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墙两边人家(小说)
2024-05-31王贵如
登云老汉坐在炕头上,“吧哒吧哒”地抽了一阵旱烟之后,就从靠墙的枕头里,取出几厚沓硬铮铮、新崭崭的人民币,手指上蘸着唾沫清点起来。点着点着,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你呀你,狗肚子存不住二两香油。真个!”
能怪老汉沉不住气吗?打从初级社到现在,什么时候分过这么多钱哟!啊呀呀,九百八十二块,一听都有点吓人!就在夜个(陕西关中方言,昨天之意)后晌的分配兑现会上,队长一连把他的名字叫了三遍,登云才站起身来。一时,他慌得不知道把手里拿着的烟袋往哪里放,甚至不知道怎样往桌子跟前走。当会计叫他在分红簿上盖指印的时候,老汉的手竟禁不住地哆嗦起来,惹得会场上好一阵子哄笑和鼓掌。回到家里,登云却犯愁肠了:连个箱箱柜柜都没有,这么多的钱,往哪里搁呀?没奈何,他只好寻来几块板板,七拼八凑地钉成一个箱箱,又跑了一趟供销社,买回一把大锁,咔嗒一声锁了。尽管这样,老汉的心里仍然不太踏实:半夜三更,要是进来个贼娃子,说不定连箱箱都抱走了。为了防止发生这样的事故,晚上掌灯时分,他又特意把钱箱箱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今儿个一早,当老汉意外地发现枕头上的合缝处开了个小口口时,他高兴得差点喊了起来:嗨!把钱放到枕头里头,不显山不露水的,比哪儿都保险!于是,他伸开粗短壮实、骨节棱棱的手指头,轻轻扯断了口口两边的缝线,把那一笔数目可观的人民币,全部塞到枕头里去了。
这会,登云抬起头来,凝望着对面墙上老伴的遗像,心里一阵难过:牛娃妈,你要能活到现在,就好咧,就该享福咧……遗憾的是,牛娃妈的眼睛里并没有笑意,相反,倒露出一缕责备和怨恨的神情来。“她一定是嫌我给牛娃没娶下媳妇!”老汉想,“可这怪得了我吗?多少回,介绍人领着给牛娃对上的象来看家,人家姑娘一看咱住的是三间烂草房,就不乐意跟咱娃一搭过日子了。我总不能拿绳子把人家娃拴住嘛!如今咱有钱咧,能盖大瓦房咧!他德祥前年盖的那三间房,只是在山花墙上用砖漂了个梢子。咱要盖,就盖它个一砖到顶的!门楼修得高高的,大门漆得亮亮的。看有没有人来给咱牛娃做媳妇!到时候,就怕咱娃还看上看不上她哩!”霎时,老汉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气派、堂皇的房子。房子里头的炕沿上,坐着一个笑模悠悠的姑娘。老汉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女娃,开口问道:“你是……”一语未了,牛娃从脚地站起来,笑着对老汉说:“爸!你老糊涂了,连我媳妇都不认得了?”“你媳妇?”老汉莫名惊诧。“就是的!十天以前不是就结婚了吗?”牛娃说得十分肯定,倒使老汉不能不相信了:“你看你这娃!娶媳妇也不跟爸商量商量!快,快到你妈坟前去说一声,省得她老是闭不上眼窝。唉!娃呀,你怕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啦……”一阵怀念亡人、不满儿子的痛楚从老汉的心中划过。他揉揉眼睛,牛娃和媳妇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映在眼里的,依然只有破旧的草房。他这才明白,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脑子里生出的幻象罢了。
“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这是谁在说话?登云老汉支棱起耳朵细细一听,立刻断定出,这是和他家共用一个背墙的隔壁邻居德祥的声音。只听德祥接着说:“……没结婚那阵,他一年给我寄二三百元哩。如今,他妹子得了紧症,发电报才要回来一百大元。一百大元够干啥?”
