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蔷薇

路边青草

1

看完戏院里的舞台上跳完的一支舞，向萤窗有些不舍地看着那位跳舞的女子走下台去，心中很有些惆怅。

湍流镇有个多年的古风俗，就是在每年春节的时候，农历正月的初五到初六里，镇上的戏院里总会有本镇里各个村落组织的各种传统文艺演出，名曰“闹戏”，为的也是过年多添一些喜庆的气氛。据说这个风俗已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到后来，连镇上街道办、居委会、文化站等等部门，也把它当作在春节里的一项重要工作来抓了。除了有组织的活动外，又有一个自由的节目，那就是由台下的观众自由地上台报名表演自己拿手的才艺，相声口技，功夫杂耍，民间技艺，什么都行，普通的唱歌跳舞更不在话下了，这也当作是给百姓们送去更多的快乐，上台者皆有礼物赠送，还给当天所有上台的人评奖并颁发奖品。所以每年的春节，湍流镇上总是别样的热闹。

向萤窗这是第二次来湍流镇了，他在七年前曾跟着父亲来过一回，也看了一回闹戏，但记得的只是人多和热闹，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了。这回再来，却看到了一位在台上跳舞的美丽女子，其实她也没有怎么打扮，因为是自由表演，不是为了特意演出而穿上专门的戏服和化了妆，很是朴素自然，但也就是这个朴素自然，那软若无骨的动作，那随舞姿甩动的飘飘长发，那脸上的浅浅笑意，才显得更是淡雅和与众不同，充满着书卷气息，真是美丽又优雅。

向萤窗正年轻气盛，在这偏僻的乡下小镇，居然遇此佳人，一看即倾心不已，他还拼命地挤到舞台最前方去观看，但一支才几分钟的曲子很快便结束了，随着曲子结束，满场的掌声和叫好声。当然了，他叫得特别响，掌也鼓得特别欢。

可是，刚刚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人，此刻却已消失了，“我去哪里认识她，如何去认识她？”他不免落寞。

又看了一个节目，可那个女孩子没有再出现。而三叔却在一旁催了，“小向，我们快走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去你外婆家呢。”

于是二人一同穿过人群出了戏院，小向一路不住回头往台上看，可看来看去也是别人在表演，刚刚那个女孩子不知去了哪里。他坐上了三叔的摩托车，准备去他外婆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外婆家了。

2

长玉村是乡下一个很偏远的山村，小向的爸妈在那里生活过多时，但这些，他都记不太清了，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父亲去外地工作的原因跟随父亲搬离了那里。

小向听父亲说，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你母亲怀你的时候，在一个安静的晚上，看到屋子的窗外，飞满了点点流萤，那是多美的景象，于是，她就想到了‘萤窗这个名字。”父亲说，小向的母亲是一个很有些古味的女人，有事没事看看背背古文，研究古人们的风度和闲情，说话时经常征引些古书旧籍里的词句，抑或自己写些古味的话来形容自己的感想和心情，还会自个儿填填诗词写写文章发发自己的愁绪。

然而小向却一直觉得，“萤窗”这个名字不太好听。首先，听着像个女人的名字，再者，虽然听上去意境是很美的——一个充满萤火虫的窗户，可却“鬼气很重”。想想，萤火虫要在什么地方才有呢？那是乡下的山村里，而又要出现在窗前，那么这处屋子肯定是要处在山脚下或者野外的田地边了，因为通常只有山脚下和田地间才有萤火虫，也就是说这个屋子是间孤独的单家园屋。单家园屋自然是静悄悄的了，静悄悄的屋子的窗前，忽地飞来了满窗的萤火虫。萤火虫，人们又经常叫为流萤。有流萤出现的地方，总是会令人想到破旧的屋子，想到破败的残墙，想到凄凉的孤坟，想到萧萧的荒草，而这些情景，都是充盈着鬼气的，因为鬼狐正是在这些地方出没的……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充满了谈狐说鬼的故事，里面有一篇叫《连琐》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杨姓书生搬到江边一处旧屋子住，屋外有很多荒草和古墓。晚上的时候，他总听见有女子念诗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她念的是“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意思就是说在黑暗的夜晚里，冰冷的风翻来覆去地吹呀吹，野外飞动的萤火虫沾在草棵上，然后又沾在我的衣襟上。这凄凉诗句里也带上了流萤。而且他又姓向，向和想，音近，向萤窗，那不正是“向往萤窗、想念萤窗”的意思吗？

