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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风景

2024-05-31罗尔豪

躬耕 2024年5期
关键词:德山黄鳝鱼头

罗尔豪

破旧的水泥房深入河道,一条水泥通道连接着房子和岸边,看上去就像杵在河里的一座孤岛。通道早已没有了水泥护栏,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蛇一样扭曲着。房子的门早被拆掉,用一块木板堵着。窗户像是被抠去了眼珠,窗台上落满水鸟的粪便,上面有几株枯草,竟然绽出了绿芽。

德山站在水泥房上往下看,水库边种满了柳树、元宝树、枫杨树,它们由远及近按种植的年代排列,呈现一定的层次性,就像树的年轮。德山检阅着他的树,就像是将军检阅他的士兵,树就是他的士兵。他猛地挥了下手,像是对他的士兵,也像是对自己说,我要把这空地里都种上树,我已经种了28540棵,今年我要种够3万棵树。

秀云坐在门前的通道上晒太阳,成团的小飞蠓在眼前飞舞,不时变换着形状,有时迷了路,钻进她的耳朵里,嗡嗡叫着,搅得她不得安宁。

你说啥?秀云挥挥手,把那些讨厌的虫子赶开。

德山回头看了看她,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秀云听明白了,不以为然地说,那又怎么样。

德山说,我要给水库镶上边,就像是给女孩子穿上一件绿裙子。

那又怎么样?

那就跟丹阳河一模一样了。

你说啥?

没啥,德山笑了下,说,不然我死都不安心。

德山的话让秀云心颤了下,她厉声说,好好的说啥死呀活的,要是那样我宁可不让你栽树。

德山笑了,像是开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玩笑,笑得身子摇摇晃晃,去拿那个简陋的挖窝机了。

挖窝机是德山几年前造的,要种的树太多,一锹一锨地挖树窝实在挖不过来,他不知从哪弄来个报废的挖窝机,买了个小电机,安在架子上,敲敲打打,焊焊接接,总算能用了。可为这秀云跟他生了几天闷气,秀云说为村里干活搭劳力不说,还要自己掏钱买工具,有时树苗都要自己买,知道外人咋说吗,傻瓜,“露能”。德山不说话。秀云说,你就是一个水库管理员,拿的也就是管水库的几百块钱,管那些干啥?德山还是不说话,德山知道自己理亏,可时令赶着,错过时令就是一年,浪费不起。德山有自己的办法,秀云说就让她说,他知道秀云的“麦秸火脾气”,事来了忍不住,让她出出气就好了。

有了挖窝机,种树效率翻了几倍,一般是德山挖窝,秀云栽树,秀云嘴上不饶人,可看着德山一个人忙不下来,心就软了,气呼呼地帮着干活,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骂翻出来的一条蚯蚓,也像是在骂头顶上的那只青丝鸟。德山掩着嘴偷笑,却不敢笑出声,附和着骂了几句蚯蚓,骂了几句青丝鸟,秀云的心才平静下来。就这样,他们把水库边能栽的地方都种上了树,库边的树种满了,就在荒坡上种,旮旯狭缝的地方都种上了。还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弄来了银杏、白玉兰、桂花树、月季、丁香和紫叶李,种在最显眼的地方,这让偶尔路过的人们很纳闷,不知道这个老头究竟想干什么。

把剩下的几十株元宝树苗种完,德山累得呼呼直喘,接过秀云递过来的茶,一下子灌进肚子里,然后晃晃身子,肚子里传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德山满意地擦了把嘴,看着刚栽下的树苗,说,要不了多久,这里就是一处好风景了!

啥子风景?秀云重复一句,回过头问德山,可德山已经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元宝树下放着一把摇椅,原来放在院子里,困了累了秀云都喜欢躺在上面,摇晃着,像婴儿的摇篮,一会儿就睡着了。可德山骗她,说要给她买个更好的,能按摩的那种,可到现在也没见他买的新椅子,想到这里秀云就生气,岂止是摇椅,德山几乎把家都搬过来了,桌子、凳子、煤炉、锅碗瓢盆,都塞进那间水泥房子里,她实在想不通德山有好好的家不住,为啥要住在这个破水泥房子里,真是越来越怪,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秀云想着,就去看德山,躺在椅子上的德山瘦弱得像一根风干的茄子,蛤蟆一样鼓着肚皮,嘴唇外翻,发出嘶嘶如蛇一般的声音,有时还会哼唧几声,秀云知道,德山一定是又做梦了。

德山做梦了,他回到了他的沿江村,回到了他的丹阳河。清晨,在水雾的裹挟中,他和他的小船矗立在江面上,像是一道灰色的剪影;黄昏,峰峦起伏倒映水中,小船被夕阳拉得又黑又长;晚上,他躺在船舱里,或者家里的床上,总能听见绵长的汉调从外面飘进来,带着浓重的水气,顺墙滑落,流淌到他的床上、耳畔。那汉调被水滤过,被夜滤过,被月光滤过,悲怆,婉转,悠长,在他的心底流淌。他走出门,水上渡船的灯光仍然亮着,河上也有星星点点的光,那是银鱼出水的闪光——

秀云用毛巾去擦他的眼角,德山一把抓住了,嘴里咕哝几声,翻个身,又睡着了。

秀云往杯子里续了茶,坐在边上的小凳子上,四下里看,看那些树,有柳树、水松、蒲桃、白玉兰,更多的是元宝树,七八年前种下的,现在两手都握不住了,刚栽种的时候,还是细长的小身板,在风中摇曳。河面上,几只绿头鸭把头夹在翅膀下,随着水波浮动。一条狗从斑斓的油菜地钻出来,定定地站在路上,头上顶着几朵油菜花瓣,四下里看看,又倏地钻进油菜地,油菜杆一阵晃动,油菜花纷纷扬扬落下来。

