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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族生态智慧的当代演绎
——论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的生态散文

2024-05-30汪树东

大连大学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鲍尔吉原野蒙古族

汪树东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版图中,鲍尔吉·原野的生态散文占有一个较为重要的位置,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

学术界对鲍尔吉·原野散文的生态书写也有不少的研究成果。例如姜桂华的论文《生态危机时代人道主义的新表情——鲍尔吉·原野散文写物分析》(《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5期)主要论述了鲍尔吉·原野散文对物的人道主义立场书写。张子程、吴蓉蓉的论文《生态想象与自然抒写——鲍尔吉·原野散文中的生态文学思想探析》(《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主要论述了鲍尔吉·原野关爱自然和对生态理想的追求的散文主题。李阳阳的硕士学位论文《鲍尔吉·原野散文的生态意识研究》(内蒙古大学,2017年)重点论述了鲍尔吉·原野散文中的生态预警、生态观、生态意识的成因等问题。王金双、萨其拉的论文《鲍尔吉·原野草原书写中的生态伦理观》(《关东学刊》2021年第2期)则认为鲍尔吉·原野通过神格化、人格化、伦理化三种方式赋予了自然界意义,表达了敬畏生命、众生平等、和谐共处的生态伦理观。但是,既有的研究尚缺乏对其生态散文的自然情结、生态批判及其与蒙古族传统生态智慧之间联系的适当论述。

作为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对蒙古草原的生态问题至为关注,竭尽全力地从蒙古族传统生态智慧中寻求精神资源,致力于批判全球性的生态危机。他尊重自然、敬畏自然、感恩自然,对大自然之美、自然生命之独特性有着敏锐地感知、极富抒情气息的细腻书写。他的生态意识是成熟的、自觉的,他既有全球意识又有明确的地方意识,他的生态散文中既洋溢着大自然般的淳朴与优美,又充溢着胸怀天地、悲悯众生的忧患意识。

一、明晰动人的自然情结

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写人记事,也感悟人生、批评世相,或温柔敦厚、深情款款,或深入浅出、点化愚痴,或犀利恳切、幽默解颐。但是他的散文中更多的是表达亲近自然、感恩自然、书写自然之美的精美篇章,就像草原上的绵绵绿草一样令人心明眼亮、意舒神缓。在散文集《草木山河》中,鲍尔吉·原野郑重地题记道:“热爱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1]1他还曾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屡次重申这个断言。在他看来,热爱大自然和人的道德品质呈现出正相关的关系,对于那些不爱大自然、对大自然漠不关心甚至反感大自然的人,虽然不能就判定为道德品质低下,但至少可以说他们的心灵存在某些致命的局限。

人类中心主义者在大自然面前总是高高在上,总以为人类才是万物之灵,大自然只能是人类役使的工具性存在,只配人颐指气使,只配当奴仆,悍然不顾自然生命的内在灵性和高贵品格。鲍尔吉·原野对这种人类中心主义倾向嗤之以鼻,他承认大自然的内在灵性,认为大自然远比人类高贵。例如在散文《字在纸上长成青草》中,鲍尔吉·原野写道:“大自然是卑微的,它们只用自己那一小份——无论是树、是草,它们安静,比人更有理性。中国古代哲学家把自然界呈现的理性称之为道,人无论如何也得不到道的。而动植物无一不得道,否则一天也活不了。道是本份、节制、无妄想乃至一切杂念,唯其卑下微小,而得广大充盈。”[2]339在鲍尔吉·原野看来,动植物无一不得道,但是人类却无论如何得不到道;从存在品质上看,人类比动植物低下,人类中心主义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鲍尔吉·原野甚至认为真正的生存智慧只能来自大自然,人类必须拜大自然为导师。谦卑与爱恰恰是现代人最为匮乏的品质,大自然要给人补充的就是现代人最为急需的品质。如果没有在大自然面前的谦卑,没有对大自然深深的爱,很难想象鲍尔吉·原野会坚持那么细致地观察自然、体验自然,那么精美地描绘自然、礼赞自然。除了内蒙古之外,鲍尔吉·原野的游踪遍及祖国各地,例如西到新疆的喀纳斯,北至黑龙江的大兴安岭,南及海南岛,东至大海,每到一处,他都能够精准地热切地观察当地的自然状貌、动植物的生态情况,再以绝美的散文形式描绘它们、礼赞它们。他甚至也向生态散文的先行者苇岸学习,专门观察赤峰、沈阳等地的农历节气时的物候,写了《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等散文短章,试图把生命楔入季候的运行节律中。