对于小向的解释，父亲不以为然，说什么《聊斋志异》、流萤惹草，你母亲一定是没有想到这些的，即使想到了，也不会想到鬼气上来，因为这些词其实都很美啊！又或许她当初也正在看着这些书，因为她确实也经常看一些谈狐说鬼的、比较稀奇古怪的书，又恰巧看到流萤，于是就把你的名字顺意取作了“萤窗”。

3

父亲告诉小向说，你母亲会写诗填词，而且她写的字也很漂亮。可惜，母亲写过什么，小向并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记下来，她写的字是什么样子的，他也不知道，因为没有机会见到。甚至母亲长什么样，小向也不知道。虽然他也见过母亲，但他那时才不到两岁，早就忘记了，他只能从父亲的嘴里，零星听到一些她当年的事。父亲告诉他，母亲是一位周围所有村落的人们都夸赞的纯朴美丽勤劳的好女子。她才刚20岁的时候，嫁给了父亲，第二年，她怀孕了，不过又流产了。这次意外之后母亲就一直没有再怀过孩子，直到十多年后，她才再次怀了孩子，那就是小向，但在小向才两岁的时候，母亲却因故去世了。

据说，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小向的妈妈正在野外的田间看庄稼，附近的河岸边有几个小孩子在岸边树上抓蝉玩，有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滑到了河里，一同去的小孩里，有会游泳的两个较大的孩子勇敢地跳下去救她，谁知他们几个，一下子就从近河岸的浅水处，被卷到了水深又急的地方，另外的孩子则大声地呼叫。那时附近除了小向妈一个人外，没有其他人，她听到了，便赶去下水救他们。她救上来了两个孩子，而她和那个最先落水的小女孩没有上来……

小孩子通常只有到了六七岁的时候才开始保留印象较深的童年记忆，所以对于母親，两岁都不到的小向，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而且从小到大，他也始终都无法知道她的模样，因为母亲连一张照片也没有。其实她是拍了照片的，二三十年前乡下拍照可不是件容易事，次数自然不多，所以她能有的照片也自然不会多。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在老家镇上的工作调动了，那时搬家打理好的包裹，不小心弄丢了一个，而母亲留下的所有的东西，包括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恰好都放在那个不小心被弄丢的包裹里。所以，这个丢失的包裹，不仅仅是父亲的遗憾，同时也更是小向的遗憾，母亲所保存的形象都在那里，肯定也包括她写的一些诗词和书信等等，全都弄丢了，因为这个缘故，小向连母亲长什么模样也从不知道。

父亲这一离开，就是一二十年，期间他还调动搬迁过几次，越调动距离老家越远，因为种种原因，一直以来都很少回老家。这也一直是父亲最为遗憾的事，人长大了，老了，总会比较念旧一些，对故土对旧人的情感会越来越深，乡下的老家里，还有好些叔伯亲戚呢，小向的外婆、母亲的弟弟妹妹也还在那里。

这么多年来，小向只跟着父亲回去过老家一次，那是七年前了，所以对这些本就不太熟悉的亲友，他很久不曾见过了。小向的母亲有五个弟弟妹妹，她是老大，还有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的弟弟，也就是小向的舅舅，他上次回去时见到过，但是她的四个妹妹，也就是他的阿姨，他只见过一个，她嫁在本地，上次回家时见到了她；另外三个都不认识，因为没有机会见到。她们嫁得远，而且以前听父亲说，她们嫁的人家过得都比较辛苦，路途又不便，所以出嫁后很少回来。父亲还在老家的时候也很难得能互相见到，所以就更别说小向了。现在过去了这么久，她们的孩子也早已大了，应该过得很好了吧。

