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四季永远有少年
2024-05-31苏薇
苏薇
我听见苏琛还在跟看门人理论,夕阳以可见的速度在坠落,从青草湖那边飘过来的水汽让这个黄昏变得冰冷而潮湿。我听见苏琛说,宣传海报上不是说,五一就开始,现在都九月底了,怎么还没开始?看门人没好气地说,没建好怎么开始?没建好,干吗发海报?苏琛说。看门人说,下个月肯定开始,票都开始售了,网上,你没看见?他斜着眼睛看着苏琛,理直气壮。又说,一个马术演员病了,找不到替补,这也是原因。苏琛说,找不到替补,你们早干啥了?他嘟嘟囔囔,十分不满。看门人不理他了。这已经是我们不知第几次来这儿问了,我渴望看马术表演,就像渴望母亲的归来。
苏琛叫我,八斗,我们回去吧。他看着我,朝我招手,这个有着一副俊美脸孔的男人,从三月份开始,正式成了我的合法监护人,他十八岁了。也是从三月份开始,他让我叫他叔叔,可我一次也没有叫过。而且,他叫我八斗,我无比厌烦,像身上贴了块狗皮膏药。我慢慢地朝他走去,夕阳完全沉没了,一切像泊在古老的时光里,风吹得大开大合,有灰尘扑在脸上,我无比沮丧。
我们家就我们两个人,你得听我的。回去的路上,苏琛又重复这句讨厌的话。他不止一次这样说,本来我们家三个人,半年前,祖母去世了,就剩下我们两个。开始的那段时间,他很紧张,总是盯着我看,那时,他面临高考,我知道,他很难选择。我告诉他,你可以不用管我,我自己能活下去。我搬到我父母留在古巷里的那间小屋里,自己做饭,自己上学,完全和苏琛脱离关系。我不想拖他后腿。
有一天,苏琛站在古老的院子里,背对着夕阳和我,八斗,我决定了,我要去送外卖。他说。声音沉稳而冷静,完全不像是他。那时,高考已经结束,我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苏琛的成绩很好,祖母在时,他是想考军校的。他有武术基础,可以发挥特长。但很不幸,祖母突然去世了,她得了脑溢血。这个和我有着同样身世的男人(也是从三月份开始,他让我叫他男人),哭得稀里哗啦。我祖父,就是苏琛的父亲,四十岁就不在了,那时,苏琛刚刚出生。而我的父亲,也在我七岁的时候,意外车祸身亡,一年后,我母亲离开了家,我跟着祖母生活。
苏家是武术世家,祖父去世后,祖父唯一的徒弟教苏琛武术,他练得有模有样,甚至超过了他的师父。祖父还留下了两本“武功秘笈”,苏琛有空就照着练,我想他的武功一定打遍小镇无敌手。祖母在时,无数次要求我练武,都被我拒绝了,我长得柔弱瘦小,不像是苏家的子孙,这也是苏琛叫我“八斗”的原因。在我们这里,八斗的意思就是,不值一提、不堪一击,带着些轻蔑。
回去的路,显得有些漫长,我们要穿过小镇最繁华的街道,穿过一年四季永远飘着香味的古巷,穿过一个不大的花卉市场和一个威风凛凛的车行。苏琛照例给我买一份烧烤,他说,八斗,你要好好学习,强壮起来,我会教你武术。我闷着头吃完一根烤串,说,练武有什么用,我还不是一个孤儿?说着,我的鼻子一酸。苏琛不说话了,他站住,愣愣地看着我,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孤单落寞,他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里面看不到底,有时我想说句狠话,都被这双眼睛阻止住了。你看看那个车行,苏琛说,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辆车,我带你去兜风。那是小镇唯一的车行,门口永远有戴着大红花的车,我不置可否。
马术表演不知道何时开始的,苏琛知道的时候,已经开始好几天了,我埋怨他,心里懊恼得不行。星期天我就带你去,他说,我已经买好票了。而且,是年票。他欣喜着,就是你可以随时去,在一年之内。我的气顿时消了,剩下的就是盼着星期天的到来。那几天日子过得很慢。苏琛调整了工作,他周一到周五去送外卖,周末教两个学生,据说,两个学生一个月可以让他收入1800元,还可以管我。我知道,苏琛的数学好,不是一般的好,考试的时候,几乎都是满分。
马术表演九点开始,我和苏琛早早就到了,动物园里的人不多,看马术表演的却很多。这个动物园是新开的,在小镇的一隅,旁边有个湖,我很喜欢这里,也许这里的荒芜,契合我的心境吧,有种心意相通的孤单和冷漠。
我们坐在第一排,听说小丑会发礼物,第一排的机会多一些。苏琛问我,你想要礼物吗?我冷漠地点点头。我们只好挤进第一排,只剩两个空位。我紧张地坐着,在一片锣鼓声中,表演终于开始了,强劲的音乐,眩目的灯光,雄壮的烈马和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少年。开始是一段空中舞蹈,表演者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身体轻盈得像两片树叶,翩然飘在辽阔而炽热的舞台上。接着是一段魔术,小丑发了几个礼物后,开始了大飞轮表演。三个瘦高的少年,一层层站在旋转的大飞轮上,穿着黑白色演出服,上面缀着金色的碎片,错着身子,这样可以让大飞轮转起来。他们做着各种动作,身体快得像一道道闪电,大飞轮转起时甩出的光晃得我眼花。苏琛低声说,喜欢吗?下一个就是马术表演了。我没有理他,这是我们最平常的相处方式,我想理就理,不想理就不理,谁也管不着,苏琛也拿我没办法。
大飞轮被推下舞台后,马术表演就正式开始了,我闻到了马的气息,那么凛冽,像冰天雪地里踏雪而来的梅香,那种雄性的、不甘落后的、带着苦寒的气息,让我热血沸腾,坐不安稳,我半挺着身子,看见一个少年打马而来,他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那匹英俊无比的红马跑了起来,四蹄腾空,马鬃飞扬,辽阔的背影倒映出一片山河。音乐铿锵,在背后追逐着他们,我激动得快哭了。接着又是一匹,这次是匹白马,我仿佛看见了它的眼睛,忧郁苍凉如北国的冬日,这是我記忆中的白马,它又回来了,与我在这个贫瘠的小镇相遇。我的泪流了下来,我想起了好多事情,想起父亲带我去东北,去骑马,我们骑的就是一匹白马,那匹马温柔得像是我的兄长。我们和马相处了二十多天,走的时候,马送了我们好久好久,用头蹭我的衣衫,我拉着它的鬃毛不舍得放手,那是我记忆里最纯白的一段时光,每每想起,都是旷世的温暖。此后,白马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失去父母亲的夜晚。白马还在奔驰,又来了一匹棕色的马和一匹黑马,场地上现在总共有四匹马,它们各不相同,都神勇无比,像前世种下的因,此刻从它们的骨子里都散发出来勇敢的果,音乐声变得低沉而缥缈,马蹄飞驰中带起一股股青烟。看你那点出息。苏琛小声说。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知过了多久,马匹消失了,少年也消失了,我还呆呆地坐着。我认出表演马术的少年就是那个表演大飞轮的少年,只是又多了一个又瘦又小的。你还不走,等着管饭吗?苏琛有些嘲弄地说。他总是这样,在别人最关键的时候故作平淡,最是可恨。
我没理他,我还舍不得走,我要去看白马。我知道他们的马厩就在后面,那里有个小马场,有几匹矮马,供游人拍照,还有就是这几匹表演马术的马,我在表演开始之前,偷偷跑过去看过。人群早已散去,舞臺空空荡荡,像一场幻境。
我来到舞台后面的马场,那几匹刚刚表演过的马又站在各自的位置吃草。白马在最左侧,依次是红马、棕马和黑马。一个马仔(刚刚的一个表演者)在给它们添草料,熟悉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我走过去,看见青草里还有细碎的豆饼。真好!我在心里说。小时候的白马也是吃青草和豆饼,豆饼会让它们肌肉矫健,四蹄有力,毛皮光滑,还可以增强抵抗力。