太阳在东边刚露个头,德山驾着小船已在水上走了个遍。

德山是水库管理员,负责巡查“三道湾”水库,清理河上的垃圾。河里的垃圾各种各样,塑料袋、玻璃瓶、丢弃的衣物、腐烂的水葫芦、上游冲下來的树枝,有时还能看到一只被水泡得肿胀的死猪。德山驾着小船像条鱼一样在水里游,玩杂技一样,曾经吸引了附近村里的人,他们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把船变成一条鱼。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德山是大半辈子生活在水上的人,从捕鱼,养鱼,到水上救援,乃至最后的清漂护水员,几乎都是在水里泡着。那可不是这一汪汪水,那水有多大,和天都连在一起了;那水有多清,能照出脸上的汗毛;那水有多亲,跟爹娘一样亲,离开一天都活不了——德山想着,小船上的垃圾已经满了,他抹了把眼睛,把船划到岸边,岸边有专门放置的垃圾桶,隔一天会有垃圾清运车把垃圾清走。

把船上的垃圾清完,德山的头上身上已满是汗,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德山把心脏往腔子里按了按,坐在船帮上,抖抖索索拿出烟,点燃,吸一口,慌张的心才暂时安稳下来。他看着水库,正是枯水季节,水面不大,说是一汪水也差不多。就是这一汪水,入了德山的眼,入了德山的心,他想起十多年前跟着大有到黄河边寻找合适的搬迁地,跟着当地干部看了预选的几个点,都没有中意的,到了“三道湾”,他的心突然就动了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虽然河上漂满垃圾,河水死腥烂臭,熏得人无法近前,他还是感到一股温暖的东西涌上来。他看着呈“S”状弯弯曲曲的水库,看着深入河道的破烂的水泥房,对大有说,就这里吧。大有还在犹豫。他说,挨着水呢!大有说,不过是条臭水沟。他还是说,挨着水呢!就这样,沿江村在这里安下了。

回到水泥房,德山把巡河记录填写完毕,放进一个破旧的人造革皮包,皮包里鼓鼓囊囊的,装着近十年的巡河记录。又拿出望远镜,往河面上看,看是不是有人电鱼、猎捕水鸟,看有没有孩子洗澡。这时候,德山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将军,只有将军才会有望远镜。他不单有望远镜,还有一台相机,平时和望远镜一起挂在脖子上,看上去更像一个将军,或者是一个侯爵了。他不能容许他的领地被破坏,不能容许他们往河上乱丢垃圾,不能容许在河上电鱼、捕猎水鸟。为这他没少挨拳脚,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个怪老头,像贴在大门上的门神,踏实地守着自己的职责。

所有的工作做完,德山坐下来,喝杯热茶,看看时间,正好十点,他伸个懒腰,开始第二阶段的工作。

德山似乎总有做不完的工作,清理垃圾,种树,在水库塌陷的地方修护坡,从没有见他閑下来一会儿。在附近人眼里,德山是个怪人,守在河上还说得过去,一个月有几百块钱。巡河就巡河,又是忙着种树,修护坡,干些莫名其妙的活,一分钱都没有,图个啥。

对这些传到耳边的话,德山只是笑笑。今天,他要把塌陷的护坡补起来,还要建一座石屋,石屋紧挨着“飞来石”,“飞来石”有几间房子大,当地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戳在这儿了,几十年,也或许是几百年,在平坦的河边显得突兀又不协调。现在,石屋的地基已经打好,进入砌墙阶段,德山把看起来还算平整吻合的石块嵌进去,里面用小石块填充,在相交的地方抹上水泥,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秀云站在水泥房的窗子前,看德山跟个老螳螂一样跑来跑去,身子歪斜得不成样子,好像随时要倒下去一样,就在她发出尖叫的关键时刻,德山还是把身子稳住了,抬头朝她做了个鬼脸。

秀云从水泥房走下来,步子迈得像登山,这么多年了还没把这个习惯改过来。在老家,出门都是上山下岭,走路都是把脚抬得高高的,免得绊住东西摔跤。有些东西印在心里,真的很难改掉。

秀云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个老头整天忙忙碌碌,弄得她也不得安生,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待到这个河上,好好的家不住,偏要住在这个两面漏风的水泥房里,还有这回,无端在河边盖啥房子,脑子是不是被虫子吃掉了。秀云忍不住了,问忙前忙后的德山。

你说啥?德山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老伴。

我问你究竟在搞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德山大声说。

秀云有些生气,说,你给我说清楚,不然我一脚把你刚砌的石墙给踹了。

德山看着老伴的眼睛,评估老伴恐吓的真实性。那眼睛是认真的,他害怕了,他知道老伴的脾气,倔起来比他都倔,当年也是这倔脾气,铁了心要跟他,把她爹妈气得半死。

德山挂出免战牌,低眉顺眼地站在秀云面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他是这样说的,我要给你建一个石屋,就像纣王给妲己建造的摘星楼、烽火台一样,可那都不好玩,石屋好玩,石屋建好了,夏天洗澡,就可以在里面换衣服,我还要在水边放几块青石板,你坐在上面,把脚伸进水里,让小鱼小虾啃你的脚,多舒服。年轻时你不是最喜欢这样么,说不定还有水鬼给你搓脚丫子呢!

德山的话把秀云拽回到五十多年前。夏天的夜晚,夕阳缓缓溶化在水中,远山漫进夜雾,夜晚张开怀抱,搂住山山水水,搂住河上的男男女女。河边人喜欢洗浴,男女分开。女浴场前有一个天然的石屋,河边铺着无数的大青石,表面光滑如镜。忙碌了一天,女人们坐在大青石板上闲聊,不管老幼,都赤裸全身,夜幕里,不时传出女人的笑骂声,老年人顺便给刚嫁过来的小媳妇传授点当家秘诀,一天的辛苦就在嘻哈推搡中散去了。

秀云不和女人们扎堆,她总是去一个特定的地方,坐在露出水面的青石上,把脚伸进水里,让小鱼小虾咬她的脚,可那是鱼虾吗,分明是被什么东西捉住了,是水鬼吗,湖上有很多水鬼的传说,它们暗中游荡于水底,将活人拉下水淹死,做它的替死鬼。可她一点儿也不惊慌,任凭那个东西在她的脚上搓捏,她舒服地闭上眼睛,等她睁开眼,一个脑袋浮在面前,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回忆让她的心里充满温情,皱纹密布的脸上也起了红晕。她说,真的是为我建的!

