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来时路 苍苍横翠微(访谈)
2024-05-31王丽一
时间:2024年3月17日
地点:西宁虎台
王丽一:受《青海湖》杂志之约,想对您做个访谈。没有人比我更有这样的便利条件了。
在青海文学界,您不算是多么有成就的作家,但我知道,您一直葆有对文学的无比热爱,从青年到老年,不管工作多么繁忙,文学始终在您心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同时,您也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文学艺术事业的组织工作,这和您心中的文学梦是分不开的。您能谈谈您的文学之路吗?
王贵如:好的。我从小就比较喜欢文学,这可能与我父亲爱唱秦腔,我小时候常常听他唱戏有关。关中大地的秦声秦韵就是我最早接受的文学启蒙和艺术熏陶。上小学时就比较喜欢学语文,作文时常会被老师在课堂上念一念。20世纪50年代流行的那些小说,什么《高玉宝》《把一切献给党》《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都看了,而且看得特别投入。我还喜欢大声念书,自己拿着一本书在那兒旁若无人地念,念着念着,周围不知不觉就围了好多同学。一遍念完了,大家就起哄:再念一遍。大概是1961年,我上高中一年级时,在《陕西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小散文,又在当时的《铜川日报》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小说的题目叫《护秋主任》,稿酬是三元。三元在那时已经是很高的数目了,一个鸡蛋才二分钱。对此,我当时就读的陕西省富平县庄里镇立诚中学的语文老师们特别重视,他们没想到,学生中居然还有人能在报纸上发表作品,于是就非常隆重地出了一期题为“语文园地”的黑板报,将刊有我文章的两张报纸贴在了黑板的最顶端,下面则用粉笔写着语文组老师的一篇热情洋溢的感言。这样一来,竟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当然也给予我以极大的激励和鼓舞。到高中毕业填报志愿时,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中文专业,最终如愿以偿地上了兰州大学中文系。
王丽一:那个年代能上大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您能讲讲当时的大学生活吗?
王贵如:我是兰州大学1963级的学生。到学校以后发现,好多同学的语文素养都比我好,上中学时那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感觉没有了,我只有加倍努力地学习,才能缩小与别人的差距。可惜,大学三年级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但就在偌大校园已经安放不下一张书桌的情况下,我和我的一些同学还是千方百计地找书来看。中文系有个资料室,里面的书相当齐全。因为由我们班的两个同学负责看管,所以我们有机会到那里看书,一坐就好长时间,有时都忘了吃饭。
王丽一:毕业后为什么会选择来青海?
王贵如:不是我选择了青海,而是学校工宣队不由分说地把我分配到了青海。这可能也是我和青海有缘吧。1968年,因“文化大革命”而推迟毕业的我们终于大学毕业了。和我们同时毕业的还有1966、1967两届毕业生。当时的分配方针是: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城市、机关、科研院所、大中专院校、文化单位等一个也不留。就这样,我和来自全国20多所高校的220名大学生被分到了青海的一个部队农场。农场所在地是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兴海县大米滩。去的时候还拿了几本文学书,但那里不是个读书的环境,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人觉得很累,住的又是地窝子,没有电灯,尽管这样,我们还不时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这样的读书也不被允许,因为除了“毛选”,读其他的任何书都有欣赏“封资修”或“黄色小说”之嫌。在农场劳动了一年多以后,我被分到了海西。海西的二十年岁月,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我对海西怀有很深很深的感情。
王丽一:我从不少文章中都看到,您对海西的一往情深。您写的《刻骨铭心的土地》在青海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后,反响非常好,文章的结尾我到现在也还记得:
那一天,车到大水桥的海西边界处,我从车上下来,面对海西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既是向多年来关心、帮助、培养过我的领导、同志、朋友和父老乡亲致敬,也是与埋藏在这里的珍贵岁月惜别。
因为有多年海西生活的经历,这些话在我看来,真是字字锥心,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沧桑和依依惜别的无限深情。
