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圃倡和集》中的宁夏书写
2024-05-31马致远
马致远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杨芳灿(1753—1815),字才叔,号蓉裳,江苏金匮(今江苏无锡)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拔贡,先后任西河、环县、伏羌知县,灵州知州,平凉府权知。后任户部员外郎、《大清会典》总纂修官等职。杨芳灿长于诗词,著有《芙蓉山馆全集》。杨芳灿为官灵武期间(1786—1799),多次组织并主持荆圃唱和活动,形成《荆圃倡和集》16卷。
学界对于杨芳灿及其荆圃唱和活动的研究已取得一定的成果,如王利娜《杨芳灿及其词研究》[1]、杜运威《杨芳灿及其诗词研究》[2]、张瑜婷《杨夔生与嘉道词坛》[3]等文章分题材对唱和诗的内容做了简要概括,认为荆圃唱和有为西北词坛增添了新的力量、变革词风等意义,但未涉及其中对宁夏地域书写的论述。荆圃唱和是清代中期在宁夏的一次大规模唱和,唱和之作中大量对宁夏地域的书写在文学史中极为少见。对《荆圃倡和集》中宁夏地域书写的考察,有助于了解清代中期宁夏及陇右的自然环境及社会经济状况,洞悉乾嘉时期流寓西北的文人心态,进而考察西北文化和江南文化交融下诗风、词风的嬗变。
一、《荆圃倡和集》概述
(一)荆圃唱和的时间与阶段
按照杨芳灿《荆圃倡和集序》记载,荆圃唱和活动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乾隆五十一年(1786)至乾隆五十三年(1788)。五十一年冬,时杨芳灿进京述职,芳灿弟杨揆官中书舍人,正腊乞假同杨芳灿回到甘肃,二人在途中及官舍多有唱和,因灵武射堂前多紫荆,杨揆名之曰“荆圃”,荆圃唱和由此得名。乾隆五十六年(1791)至嘉庆四年(1799)为唱和的第二阶段。这一时期杨芳灿先后延请杨棽、秦维岳、郭楷等人主讲灵武奎文书院,课士之余,“余(杨芳灿)偕雪庄及侯生士骧、周生为汉、陆生芝田、儿子夔生即至书院分题作诗,俱编入《倡和集》”[4]。这一时期创作时间最长,相应的创作内容也最为丰富,可看作是荆圃唱和的主要阶段。嘉庆四年(1799)四月,杨揆擢甘肃布政使,五月至九月间,同侯士骧等人在署中“谈诗斗茗为乐”,此为第三阶段。十一月,《荆圃倡和集》付梓,荆圃唱和活动至此结束。
(二)《荆圃倡和集》及其参与者
荆圃唱和的主持者为杨芳灿,其他主要参与者兹列如下。
杨揆(1760—1809),字同叔,号荔裳,杨芳灿二弟。郭楷(1760—1840),字仲仪,号雪庄,甘肃武威(今甘肃省武威市)人。侯士骧,字春塘,江苏金匮人,诸生。周为汉(1774—1814),字嶓东,号倬云,浦江(今浙江金华)人。陆芝田,字秀三,狄道(今甘肃临洮)人。李华春,字实之,号坦庵,狄道人。杨夔生(1781—1841),初名承宪,字伯夔,杨芳灿子。秦承霈,字兰台,江苏金匮人,杨芳灿长婿。俞讷,字暮庵,江苏金匮人。黄骍,字岳岭,江苏兴化人。
由此可见《荆圃倡和集》是清代中期大量南方文人与少数西北文人在宁夏所作诗词的合集。其中虽然收录了一些其他地区的作品,但总体来说写于宁夏的作品更多,是《荆圃倡和集》中的主体部分。