父亲还在的时候，尤其是逢年过节，总会对小向说，有机会我们回乡下去看看吧，顺便扫扫墓，给你的爷爷、奶奶和妈妈，上上香，烧烧纸。前些日子，我梦见你的母亲，真真切切，她就在我的眼前一样。但两年前，父亲因为生病去世，与母亲相逢去了，他回家扫墓上坟的心愿，一直没有完成。

这一年的过年，小向想回去老家看一下那些亲人，再不见一下，都几乎要生疏和忘记了。于是，在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向萤窗回去了老家湍流镇那个叫长玉村的地方。

4

小向七年前曾和父亲一块儿回来过，虽然他也僅是那一次回来过，但那时他的年龄也不算小了，对老家的印象还是留有一些的，老家的一些亲友熟人还是有些面熟的，何况这次回来之前，已跟老家人联系好了，他此番回来见面后的一番嘘寒问暖、热情接待等等琐事，自不必多提。

小向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只是父亲还有几个堂兄弟在村里，小向吃住安顿在其中一个人的家里，小向叫他三叔。

说到扫墓，那通常都是在清明前后的，湍流镇的风俗却有些不一样，主要是在正月里的春节期间，并且一直可以持续到清明时节。小向在这里逗留的时间有限，自是等不到清明了，所以在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就要进行完，他回这里的一个很大目的，就是为了给爷爷奶奶还有母亲扫墓，这也是父亲一直的心愿，小向从小到大，仅来过一次。或许，在还未有记忆时，还跟着父亲在长玉村生活的时候，年年都随父亲参加了，但那早已是忘却了的事情了。

正月初六，小向的外婆那边约好了，小向母亲的弟弟妹妹会在这一天相聚，也是他们一大家子这20年以来，人数最齐的一次相聚了。其实以前也是有过相聚的，通常就是在过年的时候，虽然平常因为路途的原因往来得少，但外嫁的她们，隔个几年还是会回一次娘家看看，只是都因为各自的家庭原因，弟弟妹妹未能在同一天里见到。这一回，是很难得的一次，可惜，即便他们众姐妹这次人齐了，作为大姐的小向的母亲，却早已不在了，代替她来的只有小向一个人，能去认识一下她们也是好的，同时也还可认识些表兄弟姐妹。

所以，上坟扫墓等等的琐事，在初六之前的日子里，小向便已跟着众叔伯们完成了。

将来有一天，小向父亲的骨灰也要迁回来与母亲合葬在一块——出生在哪里，也埋在哪里，人都是落叶归根的好，故土在哪里也归宿在哪里。不过，现在小向母亲的坟墓并不孤单，因为并不是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埋葬的，同时葬在一块的，还有她没有救上来的那个小女孩。

三叔告诉小向：“小女孩的父母说，人都走了，而你母亲是为了救这个小女孩而走的，那就让她们在一块吧，让小女孩在另一个世界里做你母亲的女儿去。所以她们葬在了一块。”

其实小向已经知道了，先前听爸爸说过。

“你爸妈的认识，也是很有些故事的，不知你爸爸有没有和你提过。”三叔说。

“听过一些，但我爸说的并不太详细，好像是他的一个同学介绍的，我妈嫁给他的时候，才刚20岁。”

“那只是一小部分。”三叔说。

“你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父亲的兄长，他还在世的时候，是个很懂些医术的人，把自己所知的传授给了你的父亲。”

“你的父亲，那时年轻，还读了些书，在我们村里，算得上学识不错的人了。他又懂得些医术，瞅着生产队里活计不忙的时候，偶尔就会偷跑出去，去一些村里给人医病，那样可以赚一些闲钱以供家用。你的父亲每次出门时，除了背上必备的小药箱，也会带上不少自配好的常用草药，装两个蛇皮袋里挑着去。”

“给那些病人看病，诊金一例2角，开药的话，一服药也是收2角钱。2角钱在当时，可以买一斤大米，在当时可以说是很不错的报酬。他每次出门，都总能挣到个十几二十块钱回来，在当时算是很不少的钱了，他也经常会补贴给我们这些兄弟用。”

