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短篇小说)
2024-05-31央北
央北
古玉抬起手掌,腕带式数据终端在他的手掌上清晰地投射出时间:2074年1月22日10点40分。古玉叹了口气,心里自语道,天可真冷呐。
“刘成东先生的一生虽然平凡,但是值得我们每个人铭记……”
这句话把古玉的思维从虚无中拉回到现实,他的眼神吃力地聚焦到眼前的黑色幕布上几个白色大字:刘成东先生追悼会。古玉再往下看,稍高的木制礼台上站着一位身着黑色礼服的女士,深情悲痛,在她那张俊美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泪水的痕迹。如今的人工智能已经深入到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连殡葬行业也与时俱进,用起了机器人司仪。古玉转了转头,环视四周,好像只有他一个真人来到了现场,其余都是那些散发着微光的虚拟投影。
随着哀乐声响起,古玉知道这场追悼会要结束了。他不想等到最后,他缓步走出殡仪馆,数据终端跳出一个对话框询问古玉是否要打车回家,古玉果断点了否。此刻,他只想一个人走走。
古玉已经85岁了,虽然身体在人工义肢的辅助下可以正常行走,但是脑袋已经越来越不好用了,记忆力减退,注意力分散,思考能力也下降了很多。
古玉离开殡仪馆走了10分钟后,才从偏远的郊区走近了城市的外围,宾海市用一排冲天杨作为郊区与市区的分界线,这是宾海市居民自己认定的,官方从来没有承认过。隆冬的寒意早已把冲天杨的树叶刮落,光秃秃的树干直冲天空,古玉看着这一排笔直向上的树木时忽然悲从心来,他才想起来,刘成东是他在这世间最后一位朋友了,也是最后一个熟识他的人了。
刘成东的离世,标志着古玉自此成为无数档案里的一份档案,成为无数身份证号中的一串身份证号,成为无数社会保险号中的一串保险号,他再也无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古玉其实早就预想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当结果真的来到时,他还是觉得无比悲伤。
这种悲伤引发了身体检测仪的波动,一个对话框又跳了出来:是否需要就医?
古玉赶快深呼吸几下,这副衰老的身体可经不起他这么折腾,一旦心率血压等指标超出警戒线,他将会被强制送往医院。
古玉讨厌医院里来苏水的味道,那种味道对于老人来说像是死亡的味道。
在郊区与市区的交界地带,除了冲天杨外还散落着早已在市区被淘汰的行当。这些行当包括维修老旧型号机器人的维修店,提供并不正规的医疗美容服务以及上映盗版影片的沉浸式电影院,这些店面组成了宾海市并不出名的落巷,也成为了宾海市内底层人民聚集地。
古玉上一次来到落巷是20年前了,那时候他还不需要靠人工义肢行走,散步的时候不需要担心义肢的电量。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些营业的小店还没有这么多,周围更多的是空地,随风飘散的野草种子在这些空地上发芽生长,呈现出野蛮而生机勃勃的样子。古玉记忆中的画面与现实发生对比,他忽然想,上次他为什么来到落巷呢?
模糊的记忆在反复思考后,变得清晰了一些。古玉想到了,土豆,一条中华田园犬,是他这一生养的最后一条狗,20年前,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丢失的土豆。
古玉想到这,心里温暖了些,太阳升至半空,冬日深重的寒意也被驱散了些。古玉低头看了看义肢的电量,这些电量足够他在这里闲逛,然后再走回家。
2074年1月22日10点40分,张小丹揉着刚刚睡醒的双眼把自己店面的广告投影打开,瞬间店面前的玻璃上便出现一位灵动的少女跳着动感的舞蹈,少女的身后飘散着无数五光十色的彩带,在彩带上浮着几个大字:给你一个可以选择的记忆,这行字底下用红色的小字写着:本店提供记忆擦除服务,可按次收费,最低可至200元/次。
张小丹走出店门,搬了个凳子,站在凳子上擦了擦店门的招牌:忘情。前几日宾海市的沙尘暴让招牌上沾了不少灰,张小丹擦着招牌,心里的苦闷越来越重。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一个顾客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他这个月就吃不上饭了。
张小丹回到店里给糖果批发商打了个电话,今天他打算进行大促销活动。他在糖果批发商那里订了几百个棒棒糖,顺带印刷了一些小传单贴在棒棒糖的糖棍上,这样简单而有效的促销单就做好了。现如今的社會,大部分人做广告会直接花钱将广告投放到个人的数据终端上,但是价格有些昂贵。张小丹只能采用这种复古的方式。糖果批发商在接到张小丹的电话后很快将棒棒糖的宣传单运到了“忘情”店里,顺带还附赠了张小丹一套兔子玩偶装扮的衣服,这是他在旧仓库里面翻出来的,几乎是全新的。
张小丹看到这些,暗暗给自己打气,这次一定要大赚一笔。