二、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的同构:《荆圃倡和集》中的宁夏形象
宁夏自西周起便被称为朔方,秦朝时属北地郡,汉代分属北地、安定两郡。唐代属关内道,北宋时西夏占据了西北地区的大片土地,建立西夏国。元代设宁夏府路,宁夏由此得名。明代设宁夏卫,为长城沿线的边境九镇之一,有宁夏五卫。清代设宁夏府,由甘肃省辖制,领宁夏、宁朔、平罗、中卫四县与灵州直隶州。本文所讨论的宁夏地域即为清代所辖的四县一州。
(一)“眼前风景佳如许”:《荆圃倡和集》中的宁夏自然景观深描
宁夏地理环境复杂多样,黄河自北向南从中部穿过,又有发源于六盘山的清水河注入其中,西北部与南部分别为贺兰山与六盘山,这种高山与大河相间地貌创造了极为丰富的自然景观。《荆圃倡和集》中既有对宁夏自然气候的记录与感受,也有对山水风物的描摹。
首先是对宁夏自然气候的记录与感受。“在我国,由于各地的地貌、水文、生物、气候等自然地理环境的差异,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政治、经济、文教、风俗等人文地理环境的差异,文学的地域色彩一直是很鲜明的。”[5]参加荆圃活动的诗人大多出生于南方,由南至北的气候变化是他们最直观的感受,他们诗中对宁夏地区的气候描写极具地域特色。宁夏深处内陆且纬度较高,故其秋冬较为寒长,春夏较为短暂,而春日迟归及秋季早至是这种气候的具体表现。诗人们常在诗中写花开之迟以示春日之晚,如“药苞经雨红初绽,草甲舍烟绿渐匀。好是边城花事晚,十分婪尾醉余春”[6],“地僻寒犹劲,春深始见花”[7],“边城花事春较迟,夏浅如春景如故”[8]等,时至夏日尚觉身处春景之中,颇有新奇之感。秋季早至在诗人们的诗中也有直观的表现,杨揆《秋夜吟》即云“碧空如洗淡长烟,塞上新秋别有天。重七乍过重九未,生衣早晚要添绵”[9],极言宁夏秋季早晚之寒冷。
松浦友久在《中国诗歌原理》中说:“在自《诗经》《楚辞》以来漫长传统中考虑到诗歌表现的季节,频繁出现‘惜春’‘伤春’‘春愁’‘悲秋’‘秋思’等特定的心情与情绪,它们成为与季节共存的诗的意象。”[10]宁夏秋冬较长,加之秋季又常常容易引起诗人们特定的情感,故荆圃诗人写于秋日的诗作极多,其或表达羁旅之愁,或抒发隐逸之思。杨芳灿与侯士骧、杨夔生曾以词分咏秋水、秋草、秋风,其中杨芳灿《迈陂塘·秋水》写得最为精巧:
灌长河,百川秋水,豆花雨后新长。澄泓一碧开箧镜,照影沙鸥三两。天宇旷,爱极目空明,波底凉云荡。钓车风响。见垂柳阴阴,夕阳红处,隔岸晒渔网。
闲吟赏,陡觉精神爽朗,居然濠濮间想。葭苍白露添离绪,最忆吴淞江上。烟上长,记曾听吴歌,带月摇双桨。别来无恙。怅抛却莼鲈,西风廿度,何日买归榜?[11]