“那时连单车都是贵重的奢侈品，一般人是不可能有的，只能靠走路。你的父亲，出发前先想好这回要去什么地方，然后便朝那个方向走去，到了那个村子，顺着那个地方的村路或者村河，一路沿途走下去，也是一路医下去，直到把带去的配药全都用完，再走回来。往往一个行程下来，都是上百公里甚至更多，人走路速度不快，加上一路又要停顿，得花费很多时间，所以每出门一次，都要花上三五天到一个星期时间。你的父亲回来之后，经常会与我们说一些行医的见闻。”

5

“有一回，你的父亲出门返回时，在一条山道上迷了路，那时又下起了大雨，他猜想着回家的大概方向，在山道上顶雨乱走乱闯，狼狈不堪。后来，雨停了，天色也已晚了，还出了月亮，但他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在山林的夜色里，他忽地断断续续听到有女子唱歌的声音，这不是很稀奇的事情吗？那感觉，就像是夜晚山上的孤魂野鬼在歌唱，但那歌声却是很动听的，歌词里唱道：天鼓破云雨霏霏，惊动花期风信吹，朝来一夜雨，柳絮起芳菲……”

“你的父亲，便顺着歌声的方向寻去，走进了一片竹林，忽地就冒出了一处搭得非常精巧别致的竹楼，这片竹林正位于一条河流的岸上。竹楼里点着煤油灯，门前的坪地上，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20来岁的样子，正在月色下自己唱着歌儿，还舞着袖子跳舞。竹楼门坪的四周，还种着很多的蔷薇花，那时是五六月份，正是蔷薇盛开的时节，有风吹过蔷薇丛，四周散发着一片浓郁的蔷薇花香，飘到了河面上，沿河而下，又飘到河对岸去了。这像是在故事里听到过的梦幻情景一样。”

“你的父亲走上前去打了招呼，歌舞的女子停了下来，听了你父亲的诉说，招待了他，还进屋里拿来了茶水和点心给他吃。原来，这里离长玉村并不远了，是长玉村对面连山的另一面，山脚下有一条河，她就是在那河岸的另一边村子里。她和她的父亲，是给自己生产队守山林的。平常时主要是她的父亲在那里，偶尔她也会去陪一下父亲，那天很巧，她去那里的时候，你的父亲出现在了那里。”

“她听说你的父亲是位医生，很是高兴，带着笑冲竹楼里喊‘爸爸，我们这里来了一位医生，刚好给你看病呢！原来，她的爸爸生有頑疾很久了，一直都没有治好，虽然不至于卧床不起，但人有病总是不舒服。所以刚巧让你爸给他看看。”

“你爸身上恰巧还剩一些草药，也刚好对他的病症。她竹楼门坪里种的蔷薇，也刚好派上了用场，因为蔷薇除了可供观赏，还可作药用和食用。蔷薇里含有的一些成分，可以抑制细菌滋长，有利胆、清热利湿、祛风活血、解毒消肿的作用，对肺痈、痢疾、关节炎、瘫痪、跌打损伤、疮疖疥癣等都有很好的疗效。她当下便去采摘了一些蔷薇花煲了粥，又挖来蔷薇根，与你父亲的药材一块煲汤药吃了，他的病情当晚就减轻了很多。”

“第二天早晨走的时候，你爸把需要配置的草药名字都告诉了他们，也没有收他们的看诊费用，因为他半夜在山上就是靠他们招待的，这也当作是酬谢。女子为你的父亲指路送他下山，你的父亲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答了一句诗：‘问得九天神女答，闲适女子无忧愁，叫你父亲自己去猜。你的父亲想了想，问是‘娴吗？她不置可否。然后你的父亲又问她，昨天她自己唱的歌是什么名字呢？那是他从没听过的，很好听。她笑笑说，那是她自己写的歌词和随便乱唱的曲子。”

“那时正是清晨，在山上的竹林里，又是在河岸边，加上头天晚上还下了雨，所以早上四周都飘着乳白色的云雾和水汽，还夹带着蔷薇的香气，她那清脆的笑声，真是一笑白云外，飞向了天际，又随着云雾飘向了山林深处、河的对岸。”

