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2024-05-30黄天骥
黄天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综观宋代词坛三百年,能文能武,智勇兼备,既可在百万军中斩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又可挥毫万字,指点江山,给朝廷献上长篇奏疏,还能写出风格多样的词作六百余首,除了辛弃疾之外,还能有谁?而且,在词作方面的成就,也只有苏轼可以和他比拟。
但是,苏轼即使有一腔热血,却未执过刀枪,上过战场。当然,在中国古代,文士们一般都会学点武术,健体防身。像词人贺铸,武艺高强,好勇斗狠,也从未跃马横刀参加抗金的战斗。辛弃疾则不然,他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就文学创作而言,也可“笔下横扫千人军”。刘克庄说:“公(指辛弃疾)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辛稼轩集序》,见《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十八)他认为辛弃疾在宋代的词坛上,已能把各种风格,融会贯通,运用自如,达到了词坛的最高峰。
上引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就属于豪放中又有“秾纤绵密”的典型。特别是近年来,人们往往会引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过的一段话: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首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这段话,说明在创作和研究上,作者会经历从苦苦追求而弄不清楚,到经过勤奋学习和认真思考,进入顿然觉悟的过程。“回头蓦见”等三句,属于豁然开朗有所感悟的最高阶段。于是,《青玉案·元夕》一词,更广为人知,成为备受重视的作品。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生于公元一一四○年。那时,宋徽宗和宋钦宗已成为金人的俘虏,辛弃疾的家乡山东历城,也成为沦陷区。因此,他早就有“君父不共戴天之愤”。在二十一岁时,他组织了两千余人,抵御金兵,并且率领众人加入由耿京领导的抗金队伍,他被任命为“掌书记”,成为义军中的智囊人物。为了和南宋王朝取得联系,耿京派他带领少数人马奔赴江南。谁知在半路上,他得悉叛徒张安国杀害了耿京并向金人投降的消息,便当机立断,立即北回,率领五十人直闯金营,在五万军中活捉张安国,挟在马上,献给南宋王朝,并把叛徒斩首示众。想当年,他“气吞万里如虎”,成为朝野皆知智勇俱全的英雄人物。直到老年,他仍被刘过称赞:“此老精神健如虎,红颜白须双眼青。”(《呈稼轩诗》)想必他在青年时代,一定是昂藏七尺,雄姿英发。
上引这首《青玉案·元夕》,写的是南宋时期欢度元宵佳节的情景。
在我国的文化传统中,元宵节起源于古人对自然的崇拜,因为它是农历新年过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从汉代开始,代代相传,人们把这一天定为“元宵节”。在这天的晚上,明月在天,笙歌四起,户户挂上灯笼,处处燃放烟花。衣香鬓影,萦绕在歌台酒肆之间。这一天,金吾不禁,即使在古代有着妇女足不出户的礼教法规,但在元宵节这一天却可以让妇女“放风”,她们可以到处游逛。于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打扮得花枝招展,或搔首弄姿,引人注目,或私会相好,密约偷期。实际上,元宵节是我国传统开放性的欢乐节日,是真正意义上的情人节。
辛弃疾《青玉案》,题为“元夕”,写的正是元宵节之夜。在宋代,人们十分重视元宵节,即使在金人的压力下,社会动荡不安,人们也还是要热热闹闹地庆祝元宵佳节。李清照在晚年寓居临安,身势萧条,心情凄楚,但一些友人还不是邀请她共度元宵吗?只是她不去而已。在《永遇乐·落日熔金》中她就写道:“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到了南宋孝宗执政以后,一方面由于金人内讧无力大举南侵,另一方面由于江南政局相对稳定,经济有所发展,于是元宵节一到,人们又尽情欢乐。据孟元老记载,在过元宵节时,京师的情况从来是:“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东京梦华录·序》)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所描写的元夕盛况,和孟元老所记述的如出一辙。
