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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木遗忘与施虐错位
——鲁迅《风筝》及其笔下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2024-05-30

大连大学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症候群斯德哥尔摩小弟

黎 聪

(广东警官学院 基础课教研部,广东 广州 510230)

鲁迅的散文《风筝》写于1925年1月24日,以“野草之九”的副题登载在同年2月2日《语丝》周刊第12 期。然而《风筝》与《野草》系列所贯穿的晦涩基调以及象征主义叙事手法截然不同,它既没有《墓碣文》的奇崛晦暗,也没有《秋夜》的虚无空灵,更没有《复仇》的锋芒毕露。相反,《风筝》的整体叙事风格趋于平实,文中只是简单回忆了一件鲁迅少年时代的往事:小弟从小对放风筝心存向往,然“我”向来不爱放风筝,故当发现小弟私制风筝之时,“我”暴怒不已,残酷地撕烂了小弟即将完工的风筝并扬长而去。多年之后,“我”因接触西方的儿童游戏理念,才悔悟自己当年“风筝事件”之过。但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小弟道歉时,小弟却全然遗忘了此事,从而令“我”所祈求的宽恕也变得毫无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风筝》中这件兄弟小事,鲁迅还曾在1919年以《我的兄弟》为题专门记录了下来,中间虽然相隔了近6年时间,但从鲁迅对于“风筝事件”情节的大体叙述,以及人物塑造的倾向性而言,两篇作品并无本质的差别。可见《风筝》绝不是鲁迅因某个即时的情感应激而冲动起意之作,再加上在它创作前后,紧紧包围着诸如“问题与主义之争”、新文化运动群体分化、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风潮等一系列令鲁迅不得不出离沉默的事件,更令它的深层叙事,跳出了偏“个人向”的旧事重提。笔者认为,《风筝》其实是一部以兄弟叙事为起点,进而就中国封建专制统治对民众的精神虐杀,以及民众在“集体无意识”影响下所呈现的“斯德哥尔摩病症”进行深刻思考的作品。鲁迅在《风筝》中塑造出的“我”与小弟的形象,正好与他同时期创作的《呐喊》《彷徨》《野草》等经典作品一起,向读者清晰展示了一个在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以麻木、遗忘、施虐错位为特征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一、兄弟叙事下的“精神虐杀”

与“五四”作家们相类似,鲁迅在创作时喜欢将自我生活进行细节化的重现,比如他在《朝花夕拾》中便着重回忆了他童年时代在绍兴“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家庭和私塾生活,又叙述了他青少年时期先到南京求学,后赴仙台学医,但却因“幻灯片事件”的刺激而弃医从文等一系列的经历。因此仅就叙事层面而言,《风筝》其实更接近于《朝花夕拾》这种柔风细雨式的回忆型纪实风格。

然而在拨开表层叙事的迷雾,细细研读原文所刻画的种种不易被读者明察的人物心理及情绪意识的流动后,会发现:“风筝事件”在经过充分的时间沉淀后,其中的兄弟旧事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故事回忆与叙述的范畴。鲁迅通过再次体味脑海记忆中的惊愕与悔疚、困惑与失落,此时笔下所呈现出的更多是一种对自我的深刻审视。

《风筝》中的小弟指的是鲁迅的三弟周建人。鲁迅的母亲鲁瑞曾多次在邻居面前夸赞鲁迅“从小就担负起长孙、长子、长兄的责任”[1]。事实上,随着鲁迅13岁时,祖父因科场舞弊案被判刑,父亲周伯宜又因长期患肺病,在3年后去世。周家小康的家境不但从此坠入破落,鲁迅更是只能以长子、长孙的身份挑起家业的重担。因此,鲁迅在小弟周建人面前,已超越了长兄,而更接近于长兄为父的家庭角色。

根据《风筝》的叙述,小弟周建人自小便体弱,“十岁内外,多病,瘦得不堪”[2]174,但活泼好动,尤其喜欢风筝。然而在鲁迅眼中,小弟对风筝的喜爱是“可鄙的”“没出息的”[2]174、须严加管教的。因此当“我”粗暴毁坏小弟所做的风筝时,“折断”“掷地”“踏扁”连续三个动作,可谓十分细腻传神地表现出了“我”当时的暴怒以及在小弟面前一贯的强势和专制。但更让读者印象深刻的恐怕是接下来“我”的反应:“我”傲然走出,只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2]175。此时在“我”的心目中,小弟以后会怎样,他幼小的心灵有否受到伤害,情绪是否需要安抚,则都是“不知道,也没有留心”[2]175的。总之,在轻描淡写间一切显得是那样的冷若冰霜。