你不回去吃饭吗?苏琛跟着我。我要和他们一起吃。我指着马仔。那个马仔听见我说话,抬起头,灿烂一笑,我看到了一张帅气的脸,没有苏琛好看,但也够出众,眉眼真诚,线条疏朗,眼神清澈,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你叫什么?我问他。小包。他说,姓包。这个姓很少。我说。你上几年级了?他问我。我说,五年级了。这么小。他打量了我一眼,又往马槽里添草料,长得太小了,像颗缩水的丸子。我很不喜欢他这句话,就走到马前,用手摸了下白马的脖子。别动它,小心它踢你。小包说。它不会踢我。我自信地说。又抚摸了一下红马的脖子,我身上仿佛带着原始的马的气息,与它们有着天生的亲近。我一个挨一个抚摸了一遍马的脖子,站到小包面前。我想和你们一起吃饭,我说,我可以出饭钱。
八斗,不要胡闹。苏琛叫我。他当着陌生人的面叫我八斗,让我很没面子,也很羞愧。我不理他,继续和小包搭话。我们吃糊涂面条,你能吃下吗?小包笑了,像故意逗我,指着一个用布搭起的棚子,在那里,你去看看。我走进棚子,闻到了葱花的香气,一个马仔在做饭,往锅里下面条,我知道这是这里通常的吃法,用咸的玉米糊汤下面条,煮出来黏糊糊的,汤饭都有了。我看见一锅飘着菜叶的玉米面条,还有几个鸡蛋。没有肉?我说。那个做饭的马仔抬起头,嘻地一笑,哪有肉,有鸡蛋就不错了。他往碗里盛面条,四个大碗,都特大,盛完了,朝里面一喊,阿诺,小林,吃饭了。话音刚落,就走出两个少年,我一看,正是马术表演的另两个少年。你叫什么?我又好奇地问盛饭的马仔。我叫小唐。马仔说。经过进一步了解,这四个少年,分别叫小包、小林、阿诺、小唐,都是初中毕业后开始马戏表演的。我算是认识他们了。心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股久违的温暖的气息充满胸口,我像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小林和阿诺各自端着一碗面条出去了,小唐在洗手,我自顾自地拿了个碗,给自己盛了半碗面条。小唐走回来,吃惊地看着我。我说,我给你付钱。说完,我就灰溜溜地走出棚子,苏琛站在马前和小包聊天,看见我出来,也是一惊,皱了下眉,嘴角动了下,这是他每次犯难时的特有动作。我给你买鸡翅。他说,或者我们吃过饭,再过来,好不好?他哄着我。我说不好。苏琛无奈地摇了摇头。自祖母去世后,我发现他也变了,变得多愁善感了,再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了。有一次,我看见他哭了,眼泪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他站在月光下,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身影,像一棵被遗弃的朽树,孤零零的只剩下几根瘦枝丫。那晚,春寒料峭,风无理取闹地吹来吹去,苏琛就那样站着,我在他面前站了好久,他都没有把手放下来。
对不起,我们付饭钱。苏琛只好说。又说,还有没有了,要不我也在这儿吃吧。他看着小包。我厌恶地瞟了他一眼,真不愧是苏家的人,都一样。小唐说,还有呢,去吃吧。我发现小唐也是个话多的人。小林和阿诺比较沉默,他们坐在墙根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吃着饭。我也走过去,挨着他们坐下,一会儿,小包和苏琛也来了,一溜儿坐下,我们都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呼噜呼噜的。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孤单。这一顿饭,我们吃得轰轰烈烈,每个人的额头都冒了汗。
从那以后,我每个星期都去动物园,看马术表演成了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苏琛有时去有时不去。转眼到了秋天,树叶落满马场,那些带着秋的寒凉和人世沧桑的落叶,让马场美得无可比拟。来拍照的人多了,矮马频繁地供游客骑来骑去,我真怕有人将它们的腰压弯。表演马术的几匹马,还是在原来的位置,每次看完表演,我都要到小包的布棚里坐一会儿,我已经跟他们很熟了,我通常会带些苏琛准备的瓜子等零食。他们的住宿环境真是太差了,几个床垫子放在地上,上面是团成一团的毛毯或被子,衣服放在纸箱子里,唯有演出服高高地挂在布棚子顶上,飘着金色的流苏,闪闪发光。你们老板不管吗?我问小包。这就是包吃包住,懂吗?小包说。我黯然。
我出去喂马,现在,喂白马成了我的任务,为了争取小包的信任,我在他面前喂得一丝不苟,白马安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像多年的老友再次遇见,每次它看见我都是眼里一亮,抖动下脖子。我给它梳理皮毛,用毛巾擦掉它脸上的尘土,它干净得像马群里的王子。如果时间允许,我会把所有的马都梳理一遍,它们都是我的挚爱,是我在这尘世里温暖的存在,我感到我的心有了安放的地方。
那天,表演结束,观众都散去了,动物园一下子变得冷清。我们给马喂了草,加了黄豆饼和一种特殊的饲料,又梳理了马毛,清理了马厩,我穿着苏琛给我买的胶靴,四匹马精神抖擞地站着,夕阳从遥远的天边扫过来,打在马背上,马像站在一片金光里,美得让人心醉。风吹得合辙押韵,低沉如小提琴的余音。小包说,等马休息一会儿,我们去青草湖吧。他低声对其他三个人说,然后,他故意放慢速度,然后就去吃一碗面,我请客!他说完,其他三个人都欢呼起来。我说我也去。小唐说,带上苏玥。阿诺和小林不说话,看着我,我已经习惯了他俩,他俩总是话少。
我们出发的时候,暮色像一件大袍子包裹了我们,我们骑了三匹马,剩下的黑马,小包说它这几天没精神。我和小包骑的白马,我感觉我们像骑在一片白云上,像一道白色的剑光,劈开苍茫的暮色。很快到了青草湖边,沿着湖岸慢跑起来,湖水平静,像放倒的一面墙。有歌声传来,有人在唱一首忧伤的歌,歌声且行且退,饱满苍凉,让人想起已成过往的心事和无法回去的昨天。
小林和阿诺的棕马超过了我们,小唐的红马也超过了我们,暮色如水,纷至沓来又逐渐远去的马蹄声像一个个迷离的梦,我感觉我真的入了梦境,小包在我背后说,让他们到前面去吧。我腿疼。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天,腿一直疼。你怎么了?我仰头问他。他说不知道。四周的缥缈让我的声音也缥缈起来。很快,红马和棕马绕了一圈,又追上我们。他们喊着要吃面,小包轻笑一声,打马飞驰,我们很快离开了青草湖,把马送回了马场,然后一起去了小镇里的一家餐馆。我们是走路去的,走了好久好久。这期间,我问小包,我们不能打车吗?小包低声说,打车不花钱吗?我说,那你的腿?他说,不碍事。我不说话了。苏琛带我去哪儿,都是骑的摩托车。苏琛也很少打车。我黯然地想。
四个少年加我,我们点了五碗面,围着一张小圆桌,吃得热气腾腾,我们都很兴奋,似乎这是世上最好吃的面,期间,老板走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凉菜,我们都摇了摇头。小餐馆不大,但很温馨,放着轻快又伤感的民谣,缓缓如四季流转。小林和阿诺不说话,小包和小唐在讲笑话,我独自慢慢地吃,看着窗外,想起祖母说过,我从小就是个孤僻又敏感的孩子。临走的时候,小包付了60元,一碗12元。我很替他心疼,我兜里有十几块钱,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给他。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因为我们又是走路回来的,路上,小包他们一直在唱歌,迎着风,豪迈得像真正的歌手。阿诺唱得最好,他的歌有着金属的音质,很像某位歌星。小包说,阿诺的梦想就是当个歌手,他一直在努力。我看了眼阿诺,他害羞地低下头。