2074年1月22日11点20分。“忘情”的音响开到了最大声,欢乐喜庆的音乐响彻整个落巷,张小丹穿好兔子玩偶衣服站在“忘情”门口手舞足蹈,他手里提着篮子,篮子里面装满了棒棒糖宣传单。按照张小丹的心理预期,“忘情”的主要客户群体是20岁到30岁之间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常常有着爱情的苦恼,尤其是女性更容易因为爱情挫折而长久地陷入痛苦的情绪中。“忘情”所提供的擦除记忆服务恰好能让这些人忘记那些负心人,从而开始新的生活。
当古玉站在张小丹面前时,张小丹递出糖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通过玩偶头部的空隙,他惊讶地盯着眼前已经白发苍苍的古玉,原本热烈的推销话语一下子塞进了喉咙里。古玉伸出手接过了那根带着宣传单的棒棒糖,说道:“你的店里面暖和吗?外面实在太冷了。”
张小丹赶忙说道:“很暖和。”
古玉听到张小丹这么说,径直走进“忘情”,张小丹愣了几秒钟后,继续发着宣传单。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连行走都需要靠着人工义肢,估计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张小丹心想。
等到张小丹返回店里的时候,古玉坐在店内的沙发上正在睡觉,张小丹的心情很糟糕,他原本以为凭借如此费力的宣传至少会有十几单生意,但是辛苦了半天进入“忘情”的客人只有一个老头,这个老头还只是为了取暖。
想到这里,张小丹拍了拍古玉,让他醒来。
张小丹看了一下数据终端的时间,语气冷淡地说道:“老人家,你在我店里待了3个小时,一小时取暖费算10元钱,一共30元。”
古玉刚刚醒来,只是看见张小丹,听觉却还在沉睡,他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付我30元取暖费!”张小丹大声说道。
进店不消费,古玉確实有些不好意思,古玉摆了摆手说道:“我不付给你取暖费,我想在你店里消费。”
张小丹听到这句话,脸上瞬间露出了微笑,但是这微笑稍纵即逝。他依旧语气冷淡地说道:“我是做记忆擦除生意的,这种服务老年人应该不需要。记忆擦除,你懂吧?记忆擦除,我是说记忆擦除。”
张小丹特意强调了几遍。
古玉点了点头,平和地看着张小丹说道:“我明白了,我需要你提供的服务。现在能请你简单介绍一下吗?”
古玉的回答让张小丹格外惊异,但是他还是耐心地给古玉介绍起了“记忆擦除”服务。“忘情”所使用的机器是已经淘汰的第二代记忆擦除器,这种机器一次只能擦除10天的记忆,当然因为记忆定位并不准确,有时候会多擦除一天,有时候又会少擦除一天。这种机器当初被发明出来,主要目的并不是擦除记忆,而是激活记忆,主要用来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后来研究人员发现机器擦除记忆的功能比激活记忆的更好用,于是进行改良,推向了医疗市场。第二代记忆擦除器还保留着激活记忆的功能,现在高档私人诊所里面使用的已经是第五代记忆擦除器了,机器更新到第五代后彻底抛弃了记忆激活功能,只保留了记忆擦除功能,因此强大到一次最长可以擦除一年的记忆。
“‘忘情擦除一次记忆的费用是1000元,10次以上可以打八折。”张小丹介绍完机器不忘了说价格。
古玉继续点了点头,回复道:“我今年85岁,那就擦除80年的记忆吧。5岁之前的记忆已经全部消失,我想不用擦除了。你给我报个总价。”
如果说古玉想要了解“记忆擦除”服务已经让张小丹惊异,那么现在古玉需要的服务数量就让他惊讶了。
张小丹咽了一口口水,他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归拢桌子上散落的宣传单,等宣传单在他手里归拢成整齐的一叠后,他才平稳住情绪说道:“我觉得你需要做一个精神状况检验,最好是大医院开具的,这样我才能放心给你服务。”
古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一句话,往店外走去。
半夜2点,古玉准时起床,对于年老的他来说,睡眠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如果一晚的睡眠时间能超过4小时,对于他就是个好觉。古玉的家在23楼,客厅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小区门口的那条河,半夜的时候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除了河边走道的路灯,这些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光亮一段一段地照亮着流动的河水。
古玉已经在夜里看着这条河很多年了,具体多少年,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河水的流动有时候能看清,有时候根本看不清,路灯的光芒落到水面上就消失了。他大多数的时候只是看着这条河什么都不想,可是今夜他想了很多,他明天要去医院开一张精神状况的证明,还要预订一个照顾失能老人的养老院的位置。他已经老了,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再去在这已经斑驳陈旧的记忆之书上继续着墨了。
为什么要擦去记忆呢?古玉想。