“娃现时也是四口人的家,日子不会太宽展。城里头又不比乡下,花销大得很……”德祥的女人婉言劝解着怒气冲冲的老汉。
“你就会向着你儿说话!他们挣钱的人,月月领薪水,啥时候拿不出千儿八百元钱?”
“成了,成了,我也不跟你抬这个斜杠。咱倒是商量商量,春玲的病该咋办?”
顿时,登云明白过来:德祥老两口,是在为春玲的病发熬煎哩!前几天,他在场里铡草,听几个姑娘娃在一搭说,春玲最近到县医院去看病,大夫用一种什么光镜透视以后,发现姑娘的肺上长了一个鸡蛋大的瘤子,说不清是良情还是恶情(姑娘们说的是良性、恶性,而登云却听成了良情、恶情)。怪不得,入夏以来,春玲老喊她脚面发凉,原来是这个瘤子压迫得血脉不能畅通。大夫们说,这样的病,光吃中药不解决问题。最好是能动个手术,把瘤子割掉。割就割吧,难为的是,动这样的大手术,得拉开一条尺来长的刀口,取好几根肋骨,输好几百“西西”血。不先拿出八百块钱的押金,手术台是上不去的。这些年,德祥仗着有儿子这棵摇钱树,很少参加队里的劳动。夏天,他拿一把扇子,歪在村东头的老槐树底下歇凉;冬天,他穿着儿子托人从宁夏捎回来的九道弯的二毛皮袄,在村街上摆来摆去,以显示这“好皮货”防风御寒的无穷威力。今年年初,队里分给他家二亩责任田。由于德祥懒散惯了,加上春玲有病,不能经常下地劳動,定产任务没有完成。年终一决算,他家实分的现金只是登云家的零头——八十二元。如今,突然遇上这花大钱的事,老汉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当希望变成失望之后,德祥怎能不对儿子大发雷霆呢?
你听,这会,德祥的高喉咙大嗓门,又在隔壁房子里响起来了:
“咋办?我夜个就找了队长,想叫他把农业社的钱先借给几百块。谁想到,满印这货,现时那么牛皮。没给钱倒是小事,反把我当众烧躁了一顿。”
德祥虽然没有明讲满印队长烧躁他的具体情况,但登云却耳风里听得这个愣小伙一见德祥来借钱,就大惊小怪地喊道:“哎呀呀,你老叔怕是跟我说耍话哩!你儿在外头干大事,钱拿火车皮拉哩,还用得着向旁人借?”
“烧躁你,活该!前二年,农业社没分头,乡亲们都穷。你有娃寄来的几个钱,手头活泛点,就张狂开咧,不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咧!开口闭口:‘咱那娃,和省长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哩。‘咱不缺钱,不靠它农业社!”春玲妈趁机发泄着对德祥的不满,竟至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一一翻腾出来,“那一回,人家满印来借钱给牲口抓药,你不借给也罢了,何苦要多说那一句话:‘钱倒是有,只怕你农业社还不起!唉!人都叫你得罪完咧!”
听罢春玲妈对丈夫连珠炮般的数落,登云老汉一时感慨起来:对着哩!钱大气粗嘛!提起他德祥这些年的为人行事,我只想拿上夜个分下的这九百来块钱,到他眼面前去显摆显摆,给他兄弟飘上几句凉话。随即,一桩难忘的旧事,便浮现在登云的眼前:
那是1976年闷热的夏季,一天,登云老汉从西干渠渠头上分水回来,路过县城,感到肚子空得难受。咋能不空呢?一大早喝下去的两碗玉米糁糁,在他刚才一圈又一圈地绞动进水口的闸门时,已经化作热汗,洒在地上了嘛。而县城离村子还有三十里路,不吃点东西,看来是很难挨到家的。老汉下意识地摸了摸衫子口袋,幸好,里头还有四个五分钱的钢镚儿。他庆幸自己前些日子卖过鸡蛋之后,没有把那一块二毛钱散光,而留下了这一点宝贵的积蓄。听村子里的人说,馆子里的豆腐汤泡馍,就是二毛钱一碗喀。豆腐块块子不少,辣子调得红堂堂,看着就叫人发馋、开胃。于是,一个庄严的决定,便在这饥饿的催逼和豆腐汤的诱惑之下很快形成了:“今日个,咱也吃它一碗豆腐汤泡馍,日子不过咧!”
