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
2024-05-31铁匠
铁匠
宜兴为苏南水乡,数条河流穿城而过,放眼望去,晶莹剔透的河水中,一群群白条鱼逍遥自在地寻欢觅食。
“乾红早春”茶馆倚河而建。一个小小包厢,我独处其间,临窗饱觅着无限春光,又不时看一下面前红木茶几上青花瓷杯中橙红的汤色,稍呷一口。这样的氛围里,我思绪万千。
我在等人,一个令我感恩一辈子的长者。
那年,我来到无锡的阳山脚下。这里是一座职业技校所在地。我在这里度过了3年财会班的学习生涯。
第一个学期,我,一个懵懂男孩,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离愁占据心头,让我对人生感到迷惘。我常常会在课外时间里徘徊在校外野地,喜欢看朝阳从校边的阳山东升起,看夕阳又从阳山西下,或孤身独影迎长风舒啸,或半夜起床,如一个满腹经纶怀才不遇的才子,孤芳自赏地看一下自己偶发于校刊《太阳雨诗刊》上的“杰作”,以打发时光。现在想来,那时,正是这些一篇篇无病呻吟的诗行,支撑着我的精神世界。家境贫寒貌不惊人、寡言少语的我内心极度自卑,唯用优秀的学习成绩聊以自慰。
老天就是这样眷顾着这世间的一草一木,我万没想到,陆续出版的油印诗稿,我每期必发的那一首首“大作”,让我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一位“大人物”的视野,而后,这位长者的注意,便如春风化雨滋润了一个少年的荒漠心田,从而生长出一片希望。
长者是我同学的父亲,我称他汤叔。
同是17岁的青春年华,我无法想象,我的学习成绩与写作爱好,会成为女同桌汤君回家后在家人面津津乐道的对象。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汤父对女儿的状况有了察觉,不过,汤父的反应大大出人预料,他竟然会在一个周末,通过汤君,约我在第二天上午9点到他的办公室“喝茶”,说是要会一会这个“书写出具有无限思想深度的少年诗人”。
放学时,看女孩满脸羞涩地将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塞在我手心,一腔热血马上涌得我浑身战栗。
这是张从练习本上撕下的纸片,上面几行娟秀的文字,令我一度曾将这个邀约视作是她对我的恶作剧。可夜阑人静之际,我想起同桌平时与我相处的点滴无不透露着尊重与关切,我这才感觉到,这不是玩笑。为不辜负一位长者的善意,勇敢赴约是我的不二选择。
那个星期天早上,我从屋檐上汹涌而下溅落在地的“啪嗒”声中醒来。
深秋。高卷裤管,穿着双塑料凉鞋走在无人的街道,看树梢在风中摇曳,看落叶满地,雨水随风不时地打在脸上的感觉,都令我的内心不禁生出阵阵寒意。
不错,直至今日,我都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走进他那办公室的。面前是一位个子高大的男人,寸头发式,一张四方脸和蔼可亲。记忆里,让我最感特别的,是他那两道乌黑粗壮的浓眉。是的,我第一次看到世上男子还有这种眉毛的:它至少有半寸长,翻翘向上,让人觉得他是位请人化了妆的戏剧演员。稀奇的是这位早年在部队当兵的男人,眉毛长在这张脸上并不见威严,眉宇间盛满了爱怜、关切。
哦,对了,从见他的第一面起,我头次对“慈仁长者”这个词有了理解。
一点儿不错,这词犹如为这位领导量身定制。这种感觉的到来,是随着长者从见到我进入他的办公室马上急切起身,为我收伞,为我让座,又在脸盆架上印着大红牡丹的脸盆里烫过毛巾,用他的一双大手,满脸微笑为端坐在一张背椅上的我擦去头上的雨水时,如一股暖流袭来,顿时让我有了一种醉乎乎的感觉。
万分感谢啊,这股暖流影响了我数十年。在后来的人生岁月,大凡我在逆境,关键时候,这股暖流就会及时地在我内心涌动,让我有了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动力,直至现在。
“了不得的诗人呐,呵呵,我也曾是位文学少年,小蒋,今天见到你,真正见了知音啊!”
