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如意
2024-05-31袁胜敏
袁胜敏
1
炉火不旺,原因是燃料不足。这是一种专门用于取暖的石煤,老沈拼命干两天才能换来两袋。老沈舍不得用石煤,一次只用拳头大两坨。只能勉强算作火。伙伴伙伴,有火就有伴,不在乎多。老沈经常对老周说。
这会儿,老周正咂着老沈的酒,连声嗯嗯,表示对老沈说的很赞同。老周也是老光棍,也是收废品收破烂儿的,人说同行是冤家,但他们不。他们如果连这样的同行都容不下,就没有朋友了。早年,镇里还有零星的流浪汉和叫花子,老沈老周可以和他们做朋友,老沈还收留了一個流浪儿做干儿子呢。但这些年,那些流浪汉和叫花子都不见了,不晓得跑去了哪里,其中就包括老沈的干儿子憨娃。
老周也隔三差五请老沈喝酒,但总体上还是老沈请的多一些。酒是15块钱一斤的本地苞谷酒,下酒菜是炝炒白菜和醋熘土豆丝。喝酒是应该有肉的,但老沈舍不得买肉,为了解决油水问题,只能买八块钱一斤的猪板油,炼的油炒菜,油渣当肉佐酒。
老沈劝老周喝酒。老周说,你咋光劝我喝你自个儿不喝?老沈说,我可能以后不能陪你喝酒了。老周说,莫怪说,你这不挺好的?老沈没有直接接老周的话,拿手抹了一把眼睛。老周又说,你是不是有啥事?老沈鼻子耸了一下,忽然哇一声哭了起来。老周连忙站起身,用一只手搭着老沈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一边用双手捂着脸,一边抽噎着说,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啥意思呢?无儿无女,一辈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老周说,要是因为这些,我倒想起一件事,你先把脸擦一下。然后顺手把桌上的抹布递过来。
老沈擦了脸,木讷地坐着。老周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说,其实我们都一样,只不过我原来有过女人,后来嫌我穷跑了,留下一个女儿还被人贩子拐走了。老沈看着老周不作声,他在等老周说那件事。老周说,老常你认识吧?老沈愣怔了一下,说,他不是你邻居吗?老周说,他前几天差点把他女儿秀珍药死了。老沈惊讶地说,这是为啥?老周说,秀珍在十几岁的时候上山打猪草,不小心从崖上掉下来摔断了脊椎,后来就一直瘫痪在床。现在,老常老两口岁数越来越大,怕百年后没人照顾秀珍,就悄悄在汤里下安眠药。看到秀珍喝了汤,又于心不忍,往医院送。
老沈皱着眉,叹着气。老周说,有一句话我不晓得当说不当说。老沈看着老周说,我俩还有啥不能说的?老周说,你要是愿意,我愿意去说合这事。老沈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不作声。老周又说,秀珍对于哪个来说都是个累赘,连她父母都嫌弃她,但咋说还是个女人。老沈还是不作声。老周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老沈把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说,我愿意!老周哈哈一笑,说,愿意还半天不吭气?老沈说,我是怕人家嫌弃我。老周说,这应该不至于,我明儿一早就去找老常说说。老沈忽然说,你咋不介绍给自己呢?老周叹了口气说,我要等我的女儿,万一她回来了,我不想让她因为后娘和我有隔阂。