王贵如:我在海西的二十年岁月,的确值得怀念。值得怀念的原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在那里结交了一大帮爱好文学的朋友。王文泸是我结交最早的文友,他那时在德令哈广播站担任编辑和记者,我在海西州革委会政治部宣传组担任新闻干事。我们俩同一年大学毕业,学的都是中文,又做着同一性质的工作,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很多。文泸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文学的修养、文字的功底都很好,他身上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很多,我们的友谊从青年时代一直持续到苍苍暮年。我们经常在一块儿谈论文学,一起外出采访。当时州上的一些比较重要的报道,常常派我们两个去。记得是1971年的12月上旬吧,绿草山煤矿发生瓦斯爆炸,造成多人伤亡。州上遂派我们两个去采访。那时候的交通很不方便,外出采访困难重重,好不容易才在运输站找到一辆拉运水泥的货车。驾驶室里已经满员,我们只能坐在没有篷布遮挡的货厢里。12月的海西已经很冷了,那一天又偏偏刮着五六级大风。车一动,风势更加猛烈,冻得人不住地打哆嗦。穿在身上的皮大衣,感觉就跟一层纱布似的,全然失去了它御寒的能力……
王丽一:20世纪70年代初期,青海的艰难程度是不难想见的。你们的友谊是在艰难坎坷中磨炼出来的,所以更加醇厚,更加持久。
王贵如:的确是这样。当时在海西有一批热爱文学热爱写作的人。人多的原因,我想不外乎以下几点:那个时候毕业的学生,绝大部分都被分配到基层工作。艰苦环境的磨砺,与百姓大众的朝夕相处、甘苦与共,使他们对人民大众的生存状态、愿望、心声有了深切的体验与感知,进而有了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生活积累和感情积淀;“文化大革命”的反复折腾,造成了人们对“极左”政治日益强烈的不满和厌倦情绪,而文学作品中那些非政治的自然之美、人性之美,却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并排遣人们思想上的郁闷和困惑,为人们带来精神的愉悦、情感的慰藉和心灵中的诗意。钟情文学,因而成为那些有阅读习惯的人的必然选择;过分看重出身成分,用先天固有的一些东西限制人的发展等种种荒谬的做法,也使一些人心灰意冷,感觉到了自己政治前途的黯淡,转而想在别的方面有所表现、有所作为,以期得到人们的认可。说来有趣,强文久是北师大数学系毕业的,陈庆英是青海大学物理系毕业的,他们居然对文学都很有兴趣,也都写过小说。陈庆英后来在藏学研究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是享誉国内外的著名藏学专家。强文久后来在大学教授数学,他的数学课讲得非常出色。他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记得在德令哈时,有一次给学生上数学课,强文久脑子里还在想着头天晚上构思的小说人物,结果就指着黑板上的椭圆说:“椭圆这个人呐,椭圆这个人呐……”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他也自嘲:完了,小说的人物泄密了。
王丽一:哈哈,这是作家才会干的事情。当时海西的文学爱好者那么多,文学氛围那么浓厚,难怪后来能出一批作家,能撑起一个文学刊物。《瀚海潮》就是在那个时候创办的吧?
王贵如:不是。创办《瀚海潮》是后来的事了。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和新时期的到来,文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小说《伤痕》《班主任》《神圣的使命》《我该怎么办》连同话剧《于无声处》等,一时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街谈巷议的话题,赢得了不少读者的感动与泪水。很多人对文学产生了空前的热情,一篇好的小说就会引来洛阳纸贵的效果。这样一个思想解放、文学走红的大气候,对于海西众多的文学爱好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鼓舞和激励;对于海西已经萌芽的文学事业来讲,则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催化和提速作用。《瀚海潮》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具体地说是在1979年。當时,董生龙和已经从柴达木汽车修理厂调到海西州文化工作站的王泽群等人雄心勃勃地提出,要创办一个立足海西、面向全国的文学刊物。我那时出差在外,一回到州上,他们就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当然举双手赞成。在他们的积极鼓动和州文化工作站、州委宣传部的鼎力支持下,刊物果然办起来了。一开始,《瀚海潮》的正式编辑只有王泽群和随后调来的高澍,在州委宣传部工作的我和董生龙只能算半个编辑,刘玉凤、井石、时培华等人是以后才陆陆续续调进来的。
王丽一:您能谈谈当年办刊的具体情况吗?
王贵如:当时条件比较艰苦,但大家的热情很高,劲头十足,一心要把刊物办得有点质量、有点水平。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瀚海潮》编辑部都在德令哈团结路一间堪称陋室的平房里办公。刊物的印刷,一开始是在冷湖印刷厂,后来又挪到兰州八一印刷厂。为了尽量减少差错,每出一期刊物,编辑部都坚持派员到厂子里监督排版,处理各种临时出现的问题,并负责刊物的校对。千里之遥,长途驰驱,使统共只有几个人的编辑部越发显得紧张忙碌。但大家从组稿、看稿、排版到校对,哪一个环节都不肯马虎,不敢懈怠。我至今都很怀念当年的几位编辑同仁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精神:筚路蓝缕,艰苦创业,竭诚奋斗,勇往直前。我相信,一个人只要有了这种精神,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相反,若是丧失了这种精神,哪怕他已经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这成功,只怕也是昙花一现。井石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停停吧,秋雨》就是我编辑的。
王丽一:《瀚海潮》创办之初遇到哪些困难?