上阕写实,用《庄子·秋水》的典故,写出了秋天黄河水势之宏大壮阔。然其水面平静时又如同明镜,映照着三两沙鸥,也映照着辽阔的天宇。水天一色,宁夏辽远澄澈的秋景被诗人尽览无遗,只是夕阳、垂柳、风声平添了几分萧瑟。下阕笔锋一转,秋水上的蒹葭与白露让他想到了家乡。据《杨蓉裳先生年谱》载,杨芳灿自乾隆四十五年(1780)赴陇右任职至嘉庆四年(1799)调任户部期间从未回到过家乡无锡,他幻想自己驾船飘荡在吴淞的烟波之上,听着乡音唱出的渔歌,以乐写哀,莼鲈之思溢于言表。荆圃诗人大多科场蹭蹬,秋季的肃杀与漫长常引起他们的归隐之思,侯士骧“壮游南北,算潦倒无成,应羞七尺。好觅山田,待除苓劚术”[12],杨芳灿“忍负鸥盟,更骑官马,羞向关西道姓杨。谁招隐?道小山从桂,吹满秋香”[13]等诗句都是这种心绪的表达。
其次,歌咏宁夏的山川景物。荆圃诗人选取了诸如黄河、六盘山、青铜峡、弹筝峡等极具地域特征的自然景观进行描摹,着力表现其有别于其他地区的特点。黄河自中卫进入宁夏后自南向北流淌,天气转暖时黄河上游的冰层融化,但下游因纬度较高尚未解冻,冰凌顺流而下在下游堆积,水位暴涨,容易引发洪涝灾害。杨芳灿等人的《黄河冰桥》诗便记录这一特殊的自然现象。杨芳灿“玄冥妙回斡,悬流下层凌。碎响寒伊伊,猛势高棱棱”[14],周为汉“飞涛怒挟奔雷鸣,天吴呼浪驱冰行。黄河堤沙冻峥嵘,冰来路与舟航争。……大冰转侧车相轰,冲波直下声匉訇。小冰鱼鳞乱杂还,万片倒侧相搪撑。是时波势飞难横,吞吐寒空咽不平。回澜迅澓忽鼓荡,银山倒走昆峰迎”[15]等诗句都是对黄河凌汛现象的生动记述。他们的诗中还记录了凌汛后寒潮来袭,河面迅速结冰,形成壮观的“黄河冰桥”景观。周为汉写道:“直连横断密排比,水面一夕鳞甲生。严寒十日报桥成,图写人影万象呈。韵母屏倒寒影彻,水心镜现清光莹。行人无异登玉京,牦牛趋向玉田耕。”[16]诗人们以极富创造力的笔法描写了黄河凌汛现象以及黄河冰桥,比喻精当,气势飞动,不仅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更为后世了解和研究清代宁夏地区气候变化和黄河水文特征提供了详实的资料。
贺兰山横亘在宁夏西北部,其山势高峻,山顶终年积雪,是江南文人未曾见到的景观。杨芳灿赞曰:“阴崖太古雪未销,新雪又复埋崖腰,茫茫旱海起银涛。”[17]以雪线之低写山势之高及贺兰山区气候之寒冷。侯士骧的描写则颇具浪漫色彩:“山灵昨夜玄圃回,霓裳羽衣新裁剪。云涛雾镇出没,变幻不及睨恍惚,骖鸾跨鹤从空来。手持白莲花,散作峰千堆,遂使凹者凸者横者侧者一一如琼瑰。”[18]仿佛神灵在夜间跨鹤而来,手中白莲花散落大地,眨眼之间群山皆被白雪覆盖,雪势之大跃然纸上,让人联想起岑嘉州笔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边塞奇景。再如写青铜峡,杨芳灿《解躞蹀·青铜峡》云:
古峡撑空对峙,灵掌何年擘?断崖巉峭,苍然烂铜色。晴空何处奔雷?涛涛东注洪涛,山根豗击。
黛痕积,划破一线天光。日车行逼侧,犀株不照,盘涡洞深黑。我欲惊起鱼龙,携朋试上高峰,夜吹铁笛。[19]
《乾隆宁夏府志》载:“复壁森峭,奔流湍驶,泛舟其间,虽盛夏六月寒神凄骨,亦塞上一伟观云。”[20]这首词以侧面描写的手法,通过烂铜色与深黑做对照,写峡谷之深,又以河流穿峡而过发出的轰鸣声写峡谷之窄,通过视觉、听觉层层逡染,将山谷狭窄、水流湍急的特点展示得纤毫毕现。荆圃诗人乘船游览其中,杨芳灿连用“转丸下峻坂,快马脱羁络。迅若乘飚轮,翩如蹑云屩”[21]等数个比喻写峡中湍急的水流,气势雄浑,一泄如注,颇具东坡《百步洪》笔法。侯士骧更是直言:“平生负跳荡,到此惊胆落。”[22]可见宁夏的山水风景带给了江南文人以丰富而独特的体验。