苏琛问我,你去了哪里?他像是受了内伤一样,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全是忧伤,我从没见过他这种眼神,吓了一跳,低声说,和小包他们吃了顿饭。苏琛长长呼出一口气,眼里的忧伤慢慢沉淀,变成一片深沉的海。他将我拉到眼前,一字一顿地说,你父母不在了,我要照顾好你,无论你愿不愿意。我抬起头看着他,想起青草湖,那么孤寂地躲在黑暗里,他多像青草湖,看季节变换,等候鸟归来,湖水似风声。苏琛伸出手臂似乎还想要拥抱我一下,我一闪身,慌忙逃回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学校要搞庆祝活动,周末要排练,我有三个周末都没有去看马术表演了,我很想念白马,也很想念小包他们。苏琛送外卖,每天都很晚才回来,放学后,我就自己热点饭,吃完写作业,我的成绩很好,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考上大学,实现苏琛没有实现的梦想。我知道,苏琛没有上大学,这成了他一生的伤痛。大学开学那段时间,他总是六神无主地自言自语,该开学了吧,应该开学了。然后他就怅然地看着窗外,陷入漫无边际的冥想。
這天,我刚写完作业,苏琛就回来了,他说,小包出事了。他站在我面前,一身寒气,忧郁地看着我。我说,怎么了?苏琛说,他在练习的时候,从大飞轮上摔了下来,断了腿。我很吃惊,说,他那么熟练,还用练习吗?苏琛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在哪儿都一样。我一阵茫然,像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该怎么办。窗外暗了下去,一片浓云飘过来,有落叶飘落,不像蝴蝶,倒像一群惊弓之鸟。黄昏来了,苏琛说,我给他打了电话,医生说,以后他恐怕不能表演了。说完,颓然坐下,双手互握,好像很冷的样子。
苏玥。苏琛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像看见外星人坐在我面前。他的脸一红,慢慢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十二岁了,是个少年了,是个小男子汉了,以后,我就叫你苏玥吧。他又站起身,去拆身边的一个盒子,我这才看清那是一块生日蛋糕。小镇的四季永远有少年,苏琛说,勉强一笑,吃了蛋糕,我们就去医院看小包。
那天,我跟苏琛过了个潦草的生日,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就吃了块蛋糕,然后我们就去了医院。去医院的路上,苏琛骑着摩托车,我们走在风中,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快到的时候,苏琛说,你要是冷,就挨我近点。我确实很冷,已经是深秋了,空气中是步步逼近的冷意,可我没有往前凑,我和他隔着一拳头的距离,对于他,我心里总亲近不起来,不知为什么。祖母去世的时候说,你们要相依为命,你们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突然明白了,我对他,是嫉妒,是少年的嫉妒,我嫉妒他比我长得好看,虽然我也不差,但总有人说,比他叔叔还差那么一点。我嫉妒他会武术,他练武的样子,让我想起古装片里惊鸿一现白衣飘飘的侠客。我还嫉妒他徐徐走过来的样子,像踩在莲花上,每一步都出尘飘逸。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愧疚,我很想对苏琛说点什么,我说,你觉得,小包会好起来吗?苏琛想了想,说,谁知道呢,我想会的。
我们见到小包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他瘦了,眼睛变得大而明亮,当我看见他眼里的光芒时,心一下子放了下来。我把一块蛋糕放到他面前,让他猜猜为什么会有蛋糕。你的生日?他兴奋地说,生日快乐哈!他拿起叉子就吃,几口就吃完了,嘴边还挂着一块奶油。怎么样,你的腿?苏琛问他。小包说,医生说的不对,我怎么会不能表演,我还会是小镇最靓的仔。他眉眼飞扬,少年的自信一丝不苟地写在脸上。我知道,他表演的视频被传到了网上,有人说他是最漂亮的马仔。那是。苏琛笑了。他好像一下子也轻松了。
小包的腿没有打石膏,不是断了,是骨裂,而且不是一处骨裂,是好几处,医生说是以前的旧伤,没长好,又加新伤。小包说,以前摔过,休息几天就算了,没有看过医生。父母都忙着生活,没有人管他。他的脸色黯下去,过了片刻,又一笑,苏玥,谁的身上没有伤,是不是?我扭了下头,我说,白马呢?白马好吗?好着呢。小包打了个响指,跟苏琛一样,它好像又长高了,下次让你单独骑骑,苏玥。他一口一个苏玥,让我想起今天我就12岁了,是个和他们一样的少年了,我心里一阵兴奋,生出一种特有的自豪感。
小包他们要去打架,似乎谋划得很周全,他们不让我告诉苏琛。小唐在昏暗的光线下向我说出计划的时候,眼神像两把弯钩,把我的魂都勾出来了。那是小包出院后的第一个周末,马术表演结束后,我们喂了马,清理了马厩,我正想回去,小唐拉住了我,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一溜儿坐在墙根下的台阶上,天气很冷,风带着遗恨一样吹得肆无忌惮,马术表演小包没有参加,他还在养伤,他的拐杖放在身边,一脸茫然,像在横渡一场大梦。这次打架,他也是参加不了的。我说,为什么打架?小唐说,你没看见吗,红马身上的伤,两道划痕,这么长,他比划着,伤我的马,比伤我还严重!他恨恨地说,嘴角抖动着。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忙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不能告诉你的团长,让他来管吗?小唐冷哼一声,团长就知道收钱,他哪里管我们的死活,更不会管马的死活。他会说,这点小伤没问题,继续。小唐学着团长的样子,嘴巴一歪,眼睛一挑,他的样子让小林和阿诺都笑了起来。小包没笑,他好像还在梦里。
我去看那匹红马,果然有两道划痕,在左半个屁股上,像是用刀子划的。我心疼地用手抱了抱马脖子。我说,还是不去了吧,打架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慢慢就会好的,我们给它增加点营养。这不是增加不增加营养的问题,小唐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这是骨气!骨气!你懂吗?他重重地说。说完,又回到台阶上,坐下来,半梦半醒地看着红马。红马像没事人一样站着,它吃饱了,不时打个响鼻,其他几匹马也跟着打响鼻。天完全黑了,世界陷入一片昏暗,有妖娆的风从马场外刮来,带着股不明所以的气息,我问小包,你同意他们去吗?小包黯然地说,我又帮不了他们。原来是有一天他们出去买东西,跟小镇的一群少年发生了矛盾,就此结下了仇怨。苏琛说过,小镇的四季永远有少年。而少年总能那么容易碰上少年。苏琛不让我跟小镇的少年多接触,他说,苏玥,你长得那么瘦小,只管好好学习,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走的时候,小唐问我,苏玥,你去不去?