王贵如:困难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人员的调动。办刊物,首先需要有一批优秀的编辑。所谓优秀,并不只是说自己能写,更重要的则是要求他能从一大堆来稿中,独具慧眼地看出好稿子,并且能通过好稿子看出好作者。由这样的编辑组成的编辑部,才能编出一本好刊物。为此,物色和选调编辑,就成了《瀚海潮》等刊物初创阶段的当务之急。但调人在当时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一方面是因为改革开放之后,许多情况都发生了变化,一些非常适合做编辑的人,如王文泸、安可君、强文久、陈庆英、张建生等,或者因荣任新职,不好调离,或者因考上研究生而离开了海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计划经济体制下长期形成的识人、用人观念,给人员的正常流动造成了很多人为的障碍。一个人在他所供职的部门或单位,本来无足轻重,可一旦要调出,部门或单位领导往往就会强调他们的事情如何如何多,工作如何如何忙,这个人对于他们是如何如何重要,弄得联系调动的人无言以对,只好耐着性子软磨硬缠。更有甚者,还要说些被调者这样那样的毛病,什么骄傲自满啦、目无组织啦、不守纪律啦、不拘小节啦,等等。高澍的调动就遇到了这种情况。还在他要从柴达木汽车修理厂调往都兰农机厂的时候,我们就有“截留”他的想法。但是,当我们表达了这样的愿望之后,一位主管干部工作的领导立即驳回了我们的请求:“留在州上?其他人可以考虑,高澍不行!据厂里反映,这是一个自高自大、目无组织的反党乱厂分子。正因为这样,才要下决心把他调出来。”“反党乱厂”,多大的罪名!令人欣慰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看待高澍。当我把上述情况向时任州委宣传部部长的王平顺汇报之后,他摇了摇头,不无遗憾也不无感慨地说:“他(显然是指对高澍成见甚深的厂领导)就是党?对他提点意见,就是反党了?有本事,能干,就是大好,别的缺点毛病算什么!”这话放在今天,已经不算新鲜,但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的1977年,还真给人以醍醐灌顶、振聋发聩的感觉。不错,高澍是有他的不足、他的个性,他对厂里个别领导的做法有意见,就意气用事地写了几张大字报,贴在大柴旦的街头和德令哈最显眼的人民商场门前,因而惹得一些领导老大不快。为此,高澍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清查“四人帮”残渣余孽的运动开始以后,他在厂里首当其冲地受到了惩罚。接着,又被一纸调令发配到了都兰农机厂。但是,高澍也有很突出的优点。他毕业于清华大学,不仅理工根底扎实、知识面宽,文字功力也相当不错。后来的事实完全证明,高澍是一个有水平、有能力,工作也特别认真负责、任劳任怨的编辑。“截留”虽然没有成功,但多少还是起到了一些铺垫的作用。后来再调高澍,就没有多少磕磕绊绊的事了。
王丽一:我看过您写的《高澍,我的好兄弟》,很受感动。高澍真称得上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典范。要不是英年早逝,他该写出多少作品啊!
王贵如:天不假年,特别令人惋惜!你对他的评价一点不错。他献身于柴达木,他的儿子现在仍在青海工作。
王丽一:在我的印象中,《瀚海潮》一度在全省乃至全国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我的不少中学同学都特别崇尚《瀚海潮》。1988年,《瀚海潮》还出过一期中学生专号。您能谈谈这方面的具体情况吗?
王贵如:《瀚海潮》的创办对海西的文学事业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让当时的海西形成了一个文学的小气候,出现了令人瞩目的文学海西现象。青海很多作家都在《瀚海潮》上发过作品,不少人还是第一次发表作品。《瀚海潮》当时也办得比较活跃,出过一些诗歌专号、小说专号等,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连舒婷这样的著名诗人都在《瀚海潮》上发过作品。很多作家、诗人和读者都对《瀚海潮》给予了热切的关注。时任《青海日报》总编的李沙玲,几乎《瀚海潮》每出一期,他就给我们编辑部写一封信,对那一期的刊物作一番点评。
王丽一:《瀚海潮》既是应改革开放后文学事业蓬勃发展之运而生,它的问世,也与海西当时的文学氛围、创作队伍大有关系。它几乎完整地见证和记录了海西一个时期文学的发展流变和历史脉络,难怪它从创办之初就成为了海西文学艺术事业的核心阵地。当时海西的作家您能列举一二吗?
王贵如:前面已经说过,20世纪70年代,海西爱文学、爱写作的人不少。如果以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过文学作品作为取舍标准的话,那么,可以列出的,该是一份不少于20人的长长的名单。这个名单中,既有“文革”前和“文革”期间分配到海西工作的一些大、中专毕业生,如王文泸、安可君、高澍、强文久、王泽群、董生龙、布仁巴雅尔、索宝、乔永福、程起骏、曹景中、罗绍宏、陈庆英、张建生、毛微昭、胡家虎等;也有此前或者同期来到海西的格尔木农建师的一些军垦战士和青海石油局的一些干部职工,如徐志宏、李玉真、梁泽祥、肖复华、开南、仇志群、刘宏亮、贺中原、卞奎、魏忠勇、于佐臣、林传普、王沛东、甘建华等;还有驻守海西的军旅作家李晓伟和自学成才,翻译、出版了《世界小说一百篇》的陈登颐。他们虽然不像涉笔柴达木的诗人李季及作家李若冰、王宗仁那样享誉文坛,但他们毕竟也以自己的辛勤劳作,为海西文学事业的发展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努力,海西的文学事业才硕果累累、充满生气,以自然矿产资源丰富而引人瞩目的柴达木,也才有了她更为浓郁的文化气息,有了她更多的含金量和更大的吸引力。我和这些作家都比较熟悉。尽管后来好多人不再从事文学,或者离开了青海,但是我们因为文学,因为《瀚海潮》结下的友谊却持续终生。现在,我和他们中的一些人仍通过电话、微信保持着联系。
王丽一:这就不是“文人相轻”而是“文人相亲”了。我记得,您的第一部作品集就是在海西时推出的,您能详细介绍一下这本书吗?