直到步入中年,“我”在看了一本外国讲论儿童的书,了解到先进的西方现代儿童游戏观念之后,才明白之前一直所信奉的“风筝是没出息的孩子所做的玩艺”这一观念,是那样的迂腐、荒谬且专制。至此,“我”终于猛然惊觉:往日自以为的一次稀松平常的兄弟之间的冲突,竟是一幕“精神的虐杀”[2]175!至此,我们终于明白,鲁迅之所以对少年时代的“风筝事件”一直念念不忘,六年间连写两遍,就是因为它是一场“精神的虐杀”。然而在多年之后再将“风筝事件”旧事重提,鲁迅真的只是渴望求得弟弟的简单一句“我可是毫不怪你啊”[2]175吗?忏悔以求宽恕,是很符合基督徒向上帝祈求赦免的教义的,但鲁迅非但不是基督徒,似乎也从没考虑过要依靠这种虚无的方式来实现所谓的灵魂拯救和解脱。毕竟他在病逝前一个月所写的《死》中都斩钉截铁地表示“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3]497可见祈求宽恕并非鲁迅所愿,同时,鲁迅对任何“精神的虐杀”,都是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任何对人的灵魂或肉体摧残后的所谓口头“补过”与“求宽恕”,不过是惺惺作态地求一个心安,于事无补,于人无益。因此既不可补救,更不值得宽恕。正如西方法谚所言“迟来的正义非正义”。故忏悔以求宽恕并非鲁迅写《风筝》一文的真实意愿。实际上,鲁迅借助“风筝事件”,除了将解剖的利刃指向自身,他真正欲展开的是对受精神创伤的群体的关怀以及对冷酷的专制社会的逼视。

二、麻木遗忘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小弟在“风筝事件”中对儿时受“精神虐杀”创伤后的麻木与遗忘正好给鲁迅提供了一个重新思考的契机,毕竟小弟的“忘却”比“宽恕”更让鲁迅感到沉重与痛苦。“放风筝”对任意一个孩童而言,都是一个平常的游戏,本不应该加上任何额外的价值判断,但正是由于“我”受陈腐的封建教育的影响,认为放风筝是没出息且可鄙的,由此小弟便没有了放风筝的权利,甚至不配拥有一个自己的风筝。导致小弟唯一的抗争便是选择瞒着家人,躲在柴房中偷偷地制作。当其“恶行”被“我”发现时,鲁迅对小弟所作的细节描写是很值得玩味的:“他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2]175。“惊惶”与“瑟缩”都是下意识的即时反应,这一系列动作与神情都表明小弟对于“我”这个“施虐者”,表现出了强烈的恐惧。然而这样一个本应深印脑海的场景,当多年后,“我”试图对过往的精神虐杀去讨小弟的宽恕,从而获得“心的宽松”时,没料想此时的小弟只是笑着反问“有过这样的事吗?”他对当年的“精神虐杀”已经全然忘却了,包括忘却了当年因观看风筝而高兴跳跃的喜爱之情,忘却了当年苦心孤诣糊一个属于自己的风筝的倔强,忘却了当年大哥是以怎样决绝且粗暴的姿态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风筝。忘却了自己事后是如何“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其实回想当年,即便受虐,他亦没有做出任何绝望的反抗,因为他深知面对大哥的强势,自己的反抗必将是无效的,他只有隐忍。然而更可怕的事在于,随着小弟的成长,他在隐忍的过程中变得麻木,不但完全认可大哥曾经对其采取的残酷行为,甚至在潜意识中完全接受了放风筝就是玩物丧志的,没出息的行为。将其幼年所受到的一切精神创伤认为是一种理所当然,从而形成无意识的,将伤痛记忆自动压抑到潜意识之中的遗忘,也即弗洛伊德口中所定义的“动机性遗忘”[4]13。