登云按着别人指点的方位,走进了城里的工农兵泡馍馆。馆子里倒是十分清静,一个买主也没有。他在一张碗筷狼藉的桌子旁边坐下不久,一个穿白大褂的小伙子,就把盛满汤水的一只高把老碗放在了他的面前,同时扔下半个锅盔。老汉拿起锅盔,一块一块地往碗里掰着。咦!奇怪,这豆腐汤里头,咋连一块豆腐都不见呢?他把嘴唇轻轻地按到碗边,抿了一口,这才明白,小伙子端给他的,根本不是什么豆腐汤,而是膻味很重的羊肉汤,老汉心里亮清:肉比豆腐值钱得多,而他身上那一点可怜的积存,仅仅够吃一碗豆腐汤泡馍。于是,他赶忙站起来向小伙子声明:“同志,我要吃豆腐汤泡馍,可你……”
小伙子回过头来,鄙夷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你这老汉,掂的喇叭丢盹哩,长的眼窝出气哩?我们这儿,上个月就改成羊肉泡馍馆了,你懵古懂地闯进来,也不问个子丑寅卯,就往碗里泡馍哩?”
老汉放下手中的半拉锅盔,惶恐地站起身来:“馍是泡了,可一口没动喀。麻烦你,一会把它再端给旁人,我走咧!”说完,他拿起靠在墙上的铁锨,拔腿就要走。
“走?你倒说了个轻巧!不要说你,就是县长他爸来吃饭,怕也得开了钱才能走吧!”小伙子用他绵软、细长的手指头,毫不松动地抓住了老汉的胳膊。
“筷子都没往碗里去么,就要叫人开钱,这……”老汉强笑着,企图得到年轻人的谅解和宽容。
“这咋哩?你那脏手把我们的锅盔捏揣了半天,嘴都蹭到碗边边上去啦,倒想一拍尻子走人。走不成!”小伙子得理不让人地说。
老汉深深懊悔起来,当初根本就不该进这馆子;进来了,也不该那么手贱,糊里糊涂就往碗里掰馍……
事到如今,吃和不吃都是一个话。与其白出一碗饭钱,不如吃到肚里实落。老汉几经踌躇,终于打定主意,要把这一碗泡馍吃下去。可是,正经八百地举起筷子以后,他却不无遗憾地感到:自己的肚子并不饿,羊肉泡馍并不咋样,还不及他家里的玉米糁糁和搅团香哩!
半碗泡馍吃下去以后,登云的肚子就彻底饱了。正在这当口,白大褂却又端来一只小碗,搁在他的桌子上。开始,老汉有点莫名其妙:一碗我都怕贵哩,他咋又端来一碗?这不是成心戏弄人吗?他不由得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小伙子:“这……”“这咋哩?这是你的肉!”
噢!老汉这才恍然大悟:馆子里的羊肉泡馍,原来是这么个吃法——肉跟汤不往一块搅。怪道刚才那一大碗汤清亮清亮的,连一根肉丝丝都不见么。
这倒好!羊肉泡馍,贵就贵在这几片肉上。咱只吃了半碗清汤泡馍,连他那肉碗碗挨都没挨,两毛钱足足够了!想到这里,老汉的心头一阵轻松。
可是,当他把身上仅有的四个钢镚儿交给“白大褂”以后,却见对方伸过手来,脸上露出一副公事公办、绝不马虎的神情:“你怕是叫肥肉块块吃昏了头吧,连钱都算不清咧!还差两毛!”
“一碗肉汤,半个锅盔,就值四毛?”
“肉钱不算啦?”
“赶你把肉端来,我都吃饱咧。一筷子没动喀。”
“动不动是你的事,谁管那么多!”