王贵如:我的第一本作品集是《风儿吹过田野》,那是1984年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建州30周年推出的《瀚海丛书》中的一本。那个时候,《瀚海潮》已经办了几年,出了一批作品,所以我们就想利用州庆这个机会,把一些作品汇集起来,出版一套丛书。丛书共有八本,分别是高澍的小说集《活佛》、多人合集《火狐》《柴达木,你早》《瀚海歌潮》《花海采风录》、我的小说集《风儿吹过田野》、王泽群的诗集《五叶草》、董生龙的诗集《草原的风,飘去》。当时想着先出这八本,以后陆续再出,故丛书的全称为《瀚海丛书》第一辑。这样一套文学作品的出版,在全省各州县是比较早的。尽管作品的质量未必都很高,但是通过丛书的出版,对海西的文学事业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各位书写者以他们的创作实绩对海西的众多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做了示范。
王丽一:这么好的文学氛围,确实让人羡慕。您再接着谈谈《风儿吹过田野》吧。
王贵如:《风儿吹过田野》共收录了12篇短篇小说,其中有几篇是我和王文泸合作的。我一开始写作,没有特别明确的指向,小说、散文、诗歌什么都写。1972年是《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省上相关部门组织了一次纪念“讲话”的征文活动。我送了一首题为《送粮队》的小诗。稿件发出去不久,负责征文的编辑给我回了一封信,说诗写得不错,其中的两句尤其“意味深长,堪称佳句”。你知道那两句诗是什么吗?“队头已过幸福桥,队尾还在忆苦碑”。哈哈,是不是覺得有点可笑?!可当时的人们,就是这样一个认识水平。写小说信心不足,就和王文泸合作,两人一起讨论,互相启发,写出了小说《联络》《萨木乃赫》等几篇习作。渐渐地,有了创作的一点自信,就尝试着写了几篇小说,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大墙两边人家》和《钟亭纪事》。这两篇作品分别获得了青海省第一、第二届文学艺术优秀作品奖。
王丽一:我读过这两篇小说,从内容上看,两篇有很大的不同。《大墙两边人家》充满了关中农村的生活气息,人物对话活色生香,比如“狗肚子存不住二两香油”“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哎呀呀,你老叔怕是跟我说耍话哩,你儿在外头干大事,钱拿火车皮拉哩,还用得着向旁人借?”“咱那娃,和省长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哩”。这些地地道道的关中农民语言,对于人物刻画起到了重要作用。作为您参加工作后的第一篇小说,这个作品起点还真是不低。如果能坚持写下去,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小说家。您能谈谈创作《大墙两边人家》的一些心得体会吗?这部作品的主人公有生活原型吗?
王贵如:怎么说呢,故乡对一个作家的影响是丰富而又深远的。这一点,从鲁迅、茅盾、沈从文以及莫言、王安忆、迟子建等许多现当代作家的作品中都能看得出来。作家之所以会对生他养他的故乡怀有感恩之情,乃是因为,这个地方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的喜怒哀乐影响着他的成长、他的进步。我在陕西关中地区生活过比较长的一段时间,身上带有从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陕西基因”,加之又一直喜欢柳青、杜鹏程、王汶石、陈忠实、路遥等陕西作家的作品,难免会受到他们的熏陶和感染。《大墙两边人家》是我书写故乡的一种尝试,也可以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发轫之作,虽然不是很成熟,但自感在人物刻画、细节描写等方面,还是有一些可取之处。其中的主人公可以说是有原型的,他来自我在家乡的所见所闻,当然也不是照抄照搬,而是根据表达主题的需要,对几个人的行为举止做了一些组合拼凑的工作。
王丽一:《钟亭纪事》也是您的获奖作品,您能谈谈有关这部作品的创作动意吗?
王贵如:我当时生活在德令哈,德令哈体育场旁边有一座小山,站在这山头上就可以俯瞰全城。山上光秃秃的,于是,有人建议在山头修一座小亭,既为小城德令哈平添一处风景,又可供游人驻足观赏。也有人说,光有亭子还不够,里面应该再挂一口钟……仅仅是建与不建、怎么建,就这样众说纷纭。一旦建起来,又该有多少难以想象的曲折坎坷?这于是触发了我的创作灵感。在创作过程中,我有意将自己感受到的一些现实生活中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官场陋习,诸如推诿扯皮、空谈误事、不讲效率、缺乏担当等等融注进去,加以嘲讽和抨击,以求增强作品的思想深度和现实针对性。20世纪80年代初期,此类所谓的“官场小说”还不多见,发表以后反响不错,杨志鹏等人写过评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所谓“官场”的认识逐步加深。我既看到了许多清廉公正、勤勉敬业、不计名利、勇于负责的领导干部,同时也看到了权力对人的“扭曲”或者说“异化”。一些原本不错的干部走上领导岗位以后,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单纯、谦虚和可爱,变得自大、傲慢、唯我独尊。他们不懂得“尊重”二字的含义,缺乏最起码的善意和平等意识,总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以摆布别人为乐。如果现在再写《钟亭纪事》,我的描写也许会更生动辛辣,作品中可能会有更充分的真实感和更丰富的人性内容。
王丽一:德令哈体育场的小山我印象也很深,就是没想到那山上的亭子还有这样一段故事。这些小说作品最后结集为《风儿吹过田野》,它的出版对您的创作意味着什么,又有怎样的影响?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有什么隐喻吗?
王贵如:我出身农村,特别喜欢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加之这部小说集又是以农村题材的作品为主,故而就有了这样一个与农村相关的名字。其中的“风”字,有点儿暗喻改革开放的意思。这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也是我唯一的小说集,我个人还是很看重它。尽管现在看来,作品还显得有些肤浅、有些粗糙,但毕竟它是我文学创作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它所产生的激励和鼓舞作用,是我此后的作品所无法相比的。即使留下了一些幼稚、一些遗憾,也终究是自己的思想和生命留下的痕迹,至少能给自己一个借鉴、一个警醒。这应该就是古人所说的“不悔少作”的意思吧。文学路上的成长少不了步履蹒跚、跌跌撞撞。
王丽一:您的小说起点并不低,为什么没有继续写下去?