我说我还要写作业。小包说,别让他去,跟他没关系。我又问了他们的时间、地点,他们也不瞒我,说,就在今晚,地点在青草湖边,那个长廊的尽头,那里晚上没人,地形平坦空旷。我还知道了对方的头头,叫李黑,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是个扎眼的名字,我心想,一定也心狠手黑。我很替小唐他们担心。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家,苏琛居然也早早地回来了,这个如一个鬼魂一样的男人,我不喜欢他在家。可今天,我心不在焉地写了会儿作业,还是走到他面前,告诉了他小唐他们打架的事,还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你帮帮他们吧。八斗,苏琛一着急叫出了这个名字,你是个善良的少年。又看了看表,我们快走吧。我和苏琛出了门。他们可真会选地方。路上苏琛说。我和苏琛到的时候,双方好像已经打了一个回合,小唐他们大口喘着气,阿诺最小,脸上流了点血,模模糊糊的。双方都在调节气息,空气变得鼓鼓囊囊,紧张的气息让人骨骼都在响。还好,双方都没有拿什么凶器。我看到了李黑,是个十分瘦高的少年,并不是我想象中李逵的样子。苏琛站到了他们中间,不说话,我想,他是想以气势压倒这些人。据说,练武的人骨子里会流淌出一种锋利的气息,能让人感觉到。当然,小唐他们早认出了我们,他们不说话,只盯着苏琛看。这时,李黑说话了,他阴沉沉的,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像是装出来的,阁下是哪路的?最好少管闲事。苏琛慢慢转过身,对着李黑说,苏家听说过吧?小镇的苏家。他也阴森森的。李黑冷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鄙夷地说,早就没人了。还有我,苏琛不卑不亢,还有他。苏琛指着我。李黑又是一笑,显然是在笑我。我感到了羞愧,走上前,大声说,你们这是犯法的,我打电话报警了。我的声音太大了,我听见青草湖的水起了微澜。他们双方都没想到,我这个最不起眼的小不点儿,居然会这么大声说话,都是一愣,继而发出笑声。李黑他们也是三个人,显然是为了公平。不要逼我动手。苏琛重重地说。然后,不等李黑他们反应,拉着小唐他们就走,很快消失在苍凉的夜色里。
回去的路上,我问苏琛,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苏琛幽幽地说,少年有少年的世界。你慢慢就懂了。他今天好像有心事,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教育我,我也不再说话,心里也像有了心事,少年的心事。
我真的成了一个忧郁的少年,沉默寡言,每天背着书包自己上学。苏琛很少给我做早饭,大多时候给我留几块钱,我拿着钱,在早餐车上买个包子、买杯豆浆,边吃边往学校走去,静静的,像一棵会行走的树。苏琛每次见到我都很意外的样子,你病了?我说没病。那你怎么了?我说没怎么。说完,也不看他,径自离去。
每个周末去马场,成了我生活中最快乐的事,那些演出的节目,我早就背熟了,大飞轮、马术、空中彩绸、杂技、魔术、摩托竞技,甚至音乐什么时候响起,什么时候结束,我都一清二楚。但我还是每次都坐在观众席上,规规矩矩地从头看到尾,连小丑都认识我了,有时还主动给我一个大气球,一个编成小动物的气球。
我最喜欢看马术,人骑在马上做各种动作,马匹和骑手配合得十分默契,骑手要有高超的技巧,来展示精彩的动作。当雄壮的马蹄声响起的时候,我感觉世界一下子就亮了,那些空洞无垠的黑暗、错落的往事、心底的伤痛,仿佛是可以吹散的尘埃,不留痕迹。小唐他们骑在马背上,蹄声时而遥远时而清晰,那样潇洒富有朝气,我像站在原地的指示牌,只等他们持剑归来。
演出结束后,往往天近黄昏,我就去和小包打扫马厩,小包现在不当演员了,他成了真正的马仔,管理四匹大马和六匹矮马。我们总是从给马添草料开始,然后打扫马厩,给马饮水,将马厩打扫干净,我再用小毛刷,给马清理皮毛。清理完,我总要站在白马的身旁待一会儿,像是我们上辈子就结了缘,这辈子是续缘。白马温顺地看着我,眼里是星星点点的光,它总是不由自主地靠近我,用头摩擦着我的衣衫,在我身旁走来走去。黄昏的风,一如清澈的水,在我们中间流过,我的心就会涌起一片清凉,还有少年特有的伤感,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每次走的時候,我都抱着马脖子,告诉它我下次来的时间,让它好好地等我。白马也像明白我的话,站在风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远去。
这样的日子,我希望一直下去。可是,小林又出事了。他要离开马戏团了。当小包告诉我的时候,我刚给白马清理完皮毛,白马光滑得像披着一匹缎子。夕阳徐徐地坠落,四周呈现出柔和苍茫的光来,小林坐在墙根下的台阶上看手机,脸上看不出表情,他永远这样,像个孤独的拓荒者。他怎么了?我轻声问。他爸爸出事了,他爸爸跑运输,被自己的货物砸伤了腰,住在医院里,让他回去找个挣钱的活,好给他看病。据说伤了脊柱。小包说。那他怎么还不回去?我说。等着团长拿钱,没钱怎么回去?团长有事回老家了。小包说,又叹了口气,小林他爸还说,他像只瞎鸟,只知道瞎飞。难道在这里就是瞎飞?他有些不满,说着,提着水桶去照顾他的矮马了。我看了看四周,梧桐树叶落如雨,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场落叶,树上只剩下干枯的枝丫,将苍穹分割得面目全非。
团长回来的那天,我正好也在马场,这个有着一张扁平脸的男人,将小林叫过去,我以为他会把小林的工资全部结清,没想到他只给了他路费,他说,马戏团快支撑不下去了,你没看见吗,几乎没有观众,天气冷了,动物园又偏,荒凉得像片坟场,或许过不了多久,马戏团就解散了,他也会出去打工。至于小林的工资,他一定想办法,尽快转给他。他站在我们面前,深秋的风将他的衣衫吹散开来,像只大蝙蝠。他看见了我,你是谁?我说我是看表演的。他脸上立刻现出惊喜,接着,又悲凉一笑,说,谢谢你!总算还有一名观众。
团长走后,天完全黑了,马场昏暗的灯光让夜色像凝固的胶,我们都站在小林面前,小林的脸茫然无措,眼神落在远方。小包努力挤出一丝笑,拍着小林的肩膀说,你先回去,我们再想办法,路有无数条,是不是?又转向小唐和阿诺,是不是?小唐和阿诺都点了点头。又转向我,你说是不是,苏玥?我也点了点头。大家一起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小包大声说。然后他就回到厨房里,端出一大盆大馒头,还有榨菜。小包的腿表演不了,但走路已经没有问题了。来,我们吃晚饭。小包说。他将大馒头分给每个人,也给了我一个,又问我,苏玥,你写完作业了吗?我说写完了。然后,我们又一溜儿坐在台阶上吃馒头,五个人挨得紧紧的,也没感觉到冷。馒头温热,我感觉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馒头。吃完馒头,小包说,我们唱首歌吧。唱完,苏玥你就回家,天色晚了。我说好。于是,他们一起唱了一首很忧伤的歌,声音很轻,像从远处飘过来的。歌声里,是不适合他们年龄的伤感,还有一些让人惴惴不安的东西。我站起身,像从昏暗的暗格里浮出来,我说我要回家了。歌声没有停下,小林轻轻推了我一下,我向动物园大门口走去。歌声还在原地,若有若无,天空是萧瑟的苍白,我的心里也生出一丝不适合年龄的忧伤来。