这是一个突然的想法,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直到他走到落巷,看见了“忘情”的招牌,这个想法突然一下子就闯进了脑海里,像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根本容不得他拒绝。
也许,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只是缺少契机。古玉想。
是啊,一切物是人非,那些记忆总是踏着暮色而来,像是一群吵闹的小孩,一个个嘴都不停,不停地说着从前的种种,这些让他难以入眠,更让他觉得落寞。
为什么要从5岁开始擦除记忆呢?古玉问自己。
这个想法也是突然一下产生的,夜色中,他听见了一个小孩说,那是因为5岁的时候他记得了母亲也记得了父亲。母亲与父亲这两个词语阔别三十多年后突然再次出现在古玉的脑海中,让他猝不及防,他感到了夜里的一丝温暖。
对,就要从5岁开始。古玉无比肯定。
三天后,古玉拿着医院开具的证明再次找到了张小丹。在张小丹见到古玉之前,他的房东已经第八次登门了,房东下了最后通牒,今天必须交房租,再不交就只能请法院的人来了。张小丹见到古玉后,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不想擦去这个可怜的老人的记忆,可是现实的困境逼着他。
“总价你算好了吗?”古玉一边问道,一边把证明递给张小丹。
“算好了,一共10万块。”张小丹回答道。
“是一次性付款吗?”古玉继续问道。
“不用,今天交个定金,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定金1万块。”张小丹回答道。
古玉交了钱等着张小丹开始“记忆擦除”。张小丹没有打开机器,反而戴上了融合现实的眼镜说道:“我的机器需要定位开始日期,也就是你希望从哪一天开始擦除。对了,你还得告诉我一些关键时间,就像是电影里面的关键帧一样,这样定位才比较准确。”
古玉早已经想好了从哪一天开始,他回答道:“1994年9月1日。”
古玉话音一落就陷入了沉默中,张小丹追问道:“关键帧是什么?不用特别具体,大概描述一下就可以。”
古玉还是没说话。
张小丹等了一会,没有听见古玉说话,他摘下眼镜,此刻他看见古玉那浑浊的双眼里含着泪水,仿佛马上就要流下来。古玉的目光从陷入回忆里的失焦慢慢聚焦到张小丹的身上,看到张小丹关切的神态,古玉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他赶忙说道:“能给我倒一杯水吗?”
冒着热气的水,古玉喝了一小口,回忆的追溯也完成了。
他缓缓开口说道:
“我已经80多岁了,1994年9月1日那一天是我现在能记得母亲的模样最开始的时候。那一天母亲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书包是什么颜色的、什么样子的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记得我很开心,母亲说,再过一年我就可以上学了。哦,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出生在青海省茫崖市,在那里长到八九岁才离开,刚开始上学的时候,母亲是骑着自行车送我,从学校到家的路边都是低矮的平房,土灰色的外墙与大地难以区分,母亲骑车很慢,我总在路上跟母亲聊天,聊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古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张小丹追问道:“能大概描述一下当时的环境吗?最好具体一些。”
古玉回答道:“我的父亲是一名矿工,当时青海省茫崖市有一座巨大的石棉礦,父亲上班的地点离茫崖有些远,一周才能回来一次,我去过一次他工作的地方,一片荒原,远处是光秃秃的矮山,白色的石棉山突兀地立在眼前,遮天蔽日的粉尘匍匐在地面上,根本散不去。”
张小丹听到这里打断了古玉,说道:“我想你是跑题了,我是让你描述一下你小时候的生活环境。”
古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道:“人老了就是这样,想到哪说哪,我想到了母亲,自然就想到了父亲,那该死的石棉矿最后害死了父亲,他得了尘肺病,最后活活憋死了。对不起,我跑题了,小时候的生活环境,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土山,就连一根草都没有,裸露着原本大地的颜色,在群山的环抱下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戈壁滩上突兀而起的房屋就像是石子一般,一颗挨着一颗紧紧靠着,圈出一片人居住的地方。”
张小丹一边听着古玉的叙述一边飞快地用虚拟键盘把这些定位的关键词输入数据终端,一切准备完毕后张小丹摘下眼镜,拿出一顶帽子给古玉戴上,他解释道:“这个帽子就是连接你和记忆擦除器的设备,现在要开始定位了。”
当帽子扣到古玉头上的时候,他无比紧张,他攥紧双手,颤抖着问道:“是要开始擦除记忆了吗?”