因此借助“风筝事件”,我们竟然从小弟身上清晰解读出“受虐”“绝望”“麻木” “动机性遗忘”等心理学家在诊断“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时才出现的病症关键词。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它作为心理学中的一种临床疾病,通常出现在特定的受害人群之中。最突出的表现是:部分受害者由于遭到极其强烈的胁迫或威吓,在绝望之际竟然与施害者产生了情感与意识上的共通,此后他们对于压迫残害自己的施害者非但不抗拒,反而出现了明显的服从和依赖的情绪,甚至反过来自愿协助施害者作恶[5]132。就病理学而言,这种病症算不得匪夷所思。相反,这种心理病症可能自人类文明之初就已经存在,这源于一种强烈的角色认同防卫机制,与人类婴儿期对于成年人所产生的强烈依附情绪是相似的。后来则进一步演化成了成年人对强大的人或势力的认同与服从。

回看《风筝》中的小弟,他之所以“全然忘却,毫无怨恨”,无非是因为他从小在封建大家庭中长大,尤其在父亲死后,他充分见识了封建礼教的虚伪与封建等级专制的森严,也亲眼看见了来自长者对幼童、男人对女人、强者对弱者的肆意欺凌,以及各种高高在上的冷漠训诫与压迫。弱者一旦稍作分辩,即视为忤逆,并施以惩戒。在这种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即使心生不忿也无处言说,更无从反抗。而这种个体长期受压,精神或物质需要得不到满足的状态正是造成“缺失性经验”[6]40的重要成因。研究表明,“缺失性经验”对受害者造成的影响是恒久的,同时会因人而异,甚至产生截然不同的走向:心理强大的人,如鲁迅,会充分激发生命个体的潜力,穷其一生去顽强抗争与探索,取得对现实缺失的弥补,实现心灵上的代偿。而更多的如“小弟”一类的普通人,则会选择通过隐忍,通过遗忘心中所爱所愿,通过遗忘精神上的血痕,以“动机性遗忘”去抵抗心中强烈的“缺失性经验”创伤体验。但如此一来,亦会使自己无可避免地陷入精神麻木与人生虚无的漩涡中难以自拔,甚至呈现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种种病症。

事实上,笔者通过对鲁迅作品,尤其是对《呐喊》《彷徨》《野草》等作品所塑造的各种文本人物进行梳理后发现:不仅只有《风筝》中的小弟,在鲁迅笔下,关于“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例子是屡见不鲜的,足以构建起一个人数颇多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例如《祝福》的主人公祥林嫂,她原本是一个勤劳、善良、质朴、敢于顽强与命运抗争的农村妇女。她从婆家逃出来,到鲁镇做工。她“模样周正,手脚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她整天地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地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2]11但后来当她改嫁丧子之后,在鲁四老爷这个封建礼教伪道士的鄙视下,虽然最终她入乡随俗,咬着牙以一整年的工钱到土地庙地捐门槛“赎罪”,但鲁镇的人依然视她为不干净的女人,四婶甚至不让她染指“冬至祭奠”。那一刻,祥林嫂的精神终于崩溃了,从此不但遗忘了阿毛被狼叼走之痛,遗忘了鲁镇上下对她的“精神虐杀”,还放弃了半生以来屡屡与命运所作的抗争,变得麻木呆滞,“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2]6

又如《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他本来是一个在学生时代就“敏捷精悍”,敢于“到城隍庙里去拔神像的胡子”[2]28,向神权挑战的进步青年。他曾经试过与人连日激烈争论改革中国的方法,甚至大打出手,堪称一位“五四”时代反封建的斗士。然而随着“辛亥”的退潮,封建势力的疯狂反扑,仅仅十年时间,在经过一次次梦想幻灭且辗转流离的打击后,正如他所言:“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2]26吕纬甫的话语是悲凉的,他已经被残酷的“精神虐杀”彻底击垮,“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眼睛也失了精彩”[2]25,由曾经的战斗者变成了如今蝇营狗苟之辈,在为小弟迁坟、给邻居阿顺买绒花这些琐碎无聊的小事中麻痹、消磨自己,遗忘了自身昂扬奋发的勇猛意气,遗忘了激进的反封建立场,成了鲁迅口中所哀叹的“在年青时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7]3的中年人。

再如《孤独者》的主人公魏连殳,本身是一个不满黑暗现实,勇于“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的“五四”知识分子。他就是旧势力眼中的“吃洋教的新党异类”,这也令他处处受打压,屡屡遭诬陷。后来他终于被学校辞退。生活开始过得异常窘迫,他的客厅变得空洞、荒凉,连平日与他亲近的文人青年与孩子,看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受挫之初,魏连殳尚且还“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2]87然而,随着强大黑暗专制势力“精神虐杀”的步步升级,魏连殳也开始明白“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2]100陷于绝境的他终于变得随波逐流,遗忘了“先前所憎恶的一切”,遗忘了“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2]100,成了一个麻木失语的孤独者。