我回去后,又对苏琛说了小林的事,其实,我没打算跟他说,我和他的话越来越少了,我们像地球和月球,我是地球,自己要转。苏琛是月球,不但要自转,还要围着我转。说完,我就回了自己房间,呆呆地坐在书桌前。苏琛给我买的新运动鞋,还在书桌一角,我没有穿。我不想穿。我听见苏琛在翻箱倒柜,家里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你鼓捣啥呢?我没好气地说。过了会儿,苏琛走到我身边,苏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帮帮小林?你不会打那只花瓶的主意吧?我翻了个白眼。苏琛脸上浮现出一丝心思被识破的恼怒,他懊恼地说,别人都去撞南墙,只有你去撞北墙,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我冷哼一声,是不一样,别人都有父母,只有我没有。我也没有!他大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呜咽。我吓了一跳,苏琛快步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将我的房门关上。
那只花瓶是祖母的母亲留下的,一直放在祖母房间的墙角,是一只白瓷花瓶,也不值什么钱,但却成了我和苏琛心底的安慰,一度让我们觉得我们很有钱。苏琛在网上让人估过,说值两千块钱。他很兴奋地跟我说,等过些年,它会值三千、四千,会越来越多。那天残阳如血,古老的风如同流浪艺人的脚步,天空是浩荡的深蓝,我们站在花瓶面前,痴痴地预估着它的未来。
苏琛到底还是帮了小林,他把他那块天王表押给了一位朋友,朋友借给了他一千块钱,他转给了小林。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苏琛才迈出医院的大门,他患上了急性肠胃炎住院了,住了三天。出院的苏琛,更瘦了,成了一张豆腐皮,他本来就偏瘦,又几天没吃东西。我提着他的日用品走在前面,他突然一笑,行啊,苏玥,比只小狗强多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感觉鼻子有点酸,在病房里,我听见他在电话里跟人说,我们已经债台高筑了,要抓紧时间挣钱。这时,我才发现苏琛手腕上的表不见了,我问他,他才说是他押给了一位朋友。那不是朋友。我冷冷地说,是朋友,怎么会要你的表?我知道,那块天王表是苏琛的最爱,除了洗澡,从来不摘下来。过了会儿,苏琛又幽幽地说,我们,在别人眼里,是一无所有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学校说要让我的家长去学校一趟,作为家长的苏琛被请到了学校,那天他还一拐一拐的,他送外卖的时候撞到了一棵树上,他看见我的时候,居然一笑,真是祸不单行啊。我没有理他,低着头。班主任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我把班上那个专门欺负弱小同学的“大头”撞翻了,他的头又撞到篮球架子上,流了血,家长找来了,要求学校处分我。苏琛说,这是校园霸凌,是要坚决制止的。还有,你们学校也有管理不到位的责任,当然,苏玥也有不对的地方,回去我会好好教育他。苏琛的话让我无地自容,我感觉我少年的心受到了伤害,回去的路上,我执意没有坐他的摩托车,一路走回去。最终,学校没有处分我,那个大头从此没再找我的麻煩。
小林走了不久,表演魔术和空中彩绸的演员也离开了。后来,小丑也离开了。我再没见到大鼻子的小丑。等到秋天全过完的时候,表演杂技的演员也离开了,只剩下了大飞轮、马术和摩托竞技三个节目了,这三项都是小包他们表演的。也就是说,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小包、小唐和阿诺三个人。
马戏团在一天天凋零,同时离开的,还有小林的马,棕马,它被团长卖到了人民公园,沦为和矮马一样的境地,成为专供游客拍照用的马。这让我的心像被扎了一下,很不是滋味,就像看见一个将军被贬为士兵。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拿着我所有的零花钱,去了人民公园,我要去看看棕马。那天的天气很冷,空中飘着纷乱的雪花,天空看起来深不可测。我踏着雪来到人民公园,公园里有很多人,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到处都是拍照留念的。我终于找到了棕马,一个男人站在它旁边拍照,雪落在它身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它,它还是那样高大,却看起来那样落寞,隔着那么远,我都能感觉到。我站在这片全力以赴的白中,久久地不敢靠近它,直到快中午了,人群散去,我才问了价钱,交了费,那匹马的主人说,要不要找人给你牵马,一圈五块钱。我说不用。又问,要不要拍照,拍照另加10元。我说不用。我就牵着它走一圈。你可以骑上。他说。我摇了摇头。
我牵着棕马走了一会儿,漫天大雪中,棕马突然半跪下来,用头摩擦着我的衣衫,我很感动,它认出了我,它在让我上马,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心疼地抱着马脖子,像以前无数次抱着它的样子,低声在它耳边说,你要好好的,我会经常来看你。马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朝天打了个响鼻,又甩了下马尾,眼神像被过滤了一样纯净,忧伤而温柔地看着我。我跨上马背,马轻快地跑了起来。
那天中午,我没有吃饭,就那样牵着棕马,一圈圈走在雪中,马蹄声清脆、遥远、苍茫,马的主人也没有多收我的钱,他看起来是个好人,我希望他不要虐待棕马。
我去看棕马的事,没有对苏琛说,那场雪下得很大,好几天后路上还是白茫茫的。放学后,我快快地走回家,我中午在学校附近吃饭,不到放学就饿了。我回到家,很意外地看见苏琛也在家,他在填一张表格,我从他身边走过去,也没去厨房找吃的。苏玥,苏琛叫住我,你过来,看看这件事靠谱不?什么事?我冷冷地说。一个比赛,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很郑重地把表格交给我。我一看,是一张安城举办民间武术大赛的参赛表,还有一条诱人的待遇,就是大赛的前三名,可以直接聘为塔山武术学校的老师,只要本人愿意。塔山武校在我们这里赫赫有名,好几次上了春晚的舞台。靠谱。报吧。我说。我将表格还给他,进了自己房间,心里突然涌出一些令人心悸的恐慌。我书桌上放着一袋蛋挞,这是我的最爱,是苏琛放的,我想还给他,但我太饿了,我还是把它全吃掉了。
一会儿,苏琛敲门进来,我刚吃完蛋挞,很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我说我要写作业。苏琛在我身边站了会儿,突然说,谢谢你!我莫名其妙,抬起头,看见他的眼里闪烁着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我一定好好比赛。他坚定地说,像在发一个人生誓言,我感觉窗外的雪都被他震落了枝丫。
苏琛说到做到,从那天起,他更早起床了,我有小闹钟,会自己起床上学。我知道,苏琛是去练武了,他一定是在一个偏僻的、无人烟的、不被打扰的地方,在深浅不一的寒冷里,将骨子里那份倔强和执着挥洒出来。他的一招一式我都看过,我想象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些失落。我想我是个自私的人。