王贵如: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接连写了几篇小说,又获了奖,对自己鼓舞很大。正当我信心满满准备在文学事业上大展宏图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1983年7月,我被任命为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委副书记。我当时觉得这简直是阴差阳错,历史的误会,一度思想负担很重。既不忍心文学梦就此夭折,也怕不能胜任工作,有负组织和同志们的信任。
王丽一:这个事,我听当时海西的作家们讲过,王泽群、董生龙、肖黛都说是任职宣布的当天晚上,您还玩了一回失踪,坐在巴音河边抽了半晚上烟,找到您时,地上全是烟把子。
王贵如:真是这样。当时对文学事业充满热情和希冀。一想到担任这一职务后再无暇创作,内心挺难过的。也不知道是思虑过重还是怎么的,竟然一连几天牙疼,脸都肿起来了。宣布任职之前领导找我谈了一次话,我明确表示,自己不是合适的人选,希望组织上另请高明。但这已是木板上钉钉,很难再有改变。最后,任职文件还是下来了。当时干部“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方针刚刚提出,我比较符合其中的一些条件。但自己觉得宣传部的工作我可以胜任,当州委副书记,对我来讲,就不大合适了。不少朋友都鼓励我,封建社会尚且可以仕途与文途并进,你为什么就不能二者兼顾呢?话是好说,做到兼顾是很难很难的。因为过早地偏离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所以我一直说自己是一个文学的落伍者,这不是自谦,而是一个客观存在的实际。担负一定的责任,你就得负起责任,你就不能懈怠工作,你就常常会有无暇分身的感叹。值得欣慰的是,面对这样一种现实,我并没有与文学就此作别,内心深处始终保持着对文学的敬畏和热爱。稍有闲暇,就抓紧看看书,能动笔的地方就尽量动笔。虽然所写的东西,多是公文,但遣词造句的基本要求是一致的。还可聊以自慰的是,因为处在领导岗位上,也就有更多的机会为一些有才能的专业人士创造条件、提供方便,帮助他们更好地发挥所长。就说《瀚海潮》吧,一开始,并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很重视文学艺术事业。这样,我就在州委、州政府的领导之中做了一些必要的协调,在编制、经费等问题上给予文学艺术、文化工作以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傾斜。《瀚海潮》创刊之后不久,蒙文文学刊物《花的柴达木》和藏文文学刊物《岗坚梅朵》也相继面世。那个时候,海西的财力并不宽松,但领导却舍得在诸如此类的文化事业(包括后来的《柴达木画册》《瀚海文学丛书》等)上花钱,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
王丽一:人生可能就是这样充满遗憾也充满挑战。您这一说,我就明白了,良好的小说创作势头何以戛然而止。现在回过头来看,您觉得您当年创作的小说中,哪一篇自己比较满意?为什么?
王贵如:我个人比较满意的是《钟亭纪事》,一是因为它贴近现实、贴近生活;二是因为它蕴含了我在生活中的发现和感悟。其中,既有生活的真实,又有艺术上的虚构。通过建亭这样一件小事,揭示一些值得重视和警惕的问题,还是有意义的。小说之外,比较满意的就是报告文学《西部大淘金》和《奇人陈登颐》,这两部作品采访都比较扎实,下的功夫也大。
王丽一:《奇人陈登颐》当时在《青海日报》“江河源”副刊是以整版篇幅推出的,对吧?除了《西部大淘金》和《奇人陈登颐》,《西部绿色闪电》和《新科屠夫状元》我也喜欢。您后来将报告文学结集为《西部大淘金》。能具体讲讲这部作品集的情况吗?
王贵如:《西部大淘金》出版时间是1989年。这部报告文学集得以问世,得益于以下几个因素: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也是报告文学的黄金时期。在这个时期,大量报告文学作品涌现出来,记录了当时社会的各种现象和人民群众的生活状况,对改革开放事业进行了多侧面的观照和带有历史纵深感的概括。诸如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黄宗英的《大雁情》、陈村的《黄土高原》、理由的《扬眉剑出鞘》、张锲的《热流》、李延国的《中国农民大趋势》等都相继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给了人们以深刻的思想触动。这种报告文学热不能不对我们产生影响,使我们也有了撰写报告文学的冲动;20世纪80年代初,于佐臣调到海西州委宣传部以后,我们工作上的联系比较多,个人爱好也颇多相似之处。佐臣是一个文学修养很好、文字功底也相当不错的人。我们在报告文学的写作上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实事求是地说,这些作品都不是靠一己之力所能完成的,佐臣为其花费了更多的心血。我那时行政工作比较繁忙,许多时候,只是为他打打下手罢了。还有一个有利条件是,佐臣在海西州委宣传部,我在州委工作,下去调查研究的机会比较多,开会也多,会上或调研过程中,往往会得到一些很有价值的采访线索,随后我们就会顺藤摸瓜,穷追深挖。要么分头采访,要么就去生活现场观察了解,补充和丰富写作素材。像你刚才说到的《西部绿色闪电》,就是我们在调研海西涌现的一批种粮大户的过程中,于调研报告之外得到的一个副产品。再比如《西部大淘金》,就缘于20世纪80年代人们熟知的淘金热。当时很多金农汇聚到了可可西里,因为争夺金矿而发生了武装械斗,公安就去调查和处理,回来以后给州上汇报。听了汇报,我和于佐臣就利用闲暇时间又做了一些采访,最后完成了报告文学《西部大淘金》。《西部大淘金》那本书里收录的报告文学作品,因为和实际工作结合比较紧密,因而时代感较强,也颇接地气。
王丽一:您再说说陈登颐吧,你们是怎么想到采访他的?他当时在海西很有名吗?为什么要用“奇人”作为标题?