张小丹回复道:“不是,只是先定位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记忆,你知道的,时间长了很多人的记忆都会出现偏差。”
当一切就绪,在张小丹的数据终端上,出现了一幅模糊的画面,依稀能看见山和戈壁,还能看见一排排矮小的平房。
第二代机器最大的性能也只能如此了。张小丹心里慨叹。画面上有着一串数字,1995~1997,这是记忆定位的大致时间。
初次记忆定位没有出现任何偏差,张小丹长舒一口气,这台淘汰的旧机器能定位到如此遥远的记忆,并且没有发生一点故障,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张小丹摘下眼镜,并把帽子从古玉的头上拿掉。他告诉了古玉一个不好的消息:
因为机器性能有限,一次只能擦除10天的记忆,因此,最好每隔10天能提供给张小丹一些关键帧,这样确保记忆擦除不会出现意外。
“每隔10天一个关键帧?”古玉惊讶地问道。
“是的。”张小丹点了点头。
“可是这根本不可能啊,我这么大年纪了,哪能记得这么多事情?”古玉无奈地说道。
“那么就没有办法保证记忆擦除的质量了,也许整个流程完毕还留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可是你也知道,像是这么大幅度的记忆擦除,一般诊所甚至医院都不可能为你做的。”张小丹带着一丝威胁的语气说道。
古玉听到张小丹的话,他紧锁眉头,半晌,说了一句:“我尽量……尽量……”
对于年老的古玉而言,人生的记忆就像是一盏盏灯,随着年纪越大,那些曾经的记忆就一盏盏熄灭了。如今的他需要做的就是重新走回到记忆中,摸索着黑暗,再次点亮那一盏盏记忆之灯。
又是夜里醒来,饮水机坏了,没有热水,只能倒了一杯冷水,数据终端里的人工智能早已提醒过古玉,可是年纪大了,记忆力减退,昨天的事情常常今天只能记个大概,哪里还记得清这么细微的事情。
古玉端着那杯冷水,坐在窗前,小区门口的街道上的路灯坏了一盏,这让原本能延续的光亮突然出现了中断。他喝了一口冷水,深呼吸了几口,这些举动并没能缓解他的焦虑,他从醒来就皱着眉头。
衰老的大脑正在缓慢启动,记忆之路时隐时现,没有任何目的的回忆就像是在汪洋中漂流,除了虚无的海水,别无他物。
古玉忽然想到了一个字,死。
对于他这样年龄的人来说,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起来,似乎只有死亡才有分量。可是回忆起死亡,让他痛苦不已。每一个与他生命有关的人的死亡对于他都是一次重创。
天光一点点驱散黑暗,那些原本明亮的路灯被曙光包围后,只剩下一个个昏黄的小点。古玉放弃了追忆,他打算去问问张小丹,如何去抓住关键帧?