老周连喝了几杯酒后,踉踉跄跄地走了。酒劲儿上来了,老沈瘫坐在那张破沙发上。沙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极了他年轻时听房听到的动静。他心里颤了一下,为自己的无理需求而羞耻。有什么资格谈女人呢?除非能捡来,就像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捡来的一样。这沙发、木椅、餐桌、碗柜、碗筷、筷子篓、衣裳、鞋子、帽子、袜子、裤头、萝卜缨子、白菜帮子、洋芋芽子……都是捡来的。它们大多数破旧或腐烂得不像话,但老沈总可以变废为宝,为他所用。当然,也有捡来时是半新的好东西,比方说棕床、被子、羊毛衫、皮衣等。当这些东西一起出现在垃圾堆上时,老沈就猜出这是刚去世的人用过的东西,不然早被别人捡走了。别人嫌弃,他不嫌弃,他用得上。
老沈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往事像炉火一样忽明忽暗。老沈老家是河南,大饥荒的年代,爹妈带着两个姐姐到处乞讨。在乞讨的路上生下了他,爹妈高兴坏了,取名有福,大名就叫沈有福。听妈说,爹最疼他,每次要到吃的,都让他先吃,他吃饱了才允许其他人吃。有福五岁的时候,他爹不知什么原因口吐白沫倒地身亡。第二年,二姐又患急症死了。有福妈带着两个孩子继续四处乞讨为生,一路讨到鄂西北。这时候,有人家看中了大姐,大姐就嫁在了汉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过了半年,有福妈发现带着有福待在大姐家不是长久之计,又沿着汉江支流堵河乞讨,直到看见一个开阔的镇子,也就是现在的水田镇,才决定安定下来。在这里,有福妈租了一户人家的偏厦,继续靠乞讨为生,早出晚归。后来周边都讨遍了,就到更远的地方,好几天才回家一次。
有福妈与乡邻相处和睦。过了近十年,村干部看他们可怜,就让他们在稻浪坪村落了户口,还按人头在荒坡上划了土地,但是不许他们再讨饭,要好好种地。从此,有福学着种地,他妈在家操持家务。有福妈还到处打听给有福说媳妇,但没有一家女子愿意。这样过了几年,有福妈不幸患上了肝炎病,无钱医治,病情越来越严重。妈临死的时候拉着有福的手说,我最不放心的是你,要想说媳妇,靠那一块荒地肯定不行,你还是跟着别人出门挣钱吧。有福泪流满面,连声答应。
妈去世后,有福托人找到邻村的杨老板,出门打工。杨老板当时在武汉承包了一家水磨石厂,有福在那里的工资是十块钱一天,收入比讨饭高多了,但他一直干到阳历年底都没领到一分钱。可能是灰尘太大,肺部难受,有福就和杨老板说不能再干了,必须回家看病。杨老板同意了,说上面的老板还没有给他钱,让有福先回家过年,年后一定付清所有的工资。让有福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欠就是两年多。这两年多,有福上门要了无数次,都是无功而返。他身体不好,只能靠捡破烂儿维持生计。第三年的腊月,有福听说杨老板回乡过年,就上门去要钱,却没见他的踪影。杨老板的一个好心邻居指点有福到隔壁镇上的宾馆去看看。有福步行一个多小时,走到邻居说的那个宾馆,从前台小姐那里打听到杨老板的房间。有福敲门,杨老板一开门见是他,就堵在门口不让他进。有福从杨老板张开的胳膊缝隙里,看到床头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有福悲愤交加,扑通一下跪在杨老板面前,哭着说,杨老板,两千块的整钱我不要了,你把八百的零头给我吧!杨老板重复了以前说了多遍的谎话,想尽快把有福支走。有福不起身,只是哭。这时,床头的女人走了过来,从钱包里抽出八百块钱递给有福。有福接过钱,对女人鞠了一躬,转身下了楼。
从此,有福再也不敢出门打工了,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出门打工,因为当年在杨老板厂里坐下了哮喘病,他干不了重活,既种不了地,也不能靠打短工挣钱。于是他就在镇边的农户里租了两间土墙房,靠捡破烂儿然后卖给废品回收站生活。这样一晃就是二十几年,当年的小沈变成了老沈,向孤老的方向越逼越近。前几年,村干部做工作要把他送到福利院去,他说受不了拘束,不愿意去,村干部就给他申请了一套精准扶贫安置房。安置房很小,又离集镇很远,老沈很少去,大多数时间仍在集镇里捡破烂儿,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到安置房里。