当然是。德山信誓旦旦地说。

秀云说,当我是傻瓜。

德山说,我啥时候骗过你。

秀云说,骗我四五十年了,还想骗我。

德山把最后一块石头嵌进去,洗了手,跳到船上,招手要秀云上来。

秀云看着德山,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德山把船往岸边靠了靠,执意要她上来。

神神道道的,秀云埋怨着,还是上了船,她腿脚不好,身子歪了歪,差点跌进水里,德山一把抓住,让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

德山摇动船桨,小船缓缓向前,水哗哗向两边分开,惊起几只水鸭子,贴着水面,落到前面的水面上。几只水鸟在头顶翻飞,不时扎进水里,一阵浪花翻涌,出来时叼了一条鱼,在阳光下银光闪闪。

德山说,好不好。

秀云听不清楚,说,啥?

德山说,美不美。

这次秀云听清楚了,说,美。想了想,说,脑子里又在想啥哩。

德山没说话,用手里的桨点几下水面,小船就跟陀螺一样原地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要把秀云转晕了。

当年,德山就是凭着这一手绝技吸引秀云的。丹阳河上,玩船的人很多,把小舢板开得像是在水上飞,倾斜船身从狭窄的水道把舢板开过去的,让急速行驶的船突然转身而不倾翻的,数不胜数,但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把小舢板像陀螺一样急速旋转而不侧翻。德山的绝技吸引了丹阳河边很多女子,其中就有秀云,那时光,多美啊。秀云偶尔想起来,心还会止不住地颤动。今天老家伙咋想起来了,她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呢。

咋会忘了呢!德山仿佛看出她的想法,说,从今以后我就载着你在河上跑,在河上打陀螺,好不好?

秀云的眼睛红了,可她说,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做啥,不就是想让我跟你一起清垃圾,陪你干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活,说得多好听。

德山笑了,露出空无一物的嘴巴,说,我们清垃圾,种树,然后在河上跑,就像当年载着你在丹阳河上那样,多好!说着,从船舱里捞出一瓶酒,咕咚喝了几口,对着河面吼起来,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嗨嚎嗨!嗨嚎嗨!嗨嚎嗨……

水泥房里放着一张竹床,一个小桌子,一个小煤炉,桌子上放着茶壶、茶杯,茶杯壁上有着深褐色的茶垢,秀云几次要给他清洗掉,都被德山阻止了,说这才是茶叶里的精华,无茶都有三分香。秀云说,精华吗,跟粪坑的污物差不多。德山嗤了声,一副懒得争论的样子。

秀云把窗户脱落的塑料布重新压实钉紧,昨天晚上她在水泥房里住了一宿,河风从半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吹得她头疼,也不知道这个老头晚上是咋过的,他的头是铁头,身子是铁身子,吹出毛病了还是你自己受罪,秀云干着活,嘴上埋怨着。

河上吹了几十年,还在乎这点风。德山说,可他还是感觉头有点不舒服,不过他不会让秀云看出来。

那是年轻,身体扛得住,可年轻时欠下的账老了要还。秀云说着瞥了眼德山,德山正一个劲地揉膝盖,风湿的毛病看样子要纠缠他一辈子,水边生活的人都会得这个毛病。

我很老了吗?

秀云没有回答德山的话,说,昨晚上你做梦了,说了很多话。

都说了啥?

你说,这就回去,回去——你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半宿都没睡着,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你就这样。

是吗?德山搓腿的手停下来,目光直直地看向一个地方,河面上飘过来淡淡的水腥味,温润地滑过面颊。无数的水鸟在半空翻滚,掉落水面的瞬间展开翅膀从水面掠过,弄出哗啦的声响。远处的山坡上,响起阵阵鞭炮声,还有唢呐悲怆的声调。人们早早采了柳枝,插在坟上,也有人拿去插在门楣或屋檐下,孩子们把柳条编成圈状,戴在头上,嘴里唱着“清明不戴柳,来生变黄狗”的民谣。然后呢,以前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丹阳河就沸腾了,河上几十条龙舟一字排开,随着信号枪在空中炸响,龙舟竞帆,豪迈之声响彻云霄,他看到了老鱼头,黄鳝,还有他自己,裸着上半身,系着黄褂褂,头上扎个黄手帕,奋力摇橹,胳膊上垒起的腱子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冠军出来了,他站在领奖台上,一个姑娘戴着迎春花和紫云英编织的帽子,唱着歌向他走来:

河中荷花开,妹从岸边来,双桨荡起荷花淀,阿哥可愿来?妹儿家住在江园,十七八岁正当年,听到阿哥排哨响,划着船儿跑出来……

是秀云吗,面容有些模糊,近了,他突然有些慌……

德山扭过脸,在脸上擦了一把,有些答非所问地说,到清明了,清明过去就是端午节了。

想回就回,犯得着日思夜想,烦得人睡不成觉。秀云没有在意德山的话。

德山说,心里乱。

有啥乱,想回你就回吧。

抬脚就走的事还用得着烦乱。德山说。

不是找了大有,大有咋说?

大有说,今年只能自个儿坐客车回去。

秀云直起身子,说,那咋行?

德山叹口气,说,除了我,没人回了。再过几年,恐怕真的没人回了。

秀云說,咋是这样?