《青玉案·元夕》第一組乐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两句写得很奇特。所谓“夜放花千树”,是指在元宵节之夜,家家户户挂上各种各样的灯饰,像兽头灯、走马灯、花卉灯、鸟禽灯之类。但作者把它们看成是生长在地面上的鲜花,这显得这些“花”(其实是灯)具有活跃的生命力。它们五光十色,鲜艳灿烂,当被东风一下子吹开,便尽态极妍,摇曳多姿。这东风,又把天上的星星像雨点般吹落到地面。所谓“星”,实际上是带着光点的焰火,它上升到尽头,就像星星般向下坠落。在宋代,元宵之夜,是要点放烟花的。据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记载:“宫漏既深,始宣放烟花百余架。”辛弃疾这组乐句正是从地面、从天空描述烟花,以出人意料之笔,从总体上突现元宵节欢乐繁华的都市景象。
其实,隋炀帝杨广在“观灯诗”里也曾写过:“灯树千灯照,花焰七枝开。”但杨广只是平列两种美景,而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艺术上的巧妙之处在于强调东风的伟力,是它吹开了地面的花灯千盏,是它吹落了天空中星星般的焰火。在这里,作者把东风作为迎接元宵之夜的主体和动力,这含义值得思索。在同一组乐句的两句之间,作者又加一“更”字,这既把地面和天空的景色联为一个整体,又进一步强调“东风”的神奇。这一来,在元宵节,寒威渐退,淑气初回,那给人间带来希望的东风,让读者眼界大开,也让元宵之夜增添了浪漫而又欢乐的气氛。晚清词家谭献认为,辛弃疾的这首词,“起二句赋色瑰异”(《谭评词辨》)。这评价是准确的。有意思的是,谭献说这两句写得“瑰”而“异”,为什么说它是“异”?颇值得我们作深入思考。
如果说《青玉案·元夕》开首的二句,作者首先从整体上展现元宵节之夜灿烂瑰丽的气氛,那么第三句的“宝马雕车香满路”,便是把笔锋回转到具体地写都市元宵的盛况。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也写到元夕:“宝骑骎骎,香轮辘辘。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歌未彻。”问题是,辛弃疾为什么特别着眼于写路上车马奔驰人流如鲫的动态?我认为,这和他抒写“元夕”的艺术构思有着密切的联系。说明白一点,它为下片写妇女们三五成群在街上笑语盈盈地游耍,埋下了伏笔。
接着的一组乐句:“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辛弃疾从听觉引出视觉,先描写听到了婉转的箫声,再描写移动的月影,这展现出城市风貌在元宵节中风流优雅的一面。同时他使用“凤箫”一语,与“玉壶”相对,又有深意在焉。
所谓“凤箫”,其实就是排箫,吹奏时左右移动,有点像现代吹奏口琴那样的方式。而把排箫说为“凤箫”,则很容易让读者把它和传说中弄玉的故事联系起来。据刘向说:“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仪,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列仙传·萧史》)有些传闻还说他俩飞上了月宫。若按《青玉案·元夕》词谱,把这句直接写为“排箫声动”也未尝不可,但用“凤箫”和“玉壶”对应,既使辞藻更具美感,也引逗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它像是草蛇灰线,和这词下片的描写又有所联系。
“一夜鱼龙舞”是这首词上片的歇句。所谓“鱼龙舞”,指的是在节日架起的“鳌山”。鳌,是巨大的鱼。据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所记,宋王朝在盛大节日,“又于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龙戏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和辛弃疾同一时期的张孝祥,也在《忆秦娥·元夕》中写道:“元宵节,凤楼相对鳌山结。”显然,这“鱼龙舞”无论是指鳌山的万种灯饰在蜿蜒舞动,还是指人们拿着鱼灯龙灯围着鳌山跳舞嬉戏,辛弃疾要强调的是,在元宵节,人们通宵达旦,整夜狂欢。