2
半夜被尿憋醒后,老沈再也睡不着,秀珍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他听老周说秀珍头上还有一个姐姐,早就嫁到了山东,要不是秀珍拖累,老常两口子早就去山东投奔大女儿了。老沈是见过秀珍的。在冬天有太阳的时候,老常夫妇会用轮椅把秀珍推到稻场上享受阳光浴。老沈走村串巷,偶尔会碰到晒太阳的秀珍。可能是为了省事,她爹妈给她留的是男式小平头。她的脸很白,白得不正常,连头皮上都散发着那种白。她也很胖,胖得也不正常,别人脸上的肉瓷实,是向四周开去的,而她的是垂吊着的。额头细密的皱纹,让她看起来像年近花甲的女人。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她瘫痪,不然早就被别的男人抢走了。即将,这个算不上女人的女人大概率会成为他的女人。她瘫痪不瘫痪,漂亮不漂亮,年轻不年轻,都不重要。这件事的意义有二:一是他救了她,二是他拥有了自己的女人。这样反复想着,老沈就有点兴奋,一种从未有过的知足感充填在他的心里。
一觉醒来已是大天亮。老沈从来没有起过这么晚,他有些自责。捡破烂儿是必须早起的,只有早起才能最大程度地捡到别人头晚扔下的东西。
他开始重复每天无数遍的生活模式。上厕所,刷牙,洗脸,做早餐,吃早餐,拎着火钳、钩子、滑板轮(也是捡来的)等工具出门。每当出门的那一刻,他会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工作规律与一般上班族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当他一个人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小巷时,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就会油然而生。
出了门,老沈才知道太阳已升得老高了。往前看,老周正踏着细碎的阳光走过来。走近了,老周摆摆手说,进屋。
进了屋,老沈说,你吃了早饭没?老周打着哈哈说,我吃了早饭就去找老常,你要给我开今儿的工钱哩。老沈也笑着说,没出工,今儿的废品早被别人捡完了,哪有工钱?老周说,不说笑了,你现在跟我到老常家去一趟。老沈放下工具说,我换件衣服。就进屋换了件捡来的中山装。
老常老两口在堂屋里正等着他们。不见秀珍,老沈估计她躺在里屋床上。老周按程序把他一早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大体意思是老常老两口年事已高,照顾秀珍越来越困难,老沈是一个人,虽然条件差点,但人靠得住。他愿意照顾秀珍,就看二老的意思。人说一家养女百家求,女方永远是端着的。老周会说话,老常两口子听着很顺耳。老周一早来说合的时候,老常开始还不相信有这样的事,但他相信老沈的人品。老常不图别的,只图人老实,能好好对待他女儿。老常聽说老沈不但老实,还有爱心,几年前还收养了一个叫憨娃的流浪儿。这个憨娃除了吃,就是学狗叫,啥也做不了,后来不知啥原因不见了,再没有回来。现在,老沈就在眼前,老常想当面问问他的情况。
老常说,你是咋想的?
老沈说,我没有老周说得那么高尚,我只想让我和秀珍有一个完整的家。
老常说,秀珍可能不能给你生一男半女。
老沈愣了一下说,我不图她啥,但我会保证对她好。
老常说,我们也没有图你啥。
老沈说,要是我活不长了,你们同意不?
老常有些震惊,但他没作声。
老周插话,你说啥呢,你这不是怪好的?