弹筝峡位于宁夏固原,又称三关口,泾水自西向东从中通过,两岸绝壁林立,是关中通往塞外的重要隘口,亦是朔方名胜之一。郦道元《水经注》中对弹筝峡即有记载:“泾水经都卢山,山路之内常有如弹筝之声,行者闻之歌舞而去。……水流风吹滴崖,响如弹筝之韵,因名之。”[23]荆圃诗人并未描写其险要的山势,而是对峡中“筝声”的特点进行了形象的刻画。杨芳灿“回流戛触秋潭石,万古商声自幽冥”[24],侯士骧“悬崖突兀回湍涩,石潭忽跃豗宾铁”[25],周为汉“回湍下泻忽凄咽,么弦乱迸惊涛裂”[26],这些描写都道出了“筝声”来源于水流撞击岩石的声音,且认为其声清越而凄婉,近于“商声”。“商声主西方之音”,诗人们借此表达了自己身为“断肠天涯远行客”的哀婉心境。
(二)“朔方形势西陲雄”:《荆圃倡和集》中宁夏人文景观建构
宁夏历史悠久,保留了丰富的人文景观,荆圃诗人在宁期间对各地的文物古迹进行了描写。此外,他们还记录了宁夏社会环境的变迁以及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既表达了对清初屯田制度成果的肯定,也反映出他们对百姓生活的担忧。
一是对宁夏历史文化的描绘。杨芳灿曾与侯士骧、周为汉分赋朔方古迹,分别选取了元昊宫、灵武台、统万城作为吟咏对象。元昊宫,又名元昊避暑宫,西夏国君李元昊曾修建多处行宫作为避暑享乐之地。《乾隆宁夏府志》载:“元昊故宫,在贺兰山之东有遗址,又振武门内有元昊避暑宫,明洪武初遗址尚存,后改为清宁观。广武西大佛寺口亦有元昊避暑宫。”[27]西夏王朝昔日“云房雾殿森亏蔽”[28]的行宫现如今“苍茫无复旧池台”[29],“蕃书百道收锐卒,英谋六出摧雄师”[30]的壮举亦蒙尘于典籍之中。杨芳灿追昔抚今,借此诗批评了西夏统治者穷兵黩武以致国力空虚,最后为蒙古所灭。时清廷对外战争频繁,芳灿弟杨揆随军远征廓尔喀,安危未卜,芳灿此诗亦隐隐有讽谏之意。此外,诗人们在诗中对青铜峡中白塔寺与一百零八塔、西王母祠等宗教建筑的描绘也表现了清中期宁夏宗教发展的繁荣。
二是对宁夏地域功能变迁的记录。宁夏自汉时起便是边防重地。明代魏焕《皇明九边考》将宁夏列为“九边重镇”之一,嘉靖年间三边总督王琼和万历宁夏巡抚周光镐在诗中分别写道“胡盘河朔千营月,兵拥长城万灶烟”[31]“连营大漠胡天尽,马饮长城瀚海流”[32],其军事意义不言而喻。明末的兵燹致使宁夏地区的社会经济遭到了较大破坏,《宁夏历史文化地理》引《皇清奏议》云“一望极目,田地荒凉;四顾郊原,社灶烟冷”[33],民生凋敝可见一斑。清代以降,统治者与蒙古贵族上层政治联姻,北部边境的冲突与战争基本解除,宁夏由以往的边境变为腹地。顺康时期,在承平的外部环境以及宁夏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背景之下,清廷推行垦荒政策,大量移民进入宁夏,社会经济开始恢复。荆圃诗人的诗中对此多有记录,试看郭楷《边墙》:
一带缭垣峙,雄边制四邻。
黄沙今夜月,白骨古时人。
饮马窟犹在,鸣刁迹已陈。
时清烽戍减,耕牧乐斯民。[34]