德山说,黄鳝的眼看不见了,脑子也有些糊涂,老鱼头身体不好,跑不动,年轻人都有事儿,回不成,算来算去只剩下我一个。

说到这里,德山就有些伤心,黄鳝和老鱼头,当年他们曾被称为丹阳河“水上三杰”,他们一起在河边出生,长大,捕鱼养鱼。因为水性好,他们进了水上救援队,救下的人少说也有二十个,每年的龙舟大赛更是少不了他们。后来丹阳河禁捕禁养,他们洗脚上岸,又一起成了清漂队员。几乎一辈子和水打交道,和丹阳河打交道。可自从到了这个新地方,黄鳝和老鱼头的身体就垮了,黄鳝的眼睛看不见,老鱼头的半条腿使不上劲,拄个拐杖,走路像是圆规在画圈,看着都让人难受。

那咋办?秀云说。

我一个人回吧。

秀云说,要不,你也不回了吧,这么远的路,真是不放心。

德山有些生气,说,咋能不回,这么大的事不回,就是跑着我也要回去。

秀云说,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德山知道秀云在想什么,说,我没事,身体好着呢。

秀云说,七老八十的人了,还以为自己是年轻小伙子,看看黄鳝和鱼头。

德山说,我可不是黄鳝,也不是鱼头,看我这腰板,说着拍了拍筋骨毕露的腰板,急忙把衣服放下来。

秀云说,去年就听说邻村一老头回乡,结果回不来了。

德山说,回不来也好,叶落归根。

秀云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德山说,真的不用,你这高血压,回去我还得照顾你。

秀云说,要不让峰峰跟你回去一趟。

德山说,不要给孩子们添乱了,他们的事也多,静兰还怀着身孕。

秀云看着德山,嘴角下拉,像是要哭的样子,她叹口气,说,要是把老家也搬来多好啊!

德山听着秀云的话,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就快了。

天刚蒙蒙亮,沉睡的水库被惊醒了,涌动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它看着德山,仿佛带着幽怨的声音说,这些天去哪了。德山就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说了,河水轻拍着岸边,像是呼应。他们就这样说着,舒缓而又热烈,鱼儿感受到了,水鸭子感受到了,纷纷聚拢来,听众一样,不住地鼓掌,在水面上搅起一道道波纹。

所有的工作结束后,德山去了元宝树林。元宝树林里堆着几堆石头,这些石头是德山花了几年时间捡来的,在这样的地方捡石块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像金子一样难找。没事时,德山就在地里村里转悠,遇到石块就扔到路边,积攒起来用电动车拉到河边。遇到谁家扒房,德山总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在征得主人同意后,把不用的石头、小青瓦、石脊兽拉回去,包括废弃的旧石槽、石缸、残缺的小狮子。一部分用来做护坡,一部分用来盖房子。有时忙着,德山也会发愣,想着老家那满山的石头,比城里的楼都要高都要大,他记得年轻时修大坝,他们专门找了一个小的,想把它整体挖出来,移到大坝上,他们环着石头往下挖,然后把周边的土石清干净,结果却发现石头的底部和边上的巨石连在一起,和整个山连在一起。一块石头就是一座山,一座山就是一块石头。

元宝树林有几十亩大,环着水库,这是德山最早种植的一片树林,这里原来是林场,树砍完了,一直在那荒着,德山他们搬过来后,就划给了沿江村,地还在闲着。德山就说,种上树吧,把河边都种上树,水库就好看了。大有答应了。花了几年时间,德山在荒地上种元宝树、松树和柳树,还有一些果树,种类有杏李、桃树、梨树、石榴。还像城里那样种上了白玉兰、桂花、月季、紫叶李。春天的时候,花花绿绿的,有水,有树,看上去漂亮多了。

德山在一片空地上忙碌,这是预留出来的空地,秀云不知道德山要在这片空地上干什么。一周后,她才看出来,这也是一间石头房,但和那个竖在河边据说是为自己建的石头房明显不同,面积更大,用料更讲究,手艺也更精细。秀云看着像牛一样喘着气的德山,挖苦地说,这个还是给我造的石头房?

别瞎说。德山看了她一眼,一脸的严肃。

咋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德山说。

在老家时,家家的房子都是石头房,德山也盖过很多石头房,山里的石头多,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并不难,甚至几块大的石头叠在一起,就成了一面墙,可这里不行,找一块合适的石块需要跑几次,选择,比对,舍弃,重新找,再比对,直到找到一块合适的为止。德山跟个充气的青蛙一样在两边跑来跑去,嗓子里像是藏了个风箱一样呼呼响。

秀云帮忙,可找的石头没有一块合乎要求,只好住了手,给德山的茶杯里倒满茶,给前些天种下的小树浇水。今年的冬天太干了,地上都起了裂缝,麦苗都有些黄,她的目光落到田野里,落到远处大片的黄绿上,那是油牡丹、连翘、桔梗、金樱子,几十亩,上百亩,肆意分割着田野。来的第一年,她几乎被这一望无际的绿色给吓住了,多好的土地,多好的庄稼啊,这就是她的家,她的新家,就感觉出这里的好来,不单是地平,还多,一个人能分到两亩地。在老家,最大的地块就是两间房子大,东一片,西一片,山上一片,山下一片,收点庄稼都是肩扛手提,把人累个半死。现在不一样了,分到手的地也不用种,被大老板租去,几百上千亩地租,种油菜,种葡萄,更多的是种药材,柴胡、天麻、石斛,还有一些说不上来名字的中药材。不像他们只能种点小麦、玉米,产量也不高。这里不一样,没地的人还可以到基地里干活,收双份钱,日子真的是没啥说。可为啥心里还会不舒服呢,还会空落落的,像是心被人掏走了一样,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小孙子说,那叫乡愁。她不知道啥叫乡愁,只觉得心里难受,尤其是逢年过节,要是把那个叫“乡愁”的也搬过来就好了。

秀云这样想着,就去看德山,看这个倔巴又乖僻的老头,稀疏灰白的头发被汗水牢牢粘在额头,脸黑皱如树皮,竹竿一样的身子似乎风吹下就会倒。可就是这副身架里面似乎藏着一个电动小马达,始终保持着无穷的能量。

德山把最后一块石头嵌进去,顺势坐在地上,接过秀云递过来的毛巾,把额头上的汗擦掉,接过凉茶,一口气喝了,打了个嗝,脑袋歪到一边,整个人也像是散架了。

都是你自找的。秀云说,真不明白你在这里修个房子做啥用?