马戏团的经营快到尽头了。我站在动物园门口,难过地想。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大棚,慢慢老去的马场,荒无人烟的设备,看门人看见我,说,买年票的都退了,你不退吗?我说我不退。径直走进大门,我听见他在背后说,停几天就不演了,损失的可是你自己。我没有理他,离开始还有十分钟,我看见一家三口走了进来,他们也是来看马术表演的。我突然像捡到钱一样高兴起来,他们坐在观众席上,郑重其事,像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音乐已经响起来了,我闻到了马的气息,白马、红马,还有黑马,小唐和阿诺已经换好了演出服,小包居然也换上了,他说,他只表演飞轮。他一脸凝重,我想问他,你行吗?想了想又咽了回去。表演开始了,大飞轮英姿飒爽地转起来,小包他们的表演精彩极了,一家三口看得入了迷,小男孩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像只小老鼠。我的眼睛湿润了,在表演完大飞轮的间隙,一个小丑,从舞台后面跳了出来,踩着滑稽又夸张的步子,大鼻子、红头发,怀里抱着几个用气球编织的小动物,他冲观众席鞠了一躬,表演起特有的接球动作,几次差点跌倒,扑空的样子,惊险又好笑。又抖着身子,做着后仰的动作,逗得小男孩站了起来,接着,他像以前一样,把一只小兔子抛向观众席,他左看右看,好像那里坐着无数的观众,小兔子被小男孩爸爸接住了,小男孩高兴地举着双手。马术和摩托竞技只有小唐和阿诺表演,演出也相当成功。当演出结束,一家三口离开,我坐在舞台一侧,慢慢脱掉小丑演出服时,看见小包、小唐和阿诺,都感激地看着我,我白了他们一眼,淡淡地说,我也是个少年了,客串一下小丑,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们都笑了,上前抱住我,少年的眼里都有闪亮的东西,都躲着不让我看见,我感到他们的血也沸腾起来,在燃烧。
表演完,我就开始打扫马厩了,冬天了,天黑得早,我得抓紧时间。我走进马厩,发现矮马也不见了,我一惊,飞奔去找小包。被团长卖了。他说。卖哪儿了?我喘着粗气问。不知道,很远很远。小包说。我慢慢走出去,失魂落魄地坐在墙根的台阶上,有雪花飘下来,无声无息。我感觉自己像一枝枯萎的花,都大雪封门了,还固执地架在干瘪的梗上,等着被北风一把拉下马。
快来,苏玥,小林的视频电话。他们在叫我。我走进马厩,看见小包的手机上果然是小林的头像,他站在一处工地上,后面还有“安全生产”的标语,他黑了,头发长了,好像长大了。我挤进去,惊喜地问他,你怎么样,还好吗?小林看见我,也一脸的惊喜,苏玥也在啊,考试了吗,考得怎么样?我说还没有。小包说,别提考试,提考试伤感情。他们嘻嘻哈哈,兴奋地说着话,小唐和阿诺也抢着说了几句,我听见视频里风呜呜地吹着,有机车的轰鸣,还有人在走来走去,小林说他爸爸已经出院了,在家静养,他每月要支付很高的医药费。不聊了,该干活了。小林冲我们摆手,很快挂了电话。
苏琛在准备武术比赛,他准备得相当认真,据说还有笔试,当老师嘛,不能只会拳脚。他不停地做题,翻资料,他越是努力,我心里越郁闷。我知道,他一旦考上,就会去当老师,就会离开我,离开家,那么,我又是一个孤儿了。放学后,我慢慢地走,四周是苦涩的暗黄,冬天的萧瑟表里如一地呈現,坚硬的大地,孤独的北风,虚幻的谎言一样的明天。我不想回家,我带着父母留下的小房子的钥匙,这把钥匙一直在我的身上,似乎我随时都准备回去。我拐上了小路,朝老城走去,这里离老城很远,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小镇,我走啊走,走得书包重如小山,才走到家门口。我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我面前,灯光昏暗,我吓了一大跳。我知道你会来这里。人影说。我躲开他,去开屋门。别开了,屋里没有吃的,你不饿吗?人影说。我不饿。我倔强地说。来,我帮你开。人影从我手中接过钥匙,却不开,直直地看着我。四周有的人家亮着灯,有的一片黑暗。这里住的人越来越少了,房屋越来越破败,四周的高楼似乎能将它们一口吞下去。我感觉心中的怨恨一下子爆发了,我一头朝苏琛撞过去,就像那次撞“大头”一样,同时哭喊着,你骗人,你就是个骗子!苏琛被我吓坏了,他后退一步,慌乱地扶住我,八斗,你怎么了?他叫出了八斗,我更愤怒了,将他往外面推,这是我的家,你走,你走!有人打开门,走了出来。苏琛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地说,你是想让别人都认为我虐待你吗,你说,我虐待过你吗?我擦干眼泪,不说话。他又说,你是个少年了,要有少年的样子。他的声音暗沉沉的,和这憔悴的夜色融为一体,有种不修边幅的荒凉。他带我去了附近一家小餐馆,吃饭的时候,他说,我不会丢下你的,你放心。我说我不用你管。我埋头吃饭,苏琛望着窗外,窗外是晓风残月的夜色,苍穹深邃,星光遥远,它们都不属于我,属于我的只有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我看了眼苏琛,他吃得很慢,像是在想些什么。
你听说了吗?苏琛吃完面说,阿诺生病了。声音幽幽的,和他十八岁的年龄很不相称。我突然觉得,苏琛不太像苏琛了,他变得陌生了,于是,我抬起热乎乎的脸,冷冷地说,谁不生病?你不也生病。不是,是白血病。他慢悠悠地说。我愣住了,白血病我听说过,是很不好治的一种病。我心里又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了别离,我说,阿诺他也要走了吗?对这种大开大合的消息,我一时难以接受,我不喜欢别离,生活却给了我太多的别离。本来不想告诉你的。苏琛说,但你去看表演的时候,肯定会知道。我想起上次马术表演的时候,阿诺上了两次马,都没有上去。原来,他是病了。我的情绪立刻低落下来,不想吃了。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再演出了,你说呢?苏琛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小声说,像怕碰碎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又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苏琛说,他一直在发低烧,开始以为是感冒,没当回事儿。我茫然地看着窗外,起风了,我看见枯枝在摇晃,小餐馆的人越来越多,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只剩下小唐了。我在心里说。
阿诺说,我们再去吃一碗面吧。我、小包、小唐,我们围着电暖器,这次表演没有卖出一张票,只有我自己,但小唐还是将三个节目都一丝不苟地表演了一遍,我和阿诺坐在观众席上,阿诺说想当一回观众,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很少说话,明澈的眼睛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有了一丝忧郁。少年的忧郁。没事,你会好起来的。我说。没事,他说,我还会回来的,你等着我。我使劲儿点头,真的相信他会回来,相信马戏团会像以前一样红火。我看着舞台上的小唐,他的演出服闪闪发光,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阿诺要回老家了,他的行李都整理好了,还有他的黑马,他托付给了小包,让小包好好照顾。我一阵难过,我知道,阿诺只有一个大伯,在外地打工,他没有其他亲人,正如我和苏琛。此刻,我很想问问苏琛,如果我得了白血病,你会抛弃我吗?