老沈说,我老是咳嗽,老是咳。
老周说,你都咳了几十年了。
老常两口子对视了一下,不置可否,然后站起身,走到里屋,关了门。他们在里面叽咕了一阵,又出来了。老常说,我们没意见。
老沈说,是不是要征求一下秀珍的意见?老常说,不用,我就能做主。老沈说,还是问下她吧。老常就让老伴儿进里屋去问秀珍。一会儿老常老伴儿出来对老沈说,你进去见见吧。
老沈有些拘谨地站起身,掸了掸他那件半新半旧的中山装,带着他那咚咚跳的小心脏,进到里屋。
秀珍靠在床头,微笑着迎接老沈的到来。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包括垂吊着的脸,还有布满细微沟壑的脖子。老沈畏畏缩缩地移步到床前,像年轻人那样抠着指头,脸憋得通红,不说话。秀珍抿着嘴笑,还像大姑娘一样呢。老沈吭吭哧哧地干咳了两声说,你同意了?秀珍说,我要是不同意呢?老沈嘿嘿地憨笑,搓着手。秀珍说,你出去吧,他们还等着你。老沈就出来。
老沈坐下后,老常说,你看个日期,把秀珍接过去。老沈眨巴了下眼睛说,我看还是明媒正娶吧,先下彩礼,再“拨期”(当地民俗,男女双方约定结婚日子)、结婚,哪怕再穷,彩礼再少,过程也要跟别人一样的,您说是不?老常老两口盯着老沈半天不作声,把老沈看得好不自在。半天没言语的老周说,老沈也是一片好心。老常老两口对视了一眼,笑了。事情就算定了。
临出门,老常把老沈拉到稻场边,吞吞吐吐地说,秀珍这样的人可能连福利院都不会收……即使收,也不能麻烦国家,国家政策再好,总需要人照顾吧,不能麻烦别人。
老沈连忙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老常说,有些话不是一个当老子该说的话,但我还是要说,我们老两口都这样想:让她做一个正常的人,也不枉来世间一趟。
说完,不等老沈说话,老常就抹着眼泪进屋了。
3
为答谢媒人老周,老沈邀请他晚上来自己家喝酒,顺便商量接下来的事。老周满口答应。老沈就独自回家。
老沈回到家,坐在家里那张破沙发上,看着桌上的黑白电视机发呆。这台黑白电视是这两间屋里最值钱的电器。十二年前,电视机的老主人死了,老沈从这家门前经过,老主人儿子喊住老沈,指了指墙角的黑白电视机。老沈以为人家要当废品卖。人家说电视机啥啥都是好的,十五年前花五百块钱买的,让他一百块拿去,还赠送“小天锅”。那年轻人还现场把电视调给老沈看,效果果真好。老沈太孤单了,看看电视剧解解闷也好,就把它买下来了。买回家后,架起“小天锅”,能收到几十个频道,着实打发了一阵时光,但月底电费却涨了好几块。老沈就舍不得看了,用绸布盖了,极少打开。去年,一个搞收藏的人知道了,要出三百块买这台电视机。老沈是缺钱,但当时不急用钱,就没舍得卖。捡破烂儿是有点小收入,但房租、吃喝、看病吃药,啥啥都要钱,基本上没余钱。现在,他有急用,是考虑卖它的时候了。
老沈火急火燎地找到那个收藏家,问他还要不要电视机。收藏家爽快地说要。老沈就回家把电视机连同“小天锅”一起搬来,问能不能加五十块“小天锅”钱。现在家家都用闭路电视,好多家庭直接用Wi-Fi收看节目,“小天锅”早就成文物了。收藏家想了一下说,这玩意儿广播局多的是,但我看你确实不容易,加五十就加五十吧。老沈知道人家这是照顾他,就向收藏家作了一个揖,高高兴兴地走了。
回来的路上,老沈想起自己与秀珍这件大事还是应该跟村委会说下的,顺便请吴主任帮忙解决结婚证的事。村上给他分了一套安置房,但为了生计,他很少待在那里。对此,村干部尤其是村主任吴善能不是很高兴。