“好娃哩,我身上就这两毛钱……”
“你看你这人,吃汤水来了不拿帕帕子!没钱么,就敢随便进馆子!”
好老天爷,这可咋办哩!老汉木然地站在桌子跟前,把四个钢镚儿不停地在两只手上倒来倒去,仿佛这样一来,就能多出两毛钱似的。蓦地,他像疯了似的跑到门外,伫立在台阶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喃喃自语:“寻个……熟人……把钱……凑够……”
正在这万般无奈的节骨眼上,有人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老汉回头一看,德祥!旧社会跟他在地主马老五家一起扛过三年长工的德祥!立时,老汉的眼睛里,放射出得救的、喜悦的光芒。他知道:德祥的儿子当兵以后,一直在省政府门前站岗,前年又提成了排長。人家娃有孝心,从当干部以来,月月都忘不了给他爸寄人民币,使德祥的腰包里老有活钱。
“哎哟,今日个,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你老哥咋也舍得进馆子啦?”德祥从衫子口袋里掏出一盒工字牌卷烟,得意地说,“这是娃托人从上海给我买的,劲大得很!你怕咬不动吧?”
不等对方回答,德祥已把点着了的一根黑棒棒,当仁不让地衔在了自己的嘴角上。
“身上带钱没有?借给我两毛。”登云顾不得和德祥寒暄。
“两毛钱能干啥?连个扫炕的笤帚刷刷都买不来!”德祥的口气,俨然是个百万富翁。“嗨!你不知道,哥头一回进馆子,就干下了个丢人事,吃了一碗泡馍,差人家馆子两毛钱……”登云据实相告。
“你看你这人,日子过得那么恓惶,还进馆子开啥洋荤哩。庄稼人么,一天能喝饱两顿玉米糁糁,就不错咧!旧社会,咱连玉米糁糁都喝不上哩。”德祥没有掏钱,却把比他大两岁的邻居老哥好生教训了一番。其实,他自己并不以吃饱两顿玉米糁糁为满足,倒是三六九地进城下馆子。
“先给两毛钱吧,人家等着哩!”登云急不可耐地央求德祥。
德祥把手伸进贴身的里兜,准备满足邻居老哥小小不言的要求了,但手指头刚一接触到人民币,却像被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钱要借给他,还不跟放走了一只雀一样,猴年马月才能收回来!于是,他脸上堆出一副不胜遗憾的表情:“把他家的!一点不凑巧!我刚给春玲扯了一件的确良衫子,把钱花得光光的了。你要早说就好咧!”
登云老汉的满怀希望,终于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但他并不因此而埋怨德祥:人家又不是耍魔术的,咋能说要钱,马上就给你变出钱来!
“没有就算咧,你忙你的事去。”登云苦笑了一下,“我来的时候,掂了一把锨,也值几块钱哩。实在不成了,就把锨先押给人家,我再回村子去寻钱。”
“成!两毛钱换一把铁锨,他馆子占大便宜哩。你去跟他们商量,兄弟我就不陪咧。”说完,德祥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登云。
出乎意料的是,“白大褂”竟不肯接受老汉送给他的铁锨,反倒说:“算咧,算咧!锨你拿上,回去还要劳动哩。这两毛钱我垫啦。”原来,他见登云并不是成心耍赖,而是实实在在没钱,也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懊悔自己刚才不该那样作践老汉。
几句话,牵出了登云眼中的两行热泪。要不是街上人多眼杂,他也许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给这个可气而又可爱的小伙子磕头哩!