团长居然给阿诺捐了两千块钱,这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印象,他高高大大,走路的姿势像横穿马路。他把钱交给阿诺的时候,眼里居然有一丝温暖和凄凉,这两种情感交替出现,他说,孩子,回去好好看病,好了还来,这里永远有你一口饭吃。他转过身,静了片刻,又转回头,低低地说,前提是我还在,马戏团还在。我感觉他一下子老去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背着手,像个地痞一样在马场转来转去,很让人讨厌。
我们真的去吃了一碗面,这次我们是打车去的,小包说阿诺身体不好。小包在这里年龄最大,我们都听他的。在吃面的时候,我们开始都避免谈论阿诺的病情,我们谈论最近的电影,谈论马,谈论游戏,我们一会儿挤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一碗面我们吃了很长时间。我们把碗里的肉片都给了阿诺,让他承诺要勇敢,要记得和我们常联系。阿诺很郑重地答应着。回去的时候,我没有回家,阿诺说要和马告别,我也跟着他们去了马场。昏暗的灯光下,马场像沉在一片深海里,阿诺抱着马脖子,和马头抵着头。青草湖的水汽若有若无,它应该结冰了,气温都零下八度了。
那三匹马一如既往地对着我们打着响鼻,杂沓地走来走去,黑马像预知到了什么,温顺地站着,平时,它是最爱走动的。阿诺不说话,小包又给马添了草,马厩不太冷,有股热烘烘的气味,我喜欢这种味道,马的味道。过了一会儿,阿诺拍拍马脖子,诚恳地说,你好好吃草,好好表演,等我回来。听你包大哥的话,别想我。他的话,让我们都笑了起来,好像离别不是近在眼前。
阿诺第二天就走了,小包他们把他送到车站,看着阿诺向进站口走去,小包的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小唐说,真没出息。说这话的时候,距离阿诺走,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两次演出都只有我一名观众,其实,我很感谢团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苦苦地支撑着,他心里一定也有一种永恒的东西吧。正如苏琛,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永恒的东西。武术比赛马上开始了,后天,苏琛的比赛服都准备好了,白色,网上买的,穿上比赛服的苏琛,像个侠客,冷峻的眉,冰冷的眼,倔强的下巴,眼里是一切即将终结的决绝,还有种生生不息的东西,带着万物复苏的朝气。我已经决定了,如果苏琛能够取得前三名,我就回父母家,自己照顾自己。
你想看我的比赛吗?苏琛小心地问。我怎么看,我要上学。我没好气地说。眼皮都没抬。安城电视台会有直播,还会有重播。我希望你看。他诚恳地说。我看了,你就会得第一名?我开始写作业了,不再理他。
比赛那天,我还是装作肚子疼,请了一会儿假,我说我要回家吃药。电视里的苏琛,让我想起骏马,想起北方苍莽森林里的孤狼,他先是打了一套“苏家拳”,拳拳生风,来了个绝美的亮相,这是祖父的拳术,我看都看会了。我看了会儿,感觉不太对劲,原来苏琛加了他的独创,更柔,更韧,更刚,刚柔并济,也更好看。接着,一套连招,他腾空飞起,一个空翻,身体快速旋转,然后潇洒落地,动作行云流水。我看得呆了。苏琛表演完了,我就关了电视跑回学校,我没看比赛结果。我不想知道结果。
阿诺走后,黑马也被处理了,它的命运比棕马好,被卖给了另一个马戏团,还是干老本行,我想,它是一匹驰骋的马,怎么能囿于笼中,想到这里,我深深地为棕马悲哀。不知道棕马还好不好,我有好久没去公园了。
我又去了人民公园,这次是骑车去的,我十二岁了,苏琛给我买了辆自行车。我上学离家近,都是步行去。苏琛不在,他走的时候给了我比平时多的零花钱,我拿着这些钱,一个人去了人民公园。这次公园里的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在锻炼身体,游乐场也没有开,池塘里的荷花都枯萎了,一切都是冬天的景象,萧条、苍凉,暗沉沉没有睡醒的样子。我去了小马场,发现没有了马,只有马桩,孤零零地立在冬日的黄昏里。我的心一沉,茫然四顾,我看见那个卖烤肠的阿姨还在,就去问她,阿姨说,冬天了,没有几个人来,马都拉去驮运东西了。我说冬天了,也不影响拍照啊。阿姨说,那谁知道呢。我又说,拉东西不是有大卡车吗,还用马吗?阿姨说,有的地方用,比如山区,比如偏远地区。
我又一个人往回走,我不知道苏琛回来了没有,我很想把棕马的事告诉他。路上我拐到了动物园,隔着大门,看着黄昏中的马场,还有小包和小唐住的小屋,仿佛看见一片离别的景象。看门人看见我,又问,你的票确定不退?别后悔。我冷冷地说,不退。他悲哀地叹了口气,回去了。现在整个马场,只有白马和红马了,我能闻到它们的气息,甚至能分辨出哪匹是白马哪匹是红马,我在动物园门口站了好久,直到夜色隆隆降临,我才骑车回去。
苏琛回来了,他洗了澡,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悲喜,我从他身旁走过,他看了我一眼,送你一样东西。我脚步没停,我还沉浸在失去棕马的情绪里。苏琛打开手边的一个盒子,拿出一套练功服,送你的。从明天开始,我就教你练武。其实,你已经晚了,但亡羊补牢还有希望,防身、健体、磨练意志,对你以后有好处。我不练!我干脆地说。回到自己房间,突然想起小时候,祖母在的时候,苏琛也是一个惹是生非的少年,他英俊的面孔,漂亮的身手,让他在这个小镇成了霸王龙一样的存在,总有一帮少年跟着他,簇拥着他走在街上,戴着墨镜,头发在阳光下抒情地飘动,有好几次,我碰见他,他朝我微笑,打个响指,我没有理他,径直跑掉了。我从来没把他当叔叔,我们像陌生人一样,更不会听他的话。你试试。他在我身后说。他居然跟我进了房间。我说我不练。我将练功服摔在地上,恼怒地说,很想上去再踩两脚。你看你,总像长不开。他说。我更加恼怒,他以前说我,總是说像死面馒头,现在换了个说法。于是,我在他诧异又无奈的眼神里,理了理思路,郑重地说,苏琛,以后你就不要再管我了,我长大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再无瓜葛。哼!苏琛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早就收拾好东西了,你的确长大了,你随时都可以展翅高飞,一去不回头了。说完,他重重地摔门而去。
我站在房间里,窗外是不在状态的夜色。冬天的寒冷,通过窗缝尽职尽责地偷袭着我,我听见苏琛在打电话,好像是和小包。小包在电话里提到小唐,他们在电话里说了好久。我的心一紧,如果小唐也离开了,那马戏团就彻底解散了。它就像平地起的一束光,照亮了我的生活,现在,这束光越来越弱,似乎掩面一笑就可以消失。我不由自主走出房间,站在门口看着苏琛。小唐要去当演员了。他淡淡地说,将练功服挂在衣架上。练功服很好看,和小包他们的演出服差不多。怎么突然想去当演员了?我讷讷地说。挣钱呗。苏琛说。他低着头,摆弄手机。你比赛的结果出来了吗?我突然问。苏琛明显一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想了想,又说,你也可以去当演员,你长得好,又会武功,比有些演员强多了。我想起了红马,小唐走了,红马将何去何从。我又问苏琛,那红马怎么办?苏琛说,小唐想把红马带到影视基地,但这样好像有点难。