吴主任正背着手在村委会场院里踱步,看见老沈,就招呼他进屋。吴主任说老沈你不好好在安置房里待着,到村委会干啥?老沈说,我有事向你汇报。就把要和秀珍一起生活的事说了一遍。前不久因老常要药死秀珍的事,稻浪坪村差点被镇政府挂上社会治安黄牌警告的牌子,吴主任正为此事发愁。现在看来,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落地了。吴主任正色说,这是好事,但要扯结婚证。老沈说,我昨天问了民政办,他们说秀珍这种情况办不了结婚证。吴主任愣了一下说,也是。老沈带着哭腔说,那咋弄?吴主任想了一下说,办不了就算了,你们就在一起住吧,你们这种情况估计也算不上违法。老沈就向吴主任作揖,转身准备走。吴主任叫住了他,从钱包里扯出一张钱说,老沈,你们办事我就不去了,这一百块算我恭贺你们了。无意间收到村委会的贺礼,老沈感到受宠若惊,连忙向吴主任又作了一个揖。
晚上,老周如约而至。两个人又就着油渣萝卜缨子,推杯换盏。他们聊到往后的生活,又聊到不堪回首的从前,再聊到快乐的童年。小时候多好啊,有父母百般关爱,就是饿肚子,心里也是甜如蜜。自从父母去世后,留下自己一个人在世上,他们就掉福了。想起去世二三十年的父母,他们泪流满面。擦了眼泪,继续喝,继续聊,对在几十年中碰到的好人感恩不已,对遇到的坏人痛快淋漓地骂。老周说,你晓得吧?杨保广,也就是当年坑你的杨老板,都死了好几年了。老沈惊讶地说,咋死的?老周说,好吃的吃多了,糖尿病造成尿毒症,这家伙说不定还有梅毒病呢,反正不到六十就死?了。老沈悠悠地说,这样的人死了也好,免得再祸害人。老周跟着说,死了好。老沈说,我们穷人愁,其实富人也愁,穷人整天为柴米油盐发愁,富人整天为吃喝玩乐发愁,反正都是愁,早晚都是死。老周竖起大拇指,说,对头,都是愁。
老周又说,有些话我不该说,秀珍估计真的生不了,即使能生,整天不动,怀上娃儿也正常不了。老沈说,这个我早有思想准备,我还有憨娃。老周说,憨娃不一定会回来,再说他干活还要人带才行。老沈不作声了。憨娃是好孩子,是老沈好多年前在镇街上捡回来的。当时,这孩子在垃圾桶里找吃食,找半天也没找到。老沈说他有吃的,这孩子就跟着老沈到了家里。孩子已经饿得皮包骨了,一口气吃了五个大馒头。老沈问他叫啥名字,他说他叫汪超。老沈看他憨头憨脑,就叫他“憨娃”。吃饱饭后,老沈让憨娃走,憨娃仿佛没听到,嘴里还嗫嚅着叫老沈“爸爸”。老沈心软了,这就是缘分,刚好自己没儿子,就收留了这个义子。当晚,老沈就发现憨娃有一个怪癖,就是莫名其妙地学狗叫。但他干活却一点都不含糊。老沈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憨娃给他打下手。有一次,老沈得了重感冒,就躺在床上指挥憨娃下面条。当憨娃把热腾腾的面条拿到老沈面前,“爸爸、爸爸”地叫他吃时,老沈忍不住热泪奔流。就是这样一个好儿子,去年,忽然不见了。
两个人把一瓶苞谷酒干了个底朝天。老周要走,老沈忽然对他说,我求你一件事,如果将来我死在秀珍前面,请你帮我照顾她。老周愣了愣说,你这不挺好的?老沈说,万一呢。老周说,万一,那就行。老沈又说,憨娃要是回来,万一我不在了,也请你带着他。老周说,憨娃勤快,我不嫌他。老沈拉着老周的手,哽咽着说,老哥,你是个好人……老周说,你更是好人。
4
老沈用卖电视机的钱和吴主任的礼钱,封了两个两百的红包,算作彩礼。第二天一早,他和老周一起,正式到老常家下聘礼和“拨期”。
老常老两口高兴地接过红包。老沈就把办事的日子告诉了老常。老常说不管哪天,我都没意见,我只想问你准备在哪里办事。老沈说,出租屋和安置房,您说哪儿好呢?老常说,以你的意见为准。老沈说,安置房干净些,但地方窄,又不方便,在出租屋方便我照顾秀珍。老常说,那就按你的想法办。
老沈感觉彩礼少得说不出口,怕老丈人打开后不高兴,就对老常说,彩礼拿不出手,安置房是公家的不能卖,我老屋场山上还有承包的十几亩山林,是我妈给我留下的唯一值点钱的资产,都转送给二老。老常摆摆手说,你已经够困难了,再说我们肯定会走在你和秀珍前头,到时候还是你们的,现在就不必倒手了。