当然有用,德山說,看了眼河边的小房子,那个是给你的,这个是给大家的。

越说越不明白。秀云说。

再等些天,你就知道了。

这话你都说了一百遍了,秀云学着德山的口吻,难不成造个金銮殿。

德山说,比金銮殿好多了。

德山说着似乎已经看到他的金銮殿,嘴角吊起来,露出一抹笑意。

天是均匀的浅蓝色,地气从土里爬出来,仿佛小虫子,爬遍他身子的每个角落,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德山起身,从裤裆里掏摸一阵,对着一棵小树滋起来,真是一泡长尿,就像是下场小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尿骚气。

该下雨了,德山系好裤子,看了看天,说,有两个月没下雨了,地都干透了,种的树苗都要干死了,多亏了你。德山说着对老伴笑了下。

确实是,整个冬天也没下成一场雪,最大的一次也就是盖了个地皮,冬天越来越没个冬天的样子了。春天了,可不能这样,德山顺手拽了一棵野燕麦,拿在手里看,然后看他的树,如果结结实实下场雨,他就不用再浇它们,几百上千棵树浇一遍,可不是个轻松活。还有这庄稼,虽然他已经好几年没种庄稼,可他还是希望下场雨,庄稼跟人一样,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一样的。

当然,还有一个很私密的想法,他从没跟人说过,包括秀云都没有说,他希望下一场大雨,河水就涨起来了,他知道河水涨起来,是现在的几倍大,这样,他的领地就大了,他就真的风光起来了。

如德山所想,雨说下就下起来,接连下了几天几夜,细密又张扬,像是懂得德山的心思,河水真的涨起来了,几乎要淹住他刚修成的石屋。德山站在河边,看着滚下来的河水,看着水库胖起来,就像小时候玩的猪尿脬,被他用力吹着,鼓胀起来。

下雨天,德山总算歇下来,一瓶小酒,几个小菜,边上坐着黄鳝,老鱼头,他们就着雨声喝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也有当地人过来,岁数大的,秀云会拿一双筷子,一个酒杯。岁数小的,就在边上坐着,听他们说闲话,听德山说古,有些东西德山说了很多遍,他们听了很多遍,可他们还想听。本地人,听德山说他们三次搬进搬出的故事,像听天书,说他们离开时狗跟着车跑了几十里,一家人抱着狗号啕大哭,很多人都听出了泪。离开后,他们会说,这个德山太会谝了,死的说成活的,假的说成真的。可下次,他们还会来,被德山说出一包泪,汪着两眼走了。

更多是移民村的人,他们之间似乎有更多的话,他们想听德山说说老家的事,说说这次回去都看到了啥,听到了啥。最后连大有也来了。德山脸上透着困倦,也闪着红光,就像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吝啬地从兜里掏出一把乡情制成的糖果,来慰藉他们饥饿的灵魂。

德山红着脸说,你们都想不出来我这次回去赶上了啥?

赶上了啥?

赶上了老家组织的“移民十周年”活动,给我们披了红,吃住免费,坐船也免费,还专门开了“移民宴”,就在古树苑里,县里领导都来了,一个个给我们敬酒,老荣光了。

然后呢。老鱼头羡慕地说。

然后就是看戏,豫剧、曲剧、汉剧,一场又一场,还有杂耍,闹死了,耳朵里像是塞了蝉,一天到晚耳根子嗡嗡响。

还有啥?

看到丹阳河了,水更大了,都到县城边了,站在楼上都能看到水面,多大的一汪水啊!

还有啥?

水更清了,比我们在家时还要清,水里的鱼虾都没地方藏。

还有啥?

树多,山都是绿的,花香熏得人都喘不过气来。

还看到了啥?

看到咱村的元宝树了。

元宝树咋了?黄鳝磕磕绊绊地说,不是移植到古树苑了?

德山说,是啊,这次回去我专门去看它,可你们知道我看到了啥?

黄鳝和鱼头有些紧张,说,不会是树死了吧。

德山摆摆手,不是,活得好,比我们都活得好。

几个人的心情放松下来。

德山说,前些年咱们回去,有没有看出元宝树是啥形状?

几个人相互看着,说,没啥呀,就是一棵元宝树么,直挺挺的,跟我们一样老得一脸枯皱皮。

德山说,这次回去不一样了,树干弯得像弓,树身朝向西南方向,你说怪不怪。

一个小年轻说,那有啥怪的,奇形怪状的树多了。

德山没有理睬年轻人,说,你们知道西南是哪个方向?

屋里的人都看着德山。

德山说,朝着咱老家的方向,我听苑里的人说,树开始是朝东的,这些年硬生生把身子扭到朝西南方向,咱老家的方向。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看着德山。

德山说,苑里的人说,他们晚上巡夜,都能听到这株树扭动身子发出的咯吱声,它一定是太疼了,想想看,要把身子转个半圆要费多大的劲儿。

好一阵子,老鱼头才说,我们连棵树都不如,愧对先人哩。

德山说,开始我也这样想,可元宝树跟我说,知道你们離得远,就替你们在这守着。

元宝树还说了啥?

元宝树说,你们把日子过好就行,我在,你们的根就在。

黄鳝捂着脸哭起来。

有一阵子,德山没说话,头低着,后颈的黑色像是乌龟的壳。

雨更大了,风把树的枝条拧在一起,甩来甩去,像女人的头发。雷声在头顶炸响,德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其余人的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

德山说,我去了坟上,能烧的纸都烧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我把这些年的生活说给他们听,跟他们说日子是越过越好了,每家添了几个孩子都说了。我说,就是回家不方便,不能经常看他们。德山说着看向大有,说,你爹的坟上草都长满了,我没力气清理,烧了纸钱,跟他们说,大有这段时间忙,忙过就回来看他们。

大有把一大杯酒灌到肚子里,呛住了,眼泪都出来了。

几个老头喝得有些疯,一瓶喝完了,又拿一瓶,秀云劝他们少喝点,倒是大有说,就让他们喝吧,难得这么高兴。

德山喝高了,老鱼头也喝高了,一桌子人都喝高了,他们看着院子里针织般细密的雨,听着隆隆的雷声,有人说,唱支歌吧,就有苍老嘶哑近乎狼嚎的混合音穿越雨幕,在村子上空飘荡:

端一碗丹阳水

送你去远方

掬一捧祖坟的土

装在你身上

不管走多远

家乡不能忘

喊一声老乡

我的移民老乡

……

水泥房下面的横梁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脑袋浸在水里,撅着屁股,像是在摸河蚌,水面冒出一个个水泡。一只红嘴鸥踩着水面飞跑,身后溅起一朵朵浪花。

秀云从边上走过,都不认识。她四下里看,没见德山的影子,往河上看,只有几只水鸟起起落落。

几个年轻人不住拿眼看她,把手机对着扎进水里的人,像是在拍视频。秀云心生疑窦,盯着水边那两瓣瘦削的屁股,怒气就上来了,冲过去,在那瓣屁股上踢了踢,一颗脑袋从水里升起,正是德山,脸憋得通红,不住抹着脸上的水,拨愣几下脑袋,看着四周说,谁踹我!

