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的身份
2024-05-30许志强
一
维特根斯坦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和维特根斯坦提供了怎样一种哲学有关。要弄懂他的思想,得要去理解他的“图示世界”“逻辑形式”“语言游戏”等概念。而他的逻辑哲学和日常语言分析哲学不属于传统哲学范畴,论述风格也不寻常。连罗素、弗雷格都说读不懂他的著作,这样一位哲学家是能够被理解的吗?
缺乏专业知识引导,不经过长期研读,是难以理解的。尽管如此,他的哲学著作还是激起了广大读者的兴趣,甚至被简化为金句名言。有人说,“维特根斯坦充满魅力的生活及其复杂的个性,是创作伟大的历史小说的素材”。这是从文学的角度,亦即从心理和人格的角度来看待哲学家的存在。一个被文学化的维特根斯坦似乎更容易让读者亲近,在思想的戏剧性层面上回答“维特根斯坦是谁”之类的问题。瑞·蒙克的《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王宇光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用常规叙述手法刻画哲学家的思想肖像,便是这方面的一个尝试。
这是一本高质量的著作,材料丰富,叙述流畅,运笔深透,生平故事的讲述和哲学思想的梳理相得益彰,为读者提供了准入的许可。此书很受欢迎,中译本已售出十二万册。在人们少有闲暇阅读大部头纸质书的今天,能有这样一个销量,维特根斯坦受关注的程度于可见一斑。
楼巍教授认为,瑞·蒙克对哲学家前后期著作的理解,总体上他是认可的。也就是说,从专业角度看这是一本合格的著作,显示出作者在分析哲学史方面的功底。尽管专业研究者对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并未达成共识,瑞·蒙克的阐述也只是提供了一种理解的可能性路径,但从个体思想史的角度讲,为哲學家的主要观点绘制一幅导读图应该是可行的。
评传侧重于讲述维特根斯坦哲学的来源、形成及其发展的脉络和节点,将其置于文化和生活的语境中考察,读起来确实不会那么晦涩难解,但这也使哲学的理论氛围变得稀薄了些。读专业文献中颇受推崇的论文,例如,戴维·佩尔斯(David Pears)的《维特根斯坦的命题图画理论与罗素的判断理论之间的关系》,戈登·贝克(Gordon Baker)和彼得·黑克(Peter Hacker)合作的《〈哲学研究〉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分析性评注》,我们不会觉得生平细节有助于理解哲学论题,因为后者是属于纯思想的领域。正如黄敏教授所言,没有高等数学基础,不了解罗素和弗雷格的数理逻辑理论,是难以研读《逻辑哲学论》这类著作的。传记作品充其量是辅助性读物,不能奢望借此登堂入室,这是必须说明的。
维特根斯坦是一个有趣的哲学家。一方面,他的哲学门槛很高,概念精深,令人望而却步;另一方面,读者(尤其是作家和艺术家)对他特别感兴趣,将他视为精神世界的同类或向导,而这种兴趣同样是以其哲学著作为基础,倒也不完全是人云亦云,追逐时尚。我们不禁要问,是否存在着两个维特根斯坦?一个是逻辑哲学和日常语言分析哲学的维特根斯坦,一个是文化艺术和伦理宗教的维特根斯坦。前者是以其划时代的哲学贡献著称于世,但是需要专业研究者来理解他;后者是以其传奇性的经历和个性特质而为人称颂,属于传记性、一般人文意义的范畴,虽说要深入理解也不容易,但其受众面无疑要大得多。
两个维特根斯坦的说法应该是成立的。维特根斯坦自己就对罗素说过,他既思考“逻辑”也思考“罪”。他认为,他的《逻辑哲学论》是逻辑哲学和伦理思想的统合,后者(即关于美、宗教和伦理问题的论述)比前者更重要。两个维特根斯坦并不是割裂的,但具体应该以何种方式统一起来加以论述,问题也颇可探究。
时下的导读类著作采用一个相似的结构,还是以哲学阐释为主,加入简略的生平介绍。例如,贾可·辛提卡的《维特根斯坦》(方旭东译,中华书局2002年)、瑞·蒙克的《如何阅读维特根斯坦》(徐斌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楼巍的《维特根斯坦十讲》(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这些著作并未忽略人文性质的维特根斯坦,但也不会用较多篇幅来讲述—事实上还是顾不过来,能把哲学部分讲完整就不错了。