在这首词的上片,辛弃疾把元宵之夜的种种场景,写得十分热烈与华艳,他调动了“龙”“凤”“花”“星”“玉”“宝”“雕”“香”等美丽的名词,形容元夕时都市的富丽堂皇;又以“落”“放”“满”“动”“转”“舞”等动词,让读者从视觉、听觉、嗅觉等多个方面,感受“元夕”热烈欢乐的气氛。
在这词的上片,辛弃疾没有写到人的出现,却又处处让读者感受到倾城的人都在纷纷活动,呈现出一派兴旺的景象。这“不写之写”的艺术技巧,确让人叹为观止。正如陈廷焯所说,这词“题甚秀丽,措辞亦工绝,而其气是雄劲飞舞,绝大手段”(《云韶集》卷五)。既秀丽,又雄劲,这确是辛弃疾这首词作的艺术特色。
请注意,在《青玉案·元夕》的上片,辛弃疾没有写人,也是与在词的下片衬托人群的出现有关。下片开始的乐句是:“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据周密《武林旧事》载:“元夕节日,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李清照在《永遇乐·落日熔金》也写到元宵节的时候,妇女们都“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可见,元夕时妇女盛装打扮,头上戴着各种不同的装饰,有戴闹蛾儿的,有戴雪柳的,有戴黄金缕的;她们簇簇群群,呼朋引类,一路上吱吱呱呱,笑语盈盈,身上还隐约带着脂粉的气味。在这里,辛弃疾虽然没有明写女性的出现,但从他对各种头饰和神情的描写中,让读者分明感知,这时有一群女性在作者的眼前走过。
紧接着的乐句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这就妙了。辛弃疾写一群女性的出现,既是展现元宵节妇女成群结队游耍的盛况,更重要的是,他在队伍中寻寻觅觅,希望找到他所心仪的她。他以为她总会在这群“簇带争济楚”的女性中出现。可是望穿秋水,总是找不到她的影子。这一句,虽然只有区区七个字,却写出了他的渴望之切和失落之深。谁知道,这词最后的歇句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作者写他正在绝望之际,回头一望,他正要寻找的意中人蓦然出现在他的视界里,他看到她了!这让他喜出望外。不过,她并不合群,只是出现在那暗淡的灯影之处,似是自怜幽独。至于她是站着、坐着,还是他连忙赶了过去,作者却没有写,只留给读者自己去猜想。总之,他惊喜地发现了她,同时感悟到前景的黯淡与孤独。
千里来龙,到此结穴,这最后的一组乐句,正是整首词的点睛之笔,也是人们理解这首词作的关键之处。如果以电影的手段表现,那么这词开始的乐句,可谓用全镜头,从俯拍到仰拍,推出“花千树”和“星如雨”的景象,背景音乐则是强烈而鲜明的。上片的其余几句,可用中景,或用俯拍,或用仰拍,背景音乐则是轻松而跳跃的。上片的歇句“一夜鱼龙舞”,又可转为全景,镜头则逐步向前推进。背景音乐的旋律,可多在高音區。过片后,下片则用中景化入,镜头长时间横移,背景音乐是轻松和愉快的。至于在全首词的最后一组乐句,则把镜头对准人物,向前推进,成为特写镜头,背景音乐突然变得兴奋。然后又把镜头往后拖,变成全景,人物变小,又逐渐化出,灯光变暗。背景音乐可在旋律中出现降半音的音符,音量也从渐强逐渐转为渐弱,并悠长地从轻声乃至无声地结束。这样的处理,或者可以有助于人们对《青玉案·元夕》艺术结构的理解。
在宋代的词坛上,以元宵佳节为题材的作品,并不少见。像上文提到的张孝祥《忆秦娥·元夕》,兹录如下:
元宵节,凤楼相对鳌山结。鳌山结,香尘随步,柳梢微月。
多情又把珠帘揭,游人不放笙歌歇。笙歌歇,晓烟轻散,帝城宫阙。
张孝祥在这首词中所写元宵节的盛况,和辛弃疾《青玉案·元夕》差不多,他写到鳌山,写到月亮,写到游人与笙歌。但这一切,都只是景色的陈列,并没有新意和深意。如果把它和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一比,高下立见。
欧阳修也曾写过为人们所熟知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明明是写元宵节男女约会的情况。传说这首词是朱淑真所写的,不确。但朱淑真也真的写过《元夜》三首,其三云: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此诗载于《断肠集》卷三。写的是元宵节时一对恋人“新欢入手”,缱绻成欢,忘乎所以的心态。可见,把元宵节和爱情联系起来,是在文坛常见的现象。连上面说过张孝祥的那首《忆秦娥·元夕》,不是也提到“多情又把珠帘揭”吗?