其实“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又何止以上所述的小弟、祥林嫂、吕纬甫、魏连殳等几人呢?鲁迅笔下的“狂人”、闰土、孔乙己、阿Q等哪个不是曾对中国封建礼教、封建专制和封建宗法制度有过幻想,或亦做过顽强抗争的普通人,然而他们的孤军奋战,在暴力残忍的旧势力面前都纷纷败下阵来,并在失意和绝望中不但“动机性”遗忘了原本具有的信仰和追求,更是遗忘了自己所遭受的精神虐杀,从而彻底沦为顺从于强大旧势力的麻木冷漠的行尸走肉,直至身心均被黑暗所吞噬。凡此种种,处处指向着的正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式的病态社会群像悲剧。

三、“集体无意识”的施虐错位

事实上,能在那个腐朽的旧社会顽强生存下来的普罗大众,或多或少都会带有一些“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特征,他们在封建专制社会规范、礼教道德的重压下,通常都经历了从最初的恐惧,到爆发零星无力的反抗,再到意志被消磨殆尽,变得麻木庸俗,不思进取,倾向于被动默认与接受自己如今被钳制、被压迫的现状的生命过程。然而,虽然鲁迅在作品中一再塑造出形神俱备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人物形象,但往往是笔下留情的,并没在他们身上加诸激烈的批判。“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才是鲁迅真正的情绪底色。

毕竟,鲁迅自己又何尝能跳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藩篱?在“风筝事件”中作为长兄的“我”粗暴毁坏了小弟煞费苦心制作的风筝。从表层叙事而言,“我”毫无疑问是一个施虐者,但或许更应该深思的是,鲁迅明明与他笔下的吕纬甫、魏连殳等人一样,志在新文化与旧思想的夹缝中疗救中国的黑暗、国民的愚弱。那么,如此一个封建社会的异端与受虐者,却为何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凭借长兄封建权威迫害小弟的施虐者?这种从受虐到施虐的错位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鲁迅曾讲过,他“从旧垒中来”,因此能对“情形看得较为分明”[7]364。但正是因为从“旧垒”中来,鲁迅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旧垒”中的封建礼教与等级强权。所以即便他后来赴日留学,大量翻译日欧俄人文思想著作,但仍然难以彻底肃清身上的封建主义遗毒。当《风筝》中“我”仅因自己认为放风筝是“可鄙”“没出息”之事,便居高临下,以长兄之姿不由分说撕烂、踩扁小弟的风筝,并加以厉声训斥的那一刻,深入“我”骨髓的那一套长幼尊卑的封建家长制观念便已暴露无遗。

不过,在对鲁迅的“封建灵魂”进行审视之前,我们发现这种童心受摧残的戏码在鲁迅自己身上也是上演过的。鲁迅收录在《朝花夕拾》中的回忆性散文《五猖会》曾经记录了这样一件往事:鲁迅在儿时曾经极其盼望能去观看迎神赛会“五猖会”,因为每当此时,孩童不但可以乘大船出城,还可以食用各种点心,率性玩乐。因此一清早鲁迅便兴高采烈地“笑着跳着”。但出门前父亲冰冷的一句“去拿你的书来……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2]241令鲁迅 “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即便失落,然作为一个孩童,又能如何呢?唯有“读着,读着,强记着,——而且要背出来。”[25]这段怀抱美好愿望却受摧折的创伤体验,令鲁迅觉得后来出城时沿河的风景、美味的点心,甚至期待已久的热闹的五猖会“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了”[2]242。一个孩童本应拥有的那份简单纯粹的欢乐,就这样在父亲的强权教育之下,连感官体验都变得趋于麻木。多年之后,当中年鲁迅回忆这件旧事时,“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2]243。读至此处,此时的童年鲁迅,与《风筝》中受“精神虐杀”后却只能保持麻木隐忍,并加以“动机性遗忘”的小弟有何二致?