老常老伴儿做了六菜一汤,菜不是很丰盛,但讲究的是一个“七成八不成”的意思。根据当地的民俗,凡是男女双方在结婚前正式聚餐,都是六菜一汤,“七”寓意成功。老常老两口用轮椅把秀珍推到堂屋。老沈看到秀珍的头发梳理得很齐整,根根都乌黑发亮。她抿嘴微笑着看了老沈一眼,坐在桌旁不作聲。大家吃得很开心,老常老伴儿不断地给老沈夹菜,秀珍时不时偷看老沈。老周来前已经提醒了老沈,第一次在老丈人家吃饭,要控制饮酒,防止喝醉后失态,留下坏印象。所以主人家不劝酒,老沈就不喝。主人家知道规矩,也不蛮劝酒。老沈给老常敬酒,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拿着酒杯,杵在那里。老周连忙说,喊爸啊!老沈就对这个只比他大13岁的老丈人喊爸,给他敬酒。然后又给老丈母敬酒,老丈母吃菜他喝酒。如此,前后喝了十杯,凑成“十全十美”。喝酒的三个男人都面带春风,兴致十足。就下席。
老常让老沈推着秀珍到稻场上去转转,这就相当于青年男女谈恋爱了。实际上,从正式认识到现在“拨期”,正常男女结婚的所有流程,一样都没少。只是,与现在的年轻人结婚前都已经“试婚”相反,老沈与秀珍在此之前几乎没有单独在一起接触过。尽管老沈和秀珍是这样的一对,但他们不能比正常人少任何一样,“试婚”是不可能的,谈恋爱的程序还是要走一下。老常毕竟是过来人,才安排得如此之细。老沈推着秀珍在稻场上转圈圈,两个人都不说话,直到秀珍提醒老沈说话,他才把老常表扬了一番。秀珍说,你再把我推到田里的那条路上。老沈说,好。
横穿田野的这条水泥路,连接着稻浪坪村和镇街。道路两旁是大片的良田,这时候正值深冬,田里没有种植任何作物,只有秋收后留下的稻谷茬。尽管这样,秀珍仍然看得兴致盎然。老沈说,这有啥看头?最美的时候是春天油菜花开,再差点的就是夏天绿泱泱的水稻,都比这好看。秀珍轻轻地抠了抠老沈的手说,还撩我?你说的这些我只能在手机上看到。老沈手被抠得痒痒的,一股莫名的暖流涌遍全身,他已年近花甲,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他有些激动,有些不知所措,牙齿打着战说,你要是喜欢,我每天都推你出来看。秀珍说,你要说到做到哦。老沈说,一定能做到。秀珍说,你把身子靠近我。因受刚才奇妙的暖流的影响,老沈的胆子瞬间变大了,他半蹲下来,一只手抓紧轮椅靠背,身子紧靠轮椅。又是一股从来没闻到过的香气袭击了他。
秀珍把脑袋靠在老沈胸前,眯着眼睛。
5
后天就办事,老沈手里没钱,为席面急得团团转。天擦黑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晃悠到了老周门前。老周喊他进屋,他吭吭哧哧地说,照说我应该答谢你这个大媒人的,但我现在根本拿不出钱,欠你的情我慢慢还。老周哈哈一笑,说,跟我还说这话?再说,我喝你的酒可不少,你要都折算成钱,我咋还?老沈说,那我暂时就不提了,但我还有一件事张不开口。老周说,我晓得是啥事。说着,进到里屋拿出来五百块钱,递给老沈说,你和秀珍办事也没啥办的,但一席客还是要待,这些钱你先拿去用。老沈接过钱说,我一有钱马上就还你。又说,你咋忽然变成有钱人了呢?老周说,我女儿今儿下午忽然给我打电话了,还加了微信,当场就给我发了一千块红包。老沈一听,声音立马提高八度,天大的好事啊,恭喜老哥!老周说,谢谢老弟的祝贺。她也是一双儿女的母亲了,回水田镇是不可能了。老沈的脸立马暗了下来,你要走了?老周说,不一定,我舍不得老弟啊。老沈说,你要去投奔女儿也很正常,你应该去。老周揉了一下眼睛说,谢谢老弟的理解,但我不一定会去。老沈不作声,他想起了憨娃,他幻想着憨娃某一天也会给他打电话,或者是忽然回来,那该多好。