瑞·蒙克的《维特根斯坦传》用传记的框架性叙述来进行统合,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维特根斯坦适合被写成传记,他的事迹随便取出一点来写就足够有料。但是,奇闻轶事的叙述是一回事,刻画其个性和精神世界是一回事。后者需要找到人物的诸个面相的统合点,给叙述赋予调性。
此书用“天才的责任”(the duty of genius)这个概念来解释传主不平凡的一生,为叙述确立调性。相比冯·赖特的《维特根斯坦传略》、诺尔曼·马尔康姆的《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传》、布雷恩·麦吉尼斯的《维特根斯坦传(1889-1921)》等作品,瑞·蒙克这本书的标题多了明确的概念提示。
一般说来,用“天才”一词来定义维特根斯坦这个级别的人物,似乎没有必要,不能说明什么意义。该书扉页题词告诉我们,“天才的责任”是一个有特定文化来源的概念,摘自奥托·魏宁格的《性与性格》一书,原话是:“逻辑和伦理根本上是一回事,它们无非是对自己的责任。”在瑞·蒙克看来,魏宁格意义上的这种伦理和逻辑的内在统一性,便是传记的叙述所要寻找的那个统合点;维特根斯坦的智力深度和学术贡献,其严苛艰深的个性,对真理和清晰性的追求,应该在这种自我施加的责任意识中予以诠释。
看来,要解答“维特根斯坦是谁”的问题,不能只是生平故事加上哲学分析,还要提炼中心概念。瑞·蒙克的传记体量大却不芜杂,刻画传主的个性、经历和哲学探索,细致生动且条理贯通,也是因为此书的中心概念具有阐释力,赋予叙述明确的调性。
二
哲学家有一个纯哲学的面相,也有一个通识人文的面相,这原本不是问题,两者的主次关系是容易摆正的。再说哲学和人文也并不是对立的,何以在谈论维特根斯坦时它成了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这和维特根斯坦的身份的不确定性有关。听起来会有点奇怪,但确实存在着这种不确定感,我们从专业研究者的评价中能够感觉到这个问题。
贾可·辛提卡在《维特根斯坦》一书中谈到,维特根斯坦的个性和精神值得大书特书,是创作传记和“伟大的历史小说的素材”,但哲学家的个性“对理解他的哲学观念有帮助吗”?他认为答案是否定的。理由想来也充分,人格化的、通识人文性质的考察恐怕无助于理解《关于数学基础的评论》这类著作。
这里有一个问题:该如何看待维特根斯坦的“其他思想”?
维特根斯坦对哲学和人文的一般问题都作了广泛评论,是否他对“伦理学、文化、音乐、艺术以及生活的看法只是顺便说说,与他的纯理论思想并不存在任何更深的关联”?
这是辛提卡在书中提出的问题。他认为,毫无疑问存在着一种整体性的关联,关键是要去理解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只要把握了他的语言哲学,就会对他的“其他思想”获得真正的理解。
辛提卡和瑞·蒙克的共同点是反对用逻辑实证主义、行为主义的观点来阐释哲学家的前后期思想,认为其思想的脉络应该在语言哲学的框架内得到整体性的理解。分歧在于,辛提卡从纯哲学的视角看待哲学家的理论和他的“其他思想”之间的关系,而瑞·蒙克认为单一的哲学视角尚不足以厘清两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找到一个更贴近人物精神的视角来进行理解和表述,它涵盖狭义的哲学,也涵盖个性、人格和世界观。
这是瑞·蒙克的评传写作的指导思想。也就是说,该书并非想要提供“一个被文学化的维特根斯坦”,而是试图以“心灵史”的视角阐述传主的身份、文化谱系和工作意义。
瑞·蒙克在《如何阅读维特根斯坦》中讲到一个细节,能使我们对哲学家的身份问题引起重视。维特根斯坦认为,“他最关心的东西在他的哲学著作里找不到直接的表达,因此使人对他产生了根本的误解”。他对弟子德鲁里说:“要我在书里用一个词说出音乐在我生命中意味着的一切是不可能的,那么我怎么可能期望得到理解呢?”