“你的父亲回来后，我们几个堂兄弟关系好，年纪也差不多大，他便向我们说了他的境遇，说得跟梦里的情景似的。我们知道，你的父亲，对她是一见钟情了，只是，他表白不出来而已。这个人，就是你的母亲了，你的父亲就是这样第一次遇上你的母亲的。真是和书里面的故事一样。”

“你的父亲，也早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了，一直都有村里的媒人来为他说亲，但一直未果。自遇上你的母亲以后，他更是拒绝了别人的说亲介绍，一直想回到那片竹林里看看，但一直没有机会，何况，他无端跑去那里做什么呢？也不好意思去。”

“恰巧，你的父亲有一位小时候一起上学的同学在那个村子里，他们的关系不错，有一天遇到你父亲的时候，看他一大把年纪了还没有讨老婆，便说要为他介绍个对象。你父亲知道他和你母亲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便来了兴趣，问是什么人呢？他同学就说是他本村人，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才刚20岁呢！只是，她的家里条件艰苦一些。你父亲说没有关系，又问她叫什么名字？答说是娴。”

“你父亲听到这里，自然是高兴昏了。再到后来，双方家里见了面，才知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接下来的事情便很顺利，才刚20岁的娴，嫁给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与人说，对象是他同学介绍的，其实，哪里仅仅是同学介绍这么简单呢！”三叔说。

6

“以前，我们一大家人，全都住在一栋古老的大围屋里。后来，大家各自成家，有些钱以后，都慢慢地新建了房子，从老屋里搬走了。再后来，老屋里就一个人也没有了。早在你上次回来之前，那里就没人住了，人都是舍弃旧的寻求新的，所以整栋老屋子都荒废在那里，用来堆些柴草杂物之类的，你上次来的也是我们的新家，所以你没有去看过老屋吧。”三叔说。

“是的，我没有去过。现在那些老屋还在吗？我想去看看。那是我爸妈都生活过的地方，尤其是我妈。”小向说。

“屋还在，只是，长满了荒草，也倒塌了不少。”

三叔带向萤窗去看了以前他们生活居住的老屋子。

那是很漂亮也很大的古屋，建在山脚下，屋子横竖有几排几列，高低错落，组合得非常巧妙，有好几个大厅，几十个房间，还有好几个庭院，如同一个私家园林。一个个天井和一条条过道，把所有的房间全都连通在一起，外围还围了一道围墙。每一列屋子的天井之间，都砌了墙作屏风，从一列屋前的天井前望去，天井间的一道道屏风墙，把长长的房子分成了很多段，屏风与屏风之间的每一段，都是一个大天井，天井两侧是并排的房间，房间门前则是供人行走的细长的走廊。每一道屏风墙两侧都开了过人的门，墙中间则开了各式不同的雕花窗户，从这道窗上，可以直接看到尽头的窗、天井以及房间，视觉空间和透光性都是一流的。屋子的周围和屋内的庭院空地，都种了花草树木，若是用作菜园，那真是十分漂亮。

但这个漂亮，也应该是属于以前了，因为现在每一个天井，每一扇屏风，每一条过道上，甚至每个房间的门窗上，都长满了杂草和青苔。一部分的屋顶还倒塌了，倒掉的围墙，也长着高高的荒草和青苔。看了只能令人感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一代代人，他们今昔何在？

“以前，你的爸妈就住在这个房间里。”三叔指着一个房间对小向说。

里面堆了一堆不知是多长时间的稻草，地上还散落着一些小陶罐、小木箱，那是搬家时没有什么用而遗弃的吧，除了这些，屋里就没有什么了，空荡荡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湿气和霉气，地板也有些湿，踏上去软软的，不知是沉积的尘土太多了，还是门窗之外飞进的草木树叶积累得厚了、腐烂了造成的。墙上还有一个壁橱，掀开橱门，门掉了下来，它都腐朽了。壁柜里居然还发现了一把小木梳，静静地放在那里，黑色的灰尘都快淹没它了。向萤窗拿起它，梳齿断了几根。这，或许是以前我妈梳头发用的吧？