看见是秀云,不说话了。

秀云说,你疯了,这是在干啥?

德山擦干头上脸上的水,近乎讨好地笑着说,玩呢,几个年轻人不服气,我就让他们见识见识啥叫“闭气功”。

年轻人站在边上笑。

有你这样玩的吗,也不看看你的岁数,老得都成豆腐渣了,碰一下东掉一块,西掉一块。秀云回转身对几个年轻人说,跟个老头玩,今儿没出事算你们走运。

年轻人挨了训,嘴里嘟哝着,走了。

德山还在埋怨秀云不该坏了他们的好事,本来说得好好的,这下被你弄泡汤了。

啥好事?

我们打赌,德山说,我跟他们说我能在水下闭气四分钟,他们不信,我就跟他们打赌,如果我赢了,他们就帮我修房子。

那你输了呢?

我咋会输,德山说,年轻时我能在水下闭气六分钟,你又不是不知道。

秀云撇了撇嘴,你咋不说你上辈子的事呢。

德山看了秀云一眼,重新把头扎进水里,表示自己的抗议。

河水清澈见底,从水草的缝隙望到底,水下仿佛是片魔力花园,来来去去的鱼儿像是一群蝴蝶。他张开嘴巴,它们径直钻进他的嘴里,他把嘴巴闭了会儿,然后把它们吐出来,想看看它们是否害怕。可它们仍不走,这使他有些挫败,也有些高兴。边上的几只蝌蚪似乎也对这个游戏产生了兴趣,急急游过来。德山急忙把嘴巴闭上,他可不愿意这些黑魆魆的东西进到嘴巴里。

他终于把脑袋拔出来,呼呼喘着气。

还以为你不出来了。

德山换了一种腔调,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水里看到了啥?

除了一汪水还能有啥。

看到了你,光着身子。

秀云枯皱的脸上有了红晕,说,你个老东西,都啥岁数了,还想些不着调的事。

德山说,真是看到了你,就跟五十年前一样,我们光着身子在河里洗澡,多快活。

秀云几乎要捂住脸,说啥呢,作势要把德山往河里踹。

德山说,不是丹阳河,我们还成不了一家人。

秀云说,我一直怀疑那次我洗的衣服漂到河中心是你做的鬼,明明在手边的,可突然就漂到河中心了,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

德山做了个鬼脸,说,想起来也晚了,都当奶奶了。

还真是你做的,秀云在德山的脑袋上拍了几下。

德山说,还记得你妈么,本来不同意我们的事,那次被你妈看见,差点要剥你的皮,也就是从那次开始,你爹妈再也不阻拦咱们的事了。

秀云说,爹妈去世三十多年了,这些年也没回去给二老烧几张纸。

德山说,我去烧了,我跟他们说,你闺女这些年日子过得好,幸亏是跟了我,现在儿孙满堂,孩子们有各自的事业,多好。

秀云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德山说,我就是想刺激刺激他们,如果他们能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就是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好。德山说着眼睛红了。

秀云的眼睛也红了。

石墙在一寸寸升高,已经有了房子的雏形。接下来上房梁,铺设椽子,德山找和他打赌的钓鱼人帮忙,他们已经很熟了,无聊时还跑到德山的水泥房里喝茶。有时他们还带着酒和几个凉菜,德山会给他们煎条鱼,喝到兴奋处,德山教他们“闭气功”,教他们徒手抓鱼。他们自己拍视频,也给德山拍视频,拍河边的风景,拍德山种树,拍德山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很多人知道了德山,知道了“三道湾”,年轻人说,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成为一处风景了。

这话好像听人说过,德山想,谁说过呢,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心里就高兴起来,脸上的皱纹荡漾开来,像是张开的小嘴巴,快乐地吞吐着。

成为一处风景吗?德山小心地问了句。

那当然,有水的地方就有风景,有树的地方就有风景,有些所谓的风景区,不一定比得上这里。

德山高兴了,把珍藏多年的酒拿出来,喝得又是唱又是跳,连水里的鱼,窗台上的鸟儿都嫌弃他了。

忙碌的德山手里多了一张照片,秀云一眼看出来,是老家村子的照片,她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照片上的每样东西都是熟悉的:河流,渡口,小船,石头房,绿色覆盖的群山——就像是钥匙,把内心封闭已久的那扇门打开了,她抚着胸口,说,眨眼都十多年了,都要忘记老家的样子了。德山说,可不是,再过十年二十年,啥都没有了,也啥都忘记了,想想都让人伤心。秀云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德山挺起胸膛,肋骨一根根凸出来,像是挂在肉架上的牛排,他数着自己的肋骨,说,把它们都搬过来就不会忘记了。

秀云以为德山又在说胡话,只是笑了下。

德山把照片带到镇上,让照相馆放大,跟年轻人的婚纱照一样大,一张装了框,放在家里。另一张带在身边,干活前总要对着照片看一阵,就像看着一张施工图。他还有很多照片,像渡口的照片,祠堂的照片。可他没给任何人说。

对着照片,德山给门和柱子刷油漆,地上铺砖。一对小狮子放在门前,门檐挂着两只灯笼。这样看上去就差不多了,德山说着,退后几步,审视自己的作品:不算大的一间房子,也是斗拱交错,四角飞檐,屋脊石兽分布在两端的垂脊上,几乎跟照片上的一样,就是小了些,微缩版的,他记起孙子曾说过的一个词,对,就是微缩版的,啥都不缺,很不错了。你说呢。他看着秀云,想要几句鼓励的话,就像孩子做了件自认为了不起的事,想要大人的赞扬一样。

秀云看着那间比鸡笼大不了多少的房子,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说,这就是你说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德山点点头,期待地望着她。

秀云拿过照片,一遍遍比对,像老师检查学生的作业一样,企图发现其中的错误,果然,她说,屋子里,我记着两面墙上都用红布绢花装饰起来了。

那都是你的事了。德山说。他的目光从石头房上掠过,落在河上,简陋的小碼头,水泥房,浓密的元宝树林,以及河上浮动的小船。秀云的目光紧追着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说,你这是把老家都搬过来了!