一个陌生人,充满温情的鼓励、毫无距离感的亲切口吻,还有眼神里包含着的赏识,就在那个瞬间,我浑身上下由自卑引发的许多不适,马上了无痕迹。
岁月匆匆,转眼已过去35个年头,我再想不起当初我这个无知少年是怎么和这位可敬长者侃侃而谈的。记忆中,过往的美好如一幅无比优美的木刻年画,永驻我心间。
“西风忧郁,憔悴了初冬月光,重叠了一个生锈的故事,摇曳着梧桐树上挂着的一串五彩斑斓的梦想……乖乖隆地咚,读你这首‘心谣,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诗中意境体现着无限想象力,你叫我这个写了二十多年的业余文学爱好者看过,呵呵,真叫无法形容了啊。”
慈祥长者手握着一本油印校刊对我打开了话匣子,我们的交流再无障碍。我这个平时让人在背后被称为“三拳打不出一个冷屁”的懵懂少年,忽然遇上一位难得的知音,馬上就会收不住嘴,滔滔不绝,就诗歌创作的方方面面,好比是个名师特地来向对方“传经送宝”似的,不闻不问,一股脑儿砸了过去。
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当时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约我,是以谈诗为由,在不动声色中让我对他的宝贝女儿保持距离。交流中,他不时对我的赞美声里偶尔蹦出的诸如“最美年华,该在享受文学爱好的同时,保持好与同学们的纯友谊,全力以赴赶学业,争取早日成为建设祖国的栋梁之才”等教诲,重中之重,便是“保持好与同学们的纯友谊”那一部分。后来,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也曾多次回忆起当时与这位长者交流的全过程,这才想起,他在对我吐出这一句话时显得非常郑重其事,眼神、举止,突显着他的语重心长。
那天,结束交流时,当长者将一沓20张10元钱强塞在我手里时,我一时惊得目瞪口呆!那时,这200元钱于我这种寒门学子来说,已属天文数字。而赠予我的人,只是位同学家长而已。我何德何能可以接受这种无私赠予?
不错,我要说,这位长者当时将这笔钱强行塞在我口袋中时,绝没有丁点儿关于他女儿与我之间相扯的事,而纯属对一个贫困学生的体恤关爱。班里同学都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就连平时的基本伙食我也没有保障,想来是汤同学将我的情况都告诉了她父亲,这才会使这位长者向我伸出援助之手。
“孩子,千万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叔叔的这些钱,希望你用在改善伙食上。好身体是一个人的最大本钱。何况这只是我对一位‘知音的友好表示,谁叫你现在就是位‘伟大诗人呢!”
不知道那次我是如何跨出办公室的门的,只知道那个初冬早上是如此神奇:仅过了两刻钟,来时的风雨没了踪影,天空中虽还有大片乌云,可从云层间射出的正午阳光,如金子般闪亮,这让年少的我,似乎看到了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在向我伸出双手,在热切地等待着我用努力去回应。
我在感动中泪流满面,又在一串串泪水滑落在地时暗暗发誓:善良的汤叔啊,您等着,终有一天,我会以您期待我成长的样子站在您的面前!