“因为之前流产过一次，她怀你的时候，离上一次怀胎都相隔了十几年，都30多岁了，算是高龄孕妇了。你还没生下来时，她与你父亲商量，给将来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呢？这个房间位置好啊，坐在这里，透过窗户看到房间外，又能穿过重重天井的屏风障碍，一直看到庭院和屋外的空地。那时没有通电，只有点油灯，有时为了省油，晚上连灯也不点，除非是有月亮和星星的时候，不然屋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晚上的窗外，还有一样东西是可以看到的，那就是萤火虫了。你的父母正在商讨着你名字的时候，看到窗外飞舞的点点萤火虫，一会儿落在窗台上种的花草上，一会儿又飞起来，从刚开始的零散点点，慢慢地招惹聚集了萤流，有句话她是怎么说的了？‘流萤惹草惹萤流，就是这个意思。”

“这样，整个窗外看到的，除了点点尽是欢快的萤火虫，以及萤火点缀下庭院里种植的花草，都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她便想出了个名字：萤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适合这个名字。你现在在这里，也可以想象一下当初他们看到的情景。

“以前，除了要去生产队里干活，闲余的时候，还经常要上山去割柴草回来烧，因为以前做饭煮菜都是烧的柴草，整个村子里的妇女几乎都要去上山割草。每天早晨，拿着镰刀竹杠，最早出门打头阵的，就是你的母亲。后来，村后修建水库，周围所有村子里的年轻人，全部都要去劳动，那个水库，可是大家用锄头一锄一锄地挖出来的，直到现在还在蓄水和发电，为村民们服务。在那里劳动的时候，谁长什么样，大家都看得到。大家都说，湍流镇上最漂亮的人就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是全镇上最幸福的人了，娶了本镇最漂亮的人当老婆。”

“除了去生产队里劳动和上山割草，还得经常去上山砍竹子，因为那时村里没有通电，晚上要照明，用的是煤油灯，或者点豆油，你母亲爱看书学习，更是少不了照明。但点煤油灯，买煤油要钱呀，那时候谁家的煤油灯可以点长一些时间，也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为了省油钱，便经常烧一种小竹子制成的火把，当成蜡烛一样，以取代煤油灯。买煤油要钱，而竹子却是不要钱的，只是得费人工和力气去砍，然后挑回来。我们整个院子里，最迟灭灯的房间，肯定是你爸妈的房间了。你妈很聪明，会写很多的诗词，她还把自己的名字，取了个谜语，是这样子说的：‘问得九天神女答，闲适女子无忧愁，又还写过好多的诗词曲，可惜这些古言古语的我不太懂，所以除了这个谜词，再多的我就记不起来了。”

“唉，说起来呀，你的母亲现在要是还在，那就好了。以前大家都过得辛苦，整个人都好像成了一件劳动工具，她什么福也没有享到就走了。你没有见过她，而她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哪怕是一张照片，也真是遗憾……”三叔说。他一下子说了很多关于小向母亲的事。

7

转眼，已是正月初六了，到了向萤窗去外婆家里的时候。小向还在流连忘返，回味着半路遇到的戏院里表演的漂亮女子，她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身影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在三叔的催促下，二人出了戏院，小向重又坐上了三叔的摩托车，赶去外婆家里。

三叔骑着摩托车，载着向萤窗，平稳地驰在路上，小向隐隐地记得，前面不远一个路口往右转，便是去外婆家的路。摩托车的前面左侧，还行着一辆小汽车，可能也是想在那个路口往右转，快到路口时，可能一下没有留意到后面的摩托车，忽地就往右边拐了过去。三叔虽然本也是要在这个路口右拐的，但小汽车提前拐了进来，他一下反应不及，摩托车就冲小汽车撞了过去。