因此,《风筝》固然体现了鲁迅在回忆少年旧事中体现出的可贵的自省意识,但同时也使人惊觉,即使如鲁迅这种具有深邃历史洞见力的思想家,在自小所受到的等级化惩戒以及僵化教育的渗透下,亦难免受到侵蚀而不自知。很多读者都注意到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曾愤然写到,他翻开历史书查了半夜,才惊觉“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7]12然而,最触目惊心的并不是“狂人”发现了历史里人吃人的真相,而是他开始醒悟: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而且“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7]19,连觉醒的“狂人”都尚且有着四千年的吃人履历,唇边都尚且残留着自家妹子的鲜血,世上哪还有不吃人的“真的人”呢?类比观之,少年鲁迅也在通过施行粗暴惩戒以使小弟屈服,这与“狂人”对吃人深恶痛绝,却又曾经亲口啖其妹之肉何其相似?这种施虐与受虐的颠倒与错位,正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最可悲又最可恨的病症。

而这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式的施虐错位,还往往表现出群体性的特征。若要论其成因,则非常接近于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所提出的“集体无意识”的概念。这种无意识“具有超个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础”[8]7,带有强烈的普世性。中国帝制时代的独裁强权文化最是“集体无意识”的温床,儿童从出生起,便需要历经长年的隐忍与磨炼。这使他们思考的独立性逐渐迷失在了家族强行为其设定的人格特征和行为规范之中,从而完全丧失了反抗强权的意识。封建思想正是这样由家庭到朝堂,由族群至社会,由点及面地逐步向外辐射,令顺从强权成为一代代中国人无可选择亦无可挣脱的命运。久而久之,在“集体无意识”驱使下的民众便会将专制强权奉为足以衍迁百世的美德以及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若有人对此稍有质疑,便立即被缚为异端,众人再群起而攻之,对其施以严厉的惩戒。

这两类错位施虐者在鲁迅小说《药》中尤其被刻画得入木三分。《药》的主人公本是革命烈士夏瑜,然鲁迅将更多笔墨留给了夏三爷、康大叔、“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丁字街青年”“红眼睛阿义”。这批人身处社会的底层,本应该是最饱尝封建统治压迫之苦的群体,但他们在被统治阶级长期思想控制与“精神虐杀”后,不但如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样毫无反抗之意,还变得对人对事无情冷漠。在夏瑜被处决的现场,他们争先恐后地凑热闹,“一眨眼,已经拥过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7]26他们作为一群麻木且残忍的看客,不但丝毫不理解夏瑜等革命者前赴后继地牺牲的意义,反而还对迫害革命者的恶势力大加支持,将夏瑜视为大逆不道,并加以揭发和羞辱,摇身一变成了最可恨的帮凶。比如夏三爷就亲自告发了自己的亲侄子夏瑜,红眼睛阿义则在牢里狠狠扇了夏瑜两巴掌,刽子手康大叔更以夏瑜的死作为一门生意,卖人血馒头,赚取泯灭良知的钱。即便是善良的华老栓,也只为能蘸到夏瑜新鲜的血而兴奋。毫无疑问,无论是作为看客还是帮凶,他们这种麻木、愚昧与残忍,对于夏瑜而言,在本质上都是一场来自“斯德哥尔摩症候群”错位施虐下的“精神虐杀”。

四、与“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式精神危机的告别

鲁迅在《风筝》文末写道:“我的心只得沉重着。……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这种悲哀不仅来自“我”对小弟造成的“精神虐杀”且赎罪而不得,更来自鲁迅站在启蒙者的立场,心系希望却满目疮痍。面对着在中国封建礼教、封建专制统治和封建宗法制度共同“精神虐杀”下不断涌现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鲁迅感到窒息。

可以说,《风筝》把鲁迅当时在启蒙与妥协、希望与绝望间的摇摆心态表露无遗。但鲁迅毕竟是个真正的斗士,他最终还是毅然决定“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但这个“躲”不代表逃避。在“后五四时代”,由于“问题与主义之争”愈演愈烈,《新青年》团体解体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令鲁迅再次经历了一回“只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9]348的惨淡结局。因此,鲁迅最后选择了“严冬”,正是选择了对信念独自的坚守。正如他在《过客》中所展现的那样,哪怕一路走来充满绝望困顿,哪怕明知前面是坟,即命中注定的死亡,但过客依然不肯停歇,坚持“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2]185。