第二天,秀云去镇上弄了红布,制成绢花的形状,挂在石头房内两边的墙上,看上去好多了。

我还有一个想法,德山说着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对着秀云的耳边,秀云感到一只蚊虫在耳朵里嗡嗡响,弄得耳朵痒痒的。

秀云说,亏你想得出。

那当然,德山骄傲地说,你看看,这水,这树,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成为一处风景了,跟老家一样的好风景!德山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拿了油漆桶,走到“飞来石”边,爬上去,用油漆在“飞来石”上写下“沿江村”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秀云看着跟蚂蚁爬似的三个大字,眼睛有些泛酸,她埋怨德山说,你就不会写好些,这是咱村的脸呢。

我的字很差吗,德山下来,站在远处看,摇着头说,一点儿不差,这是有灵魂的三个字,书法家都写不出来的。

亏你说得出,秀云说,不过,想想还真是。

还有啥没想到的?秀云说。

没有了吧。德山吁了口气,像是最后一点儿力气用光了,虚脱地靠着“飞来石”,滑到地上。

端午节这天,德山举办了“三道湾”水库史上第一次龙舟大赛。

半个月前,德山就把风放出去了。附近的人得到这个消息并不吃惊,他们已经习惯了德山近乎疯癫的行为,德山就是说在“三道湾”搞出个航空母舰也没人惊奇。唯一受到惊吓的是大有,大有知道搞龙舟赛可不是闹着玩的,里面的事很多,人员组织、后勤保障等,哪一样都不能出问题,大有头皮发麻,这个德山,一天到晚瞎折腾,让他这个村主任享尽荣光,也让他吃够苦头,也不知道德山哪来的那么多精力。

大有过来,德山正在对他的石头房做最后的装饰,这是他最后的工程。大有看着石头房,实在弄不清这个老头弄这干什么,住房么,看着不像,可他现在没心情问这个,围着德山转了几圈,憋了好一阵,才说,叔,听说你要搞啥子龙舟大赛?德山嗯了声,只顾忙自己手里的活。大有说,这可不是咱老家那丹阳河。德山說,我知道。大有说,这一汪汪水能盛下几条船。德山说,我知道。大有说,搞龙舟赛可不是闹着玩的,都是县上,起码是镇上组织。德山停下手中的活,说,我又不是没参加过。大有说,所以嘛,这都不是一个人能干的事。德山说,就是个玩,闹腾一下玩玩。大有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德山说,就几个人在河上划划船。大有说,不行,上面知道了找麻烦。德山说,那我一个人玩行不行。大有说,就别折腾了,想想又说,这些年您老辛苦,把“三道湾”弄干净了,还种了这么多树,把这水库弄得跟城里的花园一样,市里还在咱这开了小河湖治理现场会,这都是您老的功劳,可咱也不能瞎整。德山停下手里的活,说,我咋叫瞎整。大有说,像你要搞啥龙舟赛。寻思一阵又说,你这又是盖房,又是弄这弄那的,有些人都有意见了,也要在公共地建房子,还要村里把林地分给各家各户。德山明白了,他看着大有,说,这人心都长歪了,不知道是骂大有,还是骂别人。大有摇摇头,走开了。

秀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很伤心,一张床上睡了几十年,老了却越来越看不懂了,就像是脱手的风筝抓不住了。

不是怕你生气吗?德山赔着小心说。

想瞒我一辈子!

晚一天知道就少生一天的气。德山说。

秀云说,你就不能不折腾了,看你都啥年纪了,你巡河管河我不拦你,你种树我帮着你种,你修护坡我也帮着你,还有你弄石头房子啥的我都帮着你,可你还要搞啥龙舟赛,都啥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就不能让我省点心。秀云说着真的生了气,不住揉眼睛。

德山拍拍秀云的肩,说,这事弄完,就不折腾了。

大赛这天,德山早早等在河边,小船就泊在河边,为了迎接这场比赛,德山把小船重新刷上桐油,在太阳下暴晒一周,小船油光发亮,几乎能照出人影。岸边除了德山的小船,还有三条不同形状的塑料船,没有装饰,至多在船头贴了红黄色贴纸,船头上插着一面小红旗,多少透着点喜庆。

十点整,老鱼头来了,黄鳝也来了,其他几个老家伙都来了,他们把当年参加龙舟赛的龙舟服翻出来,穿在身上,衣服明显大了,就像挂在衣架上,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排着队出现在河边,走出整齐划一的队形,把河边看热闹的人吓了一跳,包括他们的老伴、子女,都没有想到这几个老家伙才是龙舟赛的主角。大有的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对德山说,你这弄的是哪一出?

德山感觉心口烧着一团火,那种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场景又回到他眼前,激越的鼓声,“黝嗷依”的号子声,桨拍在水面激起一团团水雾,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龙舟比赛地点选在水泥房边的小河湾里,这是基于安全考虑。即便如此,德山也给每个人穿上救生衣,系上牵引绳。还让大有驾了一条船,上面站了几个年轻人,算是保护船。老鱼头艰难爬上船,对德山说,今儿我一定赢你。德山说,那可不是凭嘴说的。黄鳝结巴着说,两个老家伙都不要争了,今天的冠军是我,谁也别想跟我争。两人看着黄鳝,说,瞎子,那要看你的真本事!