张小丹的数字名片上写的是“记忆修复师”,这个名称就像是旧时代洗脚城里面的按摩技师把自己称作“身体疗愈师”一样。在冠冕堂皇的名称背后其实是低端的服务行业。古玉的生意让张小丹真正着手后,才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他目前最长时间的服务是擦除一年的记忆,除了如何使用机器外,他所面临的问题与古玉一样,他对于寻找古玉的记忆关键帧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张小丹既然能在落巷生存下来,他便也继承了落巷独有的气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找不到关键帧。”古玉来到“忘情”后对张小丹说的第一句话。
张小丹此时正在捣鼓一台破旧的咖啡机,这是他从隔壁的废品收购站里淘来的新货。
“吧嗒”一声后,咖啡机发出了顺畅运行的声音。
张小丹等了片刻,做了两杯咖啡,他端着咖啡让古玉坐到记忆擦除器前面的沙发上,他把一杯咖啡放在古玉面前,古玉摇了摇头。
张小丹说道:“其实,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怎么寻找关键帧,所以我这里准备了几个问题,咱们可以借由这些问题来试一试。”
张小丹说完这些,把融合现实的眼镜和连接脑电波的帽子都调试好,分别给自己和古玉戴好。
张小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第一个问题:你结过婚吗?如果结过婚请说说你的伴侣,如果没有就说说你最有印象的爱情。
我结过婚。我在30岁的时候结的婚。我是退休后才来到宾海市的,之前一直在青海省的一个小县城里工作,婚也是在那里结的。我们那个年代虽然思想已经开放了,但是小地方还是传统观念比较强,我不太喜欢我的前妻,只是觉得该结婚了,找了个不讨厌的人结了婚。我的前妻,我已经忘了她的样子了,只是记得她个子不高,圆脸,名字也不大记得了,名字里面有个“霞”字。就称呼她为“霞”吧,婚后因为两个人共同语言不多,她喜欢看看电视剧,化化妆什么的,就是那种极普通的爱好。我年轻时喜欢画画,常背着个画板就往外跑,找个风景好的地方,一画就是一天。晚上才回来。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我才在家待的时间比较长。
说到孩子,我和霞就是因为孩子离的婚,她生孩子那天是半夜,离预产期还有几天,霞想着要提前几天就在医院里住着,我觉得她矫情,别人生孩子都是有了反应才往医院去,我们县城又不大,去医院最多半个小时。
我提前给她在妇产科预订了床位。
那天夜里她突然有了反应,我就抓紧下去热车,那天谁也没预料到,县城里下起了大雪,就一会时间,雪把车都盖住了。等我把车上的雪清理完,车能走的时候,我去家里扶她到车上,她已经不能走了。我叫了救护车来,但是雪还是挺大,救护车半天不来。
别人生孩子都疼得又哭又喊的,霞那天晚上出奇的安静,我以为她只是没有力气走路了,并无大碍。
直到她被送到医院,我才知道再晚一会,她和孩子可能就都没了。还好一切平安。
生了孩子后,霞就越发地记恨我,只要有机会就会数落我。我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随她数落。可惜的是我这人对孩子没什么爱心,天生不喜欢孩子,照顾孩子也稀里糊涂的。还好,孩子也一直挺健康。
霞的数落从一年到两年,最后悄无声息了,我们也就离婚了。那时,孩子可能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是个女孩,长得像霞,倒是不怎么像我。
离了婚,我就很少见过霞了。
问题二:你是说你有过孩子,那孩子现在呢?
死了。我跟霞离了婚后,我一个月见孩子一次,我也算看着她长大的。后来孩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实习的时候和同学一起租了个房子。有一天,同学都不在她一个人在出租房里面洗澡,热水器是燃气的,突然熄灭了,孩子一个人在浴室,中毒去世了。
我和霞赶过去的时候,孩子已经躺在殡仪馆里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霞,她哭得比我伤心,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她哭得腿软走不了路,我想去扶她,她把我推开了。
问题三:那你离婚后没再遇到合适的人吗?
有过,我那时候在我们县城的化工厂上班,化工厂主要生产塑料,我是个普通工人,我们厂从外面调来了一个女技术员,她来的时候已经结婚了,孩子也有了。我喜欢她,别人上班扎头发都用皮筋,只有她用丝巾,很特别。
我有时候下班早就站在厂门口,等她下班,聊上几句。
爱情,过了年轻的时候就像是被风吹得干枯的花朵,虽然花还是花,颜色也是有的,但是已经无法授粉结果了。
问题四:你说的这些事情大概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是我30岁到50岁之间的事情。
“嘀……嘀……嘀……”机器发出了声响。
张小丹摘下眼镜对古玉说道:“我已经把这些关键帧都录入了系统,现在上面查得严,你也知道现在万物都联网了,一天最多能录入十条关键帧。”
古玉点了点头,他浑浊的眼睛里的光渐渐淡去,他感到非常疲惫,整个人斜靠在沙发上。他问道:“那明天还能继续吗?”