這么一冲撞，摩托车上的两个人高高地从车上甩飞了出去，跃过了汽车，掉在路口一排摆卖年货的小摊上，小摊被砸倒了，人又掉到了地上。

向萤窗从地上爬起来，又去扶起三叔。刚刚的情形，虽然惊险，但因为有了那些小摊舒减缓冲，好在没有受什么重伤，要是直接从空中掉到地上，那这一撞一摔的结果可真是不轻。

车上下来了两人，一个是五十来岁样子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向萤窗眼前一亮，她不正是刚才在戏院里看到的跳舞的人吗？

小向想说我刚才在戏院里看了你跳舞呢，以示友好，但想到眼前发生的事可是交通事故，实在不是说这些话巴结讨好的时候。双方互看了一下人和车子的受伤情况，三叔与他们理论起了谁有理无理、如何开车以及赔偿问题，一下谈不出一致的结果，便打了电话让交警前来处理。

三叔说：“小向，你先去你的外婆家吧，时候不早了，我就不送你去了，我在这里等候交警来处理问题。叫一辆载客的摩托车载你去就是了，只需花几块钱，他们认得路的，到了那里，你也找得到你的外婆家在哪里吧，你上次也去过，应该还有印象的。即便找不到，你打电话问一下就是了。”

小向说好，便叫了辆摩托车。

向萤窗到了外婆家，母亲的一众兄弟姐妹们都早已齐了。大姨，二姨，三姨，四姨，舅舅，各个姨丈、舅姆，以及他们的孩子，一一认识，真是感叹不已。只是少了一位三姨父，说是他刚才开着自己的车子去镇上了，发生了一起车祸，与一辆摩托车相撞了，正在等候交警过来解决。而当天发生的车祸却还真不少，镇上的很多路上都出了事故，镇上的交警不多，得一桩桩地赶去处理，一下忙不过来，所以还真得费些时间等待。

小向听说是车子和摩托车相撞的事，想着会不会就是刚才自己和三叔遭遇到的？问了车子和人的样貌，那还真就是自己的三姨父，同在一块的还有他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一位表妹！

既然是亲戚，也没有人员伤亡，那么这个小事故也就可以作罢了。分别打了电话给三姨父和三叔，这个事情就此了了。

小向的三姨，原来嫁到了临县，家里一直过得辛苦，以前想要回一趟娘家都难得，更别提一家人都来了。后来，把几个孩子都抚养大了，他们也分别出来工作了，都有很不错的业绩和收入，后来还开了自己的公司，日子慢慢地改观了，过得富足了，后来一家人都搬到更远的城市里工作生活了。今年三姨和姨父二人，他们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的老婆孩子，一大家子大小10个人，开着两辆车子，从上千公里外的地方远道来到外婆家。因为小向的母亲生他生得晚，所以小向母亲的弟弟妹妹们的小孩，反而大多都比小向年纪大，并且很多都早已成家生子了。

小向又说自己刚才在镇上戏院里看到表妹跳舞，真是跳得不错。三姨说，那个丫头呀，自小就爱唱爱跳，很有天分，现在还在一所艺术学校里上学，明年就要毕业了。或许是她刚才去镇上时，看到了镇上的闹戏，一时兴起，上台去露了一手。

小向惊讶不已，真意外，在戏院里看了一位陌生女孩子跳舞，转而就与她坐的车子相撞了，再转而，她居然是自己从未谋面的表妹，成了亲戚，这个转变也太快了。但又有些失落，她是自己的表妹呢，不是陌生姑娘，近亲，岂不是“没戏”了？

小向问了表妹的名字，说是叫“蔷薇”。

三姨又说，不过，蔷薇并不是她亲生的，而是领养来的。他们夫妇生了两个儿子，一直想生个女儿，但都未果，后来就领养了个小女孩，成了自己的女儿，就是这位表妹。一晃眼，她也长大了，今天一块儿跟着一大家人前来看望外婆。

小向想起了三叔告诉他的，父亲当年在一座搭着竹楼、竹楼前种满了蔷薇花的山上，遇见母亲时的情景，他的面前，仿佛也飘过一阵浓浓的蔷薇花香。

8

向萤窗从湍流镇回来了，走前，诸位姨舅与众表兄弟姐妹们自是依依惜别，并相约日后有机会定要再相聚，要不然，兄弟姐妹间的关系都要淡了，而下一代更是面对面遇见了也如同陌生人，可别一等，又是一个二十年才聚得齐人。