起句先写边墙绵延数里的形式以及其抵御外敌的功用,是怀古;颔联过渡,由古及今,无论是白骨还是黄沙,俱予人凄凉之感;颈联写今,虽古迹尚存,然昔日的繁华已经荡为烟影,不免让人唏嘘;尾联却笔锋一转,直言在当今的太平盛世下往日烽火不休的边地变为了人民安居乐业的家园,可见清初的屯田制度已经取得了较好的成果。《城墙》为荆圃诗人的同题唱和之作,侯士骧与俞讷诗中也有类似的描写,“野阔牛羊小,天高鹰隼高”[35],“地利宜耕牧,边氓息铠戈”[36]等在赞扬太平盛世的同时也对宁夏地域功能的变迁做了忠实的记录,尤其是与明代王琼等人的诗作对读之下,变化尤为明显。
虽然屯田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在《荆圃倡和集》中的一些诗作也展现了在清王朝由盛转衰的乾嘉时期宁夏地区部分百姓生活的艰辛。《野行》联句即云“脂田脯田易,轻土弱土翻。预期饫口腹,遑恤疲肩跟”[37],明言土地贫瘠是导致百姓生活困顿的原因之一。西北地区夏季干燥少雨,常常发生旱灾,田地干枯的景象随处可见。杨芳灿“田畴龟坼枯禾苗,火轮翕赩恒晹骄。野夫伛偻抱瓮浇,仰天叩额空哀嗸”[38],郭楷“即今甘露方愆期,禾苗千里生疮痍”[39]都直言旱灾对百姓生计的影响。据《西北灾荒史》记载,嘉庆二年(1797),灵武、盐池等地出现旱灾,“九月,缓征……宁夏、灵州及花马池州同所属旱灾本年额赋”[40]。荆圃诗人以诗存史,具有现实意义。
三、《荆圃倡和集》中宁夏书写的多元意义
一方面,《荆圃倡和集》中的宁夏书写具有纪实性,它在广泛记录了清代中期宁夏基本状况的同时丰富了其地域形象,也委婉地展现了以杨芳灿为代表的谪戍西北文人幽微复杂的心态。另一方面,从其文学性的角度来考察《荆圃倡和集》,可以发现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诗词在清代中期的发展轨迹以及南北诗风交融的情况。
(一)丰富宁夏地域形象
荆圃诗人在宁夏生活期间,创作了极富地域特征的诗篇,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清代中期宁夏自然、人文、经济等方面的状况,丰富了宁夏的地域形象。宁夏在清代以前作为边境重镇,很少有大批诗人游历至此,结社唱和更是从未有之。且前代尤其是唐至明的诗人多为边境的军事长官或游幕的文士,他们的诗中多抒发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诗风雄壮凄凉,从宁夏各地方志中《艺文志》的收录情况可见一斑。荆圃诗人的宁夏书写则颇具开创性,他们中多以南方士人的眼光对宁夏自然景观进行观照,以不同于北方诗人的纤丽笔法进行描摹,如《雪莲花歌》歌咏雪莲花的同时引入了神话传说中太华巨藕、嵰山冰荷及史书中乌孙王、张骞等神话元素及历史人物,使雪莲花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产生了极强的陌生化效果,为历代咏宁夏诗歌中所未有。