张小丹笑着说道:“我觉得我们今天进行得很顺利,明天可以继续。”
“忘情”的关门时间是晚上10点,这个时间是古玉睡觉的时间,同时也是张小丹开始属于自我的时间。
古玉的回忆并不特殊,来到“忘情”的人想要擦除的记忆多少都带着难以言喻的伤痛,这些伤痛并不能愈合,反而在他们接下来的人生中成为绊脚石。
可是,古玉的这些记忆真正值得他去遗忘吗?他已经没有多少“接下来的人生”了。
张小丹想到这,陷入了沉思,他打算明天问问古玉。
古玉的家只有40多平方米,按照房屋类型来划分,这种房屋被称为单身公寓。对于古玉来说,告别了曾经所有的人,茕茕独立于人间后,哪怕房子再小,也无法将这种孤独关在门外。
可是,今天说出这些记忆之后,有一种温暖从心里迸发出来,那是来自遥远时空的温暖。
古玉想,85岁的年纪还能想起前妻与孩子,那可是整整跨越了近30年的重逢啊,虽然这种重逢意味着最后一次告别。
他想到这,忽然觉得很多人去世得太过于突然,根本来不及告别更重要的人。
而他,在选择擦除记忆后,忽然有了这种权力。
这让他无比安心,今夜他不用再去看那条黑夜中流动的河了。
“你为什么想要去擦除记忆呢?我的意思是,很多人只是为了遗忘痛苦,然后开始新的人生,然而……”张小丹守在门口等着古玉的到来,古玉一进门他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古玉是张小丹的贵客,那半句“然而,我觉得你可能很难开始新的人生了”被他咽了下去。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寻找今天的关键帧了吗?”古玉问道。
张小丹还不太明白古玉的话,但是既然古玉已经想通了,那一切都没有问题。他点了点头,开始准备连接机器。
问题一:你以前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名化工厂的操作工,我们厂主要是生产塑料的,我的工作就是对生产设备进行巡检、维护。
问题二:这份工作你干了多久?
大概23年,你知道的,人工智能的兴起让很多人都失业了,年轻人还可以学习能找到新的工作,等我被替代的时候已经快50歲了,已经没有机会了。
问题三:能详细说说你的工作吗?职业生涯在人的一生中会占据大部分时间,这是重要的关键帧存在区间。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的工作,是为了糊口而干,自从被裁员后,我对这一段记忆就越来越抵触,现在只能记得个大概,高耸的烟筒,轰鸣的空气压缩机,还有刺鼻的化学药剂。
我不想说这个,我能说点别的吗?我觉得这可能才真正是我的职业。
我喜欢画画,这个之前已经给你说过了,那时候在化工厂工作,只要有空我就会背着画板出去画画,我不像别人喜欢画名山大川,我就喜欢画些小东西,街边玩耍的小孩,散步的老人,渐渐地我画人物在县城有了点名气。我的前妻也是因为这个对我有好感的。
有些事情坚持久了,就会生根发芽,渐渐地希望它开花结果。我有过画家梦。那时候囿于小地方总觉得自己很厉害。三十多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够厉害了,想去外面闯一闯。
我那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人工智能已经那么厉害了,说一段话几秒钟一幅画就出来了,而且还可以选择绘画风格。我那时才意识到,有些梦想在小县城根本是实现不了的。
女儿离世后,我就放下了画笔,活得浑浑噩噩,我父亲去世得早,我跟霞离婚后,母亲年纪大了后我就搬去跟母亲住,女儿走了第二年的冬天,我们县城下了一场大雪,雪特别大,遮天蔽日的那种,跟女儿出生时的大雪一样,我看着下雪了喊母亲来窗前看雪,结果我喊了半天母亲没有答应,母亲就在那个雪天离开了我。
我跟霞离婚后,一直一个人过,母亲很担心我,她以前特别爱笑,她常说,再难也要笑着过,哭着过日子只能越过越苦。可是,我搬去跟母亲住后,很少见到她笑了,她是忧虑我。
母亲走得着急,她那时候才七十来岁,做家务手脚麻利得很,谁成想就这么走了。办母亲丧事的时候,我在家里想找一张母亲的照片当遗照,翻遍了所有照片,发现只有年轻的时候母亲是笑的,她笑得越少就越不爱拍照,选来选去没有一张合适的。
丧事不等人,我着急之下,看见了我的画板和画笔。
我画了一张母亲的遗像,我本来想画母亲是笑着的,可是画着画着就想起母亲注视我的样子,我心里特別难受,画了好几张,最后才画出母亲微笑的样子,可惜最后多了一笔在母亲的眼角,仔细看那就像是一滴泪。
我的画笔最后让我醒来了。那时候知道回头看了,回头看人生才发现,人生很多选择并不是自己做的决定,而是时代或者说周围帮你做的决定,比如结婚、生子、干什么活,我偏偏在这些决定后反复反悔,折磨自己,害得母亲担心。
母亲走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小县城。
我以前画画得过一个小奖,颁奖的地方就是宾海市,我不知道去哪就来到了宾海市。我刚到的时候找不到工作,不过还好我做饭不错,于是就到小饭馆去当帮厨,就是切菜、洗菜这些。
我来到宾海市还是有空就画画,好像画笔一停,我就又回到了浑浑噩噩的人生中,别人靠爱人靠子女维系在这人间,而我只能依靠画笔。我的画被饭馆的老板看见,他很喜欢,选了几幅挂在店里。
后来店里吃饭的客人看见了,问我能不能去他家,以墙为画布画一幅画。我去了,那位客人给了不少钱。
我发现这是个赚钱的机会,辞了帮厨的工作,专心给别人画墙。人工智能虽然那时候已经很厉害了,但是有钱人还是喜欢手工的东西,给我留了条活路。
我画了七八年的墙,攒了些钱,就在宾海市扎下根来。
问题四:你现在还画画吗?