湍流镇之行，对小向来说是收获很大的，除了了却父亲一直未能如愿的回家扫墓的心愿，还认识了一大堆不曾认识的亲戚——尤其是还认识了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叫蔷薇的“表妹”。

没几日，小向在家里忽地听到有人在门口叫他：“向萤窗！向萤窗！”

小向答道：“哎，我在这里！”

“请你签收快件包裹！”原来，是邮局的投递员送来个包裹。

包裹还真不小，用个布袋包装着，很大的一袋，沉沉的，摸得出里面都是书报。小向看看包裹上的地址，是从湍流镇寄来的，但署名却是不认识的人。

小向拆开包裹，首先拿出一封信：

向萤窗：

你好！

或许，你是不认识我的，我是长玉村隔壁村的人。在前两天，偶然碰到你的三叔，听说你回来了，真是非常遗憾，没有遇到你，要不然，我就可以亲手把这些物品给你了。因为我去外地我的儿子那里过年了，这么些年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生活在儿子那里，只是每年偶尔才回长玉村住一阵子。

一直以来，我都保留着这些物品，想要送还给你们父子，但因为从来都见不上面，所以一直未果。这些都是你母亲的東西，有书报、信件、本子、文稿、画稿、照片等等。

说起来，这也是非常巧合的事，有二十年了。那一天，我在家里清理些废杂的物事，处理给回收废品的人。在他来到我家之前，已经收了不少的破烂，我不经意地在他挑的竹篓里，发现些旧书报，顺手翻了翻，看到了一些书上签署的是你母亲的名字，还翻到一本书里夹了几张照片，那照片上的人，就是我家的恩人呀，那就是你的母亲！

20多年前的一天，长玉村外的河边，有一帮小孩子在那里玩耍，发生了一起小孩落水的事故，去救人的就是你的母亲，而被你母亲救起来的两个男孩，都是我的儿子。但是你的母亲，却因此而离去了。如果不是你的母亲，我的儿子可能早已不在了，不会有今天，我也不可能到他们家里过年享福，安享晚年。

除了书和照片，我又翻了翻，大半竹篓都是你母亲的物品，不知是如何失落到收破烂的人手中去的。我问他，他答说是从别处回收来的，那个人说是捡来的，捡了一大袋子的书，就当废纸卖给了他，真是白捡来的钱。我见是你母亲的物品，而且整理得很齐整，猜想可能是你父亲搬家时不小心丢失，或者是被人偷走当废纸卖钱的，所以当然不可能让它被收破烂的人拿去了，便把它们买了下来，并一直好好地保存着，想着有一天还给你的父亲。

但因为你父亲工作的调动和我家的搬迁等等原因，一晃眼都20年了，我一直没有见到你的父亲，它们始终都放在我这里。现在又听说你的父亲也走了，真是令人痛心。

不知终究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你，即使是遇到了，我也是不认识你的。但我认识你的三叔，这次过年时在路上遇到他，他提到了你，我便问了你的详细姓名地址，把这些东西全都寄给你。

我也听过很多你母亲的事情，而对你们一家，却一直未有任何回报。她在我们一家人心里，是天上最明亮的一颗星星，云上最美丽的一位仙子，她也会是湍流镇长玉村上永远值得人纪念的女子。

此致，祝好！

荣伯

小向看完信，惊叹不已。又取出数本文稿翻了翻，字迹端庄秀丽，写了好些诗词和散文随笔。小向又拿出一本书，书里夹着有几张照片，已发黄了，有些照片上的人物和景色颜色都有些脱落了，那些照片里都有个清秀活泼的女孩，温婉大方，带着闲适自然的浅浅微笑；其中有一张，她与小向父亲的合影，倚在一座小竹楼下，竹楼外，是秀丽的山中草木景色，竹楼边，种满了蔷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