后来的学习生涯,我牢记叔叔的叮囑,在每一个晨起暮落努力,不仅成绩更加优秀,也勇敢地走出了自卑的小我。第2学年我当上班团支书、担任了文学社社长之后,我对自己有了更高要求,一言一行,考虑的不仅是个体的得失,还有团队的荣光。欣慰的是,通过努力,由我组织的班里同学们经常性参加的各类社会实践活动,给学校也争取到了许多荣誉;我负责打理的文学社社刊,作品及印刷的质量都让学校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
与汤叔有了交集,我从此就多了一个亲人。汤叔不仅一直在经济上帮助我,还不时在周末邀我去他们家做客。正是这份胜似父亲的关爱,让我安心学习,能够以优异成绩走出校园。
生活虽然不易,但有汤叔这样的人生榜样在前,有他给予我的一腔信心,出了校门,我干一行爱一行,行行都干出了成绩。开始这几年,我还时常与汤叔保持着书信联系,不时向他汇报工作成绩,讨教工作方法,汤叔都热情回应,不断地来信给予我鼓励及帮助。后来我担心自己会给汤叔繁忙的工作带来干扰,影响他的生活,便渐渐地和汤叔少了联系。再后来,自己结婚生子,生活的重担压在双肩,创业后,企业的发展道路很不平坦,真叫是负重前行。我不可能在汤叔这样有大恩于我的人面前报忧,另也因汤叔进城生活了,通信地址变了,导致在一段时间后,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春去冬来,这转眼之间,我们就失联了将近30个年头。
再有联系,真叫是意外之喜。
挚友赵灿在十年前创办电子公司时得到了我的全力支持,一路拼搏,在历尽磨难后,终在3年前将企业带上了正常的发展轨道。赵灿最爱的是自驾野游,一次出门往往就是半个月,回来后的头件大事就是找我喝酒品茶,把一路见闻绘声绘色地与我分享。3天前,他风尘仆仆从新疆回来,并没有先将车开回家,而是直接风风火火来到我的公司。
“哥们,恭喜恭喜再恭喜!”
会客厅开着空调,我忙着为他沏茶,赵灿一边脱着那件草绿色军大衣,一边咧着大嘴就朝我一阵祝贺。
开始我还误以为是他知道了我刚刚签约一个环保项目,因而并没有显出惊讶。
“哪里呀,兄弟,这次出门,回来时,我在河西走廊巧遇上你那个‘第一丈人汤叔了呐。我们是一起回来的。”
我瞬间悲喜交加。我常在与挚友举杯把欢时,讲起在阳山求学期间的受助往事。每每趁酒意满怀感恩地说起这些,我就会冲动。声情并茂地叙说,也感染了朋友们,不知在哪次尽兴之后,有人就把汤叔戏称为我的“第一丈人”。
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的赵灿坐在我面前,一仰脖子喝下我为他倒的一盏“乾红早春茶”后,这才竹筒倒豆子,把巧遇汤叔的过程说了个大概。
“哪能想到呢?75岁的人,看来就60岁出头,身体棒得可以打老虎!说来也是,没这个好身体怎可以跑川藏线?老人单人独车,与我们一起野营。他说起了他退休后最大的爱好就是自驾游。知道我们是同乡,而且还是宜兴市的,就更兴奋,打开了话匣子,马上就说起了你!”
赵灿还对我说了什么我都忘了,在记下他告诉我的汤叔的手机号后,我就当场拨打了汤叔的手机!
“我知道你是小蒋!哈哈,听你的口气,与当年可是一点儿没变呐!好,这就好!自信依旧,积极向上的劲儿依旧,热情依旧,好,一言为定!明天下午就去你那儿小聚!我开车过去!到时,你只在微信上发个定位就行!找个安静的地方泡上一壶好茶,忘年交哟,你就等着一个老头儿的一通唠叨吧!”
这个性情中人,早在赵灿口中知道了我的一切,欣然接受我的邀请。电话那头声如洪钟,精气神是如此之好!听他说退休后“老汉不沾烟和酒,唯喜红茶、写作、自驾游”,电话那头,对于“写作”他也说了“已放下了早年半吊子诗人身份”,现在是“学徐霞客,用车轮走四方,用文字作画笔,描绘祖国的大好河山”。汤叔说,这两年他写下的百万字游记,一家出版社已过审,只等书号批下来就可印刷。可他不知我为生活所迫,早就放下了当年写诗的笔,所以在问我现在已出了几本诗集时,弄得我在电话这头面红耳赤,尴尬了半天。
正沉浸在万千思绪中,耳边忽如一声惊雷响起:“小蒋,大诗人,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猛一抬头,面前立着的一位头发花白的高大的长者,一身英气,正满脸慈爱地向我伸出双手。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间就失去方寸,仍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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