即使在许多倡导生态意识的学者看来,适度肯定人的权利和卓越都是必要的,即使要提天人合一,也是人和天一样位居关键位置,值得人的尊重。但是面对人和大自然,鲍尔吉·原野也和满族作家胡冬林一样选择站在大自然一边,肯定大自然的一切,而否定人的自我维护和自我加冕。例如散文《比草木更孤独》中,鲍尔吉·原野就认为人在大自然中比草木更孤独,也更缺乏生存能力。这种换位思考也许在人类中心主义者看来是大逆不道,是反人类的歪理邪说。但若常人稍微转换一下思维,也许不得不承认鲍尔吉·原野是正确的,人类早已经远离大自然,是被大自然放逐的弃儿,就像《圣经·创世纪》所言人是被逐出了伊甸园的,而动植物还处于伊甸园状态。

当鲍尔吉·原野选择站在大自然一边时,他真正崇敬的是动植物等自然生命,厌弃的是虚伪、狡诈、肤浅、骄狂、贪婪的人类。在散文《人要有一点儿植物性》中,鲍尔吉·原野说他更喜欢以草木为友,他真心地礼赞草木。散文《火山杨》里,鲍尔吉·原野则赞美了黑龙江五大连池那些屹立在火山岩上艰难存活又精神高贵的火山杨。至于动物,更是得到鲍尔吉·原野的由衷赞美。他在散文《花雀和花斑的鸟蛋》里写对鸟的崇拜之情。世人往往会赞美人类生产的某个工艺品,而对小鸟这样上帝的工艺品却常常漠然视之,殊不知至今为止人类所有的创造物与自然生命相比是极其粗陋乃至微不足道的。鲍尔吉·原野在散文《动物为什么不笑》里还认为动物比人更贴近上帝,它们不笑是出于生存的庄严,相反人类往往以笑显出了轻佻。正是出于自然生命的崇拜,鲍尔吉·原野对人类施加给自然生命的种种暴虐极为愤慨,他曾说:“当人类养熊活取胆汁,把鸡关进笼子速生,反穿动物皮毛充当贵妇人之际,动物想笑也笑不出了。”[3]因此他大声疾呼“吃猴就是吃人”,希望更多的人摆脱口腹之欲的控制,能够和自然生命建立一种平等友爱的生态伦理。

一般而言,生态作家会比普通作家更容易被自然之美激动,他们有意在文本里描绘自然之美,于坚、雷平阳、张炜、李存葆、刘亮程、周涛、苇岸、阿来、迟子建等作家的生态文学作品里保存了华夏大地最美的自然面貌。而与这些生态作家相比,鲍尔吉·原野对自然之美的精心描绘同样值得关注。他常被大自然的优美、壮美、崇高感动得五体投地,表现于生态散文中的就是触处皆是的自然之美,是天人合一式的、洋溢着灵性的自然描写。例如散文《雏菊的披肩》里,鲍尔吉·原野写道:“雏菊开遍了北亚的原野,它的披肩盛满了阳光和露水。露水从花瓣流入花蕊时,雏菊再次称赞造物主给了它一件披肩。晨雾封锁了土地,好像天空的牛奶洒了,地面的乳汁比江河宽阔。雏菊闭上了眼睛嗅白雾的气味,嗅不到牛奶味,只有潮湿的泥土的腥气,更不能用碗喝。阳光照下来,雏菊的花瓣像涂了显影液,慢慢从白雾里清晰,好像云里栽的花朵。”[2]61鲍尔吉·原野描绘一朵雏菊,好像全身心地沉入其中,与雏菊一同体验宇宙生命力的弥漫,一同摇曳于生命之树的顶端。