已经不画了,年纪大了,眼睛不像从前好用了,不过前些日子画了一幅画,画得很糟糕,没有留存下来。
问题五:这属于个人好奇的问题,与录入关键帧不相关,你能说说画的最后一幅画是什么吗?
是我朋友的画像,是东子,刘成东的画像。不过他已经去世了,自从他去世了,我就没有朋友了。他比我大几岁,去世的时候已经92岁了,我见他最后一面是在医院,他靠在病床上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你现在还画画吗?
我回答,不画了。
他请我再画一次,画他。
其实,我和东子的认识也是因为画画。我年轻的时候唯一得的有关画画的奖是在来宾海市得的,而他也得奖了。我们俩领完奖合影的时候就站在一起,颁奖典礼结束后,我们几个绘画爱好者聚餐,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散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东子拉着我说还是有话说,我们两个人一人拿着一罐啤酒坐在路边聊天。
就说说画画的梦想、喜欢的画家,那时正是夏天,路边的凌霄花开得正盛,花香盖住酒气,一直萦绕在身边。半夜的街上,人车都少,只有路灯亮着。
东子说,他下个月结婚,希望我能参加。
我答应了。
后来,东子的新娘换了人,下个月的婚礼成了第二年的婚礼,他因为这个事不好意思联系我。
直到我来到宾海市定居下来,我们才又恢复联系。他过得比我好,我刚到宾海市的时候,他孩子正在上大学,家里就他跟他老婆,他常叫我去他家吃饭。不过他那时已经不画画了,只是偶尔让人工智能帮他画一些,他把那些画给我看,他说,都是他想象的画面,虽然着笔的不是他,也算是他的画。
再到后来,他有了孙子,忙着带孙子,我也就不去他家里吃饭了。年纪大了,我们也不能喝酒了。
我偏离了大多数人的道路后,能跟我聊天的人越来越少,东子算一个,虽然不喝酒了,但是他见我还是话多,不聊画画了,他就说孙子或者讲菜市场里面遇到的事情,他越老关注的事物越细微,他老婆得了脚气如何治疗的,他给我讲了整整一个月,直到他老婆的脚气好了。
后来,他肾功能衰竭进了医院。
他对我真好,他没有征求家里的意见而是问我,需不需要换个人工肾脏?
我问他,害怕开刀吗?
他说,有点怕。
我就说,那就不换了,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很值得了。
他说,他一直想着走到我后面,要不然我一个人在人世有点可怜。
我骂了他一顿,明明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是他,他还说我可怜。
古玉说到这,停了下来。张小丹看见古玉哭了,他的泪水一点点填满了脸上的沟壑,但始终没有落下来。
张小丹递过去一张纸,虽然这种场面他已经见过很多了,但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位年迈的老人在他面前哭泣。
这该死的人生。张小丹心里想。
张小丹叹了一口气,他的数据终端上显示古玉记忆的关键帧已经足够擦除他80年的记忆了。
张小丹对古玉说道,明天就可以开始擦除记忆了。
古玉眼里带着泪,笑着点了点头。
落巷的巷尾有一间破旧的仓库,仓库里面堆满了淘汰的电子产品,有过去时代的电视、电脑、冰箱等。张小丹在这个仓库里面打扫出一小片干净的地方,他在这个地方放了一台过去的电视和一台游戏机。他每次有心事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玩“俄罗斯方块”这款古老的游戏。
不同形状的方块经过组合后被消除,就像是张小丹的工作一样,不同的记忆在关键帧的连接下,被消除。
以往张小丹能在这里玩两三个小时,可是今天他只打了一局就关了电视,游戏的得分也是他玩这个游戏有史以来的最低分。
古玉的事情让他觉得很棘手,因为古玉让他开始思考人生了。
人生的孤独以及当一个人离世后,他能带走什么?
