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花事

曾利华

于我而言，癸卯年最悲伤的，莫过于母亲离我而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大雨滂沱的清晨，操劳一生的母亲，在顽强地与病魔进行一番艰难的决斗后，痛苦地合上了双眼，将生命定格在八十五岁。

母亲的生命枯萎了，她生前侍弄的那些花花草草，却依然长得茂盛。

母亲是什么时候爱上花草种植的，我记得并不十分清楚。大约在十多年前，忽然有一天，我发现阳台上多了两个花盆，里面有着褐色的新土，一盆种着龙舌兰，一盆种着仙人掌。正值盛夏，仙人掌还开出了黄色的小花，窄窄的阳台，便平添了不少生气。我暗自惊喜，却又心生疑窦：这些花草究竟从何而来？父亲说，是母亲从小区人家讨得的。我无比惊讶，母亲竟会养花？

母亲自小没进过学堂门，尽管后来上过生产队的农民夜校，但斗大的字依然不识几个。我曾一度认为，干家务和农活，母亲是一把好手，而与文化相关的活儿，母亲大抵是搭不上手的，更不用说养花这樣的高雅爱好。

看到母亲种的花花草草后，我蓦然明白，母亲和天下所有的女子一样，天生对美有着向往。只是，作为儿子的我并不称职，对母亲关心得太少，她藏于内心深处的渴求，我知之甚少。

后来，母亲又从他处讨得几盆仙人球、金边吊兰等花草，我也将别人遗弃的一盆紫罗兰搬到了阳台。很快，我家的阳台便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多少次，疲惫的我下班回到家，不是躺到沙发上休息，而是情不自禁地跑到阳台上，仔细欣赏母亲精心打理的那些花花草草。有时，我会察觉金边吊兰长了新绿；有时，我又发现紫罗兰的枝条上冒出几个花骨朵；甚至，我还会看到那一片接一片顺着墙壁下垂的仙人掌，盛开了金黄的花朵。那些长势葱茏的花花草草，那弥漫在空气中淡淡的花香，让我疲惫顿失，精神瞬间抖擞。

母亲养的花花草草愈加茂盛，而她却在岁月更迭中日见衰老。看到年迈的父母爬我们居住的六楼已不如从前那般从容，妻子和我便找父母商量，他们要不要住到楼下去。后来，我们借钱买下了一楼一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闲置车库，经过母亲的精心布置，父母便搬了进去。条件虽然简陋，但我看得出，父母更加开心了。也许，他们在自己的天地里，不必再像和我们同住一室那样，因为顾及洁净的地板，又怕影响我们的起居，一直小心翼翼地面对一切。

分居后，母亲照旧尽全力关心着我们。丁酉年腊月，我的女儿烯烯出生，母亲已经七十九岁高龄。然而，为了不影响我和妻子上班，母亲不顾年事已高，硬是承揽了帮我们照顾女儿的重任。直到女儿上幼儿园，母亲才稍微清闲一些。

有了空闲时间，母亲又寻思在一楼种起花草来。

看到车库门口右侧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母亲便找来大小不一的六七个花盆，分别种上紫罗兰、金边吊兰、杜鹃花、君子兰、绿萝。母亲的心很细，花草渴时，她会及时浇水，花草需要阳光时，她就将它们搬到向阳的空地。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那些花花草草越长越有生气。几年下来，母亲种的花草，成了老旧小区一道亮丽的风景，经常惹得那些路过的男女老少驻足欣赏。有时候，有小孩子伸手去摘花儿，善良的母亲见了，却并不恼怒，而是笑着转过身子，仿佛不曾看到他们的所作所为。

庚子年六月，父母随我们去广州游玩。在番禺大石的野生动物世界漫步时，母亲从路旁土坡上丛生的花草中，轻轻地扯出一株长约五寸的紫色植物。我仔细一看，这种叶片为椭圆形的植物，叶面为紫绿色，其中杂有银白色，叶背则为美丽的紫色。我问母亲：“扯这个干吗？”母亲一边用塑料袋将植物包起来，一边笑着说：“带回家去，看看能不能种活。”我暗自想，这个季节，天气已趋炎热，适合移栽吗？带回湖南，怕是水土难服吧！

让我意外的是，母亲居然把从番禺带回的植物养活了。看到我惊讶的神情，母亲的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更让母亲自豪的是，数月过后，那一株瘦瘦的植物，居然疯长成满满的一小盆，散发出紫白色的光芒，煞是好看！这究竟是什么植物？我十分好奇，便拿出手机一扫，才知道是吊竹梅。这种原产墨西哥的植物，不仅具有较高的观赏性，而且象征着幸福的红火生活。

后来吊竹梅越长越好，母亲又移栽了几株到另外两个花盆。

那年寒冬，我搬了新家，与父母不再天天见面。有一天，我去看望父母，发现那几盆吊竹梅不见了。跨进父母的家门，才知道吊竹梅被母亲移到了屋内。看着那奄奄一息的吊竹梅，我问母亲：“吊竹梅怎么了？”母亲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遗憾和失望，顿了顿，她难过地告诉我，她不知道吊竹梅怕冷，未及时将吊竹梅搬进家，现吊竹梅已经烂根了。

看着头发银白面颜苍老的母亲，我的内心隐隐作痛。这盆吊竹梅，曾经给了她惊喜和自豪，却因她缺少养育知识，现在被冻得七零八落，母亲的心情，也因此跌到了谷底。

再一次去看父母时，我发现仅剩一棵吊竹梅了。想起我居住的新房，冬天阳台上洒满了阳光，我便对母亲说，把吊竹梅搬到我家去养。见我说要养吊竹梅，母亲并无不舍之意，反而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然而，那个冬天冷得出奇，而且寒冷天气持续的时间特长。吊竹梅搬到我家后，虽然熬过了漫长的冬天，并且生出了两片新叶，却最终没能抵挡住寒冷，留给了我一个悲伤的空盆。我为此长久地耿耿于怀。每次旅行，如若发现美丽的吊竹梅，我便会想起母亲那难过的神情。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了我们。她生前养的其他那些花草，照旧长得很好。前不久，装修了新房的侄女将一盆金边吊兰和一盆杜鹃花搬了过去。我想，对母亲一向十分孝顺的侄女，一定会好好地把那两盆花草养好。

今年春天，我也将从母亲种养的花草中选一两盆，摆到我家阳台来。那些花草，倾注了母亲的心血，有着母亲的影子，我能天天看到，亦是一种幸福！

题图/陈自罡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