感恩大地、感恩自然也是鲍尔吉·原野生态散文的一个核心主旨。他虽然是寄身沈阳这样的大都市,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时时返回大自然,体验与大地的亲密关系,观照人类生命的根源。在散文《草药与大地的苦》中,鲍尔吉·原野写道:“给予人类粮食的大地,又长出替人类去病的草药,大地恩情,人还是还不完的。”[4]18牢记大地的恩情,感恩大地,是人类的本分,更是生态作家的使命。在散文《每个人都欠地球的债》中,鲍尔吉·原野从人类的碳排放量谈起,认为每个人都欠地球的债,因此人最大的道德是对地球的责任,必须尽可能地简朴地生活,自己活下去的同时也要让地球活下去。而在散文《每个人理应赞美一次大地》中,鲍尔吉·原野则对现代人以工业化、城市化为名大肆压榨大地、暴虐大地的现实极为忧虑,他希望能够保存更多真正的大地、原初的大地,人更应该赞美大地,感恩大地。人最终必须意识到自己来自大地又归于大地,因此赞美大地、感恩大地,就是对生命根源的礼赞与感恩,乃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品格。

二、草原的生态关切与生态危机批判

常人印象中,内蒙古草原始终是蓝天白云,风和丽日,绿草连天,碧水长流,牛羊成群,蒙古牧民悠闲放牧,诗意生活。但现实恐怕远离这种想象,蒙古草原干旱少雨,夏季酷热,冬季酷寒,是生态脆弱之地。蒙古族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维持着人与大自然之间的生态平衡,但现在这种生态平衡常常被现代化、工业化以及农耕文明打破,导致许多草原地区出现不可逆转的生态恶化。例如著名的蒙古族作家郭雪波就在《大漠魂》《大漠狼孩》《银狐》等小说中反复书写科尔沁草原的沙化问题,姜戎的长篇小说《狼图腾》也写到锡林郭勒草原的过度放牧和沙化问题,此外还有阿云嘎、满都麦、千夫长等蒙古族作家都曾对此有所涉及。鲍尔吉在整个内蒙古草原漫游时,对草原各地经常出现的生态退化问题也忧心如焚,经常在散文中加以揭露,呼唤人们注意保护草原,保护生态。

鲍尔吉·原野的《胡杨之地》就是一篇聚焦于草原生态退化问题的广有影响的生态散文。该文写到内蒙古四王子旗的速亥,一度曾经是北京、天津等地沙尘暴的源头,影响极大。而该地六七十年前却是牧草茂盛、野生动物麋集的生态良好之地,但是20世纪50到70年代,速亥当地大规模猎杀黄羊、蒙古野驴甚至还有藏羚羊,被上级收缴后出口换外汇,结果二十年后当地所有野生动物都被打绝。20世纪80年代后,又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入当地草原采发菜,出口到东南亚一带,结果草原毁坏,彻底沙化,变得毫无生机,成为京津沙尘暴的源头。最后鲍尔吉·原野写道:“假如黄羊、灰羽鹤有灵魂,野兔、芦苇有灵魂的话,如今它们一定一起附体在胡杨树上。胡杨死去后为什么不倒?倒了为什么不烂?它实在是有话要说,是无数野生动物与植物的灵魂请它们保持痛苦控诉的姿态而留在人间。有胡杨的地方,都是动植物们的受难地。”[2]168由此可见,无论是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支撑着它们的都是人类永无餍足的贪欲,当这种贪欲在现代科技、现代交通运输体系和商业网络的煽风点火之下扑向大自然,大自然就会遭到速亥草原一样的灭顶之灾。