如果他把古玉的记忆也擦除,那么古玉离世的时候唯一能带走的东西也没有了。
张小丹对于古玉擦除记忆的思考就像是步入了一条黑暗的甬道,越走越黑,那种黑暗是绝望、是无奈、是失落,复杂的负面情绪越来越重,压得张小丹有些喘不过气。
他决定停下来,不再思考。
古玉第二天准时来到了“忘情”,今天的他特意穿了一身纯羊毛的西装,西装笔挺,脚上的黑皮鞋也被擦得锃亮。古玉对张小丹说道:“我已经在数据终端里面写好了你的免责书,毕竟我现在年纪大了,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不想連累你。”
古玉对于张小丹处境的考虑,让张小丹的负担又重了一些,昨晚的思考没有结果,但是他已经确定自己迟疑了,他想要推掉古玉的生意。
古玉自己躺到记忆擦除器旁边的床上,轻声说道:“可以开始了,张医生,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医生。”
古玉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等待着张小丹的操作。古玉的话语让犹豫中的张小丹像是接收到了强制的命令一样,他机械地连接好所有设备,调出数据终端里的关键帧,直到系统中显示“是否开始擦除记忆”,张小丹才回过神来,停止了操作。
从古玉进入“忘情”开始,张小丹的思想依旧在那条黑暗的甬道里前行,直至他停止操作,内心的他忽然间转了个身,他仿佛看到了那最初出发的地方发着光亮。张小丹迅速关闭数据终端的窗口,他打开了记忆擦除器的另一项功能:激活记忆。
一个透着淡绿色光芒的窗口显示在张小丹的数据终端上:
是否依据已有的关键帧激活记忆?
张小丹毫不犹豫地确认了“是”。
与此同时,一股温和的电流窜进了古玉的大脑中。
原本混沌的大脑,在这股电流的作用下逐渐清晰起来,那些模糊的记忆一点点被重新描绘,一盏盏记忆之灯被点亮。
他看见了小时候自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用手抱紧母亲,母亲的脊背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来,母亲说晚上回去要给他做红烧鸡腿,那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菜。
他看见了他婚礼的时候,霞真挚深情地看着他,她眼睛里泪水闪烁着光芒。
他看见了女儿小时候在他下班后,蹦蹦跳跳地迎接着他,嘴里不断地喊着爸爸。
他看见了自己的画被母亲拿在手里,母亲说,画得好,像是真人一样。
他看见了东子在那个夜晚,举杯向他,指着窗外璀璨的霓虹灯对他说,你和我都会有美好的未来,我们一定能成为名声响亮的画家。
他听见了父亲离世前嘱咐他要好好照顾母亲和自己。
他听见了儿时戈壁滩上传来的风声。
他听见了霞和女儿熟睡时的呼吸声。
他听见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古玉,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越来越多的人喊着他的名字,有男声、女声、孩童声。
……
忽然间,一种强烈的感觉在内心奔涌。
是啊,他曾经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他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负责监视古玉身体状况的仪器上的数据在剧烈波动之后归于平静,而古玉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终止记忆激活,张小丹庆幸自己做了个如此正确的事情。
忽然,机器发出了短促的鸣笛声。
古玉的心跳、血压所有生理数据均归于平静之后终止了。
张小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大声地喊着古玉的名字,躺在床上的古玉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如何联系医院抢救?如何解释古玉的突然死亡?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一个个想法在张小丹的脑海中炸开,他手足无措,浑身无力地跌倒坐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古玉早已写好了免责书。
一种巨大的悲伤紧握住了他的心,他的眼泪奔涌而出,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泪眼朦胧中,他看见躺在床上的古玉闭着眼睛,一抹微笑定格般挂在他的脸上。
张小丹哭着哭着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