可以说,身份的不确定感固然是源于人们对他认知不当,但不可否认,主要原因还是出在他自己身上。首先,他的哲学著作未能真正表达他的思想关切;其次,艺术和人文的意义才是其著作的底蕴(或首要关切),应该在叔本华所说的艺术的最高等级音乐这个层面上来理解其思想和存在,否则必然会造成误解,而他本人则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说明其身份。
说维特根斯坦的著作未能真正表达他的思想关切,没有把伦理和艺术的特质展现出来,这恐怕言过其实了。他的第一本公开出版的著作(《逻辑哲学论》)便是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了自我。我们感到,与其说他的身份是不确定的,不如说他是极为独特的。
人们总是抱怨罗素对维特根斯坦的著作缺乏理解。但是我们应该想一想,《逻辑哲学论》是继承罗素和弗雷格的数理逻辑理论,何以两位大师都说读不懂这本书?这难道不是哲学史上非常奇怪的一桩悬案吗?
维特根斯坦说弗雷格“看不懂这本书的任何一个字”,而后者在通信中表态说:“与其说这本书是一个科学上的成就,倒不如说它是艺术上的成就;书中所说的东西与其说的方式相比就显得次要了。”这么讲等于是客客气气地否认了它的学术意义。而罗素对此书的反应(包括他对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观感)也是格格不入,他难以理解作者的伦理意图以及传达此种意图的方式和科学研究有何关系,这种做哲学的方式是陌异的,令他感到困惑。
《逻辑哲学论》的表达方式几乎让所有读者都感到奇怪(只不过有人为之沮丧,有人为之兴奋),那种神谕般的缺乏论证的表述风格,精简扼要又晦涩难解。而在作者看来,这写出来的部分(即关于逻辑命题的推论)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它是从内部为伦理划界,试图表达不能表达的东西;读者使用命题的方式应该像是爬梯子,超越了那些命题就要把梯子扔掉,如此便能正确地看待世界。
“梯子”的说法暗示此书不寻常的构想(罗素称为“神秘主义”)让人难以恰当把握,因其“精确的思考”并不是在提供“哲学的科学方法”,而是指向語言难以表达的真理内容。它要求读者像理解艺术作品那样来理解其有机形式的构造,达到另一种意义上的精确。也就是说,要在艺术是对精神的高度精确的表达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该书的写作。维特根斯坦认为,奥地利作家格里尔帕策、莱瑙和音乐家布鲁克纳、拉博等人的作品便体现了这种创作精神,它们“特别难懂”和“微妙”,对真理的表达“从不倾向于似然性”。
弗雷格的评价说明他意识到了《逻辑哲学论》的艺术性,但没有理解其写作精神。如果此书像作者说的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已经写出的“显本”,一个是尚未写出的“隐本”,后者比前者重要,那么哲学史上似乎还没有人写过这样一本书。也许对文学现代主义来说,这种构想并不陌生。对致力于“哲学的科学方法”的弗雷格和罗素来说,他们感到困惑不解则是正常的。
有人说,把《逻辑哲学论》视为哲学作品,它太艺术了;把它视为艺术作品,它太哲学了。此言也适用于《哲学研究》。而且,不管是哲学还是艺术都是难懂的。文学知识分子(如苏珊·桑塔格、特里·伊格尔顿、罗贝托·波拉尼奥等人)对《逻辑哲学论》推崇备至,将它列为现代主义杰作。维特根斯坦的一个有意思的特点是,他能够让不具备专业基础的读者追捧他的著作,欣赏其风格化的表述所蕴含的创作意图。维特根斯坦说:“今天许多人在喋喋不休的一切,我在书中表示要对它保持沉默。”可以说,沉默和言说的悖论构成了此书的张力,正如文学现代主义热衷于表现的那样。
