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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的“尚三”性

2024-05-31秦艺嘉郑德智

新阅读 2024年4期
关键词:海明威

秦艺嘉 郑德智

摘要: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习惯于通过三个部分加以建构,这体现在人物设置、故事场景、情节安排等多个方面上。《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是其小说结构“尚三”性的典型,在故事时间、情节安排、人物关系、地域选择上都以“三”为限,使小说在简洁的文本表层中获得多层次的深刻意蕴。“尚三”性结构既来自西方文化的集体无意识,也是海明威自觉的创作追求。

关键词:海明威  小说结构  “尚三”性

海明威是现代小说大家,其作品不仅具有精神内涵的深广性,在艺术上也富于创造性。从他的小说结构来看,有学者发现它们呈现出一些共同特点,如背景多表现为“内在——外在——内在”的运动,或人物的活动遵循“走向——目的地——离去”的形式等。日本学者西尾岩也认为“海明威热衷于用三或五个部分构建小说”,指出了海明威小说结构的“尚三”性特点,然而具体到短篇作品中,其“尚三”性有哪些类型,如何表现,又有何意义,都有待讨论。对此,以海明威非洲系列小说的代表作《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以下简称《幸福生活》)为例,来窥探其短篇小说“尚三”结构之匠心。

海明威短篇小说的“尚三”性类型

“尚三”性是海明威短篇小说结构的显著特点,呈现出多样类型。第一是三个人物及其三角关系的建构,如《雨中的猫》《幸福生活》《简单的调查》等。《雨中的猫》中那对夫妇和店主人的三角关系极为细微复杂,女客人与丈夫之间是隔膜的,却在店主人身上发现了男性的力量,获得了被人尊重、关心的体验,两个男性之间也存在着羸弱与硬汉子的对立。第二是三种不同的人物态度,如《杀手》《阿尔卑斯山牧歌》。《杀手》中面对同一件罪恶的事,山姆、乔治、尼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在态度的对立与取舍中则透露出小说的主题。第三是文本的三次重复叙述搭建出小说的框架。如《白象似的群山》中三次描写河谷另一边白色的起伏的山峦,其间则串联这对情人的对话,将人物活动置于自然的纯净空灵之中。第四是将紧张刺激的故事情节、复杂的人物心理压缩在三个场景之内呈现。如《不服输的斗牛士》虽然篇幅较长,斗牛的场面描写也格外精细,情节跌宕起伏,但小说实际上只有三个场景,分别是雷塔纳的办公室、咖啡馆和斗牛场,小说结构的紧凑与人物精神的强大相映成趣,互相补充。第五是隐性的“尚三”结构。如非洲系列小说中涉及的三个地域——美国、欧洲、非洲;《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大马林鱼、鲨鱼的象征性关系等。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的“尚三”性表征

《幸福生活》是海明威短篇小说“尚三”结构特点的典型,其中既包括显性的人物设置、故事情节及时间等,也包括隐性地将三个地域相互联系,呈现出多层次的内在意蕴。

情节及故事时间的“三”。《幸福生活》的情节以三次打猎为中心,而猎狮和猎野牛是叙述的重点,海明威对这两个情节都进行了细致描写,猎狮时着重表现麦康伯的软弱,猎野牛则着重于麦康伯成长后的勇气。但在两个极端的状态之间,还需要一个缓冲地带,海明威巧妙地在猎狮当天下午设置了又一次打猎活动——猎羚羊。文中用了极少的笔墨描写这次打猎,但它既是缓冲的需要,也表明麦康伯本身就是一个出色的猎手,他的成长不在于外在能力,而是心理素质。因此三次打猎情节便构成了麦康伯的精神成长历程。在故事时间上,除了两天的打猎活动,还包括“前一天晚上”,即麦康伯初次听到狮子的叫声,“吼声低沉,尾音夹杂着咳嗽似的吭吭声”,这为后文对狮子叫声的多次描述打下了基础;同时呈现了麦康伯的心理和人物關系,“他没法跟谁去说自己很害怕,也没有人会跟他一起害怕”,在故事中没有人看得起胆小的麦康伯,包括他的妻子。小说中这段回述将故事时间拉长到了第三天,使其形成猎狮前、猎狮当天、猎狮后三个部分,也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心理关系有了足够的铺垫。