“如今好了,咱的日子过得像个人啦!等明年春上大房撑起来以后,咱要专意进馆子吃上一顿。这一回,咱再不吃他那豆腐汤泡馍、羊肉泡馍咧。咱要吃腊汁肉哩,要喝西凤酒哩!到时候,咱把那个穿白大褂的小伙也请上。人家娃雪里送炭,对咱有恩,咱要报答人家哩……”当思绪由苦涩的回忆转入对现实的陶醉和未来的憧憬之后,登云老汉的神经,立即变得亢奋起来。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大墙那边的春玲妈说:
“登云哥今年分的钱不少,能不能先借他几百……”
“要借你去借,我不去!”德祥不无恼怒地说。
“啥,借钱?你兄弟就没脸求到哥的门上来!来了,我也会和满印一样,满碟子满碗给你端出来。”一种报复的快意和满足,骤然在登云的心胸升腾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一年进馆子的事情:
……出了泡馍馆,登云步履蹒跚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行至县城西关,他无意之中发现,德祥正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家门面不小的馆子里头喝酒吃肉呢。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这个声称花光了钱的人,也看见了站在街上的登云。只见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避开了登云那双灼热的、略带愠怒的眼睛。霎时,登云的心刀割似的痛楚起来:咱还当人家真的没钱哩,原来是有钱不借喀!德祥啊德祥,你兄弟做事也太过分了。我再穷,再没办法,两毛钱总能还得起吧!我就不信,你日后就没有个紧处难处,没有个求人的时候!你等着!
从县上回来的当天夜里,登云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他好像总听到德祥那冰冷的、有点可憎的声音:“庄稼人么,一天能喝饱两顿玉米糁糁,就不错咧!还进馆子开啥洋荤哩!”他不大同意德祥的说法:做个庄稼人,就该一生一世受穷?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当今农村可悲的现实!
……
隔壁房子里,春玲妈依旧在絮絮叨叨:“你为啥不去借钱?莫非这娃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从娘家屋里带过来的?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他登云哥这回帮咱顾个紧,日后,他有了急难事,咱还能看着不管?人要都自扫门前雪,不管旁人瓦上霜,那还有啥世事哩!只要你过去说一声,登云哥准保会把你的人搁住,不会叫你空着手回来的。”
春玲妈的一番话,说得登云耳热心跳了:是呀,人活在世上,就要相帮相扶哩!牛娃妈的后事,不就是个例子吗?临到她咽气的那一刻,棺板、老衣,啥啥都没准备哩。现买吧,没钱;到队上借钱吧,生产队和咱家里一般穷。临了,要不是东头他四婶借给那一副柏木寿材,春玲妈连夜给赶做那一身老衣,苦了一辈子的牛娃妈,只怕要用一张烂席裹了入土哩……就说德祥吧,他今辈子也办过不少人事哩!那一年,你登云得了绞肠痧,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不是他连夜把你送到公社卫生院开刀,你呀,坟上的草怕都长几尺高了……现时,人家娃缺錢住不进医院,你把一厚沓沓钱攥到手里不丢,这不有点行事短见吗?
“好我的娃她妈哩!你不知道,有一回,人家登云哥找我只借两毛钱,我都硬抠住没借给。如今,咱咋好意思向人家开口?”登云听得真切,德祥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颤。
“你啊你,实在不够人!”春玲妈显然动气了。
越听,登云的心里越是不能平静。老汉为自己刚才萌生过的那种邪恶的报复心理而懊悔不迭:人嘛,谁没有个三差两错的?何况,人家德祥已经知错咧,咱还能老咬住干屎橛橛不丢吗?穿白大褂的小伙能给我这不知名姓的庄稼人垫钱,咱为啥就不能向人家娃学习,也把自己的隔壁邻家扶携扶携呢?转念一想,老汉却犹豫起来:“咱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来了这盖房子的钱。借给德祥,房就嫑想盖咧!”很快,发自肺腑的另一个声音,又出来反驳老汉了:“你就没看见,现时这农业社,跟早先大不一样咧。分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咱的房子明年不盖,后年就盖咧。缓一半年的事喀!春玲的病,可是一天两天都不能耽搁哟!”
隔壁又一次传来了说话声:“唉!”先是德祥的唉声叹气,“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旁人咋都好好的,偏她(显然是指春玲)得上了这号子怪病。”
“你懂不懂,”春玲妈生气地抗辩着,“人吃五谷生百病!亏你活了几十岁了!就凭你这一句狼心狗肺的话,我春玲就不该把你叫爸!”