维特根斯坦究竟是哲学家还是艺术家,还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得清的。他是哲学家,哲学是他的本业,他的贡献和影响是在哲学领域,离开分析哲学的框架来谈论他是不得当的。但是他的精神溢出了这个框架,别具特质和表征,无疑还需要另眼相看。
三
《维特根斯坦传》以翔实的引证和丰富的细节展示了传主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在任何方面都秉持高标准的人,其生活轨迹反映了他心灵上的觉醒和不懈的自我探索。可以说,他追求的是“心灵的事业”。他以心智的全部才能和力量奔向真理,身心饱尝痛苦之火的煎熬,像他描绘托尔斯泰、贝多芬时说的那样,俨然是“神的真实的儿子”。在十九世纪末和两次世界大战的黑暗年代,他以自己的独特而坎坷的方式探求生活的意义。
追求真理和自我完善是维特根斯坦的精神生活的特质。哲学思考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和哲学思考同样重要的还有对道德完善的要求,即对未受教化的心灵的内在邋遢进行一丝不苟的挑剔;哲学和道德都是在真确的意义上加以追求的。换言之,他履行的正是魏宁格所说的“天才的责任”,那种使逻辑和伦理获得内在统一性的观念。他的科学素养和精确思考的能力赋予其著作晶体般的透彻性,而他的内在激情造成的色调反差同样引人瞩目。他不具有传统哲学家的安详明朗的面容,始终显得紧张、困难和激烈;不能容忍学院理论家那种恬然自适的半开化的生活状态。
《维特根斯坦传》刻画的这幅肖像,让我们对传主的个性和气质有了总体印象。总的说来,他的立场是唯我论者的立场。他将逻辑的真理和道德的真理置于其他的事物之上,这就意味着唯我论者的精神秩序是优先于普遍性的历史秩序和自然秩序的。理解这一点,对于理解他的生平、人格和哲学思想或许都会有帮助。
此书第十一章引用了维特根斯坦在伦理学讲座中说过的一段话,瑞·蒙克认为是重要的提示。维特根斯坦说:
我的整体倾向是冲撞语言的边界,我相信,所有曾试图写或谈伦理学或宗教的人也是如此,这种对我们笼子的墙壁的冲撞完全地、绝对地无望。只要伦理学源于对生活意义有所说的愿望,它就不能是科学。它所说的不在任何意义上增加我们的知识。但那是人心的一种倾向的证供,这种倾向,我个人禁不住深深地尊重它,一辈子也不会嘲笑它。
也可以说,“冲撞语言的边界”就是维特根斯坦做哲学的态度和方式。在他看来,哲学不是科学,也不是一个教义体系;哲学是一种行动,试图澄清因受语言迷惑而导致的困惑;伦理学同样不是科学,不是知识性和体系性的言说,而是一种“道德拼争”,是撞击语言的囚笼而勉强得以表达的一种倾向。他认为,人们从宗教、伦理或艺术中获得的经验“具有内在的、绝对的价值”,而言说这些经验的方式却是基于对语言的误用,因为事实性的语言是不能捕捉这些经验的,它们的价值都是在事实世界之外。
正如瑞·蒙克总结的那样,维特根斯坦的精神特质主要是这两点,“冲撞语言的边界”和“道德拼争”。两者都具有罗素感觉到的神秘主义色彩。严格说来,它们不是神秘主义,毋宁说是反对既定的教条主义,试图指明看待世界和“生命”(即维特根斯坦称之为“形而上主体”“哲学的我”的那个东西)的正确方式。可以说,他是在阐明一种必须加以澄清的精神秩序。
这里需要补充两点。一是仅仅把维特根斯坦视为“反本质主义”是否恰当?楼巍的《维特根斯坦十讲》专辟一章谈“反本质主义”的问题,指出后期维特根斯坦是如何反对传统哲学的思考方式(即本质主义的思考方式),谈得清楚、充分,这个问题应该不会有什么争议。不过,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是要教会我们正确的思维方式及看待世界的方式,其伦理意图是要践行正确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哲学还是伦理学恐怕都含有一个本质主义的导向,这是难以否认的。我们应该在何种意义上来理解他那种反本质主义的本质主义倾向,并且把这种倾向和逻辑实证主义、后现代解构主义等思想方式区分开来,问题似乎还有必要加以讨论。