人物设置及其关系的“三”。《幸福生活》紧紧围绕三个人物展开,即陪猎人威尔逊、雇主麦康伯及妻子玛戈。与《雨中的猫》相似,三个人物各有特点,且呈现出复杂的三角关系。

首先威尔逊是三个人物的核心,也是硬汉精神的化身。文中的其他人物以他为中心,这在开头便建构起来——麦康伯本想喝饮料,但威尔逊想喝酒,玛戈也跟随威尔逊的选择,于是麦康伯也同意地点了三杯鸡尾酒。威尔逊的心理地位由开篇贯穿全文,每当麦康伯有自己的想法时,总要询问威尔逊的意见,比如给仆人多少小费、是否去猎野牛等。玛戈也向威尔逊看齐,在她眼里,威尔逊脸上的皱纹都是“有趣”的。她反复观察并谈论威尔逊的外貌,打招呼时威尔逊总排在第一位,这都反映了她对威尔逊的偏爱。此外,非洲的扛枪人、仆人等虽为麦康伯服务,但其实是听命于威尔逊的,甚至被猎杀的动物也尽在威尔逊的掌控之中。客观上看,威尔逊俨然就是这片土地的统治者。但在主观上,他只是积极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他要统治的不是外部世界,而是自我精神。作为麦康伯雇佣的猎手,威尔逊清楚自己的职责,对麦康伯略显幼稚的问题也能耐心答复,同时积极劝慰麦康伯,对他的成功表示由衷的高兴。他也并不是雇主的附庸,当麦康伯让他不要把猎狮的事说出去的时候,他感到了侮辱,想要直接“闹翻”,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独立性,不为任何事物所左右。

其次,与威尔逊始终如一的硬汉精神不同,麦康伯呈现出变化的过程,他代表了男性如何克服本性的弱点走向硬汉的过程,因此麦康伯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如果威尔逊及其他小说中的硬汉形象回答的是“海明威心中理想男性的特征”的问题,那么《幸福生活》就是围绕麦康伯回答的“理想男性的成长过程”的问题,这也就决定了海明威以及故事中的威尔逊对麦康伯始终是寄予厚望与同情的。成长之前麦康伯的胆小表现在各方面,不仅是面对狮子时的恐惧,还包括与他人交往时语言的谨慎,他的语言中绝大部分是疑问,即使有自己明确的态度,也以问句的形式表达,比如“干吗不待在营地里?”“干吗不把那股泼妇劲儿收敛一点儿,玛戈”等。怯懦是人的本性,小说中变化前部分的描写处处围绕这一点突出麦康伯本性的弱点,也即硬汉子长成前的特点。威尔逊的人物设置恰恰就为麦康伯树立了榜样,麦康伯以威尔逊为主,正是海明威将他置于一种追求自我完善的状态中,让他在潜意识中以威尔逊作为理想目标,在行动与心理上也暗含了一种成为硬汉的趋向。这种趋向要真正成为现实,则需要现实的刺激,那就是将麦康伯同时置于爱人的背叛与野蛮的打猎活动之中,在双重冲击下,道德与文明崩塌,原始的本能冲动助推着麦康伯,迸发出无畏的生命力量。

最后,玛戈具有海明威笔下女性人物的显著特征,即“在任何一部作品中,他都不能使女性角色人物化,与动物、事物,或者湿漉漉的梦交媾既恐怖,又荒谬异常”。她是一个毁灭性的丑恶形象,贪图丈夫的财富,却又不忠诚于他。她希望自己能牢牢把握对丈夫的统治,因此当麦康伯变得勇敢时,她的统治地位受到了挑战,这导致了悲剧的结局。对具有硬汉气质的威尔逊,她虽殷勤热情,主动投怀送抱,但她的自我始终占据着主要地位,威尔逊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个玩物。在三角关系中,玛戈将自己置于所有人之上,想要成为一切男性的统治者,然而实际上,她正是被硬汉式男性鄙弃的对象,这个角色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前期的麦康伯无法离开玛戈,因为“玛戈长得太漂亮了,麦康伯舍不得同她离婚”,异性的吸引是阻碍男性成长的重要因素,甚至变成一种控制,而在真正的硬汉威尔逊眼中,这种女人是“狠心的”“最最该死的”,硬汉子的成长首先就要摆脱身体欲望的控制。

