精神困境浮出水面。从个体病例出发,揭开来的却是物伤其类的普遍无助和无奈感,这样的悲伤涂满了一个个患者及其父母生命的底色。据不完全统计,我国的抑郁症患者已接近一亿,其中青少年占比高达30%,也就是说青少年抑郁症患者接近3000万。一种比抑郁症后果更严重的心理疾病——“空心病”,正在侵袭中国千百万学生。这些孩子的典型症状是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另外,据不完全统计,我国孤独症儿童达到了200万左右。
有人问:为什么以前就没有这么多的焦虑抑郁、患“空心病”的孩子,也没有这么多的孤独症儿童?我想,这也许是作为一个成熟作家陈继明一心想要解开的谜题吧。坚硬的现实与爱的呼唤,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强烈的冲突和悖论。不幸的人们把挣钱与关爱孩子的成长弄成了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怎么办?这也是陈继明的这类作品充满着浓浓的忧伤和悲壮的缘由。当然,这也是陈继明区别于大多数作家描写青少年甜甜腻腻、快乐美好的地方。是什么让陈继明有了这样一种深致沉实的感知?我想是担当和责任吧。在这样一个互联网、信息技术、科技革命、人工智能日新月异的时代,特别是当下的人们普遍功利浮躁、成功学恣意横行,一个作家要保持持久的创作生命力,不但需要对于文学的热情和持续的激情,更需要的是对当下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葆有敏锐的洞察力和穿透迷雾直达本体的艺术自觉,还需要有直面当下的现实生活,感同身受地触摸这个时代人的真实存在,去发现处于时代漩涡中普罗大众的精神处境、生命的万般情状。关注现实和心灵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如果没有这样的情怀和心理准备,一个作家的昙花一现是可以想见的。陈继明对这个时代葆有真切的感知,在我看来,这份感知是可贵的,那些只满足于把生活的全部缩减为个人幸福叙事的所谓作家,恐怕是难以理解的。可以肯定地说,这也是陈继明小说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