宁夏地处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枢纽地带,荆圃诗人们的诗篇尽数将这一特征展现了出来。中原王朝修建的长城、灵武台与西北少数民族建造的统万城、元昊宫等建筑交相辉映,展现了宁夏的地域包容性。宗教与西域特产的传入也让朔方这片土地形成了自己独特而灿烂的宗教文化与饮食文化。如荆圃诗人在诗中毫不吝惜笔墨歌颂宁夏的葡萄与葡萄酒,侯士骧赞其晶莹圆润的外形:“的的繁星聚,荧荧碧眼凹。堆盘光抛蚌,里帕泪藏鲛。”[41]杨芳灿赞其甘甜的口感:“咀嚼元霜咽丹髓,绝胜浮瓜与沉李。”[42]郭楷更是赞其酿制而成的葡萄酒:“炎夏时来醉一壶,升沉消息安足图。”[43]这些诗歌都极大地丰富了宁夏的地域形象,为其打造了一张历史名片,对宣传宁夏历史文化极具意义。
(二)探求清代中期谪戍西北文人的心态
通过《荆圃倡和集》中对宁夏地域书写,可以考察以杨芳灿为代表的清中期谪戍西北的文人之心态。乾隆晚期,大案要案频发不止,尤其是发生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的甘肃冒赈案震惊朝野。时杨芳灿接任伏羌知县不久,虽幸免于难,然前任知县的一万余石亏空却仍须芳灿填补。四十九年(1784)田五攻伏羌,杨芳灿亲自上城督战,与敌军相持五个昼夜,终于等来了援军,保全了全县百姓。因守城有功,杨芳灿进京面圣,却被人诬告:“谓余冒销军饷,拥厚赀。”[44]制府更是百般刁难,让芳灿追赔守城军费。虽然最终皇帝宽限至八年缴清,但这对于守城有功的杨芳灿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离开甘肃的希望也就此破灭。同年芳灿知环县,仍被要求补前任亏空。杨芳灿云:“自入官以来,困顿烦冤,无逾此年者。”[45]频频遭遇无妄之灾,使得芳灿屡屡萌生退意,而荆圃唱和紧承其后,集中反映了芳灿此时的心境。
一方面,杨芳灿宦海沉浮中频频受到倾轧,这些遭际让他对官场产生了强烈的离弃情绪。时文字狱盛行,诗人文士动辄得咎,故芳灿只能将内心的想法以曲笔形诸诗词,借宁夏的山水风光表达自己的隐逸之情,而这种归隐倾向即是他对官场离弃心绪的表达。“吏道苦拘检,尘机多碍著。何时遂微尚,林泉好寄托”[46],“尚诗胆槎枒,剑心喷薄。只怜揽镜颜非昨。顾傍岩结屋,披云采药。山灵招手,定怪我,负夙诺”[47]等诗既道出了他对官场的厌倦,也表达了对自己年华已逝然功业无成的感慨,甚至他自喻阮籍“旷怀何似阮步兵,醉中万事浮云轻”[48],忧生虑祸之意由此可见。另一方面,杨芳灿作为中国传统文人,修齐治平的儒家思想在其观念中根深蒂固,对清廷仍抱有幻想。灵武遭遇旱灾后不久,一场降雨缓解了灾情,杨芳灿喜而赋诗曰:“谁言天道远?神听最听察。苍黎咸在宥,忍使苦瘥札。”[49]明显能体会到杨氏借降雨以颂圣,希望天恩降临,解除自己的困苦。《过仆固怀恩墓》写道:“反侧由群口,宽仁负主恩。自诧功无并,宁知祸有缘?”[50]仆固怀恩是唐代名将,平安史之乱有功,后受宦官陷害举兵反抗,最终病死于宁夏。芳灿为仆固怀恩大鸣不平,也借其遭遇为自己申辩,希望皇帝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能够重新起用自己。
(三)蠡测清中期诗风词风演变