老沈花了一百块钱,在村里请了一个厨子。厨子说这是喜事,哪怕只有一桌,也要按“合碗席”来办。老沈欣然同意,剩菜不怕,他和秀珍,还有老丈人老丈母,加上老周,都能接着改善伙食呢。厨子领着老沈上镇街买菜,足足花了三百多,相当于老沈一个月的伙食费。看得老沈有些心疼,但一想起秀珍,他就觉得还花少了。他要是有更多的钱,不但要大办酒席,还要用小轿车把秀珍接来呢。
想到轿车,老沈就去请轿车。出租车司机一听说是结婚用,张口就要两百。又听说新娘是残疾人,还要加两百。老沈一听傻眼了,他家离秀珍家才不到两里路啊!他羞愧地跑到老常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说,爸,我对不起秀珍,人家结婚都用轿车接,我请不起。老常把他拉起来说,用啥轿车?就用轮椅推着秀珍过去就行。
第二天十点左右,老沈前天在安置房找的两个邻居都到场了。老沈仍穿着那件捡来的中山装去接新娘。半个多小时后,老沈推着秀珍过来了,后面跟着老常老两口,还有老沈出租屋的两个邻居。秀珍穿着一身红衣服,白皙的面庞泛着桃花红。
十一点整,正式举行婚礼。老沈请不起主持人,就请老周充当主持人。一挂鞭炮响过后,一切按照婚礼流程举行。照说,男方父母要给新娘封喜钱的,但老沈父母早故,老常提出他来封喜钱。他说这个喜钱也算陪嫁,就给秀珍封了一个红包。秀珍转手给了老沈。
因秀珍行动不便,入洞房和闹洞房这两个程序免了。就吃席。参加婚宴的人,包括四个客人,加上老常老两口,再加上老沈、秀珍、老周和厨子,满打满算十个人,一桌正合适。大家推杯换盏,热热闹闹,好不开心。
喜宴吃罢,老常老两口、厨子和其他客人都走了。老周也要走,老沈喊住他,从兜里拿出六百块钱,递给老周说,老丈人给秀珍封了六百红包,加上四个客人送的四百,现在我有钱了,赶紧给你,免得我不小心花了,再也还不起你。老周接过钱说,咋多出一百?老沈说,这不是谢你这个大媒人嘛。老周抽出一张钱,硬塞给老沈。老沈硬是不要。老周说,那好吧,留着这钱请你喝酒。老沈说,有些话今儿说不吉利,以后再说吧。不管你咋决定,我都感激你。老周摆摆手说,快回去吧,新娘子还等着你呢。
秀珍坐在轮椅上,噘着嘴看着老沈。老沈说,吃饱了没?秀珍说,早吃饱了,我有些累了,放我到床上去吧。老沈就去抱她。她看起来很胖,但却不重,老沈很轻松就把她抱到了床上。秀珍躺在床上说,去关门啊。老沈就去关门。接下来,他们就做新郎新娘该做的事。
秀珍笑道,你不是说自己身体快不行了吗?老沈赔着笑,咦,怪事,自从见到你,我的身体好多了。说完,就呼呼大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沈被秀珍抠醒了。老沈打了个哈欠说,从来没睡得这么香过,人不结婚真是枉來世上一趟啊。秀珍嗔怪道,你才晓得啊,咋不早点到我家提亲?老沈说,我不是高攀不起嘛。
秀珍说,说正经的,我可能真的不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
老沈说,我晓得。
秀珍问,你不怪我吗?
老沈说,不怪,再说,我们还有憨娃呢。
秀珍说,可他一点音讯都没有。
老沈说,我相信他会回来,你看,连老周的女儿都有消息了。
秀珍说,他们不是说憨娃只会学狗叫吗?
老沈说,他们胡说,憨娃勤快得很。
秀珍哦了一声。老沈忽然提高音量,说,他还会叫你妈呢。
秀珍说,妈?
老沈说,对,我会教他喊,他一学就会。
秀珍看着天花板出神,那上面糊的报纸上有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照。她咯咯地笑了,说,要是那样,就真的圆满啦。
老沈说,莫笑,我听到狗叫声了。
秀珍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说,寂静无声的,哪儿有?
老沈说,莫怪说,我就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