王贵如:陈登颐是大柴旦中学的一名教师,自学成才,精通英、俄、德、法、日等多门外语。在翻译出版《世界小说一百篇》之前,知道他的人不是太多。于佐臣在大柴旦中学任教时,与陈登颐相熟,他调任州委宣传部工作以后,多次对我说过陈登颐的逸闻趣事,引起了我对此人的极大兴趣。我想,如何看待这样一个个性独特、不合流俗,但在专业领域却有着突出成就、突出贡献的人,不仅关乎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而且关乎正确的识人、用人,关乎整个干部队伍的建设。恰好我那时在海西州委分管组织工作,职责所系,在有关干部工作的问题上往往显得比较敏感。于是,我和佐臣商定对陈登颐进行采访。一开始,陈登颐对采访抱有一种拒斥的态度,几经接触,看到了我们的一片诚意,态度慢慢改变了。采访用时比较长,文章也写得比较用心。《奇人陈登颐》经过反复修改,全文和删节版分别在《当代人》和《青海日报》上刊发了。因为我们的采访,不少人知道了在荒僻的戈壁深处,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利用业余时间完成洋洋一百六十万言译著的中学教师,太了不起了。要知道,他翻译的《世界小说一百篇》可是西方高校文学系最有影响的教材。采访中,有一个细节让我特别震动:当时,石油局进了一台进口设备,没人能看懂说明书,把他请来,很快就解决了问题。这样一个能人、奇人,难道不值得大书特书吗?文章刊发后,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反响。在随后举行的州级几大班子的换届选举中,陈登颐毫无悬念地当选为海西州政协副主席。对于他个人而言,这应该说是实至名归;对于广大知识分子来说,则显而易见地起到了感染和激励的作用。
《奇人陈登颐》的采访配合默契,并卓有成效,给了我们以再接再厉的信心和勇气,于是便一发而不可收地采写了《新科屠夫状元》《西部绿色闪电》《西部大淘金》等报告文学。
王丽一:在我看来,《西部大淘金》这部报告文学集有点被低估了,它的写法比较新颖,比较灵活,采访的人与事也都比较重要,您能详细讲講当时的创作理念吗?
王贵如:你能一眼看出这点长处,说明我们当年的追求和努力没有白费。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在这些报告文学的写作上,我们有意识地做了一些创新和探索,如注意抓取人物思想性格的某些特征,努力吸取小说的一些表现手法,如心理描写、环境渲染、细节铺陈,用多种人称、多重视角交叉来结构作品,在文章的叙事中穿插议论和书信、札记、心灵对白等等,以求尽量摆脱新闻腔、文牍味的约束,使文章显得更活泼一些、灵动一些,读起来也更轻松一些。
王丽一:这部作品显然已经达到了你们期望的目标,让人感觉到它是有味道的报告文学。现在回过头去看,20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报告文学都是激情满满,写得很用心,也特别注意多种写作手法的交相为用。读这样的报告文学,常常会使人有耳目一新、十分享受的感觉。您是哪一年离开海西的?此后还坚持报告文学创作吗?
王贵如:我是1988年离开海西到省文联工作的。因种种原因,报告文学的写作未能持续,深以为憾。文联在一些官场人的心目中,是个“寂寞的角落”,但能够从事自己热爱的文学艺术工作,能够和作家、艺术家们在一起,对我而言,却不能不说是三生有幸。在文联的那几年,我尽可能地为作家们提供一些便利,创造一些条件,倡导、鼓励并组织大家心无旁骛、积极创作。葛建中到现在还常说,有一回他和昌耀等人想去海北采访,但苦于没有交通工具,我知道了,就让他们坐我的公务用车下去采访。这本来是应该做的一件事,但建中他们很意外也很感动,一直念叨了好些年。1988年省文联及各协会换届时,我为将昌耀列为省文联副主席的候选人,做了很多努力,找了省委宣传部和省上有关领导,极力陈述他的诗歌成就和在全国文坛的影响,终于把他列为省文联副主席的候选人。可惜在选举环节未能当选,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无力,无奈!类似这样的遗憾还有不少,这一方面是因为在文联工作时间太短,另一方面,就只能归咎于个人的能力、水平不够了。
王丽一:您能把本职工作和业余爱好结合起来,正确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真是一个不错的抉择。后来还有这样的情况吗?
王贵如:1991年我从省文联调到了青海省广播电视局,当时还叫青海省广播电视厅。在这里,因为抓精品生产的工作需要,我又撰写过一些纪录片的解说词,如《青海湖之波》《古海潮声》《遥远的唐古拉》《离天最近的地方》等。《青海湖之波》获得了全国1994年度“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那时候的“五个一工程”奖分两个档次,第一个档次是入选作品,第二个档次是提名作品。当年全国只有三部电视纪录片为入选作品,一部是中央电视台的《解放》,一部是南京电视台的《伟人周恩来》,再一部就是青海台的《青海湖之波》。
王丽一:我还记得您写《青海湖之波》解说词的事情。我那时正上大学,放假回来,您还让我帮您在图书馆查阅过资料,好几个晚上,都看到王怀信老师和您一起商讨创作提纲。您在广播电视厅工作期间,曾经为《青海湖之波》《离天最近的地方》等多部纪录片写过解说词。您觉得,解说词的撰写与文学创作有哪些不同,撰写过程中应该注意些什么问题?