日本文学评论家竹内好曾言,鲁迅在这一时期成了一个“对绝望感到绝望的文学者”[10]。笔者认为并不尽然。让我们将目光移回《风筝》写作告竣之时,亦即1925年1月下旬,此时的鲁迅正在对《出了象牙之塔》进行如火如荼的翻译。《鲁迅日记》对此有清晰的记录:“二十四日 晴。旧历元旦也,休假。自午至夜译《出了象牙之塔》两篇。”“二十五日 晴。星期休息。夜译文一篇。”“二十六日 晴,风,假。下午至夜译文三篇。”“二十八日 晴。夜译白村氏《出了象牙之塔》二篇。作《野草》一篇。”[11]553《出了象牙之塔》是日本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的一部文艺随笔集。厨川以为,文艺之于生活,“是将纯真无杂的生命之火焰焰地燃烧着的自己,就照本来面目地投给世间”,于是他对日本其时虚假、自大、保守等世态都一一加以了辛辣的攻击和无所假借的批评。于鲁迅而言,翻译《出了象牙之塔》,其实绝不仅是将篇章中的文字由日文简单转译成为中文,更重要的是,鲁迅借助这次的翻译,将厨川白村在文字中所展现出的牺牲精神和决绝姿态,植入了自我意识之中,赋予了鲁迅走出象牙塔的强大信念。

1924年2月,杨荫榆继鲁迅好友许寿裳出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校长,表面上她鼓吹“教育为国民之母,本校则是国民之母之母”,要求学生只管读书。但实际上,她坚决阻止学生参加过问政治运动,甚至把学生的爱国行为一律视为“学风不正”,加以镇压。在这种理念之下,推行的无疑就是一种腐朽的封建家长式的奴化教育,更何况她为了对付学生,先是以对师生举行的国耻纪念大会横加干涉破坏,再以校评议会的名义非法开除学生自治会成员刘和珍、许广平等六人,然后竟招来军警,截断电话线,殴打女生,关闭伙房,强行解散预科甲、乙两部的4个班级,逼迫学生顺从,就范。这一系列学潮冲突发生的时间定格在了1925年5月,也就是鲁迅《风筝》完稿的3个月之后。如果说面对着“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人们对受害的遗忘与淡漠,《风筝》前的鲁迅只是感到分外的沉重与懊丧,那么《风筝》之后,如今已被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的战士之姿所深深触动的鲁迅,已经开始清醒意识到,如今最需要做的便是激起麻木冷漠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人们心中的怨,让同病的国人们真实地体味“破疮”之痛,哪怕“弟弟们”因此而长久记恨于“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需要的恰是这样一种睚眦必报的血气,需要的是揭竿而起的战斗!

于是在学潮越演越烈之际,鲁迅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地支持学生的请愿和斗争。他先应学生请求,代拟呈文到教育部,催促撤换杨荫榆;又亲拟宣言,邀马裕藻等北大名教授联名进行发表。据《鲁迅日记》的记述,仅在“倒杨”最高潮的1925年8月这一个月间,鲁迅便以“北京女子高师维持会委员”的身份13次赴会,积极指导、组织学生运动[11]579-583。次年“三·一八”惨案发生之后,面对刘和珍为首的青年学生的被杀戮,面对段祺瑞军阀政府的倒行逆施,鲁迅更是悲愤交加,发出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12]的怒吼,在现实抗争中以凌厉的笔锋充当匕首和投枪,刺向藏于阴险的“无物之阵”中的段祺瑞军政府,撕开其妄图颠倒黑白的假面具。1925年5月,鲁迅又毅然声援上海工人阶级的斗争,支持北京各大学一致罢课,并发起募捐,以慰恤“五卅惨案”的受难者。虽然这一系列的激烈抗争直接导致鲁迅先是在1925年8月被教育部免去佥事一职,之后更是被段祺瑞军政府通缉,就此开启了他离京南下,颠沛辗转厦门和广州之历程。

但这也令当时的人终于得以从1925年12月14日的《这样的战士》中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鲁迅,一个决定与黑暗势力“短兵相接”的鲁迅。“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2]203。这一个个场景虽诡异,但又极具现实意味。因为鲁迅早已体察,这种所谓的“点头”正是敌人虚伪之处,而受害的人们绝不能再沉溺于施害者重新为受害者设置的海市蜃楼之中。鲁迅决定拒绝淡漠遗忘,宽恕与忍让,要毅然向他们投出投枪:“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这篇战斗檄文正式宣告了他与《风筝》时期“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式绝望虚无的精神危机的告别。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一时期对“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归类与书写,导致了鲁迅由被动的哀叹反思到“冲出象牙塔”,直接参与政治运动的信念转变,这也铸成了鲁迅“后五四时期”的文学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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