在《青玉案·元夕》中,辛弃疾除了从各个角度淋漓尽致地描写元宵节之夜的盛况外,还引人注目地点出对“那人”的追求。那么这首词,难道也是和爱情有关的艳情词吗?
根据辛弃疾的才情家世,以及宋代官员文士的气习来看,他确会有追求情爱的举动。像在《霜天晓角·旅兴》中,他就写道:“宦游吾倦矣,玉人留我醉。明日万花寒食,得且住,為佳耳!”在《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一词中,他也有艳情的描写,以致周密对他有所非议:“辛幼安尝有句云‘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则以月喻足,无乃太媟乎?”(《浩然斋雅谈》卷中)从这词下面还有“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的话语来看,这被人视为“太媟”的词,应是和辛弃疾有过猎艳的情事有关。因此,在《青玉案·元夕》一词中,说他表现出对爱情有所追求,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但是,如果把这首词仅仅视为描写元宵之夜的情诗,或者把它仅仅视为描绘元宵之夜的盛况,那就把辛弃疾在词中所展示的意象看得太简单了。假如他只着眼于写元宵的盛况,当会是类似张孝祥《忆秦娥·元夕》那样的写法。假如他要突出表现在元宵之夜男女之间的情事,也大可以像欧阳修在《生查子·元夕》那样,直接描写男女在元宵时的感受。
不错,辛弃疾在《青玉案》一词中,极写“元夕”的热闹与欢乐,但最后笔锋一转,却展现他对爱的渴望。作者“众里寻他千百度”,所追寻的那人,却独自“在灯火阑珊处”。在这里,作者选择“阑珊”一语,读者必须认真注意。所谓“阑珊”,是暗淡迷茫的意思。显然,他找到了那位心仪的女性,从失望中看到了希望,这当然是兴奋的。但是,他所发现的她,虽然有清雅的一面,却是孤独萧索的存在;笼罩在她周围的环境,也是迷蒙冷清和寂寞暗淡的。这与元夜辉煌灿烂的气氛,以及姑娘们花枝招展成群结队出游的状态,构成鲜明的对比。辛弃疾作为热切的追求者,找到了意中人,高兴之余,又发现前景的阑珊。这心情的起伏,从失望中看到希望,又从希望中发现孤独暗淡的描写,无疑蕴含着十分复杂的意味。这微妙的心态,恐怕不是梁启超所说“自怜幽独”那么简单。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处理?这应与辛弃疾在创作时特定的思想感情有关。
邓广铭先生认为:“据词中观灯寻芳之情节,疑作于首次临安时,即乾道六年(1170),任司农寺主簿。”(见《辛弃疾传》)邓先生的判断很谨慎,但后来一些学者又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由于辛弃疾在词中没有标明创作的时间,我们也只能根据词中所流露的情绪,做出未必准确的推测。
如果从邓先生所说这词作于一一七○年,那时辛弃疾刚满三十岁。在这之前,他生擒张安国,直奔南宋首府,这英勇的行为受到宋孝宗的重视。以后他留在朝中任职。这时候,是积极抗金,还是谋求稳定,主战派和主和派一直争论不休。辛弃疾站在主战的立场,把自己对外对内的政治想法,详细禀奏,写成了《美芹十论》等长篇奏疏。谁知不被重视,反而受到主和派一定程度地排斥。不过,他还是获得了孝宗皇帝的接见,而且孝宗还给他升了官职,算是得到了宠遇。又过了一段时期,朝廷才把他外放,让他离开政治中心的临安。当时的历史情况,在《宋史·辛弃疾列传》中曾有所记述:
乾道四年(1168)通判建康府,六年,孝宗召对延和殿。时虞允文当国,帝锐意恢复。弃疾因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作《九议》并《应问》三篇、《美芹十论》献于朝,言逆顺之理,消长之势,技之长短,地之要害,甚备。以讲和方定,议不行。迁司农主簿,出知滁州。