终于到了周末,我又去了动物园,这次演出是在上午,小包告诉苏琛,苏琛告诉我的。你还要去吗?苏琛说。我当然要去。但我没有回答他。马术表演的大棚和马场在冬日的晴空下,多了种柔和的美。我先去了马场,马场被清理了,白马和红马,已经准备好,小包和小唐换好了演出服,小包看见我一笑,来了?眼里是跃跃欲试的欣喜。小唐还是没有说话。我问小包,你能表演吗?小包说,试试吧。我又问小唐,你要去当演员了?他点点头,脸上看不出悲喜。那你以后是不是就是大明星了?哪有那么简单,我是去当群众演员。群演,你懂吗?我说我懂。演出开始了,观众席上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次我感觉到了小唐明显的紧张,在表演大飞轮的时候,他两次都动作失误,他红色的演出服像一团火,这次他穿着红色的演出服,以前都是白色的。有风从大棚敞开的门洞里吹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走了。强劲的音乐一如昨天,我的心却无所依托,十分虚无,感觉这个大棚比平时更空旷了。这时,进来几个人,他们从观众入口处进来,穿过长长的过道,坐到了我的右前方。是李黑。我立刻认出了他。我紧紧地盯着他们,心一阵紧张。小包和小唐浑然不知,大飞轮表演完了,台下响起了掌声,是李黑他们鼓的掌。小包和小唐把大飞轮推走,接下来是马术。李黑他们安静地坐着,当马蹄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又鼓起掌来,掌声被强劲的音乐和马蹄声掩盖,小包和小唐还是没有发现他们。接着是摩托竞技,只有两辆摩托了,可他们依然表演得一丝不苟,他们像两道闪电,在巨大的球形容器里飞快地旋转,做着各种惊险的动作,我看见演出围栏上居然有一套小丑的服装,就走过去,迅速穿上,当我把气球朝空中做投掷的动作时,我的心激动无比,就像有许多往事来了又去。这时,我发现李黑他们不见了,观众席上空无一人,像变了个巨大的魔术。
我没有提李黑他们来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光里,李黑他们每次演出都来看,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也不跟我打招呼。我事先准备好小丑服和气球,熟练地往观众席上投气球,他们总是抢着去接。有时还主动向我讨。让我奇怪的是,小包和小唐从未提起过他们,像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苏琛说,少年有少年的世界。那么就让这少年的世界,用少年的样子,存在吧。
年底的时候,小唐走了。同时走的,还有他的红马。据说,他真的去了横店,在那花花世界里,寻找着他虚无缥缈的明星梦。马场只剩下了小包,这个名副其实的马仔,和他的白马相依为命。又一场大雪,我得了严重的感冒,迟迟不好,还要期末考试,又有两个星期没有去马场了。我不知道小包还在不在,白马还在不在,我刻意回避着他们,不去问苏琛,苏琛也不说。期间,我只知道阿诺的病情恶化,他没有去天津的医院,在老家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出院回家了。动物园已经发出了公告,因某种原因,演出暂停,没退票的抓紧时间退票。看门人钝钝地看着我,他近乎绝望了。你还不退票吗?他说。我说我不退。看门人差点被我气疯。至于明年开不开,什么时候开,马戏团还在不在,这些都是未知数。小包说,团长说了,看情况。他们的马戏团是民营的,但也要办理各种相关手续,得去文体旅局、供电局、环卫局办手续,还要拿到演出证、营业证等,才能演出,否则是不合法的。我希望明年,他们都还在,人和马,四个少年,四匹马,一个都不少,就当我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苏琛带小包去检查了腿,一天,苏琛回来,我盯在作业本上没抬头,这次考试没考好,我闷闷不乐。生命中有那么多不辞而别,父亲不辞而别,母亲不辞而别,祖母也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去世的。我看着苏琛,想,有一天,这个男人会不会也不辞而别,留下我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孤苦的人,像小包一样,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和一个残缺的梦。
阿诺死了。苏琛说。他白天还给苏琛发信息,晚上就离世了。
我惊讶得以为是梦。
小林又换了工作,他学了气焊,据说,这比当小工挣钱。
小唐真的当了演员。这些都是苏琛告诉我的。我在电视上真的看见小唐了,一闪而过,他骑在一匹战马上,穿着铠甲,演的是一位古代的士兵,我问苏琛,那是不是小唐?苏琛仔細看了看,说是的。你的眼真尖。我又问苏琛,小唐骑的那匹红马,是不是马场的那匹?苏琛说没看清。但愿是那匹。小唐没有丢下它,他们在寒凉的人世间继续相依相偎。
小包问我,你还想看演出吗?我点点头,忧伤地说,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有。马场凋零,四个少年各奔东西。大飞轮一个人没法演出。马术、摩托竞技,一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演。因为马术,动物园红火了一段时间,小镇就这么多人,谁有时间天天看马术表演。小包说,周末,周末你来吧,还是原来的时间。
我看见马背上的小包飞了起来,白马像长出了翅膀,变成传说中的天马,飞翔在环形场地上。我感到有人进来,是小丑。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红色的头发,鼻子挂着个鸡蛋壳一样的小球,他抱着一怀气球编织的小动物,朝着我,又蹦又跳,还深深作了个揖,样子滑稽极了,他朝我扔了个气球,我伸手接住,突然感觉这个小丑那么熟悉,当他再次向我扔气球的时候,那两道眼神像两道刀锋划过我的脸颊,我认出了他,他是苏琛。我的泪流了出来,我感到委屈极了。莫名的委屈。马背上的小包还在驰骋,马蹄声像大地的心跳,蓬勃而有力,像山谷的回声,悠悠扬扬。我仿佛回到了当初人头攒动的观众席上,小唐、小林、阿诺又回来了,四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棕马、红马、黑马,也回来了,它们像划过岁月的剑,从我眼前掠过,晨雾一样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