随后是春玲柔嫩的、带着啜泣的声音,“爸,妈!你俩再嫑吵了。我这瘤,说不定是个恶性的。开了刀,也不一定能治好。咱不用再花钱动那手术啦……难为你二老抓养我一场……我不能给你们分忧解愁……就够愧的了……”
春玲和她妈的抽泣声,如同钢针一般,不停地戳着登云的心。老汉完全忘记了自己同德祥之间有过的嫌隙,忽地跳下炕,一把拉开房门,就朝德祥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头埋怨春玲:“你这娃,看着怪灵醒的,说出话来咋这么糊涂。病得上了,该咋治就咋治嘛,还能疼惜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就有钱!天一亮,你就到医院里去动手术。钱花多花少,你再嫑管!”
已经走到德祥家门口了,老汉猛然记起没有拿钱,遂又折返回来。
牛娃夜个一大早到县上去联系砖瓦,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住在城关公社他姑姑家了。“借钱的事,怕得跟娃商量商量,现时讲民主哩!”当手里攥上七百元硬铮铮的人民币以后(其余的钱,老汉要用以偿还前二年拉下的债务),登云曾闪过这样的念头,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算咧!牛娃保险会同意的!人家是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呢,还能不关心他的女团员吗?
熹微的晨光,从小窗洞透射进来。天已经亮了。登云老汉眯眼打量了一阵手里的钱,这曾经给他带来过巨大喜悦和期冀的人民币,仿佛是在同它们告别。
很快,他叫开了德祥家的门,把钱递到了德祥的手里:“哥给你帮上七百元,叫春玲去住院吧!病怕耽搁哩!”
“坐!坐!”登云的蓦然而至,使德祥一家人转忧为喜了。
德祥慌脚慌手地打开箱子,取出那包珍藏已久的“宝成”烟,抽出一支来,恭而敬之地递给登云,并且给他点着了火。春玲妈则撩起衣襟,不时擦着眼里涌出来的串串老泪。
春玲用热切的、感激的目光望着登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叔!”
“老哥,你这是雪中送炭哩!兄弟以往对不住你……”德祥的声音哽咽起来。
“提过去的事做啥!给娃治病要紧,娃正活人哩!”登云爱怜地看着被疾病折磨得气色不佳的春玲。
热心肠的老汉帮着德祥他们收拾好了住院要拿的东西,又一直盯着他父女二人上了大路,这才放心地、满意地往家里走去。
登云前脚进了家门,春玲妈后脚就跟进来了。她从大襟衣裳里掏出一沓沓钱,说:“刚才,满印又送来了队上借给的五百块钱。我寻思,住院也花不了这么多,就把这钱都给你拿过来了……”
“这钱嘛,你还是退给满印。农业社要使唤钱的地方多着呢。这多年,公家给了我们多少贷款!今年,无论如何该给公家还了。人不能昧良心!再说,打机井,修电站,也都是些紧火事。”
春玲妈见登云老汉执意不接送来的钱,只好把它又装起来:“你这房,也得紧着换呢!”
“这你嫑熬煎!明年不换,后年准换咧。照现时这农村政策,依我看,出不了三年,咱村上的烂草房,都要换成大瓦房哩!你说呢?”老汉用兴奋的、热烈的目光,盯着他的隔壁邻居。
“对着呢!等春玲病好了,我一家人都要泼命劳动哩……”春玲妈被登云自信、乐观的情绪深深感染了。
送走了春玲妈以后,登云站在村街上,含情脉脉地凝望着自家的草房。这个二十多年来一直为他遮风挡雨的房子,如今已经歪歪斜斜了,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以致不得不在它的山墙上支撑两根木椽。就像对待一个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似的,老汉对着草房轻柔地说:“伙计,再耐合(关中方言,凑合、坚持之意)一年吧!”
1981年9月
王贵如,陕西富平人,1968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先后供职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委宣传部、海西州委、青海省文聯、青海省广播电视局。著有散文随笔、报告文学、电视解说词等作品多部。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