在这里,“议不行”这一句,很是重要。光从《宋史》的记录看,我们可以知道,辛弃疾当初以为北上抗金的时机已到,他兴致勃勃,信心满满,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朝廷献计献策,谁知却碰上了个软钉子。《宋史》上说的“讲和方定”,指的是“乾道和议”。那一段期间,金人实际上无力南侵,而南宋王朝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收复失地,于是彼此罢兵。这次协议,比以前宋高宗和金人所订的“绍兴和议”有所改进,宋朝不再作为金人的藩臣,而是双方比较平等地相处。和议的重要条件是,宋朝皇帝称金主为叔父,改诏表为国书,南宋王朝向金人缴纳的岁币减去五万两,锦绢也减去五万匹。
相对而言,宋孝宗还算是比较贤明的君主,他虽然有复国之心,但也知条件尚未成熟,他和金人达成了协议,也让江南地区保持了三十年相对稳定的时期。所以他既不可能接纳辛弃疾的主张,也没有对辛弃疾表示反感,反而给予迁升。在辛弃疾而言,他以为自己苦心撰写的抗金计划,一定会被朝廷采纳,谁料竟“议不行”。内心肯定不是滋味,然而他对宋孝宗先求安外、再求攘外,而并非一味投降的想法,也有所了解。因此,他觉得自己在《美芹十论》等奏疏里的主张,未必没有实现的希望。当然,他从对当时总体政局形势发展的判断中,也感知主和派势力的强大,尽管怀着杀敌报国整顿朝纲的希望,前景却是渺茫和黯淡的。这种矛盾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他的心中,一直挥之不去。
如果我们要探讨辛弃疾在建策被拒绝后,是什么样的心情,就先要确定他在什么时候献交《美芹十论》的,由此就可大致推知《青玉案·元夕》的创作时间和创作心思。据邓广铭等先生考证,《美芹十论》的撰写时间应是宋孝宗隆兴二年,亦即宋金尚在对峙的时期。辛弃疾把奏疏献上朝廷的时期,则应在“乾道和议”达成之后。证据是,在《永乐大典》中,有献《美芹十论》于“乾元乙酉进”的说法,这时间,是在一一六五年。因此,《青玉案·元夕》的完稿应在一一六五年到一一七○年之间。从词中有“一夜鱼龙舞”之句,可知他是写到了元宵之夜的鳌山,而制作和陈列这类复杂华丽的大型灯饰,在作为南宋京城的临安才有可能。这也从上文引述张孝祥的《忆秦娥·上元游西山作》可证。因此,我认为辛弃疾的这首《青玉案·元夕》的写作时间,很可能是他所写的奏疏被“议不行”之后,又被任命为司农主簿,仍然留在临安的这一段时期。
在这期间,辛弃疾的思想状态,若说因没有得到接纳,就显得愤懑压抑,显然不完全是。试看《青玉案·元夕》的上片,把元宵节之夜写得瑰丽缤纷,他极力在赞美临安的繁荣。当然,上片表现出喜悦的心情,也和下片最后的乐句表现有所失落的心情,有着反衬的作用。但从他表现出龙飞凤舞笔墨淋漓的气势中,也不难看到他内心的兴奋,看到他曾经有过“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的豪气。这一点,或和他感知宋孝宗虽然拒绝他的建策,但反让他有升职的荣幸有关。
这首词的第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这写法颇值得我们咀嚼。为什么他不直接写“春风夜放花千樹”呢?本来,农历春节过后便进入春天,写春风吹开了“花千树”,吹落“星如雨”,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吗?其实,春风也就是东风。不过,作者强调的是“东风”而不用“春风”,这又有一定的用意。东,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是给予人间光明的源头。在习惯上,人们使用“东方”“东风”一词,多少带有歌颂的含义。像屈原有句云:“东风飘兮神灵雨。”(《九歌·山鬼》)朱熹在《春日》一诗中,为了表示对孔子在山东讲学的景仰,便写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可见,使用“东风”还是使用“春风”,其间是有微妙的差别的。