王贵如:电视是诉诸人们视觉的传播媒介,画面是电视节目最主要的表现手段,电视解说词则是帮助观众理解节目内涵的重要方式之一。我觉得,写好解说词,固然需要具备文字表达的基本能力,但仅仅有这一条还是不够的。这是因为,电视解说词的写作不像文学创作那样可以无拘无束,任意挥洒,它需要充分考虑、仔细斟酌同电视画面的协调配合,配合的程度越高,就越能起到画龙点睛、相得益彰的作用。从构思、行文到结构方式,电视解说词都有一些和文学写作不同的特点,这些特点概括起来就是:一是为“看”而写,随时都要记着把观众的注意力向画面引导;二是采取“镶嵌”式的写作手法,不承担片子所有“画龙”的任务,而只承担其中“点睛”的任务;三是解说的量越少越好,切忌解说过满,切忌低估观众的理解能力,生怕别人看不明白,总想用解说替代画面自身的叙事功能。即使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写解说词时也不要难以自制地说个没完,在“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同时,你一定别忘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王丽一: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青海电视台出了一批颇为亮眼的优秀纪录片,也形成了以刘郎和王怀信为代表的两种迥然有别的创作风格。您那时候正好在青海省广播电视厅工作,对这方面的情况应该比较了解。请您谈谈当时的纪录片创作情况和对刘郎、王怀信两位纪录片大家的看法。
王贵如:是的。那段时间,青海电视台的确出了一批好片子,形成了令人瞩目的青海纪录片风景线,诸如《梦界》《天驹》《羯鼓谣》《西藏的诱惑》《唐蕃古道》《格拉丹东儿女》《上下五千年》《走向西藏》《活佛转世》《青海湖之波》等都是那个时候的作品。这些纪录片以其内容的深厚、艺术的精湛和地域、民族特色的鲜明得到了观众的广泛好评,也在全国的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电视文艺星光奖等国家级大奖中获得奖励。
在青海电视纪录片的创作中,青海电视台的同志特别是刘郎、王怀信和他们的创作团队作出了突出的贡献。虽然,刘郎后来调离了青海,王怀信也于2019年8月溘然长逝,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作品,一定会为青海广电人所永远铭记。他们在其创作生涯中表现出来的精神和气概,他们拍摄纪录片的态度和作风,更是留给后来者宝贵的精神财富。
至于他们两人的创作特点和风格,我的概括不一定准确,姑且说一点粗浅的认识吧。刘郎博览群书,知识渊博,视野开阔,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文人。他的纪录片从立意、结构到解说词,都做到了切中肯綮、亲切、风雅,尤其是解说词,文采斐然,举重若轻,于现代白话中似乎还带有某种明清小品的韵味。业界同仁这样评价他的作品:婉约,婉约得深沉;豪放,豪放得蕴藉。刘郎将中国人的情怀通过电视来表现,形成了一种气势恢宏、抒情写意、注重情采,具有浓厚文化格调的创作风格,也造就了别具一格的“作家电视”“文人电视”。
王怀信的纪录片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以青藏高原特别是青海高原为题材。高原的风物、高原的人、高原的事,永远是他关注、聚焦和呈现的对象。王怀信以特别能吃苦而闻名青海电视台,人送其外号“拼命三郎”。他的拼命,既表现在别人不能去、不敢去的地方他能去、他敢去,也表现在别人吃不了的苦他能吃、别人受不了的累他能受。诸如长江源头各拉丹冬、黄河源头约古宗列盆地、澜沧江源头、扎陵湖、鄂陵湖、昆仑山腹地、唐古拉山、可可西里无人区等偏远、荒僻以至使人谈虎色变的地方,他都做过电视拍摄,留下了许多难得的、后来被人一用再用的镜头。就其创作风格而言,他的作品都很质朴无华,不事雕琢,充满了生活的原汁原味原色,呈现出浓郁的地域、民族特色。他为中国当代电视画廊增添了一道雪域高原的风景,也为开掘青藏地域文化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王丽一:刘郎、王怀信的纪录片,您更喜欢谁的作品?
王贵如:我都喜欢,不薄刘郎爱怀信。刘郎、王怀信的创作实践,使我认识到,一个行业、一个领域,不能没有领军人物。一个领军人物,就是一面旗帜,就会产生巨大的带动和辐射作用。
王丽一:这个体会发人深思!您退休以后,写的多是散文、随笔和评论,您的散文集《岁月不老》还被列入省作协编纂的“玉昆仑”丛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型?