太阳直直照在身上,蒸腾的热气仿佛擦根火柴就会爆燃,裸露的皮肤散发出烤肉的香味。有人把脑袋扎进河里降温,拔出来时头上还冒着热气。

岸上人不多,可能是热,更可能是看这几个老家伙折腾没啥意思。倒是附近钓鱼的聚了来,怀着看热闹的心思看这场奇特的龙舟赛。大有脖子里挂个哨,算是裁判,看了看几个老头,吹了声哨,小船缓缓向前移动,开始是三船并列,随后黄鳝的小船划在最前面,德山和老鱼头的船跟在黄鳝的左右,看上去更像是两个保镖,有一阵子,黄鳝看不准方向,小船绕了个圈,回到了岸边。大有不得不喊几个人帮忙,把小船重新推进河里。他们往前划去,像三片移动的叶子,几只水鸭子把插进翅膀里的头抬起来,有些嫌弃地看着几个疯老头,直到走得很近了,才扑闪着翅膀,贴着水面飞走了。

黄鳝找不到方向,把船撑得原地打转,可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索性站在船头,用破落嘶哑的声音吼起来:黝嗷依!哈依!呦嗷! 呀嗷依!呀嗷依嗨呦!……

老鱼头也跟着吼,身边的老头也跟着吼: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嗨嚎嗨!嗨嚎嗨!嗨嚎嗨!

老头们吼得满脸泪水。

岸上,嘻嘻哈哈的笑声突然就停止了,人们看着这些疯老头,听着他们破锣般的声音,瞬间感到有温热的东西冲上鼻头,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比赛结束,黄鳝是当之无愧的冠军,现场举行了颁奖仪式,德山委托大有把自己当年的奖牌挂在黄鳝的脖子上。黄鳝站在凸出的田埂上,腰挺得笔直,失去视力的眼睛用力眨巴着,一滴眼泪溢出眼角。大有的手哆嗦着,小小的奖牌仿佛有千斤重,压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场上安静下来,鱼儿不知世间事,跳出水面看了一阵,甩甩尾巴,潜入水下,忙着去告诉同伴它看到的新鲜事了。

过后不到一个月,黄鳝死了,他的胸前放着那枚奖牌。

水库胖了,又瘦了;瘦了,又胖了。

德山躺在椅子上,感觉无数的飞虫在耳边嗡嗡响,近段,不知怎的,他感觉瞌睡特别多,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是秀云吗?他微微睁了下眼,又闭上了。他太累了,觉得把几辈子的活都干了,动一下,腰疼,腿疼,浑身都是疼。他想一直睡下去,醒不来最好了。

可他还是被惊醒了,他依稀听出来,是大有的声音,是老鱼头的声音,他们咋来了。他睁开眼,勉强坐起来,面前站着老鱼头,还有大有,几乎全村的人都站在他面前。他们参观一样走来走去,目光掠过“三道湾”,掠过岸边的小船,小小的渡口,水泥房,藏在树林里的石头祠堂,最终落在“沿江村”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上,他们心中的某根弦被拨动了,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

这是咋了?德山看着面前乌泱泱的人,有些紧张。

老鱼头说,老伙计,你这是干了啥?

我干了啥?德山看着面前的人,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啥表情。德山更紧张了,瞌睡也没有了。

老魚头说,你这是——不知是激动还是生气,老鱼头几乎说不出话来。

德山看着那个丑陋的建筑,看着面前的人们,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羞愧地低着头。

老鱼头近前一步,近乎粗暴地把德山拉下来,指着长胖了的水库,说,这是啥,丹阳河?

德山嗯了声。

这是渡口?

嗯。

这是村里的祠堂?

嗯。

这是沿江村?老鱼头说着把德山紧紧抱住,你这是把沿江村搬过来了,你咋想到把咱村子都搬过来了,你这个老家伙!

德山滑落在老鱼头怀里,几乎虚脱了。

人群聚拢到低矮的石屋前,一块写着“周家祠堂”的黑色木匾悬在祠堂门檐,刚刷过红漆的木门散发着浓重的油漆味。低矮的屋脊站着一溜儿石脊兽,四边尖尖的檐角,仿佛随时要飞起来。门口放着一对残缺的小狮子,一个香炉和一个香灰承,香炉冒出幽幽的青烟,向天空飘去,散发着幽幽的檀香味。

老鱼头的眼睛湿润了,村里人的眼睛都湿了。

大有说,修祠堂咋不跟我们说说,来帮帮你,也修大点。

小又咋了,修成金銮宝殿又咋样,没有心没有情再大再辉煌也是空的,有心有情再小也是大的。老鱼头说。

大有嗫嚅着不说话了。

红漆木门推开,一个长型条几占据了屋子的大半部分,正中供奉着祖先的牌位,前面用帷幕遮掩,两边各一个香炉。牌位后墙是一张放大的沿江村照片,覆盖了整个墙面,照片上,丹阳河几乎占了一半,水泥房,渡口,渔船,元宝树遮蔽的祠堂和石头房子清晰可见。

这时,屋后传来声音,人们走过去,顺着声音看,蜿蜒向上的坡地,种着一排排的柏树,柏树间预留了空隙,长着百合、二月兰和月见草。第一排柏树下,安放一个小小的墓碑,凹陷下去的地方嵌着一张照片,碑前留着纸灰,应该是才烧不久的。

老鱼头数了数,整整二十六个碑位。

大有明白了,看着德山,说,你咋想出来的!

德山说,我就是想,等我跑不动了,我得有个跟父母,跟祖上说话的地方。德山看着碑上的父亲和母亲,老人们也笑笑地看着他。

老鱼头说,祖辈都搬过来了,以后不用跑恁远回家祭祖,就安心了。

大有说,不单是祖辈搬过来了,丹阳河也搬来了,我咋就没想到呢!

老鱼头也说,我咋就没想到呢!

黄昏来临,阳光溃散,微风吹过,河面打皱,闪着点点金光。德山,老鱼头,所有的人都跪在祠堂前磕头,面朝南方。空中,一片云海凝结不动,河流,高山,树林,村庄,渡口,小船,祠堂,如折叠的画卷在他们面前次第展开,宛若海市蜃楼。绵长的汉调,激昂的号子声,带着浓重的水汽,悲怆,婉转,悠长,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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