二是该如何看待维特根斯坦的存在主义倾向?目前的研究中还未见用“存在主义”的标签来定义,而这种倾向在维特根斯坦身上是较为显著的。我们来看《文化和价值》中的这段话(瑞·蒙克的传记也作了引用)—
除了其他的说法之外,我相信基督教的这个说法:纯正的教义全然无用。它说: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或是你生活的方向。)
它说:所有的智慧都是冷的。正如你不能在冷却时打铁,你也不能用智慧让你步入正轨。
因为纯正的教义不必抓住你,你可以像遵循医生处方那样遵循它。—但这儿你必须让某种东西把你抓住,让你转身。—(换言之,这是我对它的理解。)一旦转过身来,你就必须坚持这个转身。
智慧是没有激情的。相比之下,克尔凯郭尔把信仰称为激情。(许志强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
在冯·赖特编辑的这本书(《文化和价值》)中,类似的表述还有不少,多半散见于其晚期的笔记遗稿。这段话提到克尔凯郭尔,表达的是和克尔凯郭尔相似的观念。把“纯正的教义”视为套话作文,强调个体深度和生活选择的意义;将“智慧”和“激情”对立,认为后者高于前者;摈弃任何一种形态的温室安全感,摒弃理性的自洽,等等,这是典型的存在主义立场。
瑞·蒙克解释说,“道德拼爭”对维特根斯坦来说就是意味着如何“做得体的人”,即如何“克服自己的骄傲和虚荣带来的做不诚实的人的诱惑”。这是讲了“道德拼争”的一个方面。此外,“道德拼争”应该还意味着一种存在主义式的诘难,一种“反中庸”的精神意识,将思维的主体置于一切陈词滥调的对立面。这是尼采、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气质,我们笼统称之为存在主义的那个思想血统。将维特根斯坦放在这个脉络中考察应该是有必要的。
瑞·蒙克的评传梳理维特根斯坦的影响来源,基本上是根据后者一九三一年的一则笔记所提供的名单,尤其强调了维也纳的文化名人及魏宁格的影响。《维特根斯坦传》把魏宁格放在很突出的位置上,论述“自杀”“天才”“犹太人”“文化没落”等一系列议题,这是该书的一个特色。魏宁格以及维也纳文化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不讲尼采、克尔凯郭尔的影响,恐怕还不足以厘清维特根斯坦和欧陆哲学思潮之间的关联。从文化批评和价值重估的角度看,维特根斯坦无疑是继承了尼采、克尔凯郭尔的传统;对他来说,“天才的责任”不仅是关乎逻辑和伦理,还关乎文化上的价值重估行为。
维特根斯坦很少提到尼采(谈克尔凯郭尔不少),而尼采对他的影响应该比我们估计的要大得多。尼采对普适性的思想体系极端不信任,认为我们无法站在生活之外对生活有一个总体认识,从而让我们创建一个哲学体系。维特根斯坦非常接近尼采的这种观念。他的写作风格也是反体系的,是精致的、格言化的片段论述,和尼采是同一种类型。就文化批评的规模而言,他比尼采小得多,但也值得重视;那些有关“伦理学、文化、音乐、艺术以及生活的看法”并不是“顺便说说”的“其他思想”,而是其价值重估的有机组成部分。
价值重估是维特根斯坦思想的显著特质。对这个问题展开探讨,会有助于理解两个维特根斯坦的关联,对哲学家的身份及其在思想史上的位置会有新的认识。
《维特根斯坦传》刻画了一个在其时代和文化语境中活动的天才哲学家,有关其私生活和言行轶事的描述读来引人入胜。其有趣之处还在于,他的哲学著述具有极高的建树和威望,而做出这种哲学的人却并不享有安身立命的福祉,倒是像迷途的羔羊,孤独、忧郁、无所归依。这是艺术家而非哲学家的命运。
哲学,无论是哪一种哲学,归根结底是要让人获得清明的智慧,也许存在主义除外。存在主义是一种阈限性的思想行为,将良知贴近深渊的边沿,并且总是在哲学、宗教和诗歌的交界处审视生命的意义。维特根斯坦的言行和著述也体现了这样一种特质。
二○二四年二月七日,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