乾嘉时期清王朝由盛转衰,文学风气也随之有新变,《荆圃倡和集》又是大量南方诗人在西北地区诗歌创作的成果,因此通过《荆圃倡和集》中的宁夏书写可以蠡测这一时期诗风词风的演变以及南北诗歌影响交融的情况。
清初,朱彝尊开浙西词派之先河,标举清空醇雅,清中期以来厉鹗、王昶承其余续而又新变。严迪昌先生认为杨芳灿早期词虽因僚属之谊被刻入王昶《琴画楼词钞》,其实并非浙派中人[51],但又说杨芳灿后来词创作的实践已渐脱出了“浙派”的路数[52],由此可以认为杨芳灿前期的词创作是符合“浙派”特征的,但因为前后词风不一,故严先生又说其并非浙派之人。乾嘉之际社会矛盾加剧,浙西词派雅正的词学观念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取而代之的是提倡比兴寄托的常州词派。杨芳灿在宁夏创作了大量的咏物词,吟咏当地风物,抒发个人情志。如《红情》写雨后摇摇欲坠的花朵,结句“任高阁,客去也,且留伴我”[53],以花自寓,孤寂落寞之感呼之欲出。荆圃诗人大多远赴他乡,身世飘零之感无人言说,只能借咏物词表达自己的心绪,侯士骧《水龙吟·菱》、陆芝田《菩萨蛮》都是此类作品。这些词作虽不能说已经步入常州词派的门径,但亦是词风转变时一次可贵的尝试。
杨芳灿早年诗学李商隐,洪亮吉称其诗“如金碧池台,眩人心目”[54],《国朝诗萃》中也有“清丽纤绵”[55]的评价。入甘之后,陇右和宁夏雄奇壮丽的景观开阔了杨芳灿的视野,刚健质朴的“秦风”深深影响了杨芳灿的诗风。顾敏恒《真率斋稿序》有云:“闻仕宦之乡,是昔要荒之服。天高日淡,地古沙平。弱水西流,黄河东走。马嘶风而喷玉,雕睇野而生云。君于是饫黄羊之馔,拥青兕之裘。弦逻沙之槽,酌葡萄之酒。此间才子,不异从戎。何事参军,但工蛮语。必且以儿女之情,挟幽并之气。阳关三叠,八声甘州。混沌高歌,防风起舞。”[56]可见顾氏已经体察到了杨芳灿诗歌风格的转变。《贺兰山积雪歌》《黄河冰桥》等诗一扫此前清丽纤绵的诗风,“银涛百丈拔地起,玉龙蜿蜒露脊尾”[57],“风高原散马,云回塞盘雕”[58],“协分河岓圻,势划塞云开”[59]等句气势浑灏,格调高远,代表了杨芳灿在宁夏的诗风变化。
再如周为汉,虽为浙江人,但从小其父宦游陇右,一生往来于河西、朔方之间,足迹未尝至浙,其诗风“凄艳寒寂,珠零锦粲,冥入窅出,疑仙骇鬼,气力苍老,不斩而雕,瓦石废弃,忽焕异彩,盖长吉东野之流亚也”[60]。然周为汉在《荆圃倡和集》中的诗作或表达对山川风物的赞美,如“我来凭眺亦快意,胸中明徹眼无碍。此景平生见亦稀,不负十年走边塞”[61],或直抒胸臆,歌颂朋友间的情谊,如“丈夫贵得一知己,不必声名喧俗耳”[62],皆与其奇险怪丽的诗风迥然相异,明显带有性灵派“独抒性灵”“戛然独造”的特点,应该受到了杨芳灿的影响,其亦可视为清代中期南北诗风交融的一个表现。
四、结语
《荆圃倡和集》中对宁夏地区自然景观和社会风貌的书写,记录了清代中期地理、社会、经济、民俗等方面的状况,勾勒出了宁夏在清王朝由盛转衰过程中的真实面貌,为后人认识宁夏提供了一条文学路径。荆圃唱和活动也是清代以来西北地区最重要的文学活动之一,其不仅折射出清代中期远戍西北文人的心态,也为探查文学风气转变和南北文学交融提供了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