王贵如:之所以钟情散文,乃是因为,散文取材非常广泛,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你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皆可写成散文。在表现形式上,散文也不拘一格,可以写人,可以记事,可以抒情,可以议论,加之篇幅一般都比较短小,不像其他鸿篇巨制那样耗时费力,因而比较切合我的实际,写起来也更得心应手一些。于是,散文随笔便成为我这几年写作的首选。
岁月不居,人生易老。回望来路,不乏一些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和生活瞬间。虽然时过境迁,但不把它们写出来与读者分享,总是觉得有点儿遗憾。譬如说,我参与并见证了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哈萨克族群众回迁新疆的全过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非常了解。别的人可能会借助档案资料和采访等其他方式去写当年的哈萨克族回迁,但他们不会或很难以亲历的方式去书写。
我退出工作岗位以后,承蒙省委宣传部、省广播电视局和青海广播电视台同志们的抬爱和信赖,时不时地也会参加他们的一些选题策划和作品研讨活动。诸如此类的活动,会激发我对有关选题或节目的思考和研究,进而也会相应地催生出一些評论文章。
王丽一:您平时爱读哪一类书,最喜欢的作家是谁?为什么喜欢?
王贵如:我读书比较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小说、散文、诗歌乃至政治、历史,不同程度地都有所涉猎。在职的时候,苦于政务繁忙,时间紧张,想看的书看不了,只能利用节假日或者外出开会的闲余时间恶补一阵儿。退休以后,时间比较宽松,算是对以前所欠的书债做了一些偿还。
我最喜欢的中国作家是柳青和陈忠实。他们的作品,无论在内容的厚重上、思想的深刻上,还是人物的刻画上、文字的老到上,都超过了很多与他们同时代的作家。我喜欢陈忠实的《白鹿原》,一是喜欢其单纯、质朴且富有文采的语言风格。这种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和很强的感染力的语言,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成分和含混不清的表达。二是喜欢小说字里行间所散发出的浓郁的关中风情和乡土气息。这种气息令我迷醉,令我倾倒,让我对作者所讲述的一切都产生充分的亲切感和信任感。三是喜欢其人物形象的丰满和个性鲜明。白嘉轩、朱先生、田小娥、鹿三、白孝文等一系列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人物,既是共性和个性的完美结合,也为中国当代文学艺术画廊增光添彩。由于书中的人物身份往往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不是单薄的,而是立体的,因而人们很难用一个简单的“好”或“坏”对他加以概括。柳青的《创业史》,也是一部相当优秀的长篇小说。典型的人物群像,深厚而又鲜活的农村不同阶层的生活,构成了《创业史》毋庸置疑的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无论今后人们怎么看待中国的这场农业合作化运动,他们要获得特定历史境遇下的感性经验和当时社会的实际感觉,就不能不认真地研究《创业史》。《创业史》中的很多经典话语,包括柳青说过的一些话,我到现在都背得出来,譬如:“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一切都是暂时的,只有人民是永恒的。”
可能是受20世纪50年代特定历史环境的影响,我比较喜欢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最喜欢的是屠格涅夫和肖洛霍夫。我出身农村,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等作品,往往感到特别亲切,特别有味儿。《猎人笔记》采取见闻录的方式,写得真实、具体、生动、形象。一片白桦林、一座小木屋、一个小磨坊乃至一只山鸡、一匹马、一朵花,在他笔下都那么活灵活现。作品的体裁风格多样,语言简洁优美,可谓散文化小说、诗化小说的范例。难怪托尔斯泰会说:“只要他描上三笔两笔,自然景物就会冒出芬芳。”我也特别喜欢肖洛霍夫的小说,宏大的架构,感伤的情调,浓郁的生活气息,出色的细节描绘,使得他的《静静的顿河》成为书写顿河流域农村的史诗性作品,也使我对他的小说一见倾心。
王丽一:您已经进入耄耋之年,却依然笔耕不辍,这给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榜样。您怎么评价自己?
王贵如:实事求是地讲,在文学事业上我不是多么有成就,但值得欣慰的是:从青年到老年,我都始终保持着对文学极大的兴趣。一直喜欢看书,喜欢写作。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文学大师的。就像契诃夫说的那样,“大狗叫小狗也叫”。只要你一直在读一直在写,你就仍然还是一个作家。冯骥才也说了:“文学是一种使命,也是一种又苦又甜的终生苦役。”真正热爱文学的人,常常被人讥为傻瓜,我无疑也是这傻瓜队伍中的一员。尽管写不出太大的名堂,但只要能一直读着、写着,我就很知足,也很快乐。
另外,通过文学,我结识了一批朋友,他们都是比我有才能的人,像高澍、王文泸、王泽群、刘郎、王怀信、于佐臣、井石、风马、肖黛、肖复华、李玉真、刘玉峰、郭国庆、董明、何振基、刘增祥等等。我和他们始终都保持着深笃的友谊。我们互相牵挂,彼此惦念。这中间,有些人已经去世了,有些去了外地,大部分人仍留在青海。外地的,我們时相过从;当地的,我们常谈笑竟日。他们都为我的人生增添了色彩。文学使我的人生更加丰盈,友谊使我的人生充满温暖。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王丽一:您身上始终有一种积极乐观、勤于学习、敏于接受新鲜事物的良好品质,这对您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和帮助?
王贵如:这样说有点儿过奖。你知道,我的生活方式比较单一,甚至有点儿单调。不打扑克,不玩麻将,也不擅长体育和娱乐活动,比较多的时间都是在看书。因为喜欢看书,无暇他顾,所以,我的心态一直比较平和,与世无争。虽然“须尽白,发半秃,齿双缺,而觞咏之兴犹未衰”,这句话里,除了“觞”字以外,都还比较切合我的实际,谨以此自勉并与各位老年文友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