“卒章显其志”,从来是创作的重要手段。因此,《青玉案·元夕》最后的一组乐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历来受到人们高度的重视。王国维从这句中悟出了其中包含的境界。梁启超说得更明白,认为这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艺蘅馆词选》丙卷所引)。他们的感受,也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在这里,读者可能会追问,“那人”到底指的是谁?有些学者认为是指辛弃疾未婚的妻子,但其未婚妻远在外地,这不可能是与未婚妻的约会。至于是否他有另外心仪的对象,也未找到任何实证。我认为,“那人”到底是谁,不必深究。在文学作品中,作者可以做艺术的虚构,这是常识。像杜甫在《佳人》一诗中说:“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他并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人,而是展现社会的某些现象,也体现了诗人的主观寄托。这种创作技巧,在文学创作中是经常可以看到的。又像辛弃疾自己,也写过《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这词的艺术构思与结构和《青玉案·元夕》相似,我们不妨看看: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这首词,辛弃疾写他在独宿的时候,经受饥鼠蝙蝠和风风雨雨的骚扰,这可能是事实,但更可能是寓意。纵观他的一生,不是受到种种磨难和困扰吗?如果这老鼠蝙蝠之类的东西,只是实写,他怎么会在这词的歇句,写梦醒后会有“眼前万里江山”的景象?显然,所谓老鼠蝙蝠之类的丑类,更多属于寓意。同样的道理,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所写的“那人”,更不必视为实写。因此,在辛弃疾没有明指“那人”是谁的情况下,只能属于是艺术的虚构。辛弃疾蓦然看到的“她”,其实是理想和希望的化身,是他把理想具象化的艺术表现。
至于梁启超说,这一乐句是作者“伤心”和“自怜幽独”的表现,这似乎还未能完整地说清楚辛弃疾微妙的心态。不错,他确有这样的情感,但不要忘记了,他还有“蓦然回首”一刹那欣悦的感觉。他既有所希望,禁不住心境一下子放松,但立刻又发现他的希望与追求,只是在“灯火阑珊处”,他顿时感悟前景的黯淡,处境的幽独。这极其复杂的心境缠绕在一起,真不易说清。何况这词上片对元夕景色的描写,还多少流露出兴奋之情,因而在全首词的歇句,便出现既惊喜又伤黯的微妙感情,表现为错综复杂难以言喻的意绪。所以,对《青玉案·元夕》这一首词,似应作更为全面的理解。如果把它和辛弃疾在多次被贬被谗后所写的充满悲愤慷慨情感的词作稍作比较,就可以知道其间风格大不相同。因此,我认为《青玉案》应是他在三十岁以前的作品。
鲁迅先生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题未定草·七》)鲁迅说的“论文”,自然包括文学作品在内。辛弃疾在三十岁前所写的《青玉案·元夕》,和他所处的环境状态,以及宋孝宗在这阶段的政策,乃至对辛弃疾采取既器重又不重用的特殊状态有关。只有弄清楚这一点,我们才能像王国维那样,领悟这首作品的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