地域选择的“三”。海明威在1936年发表的两篇非洲题材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和《幸福生活》,都被国内外评论家公认为艺术杰作。美国人的非洲之旅自然涉及两个地域,然而海明威在两篇小说中都设置了第三个地域——欧洲。《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美国人哈里原本与法国情人海伦生活在富裕文明的欧洲,却远赴非洲狩猎;《幸福生活》中,美国的麦康伯夫妇来到非洲,遇到的陪猎却是欧洲人。于是两篇小说在地域上构成了奇妙的三角关系,其中暗含着海明威对民族、国家、历史发展的认识。

两篇小说中的非洲都象征着原始的自然生态,是人的生命精神的寄托;美国呈现出不成熟的、易受影响的摇摆状态,即“地道的孩子气的美国人”;而欧洲则具有两种矛盾性的特征。《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欧洲生活是腐烂庸俗的,客店主人的上吊、巴黎的醉态、舞厅的妓女等呈现出一个病态的文明社会,美国男人哈里在这里被腐蚀,“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幸福生活》中的欧洲人却不同,威尔逊掌握着非洲的一切,象征着欧洲社会殖民扩张时期的强大统治力,此时的欧洲不再是腐朽堕落的现代文明,而成为美国人效仿与学习的强大霸权与统治能力。麦康伯代表着美国男人,他的懦弱来自美国人腐朽的生活方式,和哈里一样,他们本身有着追求理想的自我意识,却在欲望的侵蚀下逐渐失去了斗志。玛戈则象征着欲望性的美国女子。孩子气的美国人要将强大的欧洲人作为自己的理想目标,摆脱物质欲望的腐朽气,才能代替欧洲成为原始非洲新的成熟的统治者,实现美国梦。欧洲是现代文明的象征,但现代文明天然地带有矛盾性,在两篇小说中各有体现。通过三个不同发展程度地域的对比,海明威表达着对美国从原始到文明发展的思考。

“尚三”性结构的意义

客观叙事与主观精神的统一。海明威短篇小说的“尚三”性结构具有丰富的表现形式,意味着这是有意识的创作行为,这与他的小说理念密不可分。海明威认为“一个出色的作家,必须拿出一些真东西,让这片干枯的土地恢复活力”,为此,他的创作着重呈现事物的本真面貌,在写法上仅呈现人物的语言及外部动作。然而海明威又期望凸显人物的硬汉精神,这与他客观的外部描写产生了不协调,这就要求他找到具有“客觀关联”性的外部事件,即“一组事物、一个背景、一连串的事件,所有这些因素都能构成一种特殊的情感表达”,并将它们恰当地呈现出来,使读者仅阅读外部事实,通过想象力体会到人物的情感。动作和情感的“客观关联”性只有在社会关系与人物的对比中才能更好地找到,于是海明威将人物置于鲜明的对立关系之中,形成三种态度的差异如《杀手》,或者三角关系中的两两矛盾如《幸福生活》,人物的对立通过外部语言相互关联,并显示出小说的意义。

追求简洁与和谐完整的共存。海明威的小说结构以“三”为基点而不是其他数字,这要从文化上理解。西方文化崇尚单数,认为单数是幸运的使者,毕达哥拉斯称“三”为完美数字,在那时的文化里面,世界是由大地、海洋与天空三者组成,因此“‘三似乎被赋予了一种无穷的力量与权利,以至于能够控制希腊世界”。数字“三”由于符合事物或自然存在与发展的基本状态,在东西方文化中都被赋予了神秘色彩,代表着统一、和谐、完整等理念,植根在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之中,在原始神话、宗教故事或童话中都有明显的体现。海明威短篇小说中的“尚三”特征便是在集体无意识中不自觉地以“三”来达到人物心理的完美表现与故事情节的完整统一,即至少通过三个人物或者三个场景才能实现小说的整体和谐。

海明威有意识地将人物或场景限定在“三”个之内,这是他的另一种艺术追求——简洁。“海明威式的现实主义是简明且有选择性的。他善于概括,并不无一例外地全部描写,而是仅仅挑选那些引起他笔下人物强烈反应的情节大书特书”。海明威的创作力求最大程度的简洁,抛弃一切多余的内容,同时要确保艺术的完整性,那么以“三”为创作基点则是最佳选择。因此,《幸福生活》中多方面的“尚三”性便是力求在最简洁的故事和叙述中呈现最复杂且完整的人物心理与关系。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参考文献

[1][美]谢·诺·格雷布斯坦(著),吴然(译).海明威短篇小说的结构[J].小说评论,1988(6):9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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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何丽萍.东西方数字“三”的文化对比分析及其翻译[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5(10):282-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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