草原本就是一层薄草覆盖着无边的沙土,是生态极为脆弱的地方,但现在越来越多的资本力量勾结权力阶层罔顾草原的生态脆弱性,肆意扒开草原采矿,这无疑会造成草原毁灭。鲍尔吉·原野对在草原上开矿这种短视行为极为愤慨,他在散文《土离我们还有多远》中写道:“草原没有土吗?这真是个奇怪的说法。广阔的草原怎么会没有土呢?草原难道是塑料的吗?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说绿浪翻滚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层表皮的土。这层土珍贵呀,它是无数青草用根须编结的半尺厚的土毡,是草原的衣裳,下面的流沙无止无休。”[2]185的确,在草原采矿,就是对草原剥皮抽筋,就是为了少数人的利益毁坏其他人和子孙后代的生存根基,完全是断子绝孙、竭泽而渔、焚林而猎式的经济发展模式,彻底破坏了生态正义。

面对草原的生态退化,鲍尔吉·原野最为担忧的是蒙古人的家园不再、蒙古文化难以为继的悲剧。在散文《树桩》中,鲍尔吉·原野写道:“草原沙化之后,都市的人只感到空气指数下降,车上落土,衣服需要再洗。有人想过没有?在所谓沙化的源头,牧民的家园没了。这里原来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你们衣服脏了,而他们的家园万劫不复。是谁毁掉了这一切?”[4]167从更宏大的角度看,真正毁掉草原生态的不是牧民,而是权力阶层、资本家以及千千万万消费主义文化培养出来的消费者;他们合力毁坏了草原生态,牧民面临着家园被毁的绝境。而在散文《蒙古高原礼赞》中,鲍尔吉·原野更是忧心忡忡地写道:“草原消失之后,蒙古文化会像青草一样被连根拔除。不止草原,无论在何处,对大自然的毁伤都是文化的毁伤,把人变成没有文化的、同质化的生物,与工业快餐饲养场里的肉食鸡没有两样。”[5]81的确,所有文化都需要依附一定的自然生态,蒙古文化依附于草原生态,鄂温克文化依附于森林生态,藏族文化依附于雪域高原生态,汉族农耕文化依附田园生态。如果摧毁了一种自然生态,往往就意味着摧毁了一种文化,此种文化中的人就不得不远离故乡,流离失所,要么被他种文化同化,要么郁郁而终。

当然,鲍尔吉·原野的生态视野也是比较开阔的,他并不是仅仅限于关注草原的生态退化问题,他也深知草原的生态恶化是和全球性、全国性的生态危机联系在一起的,往往也是全球性、全国性的力量才会造成草原的生态恶化。当全球性、全国性的生态危机出现时,草原也绝对不可能独自幸存。例如他很关注草原的河流干涸、沙化问题,结果他会看到河流消失也是全国性的生态危机。在散文《河床开始回忆河流》中,鲍尔吉·原野写道:“河床的悲哀是一个母亲的悲哀,她的产床上已经没有了孩子,她还在等待,并且哭干了泪水。一家外媒报道,从卫星上观察,中国境内二十年前约有五万条河流,现在这些河流中已经失去了两三万条。”[2]78每一条河流都是大自然好不容易创造出来的一个生态系统,但是现代人屡屡杀死河流,毁坏相应的生态系统,这是何等恐怖的罪行!然而这又是没有人觉得自己有罪责的罪行!鲍尔吉·原野对此深感迷惑,为人类集体的罪行感到奇耻大辱。

物种灭绝也是全球性生态危机的一个主要表现。平常人只会关注直接支撑人类生命系统的少数物种,而对绝大多数远离日常生活的物种是漠不关心的。但是据专家的相关研究,地球已经进入第六次物种大灭绝时期,由于气候变暖,未来50年内地球上大概四分之一的动植物都有可能灭绝。这无疑是极为恐怖的生态事件。鲍尔吉·原野在散文《蜜的秘密》中写道:“人说,蜜蜂死了,人就吃不到蜂蜜了。实际上,现在没几个人吃过真正的蜂蜜。蜜蜂并不为让人吃到蜂蜜而活着,正如它们没想到因为农药和移动电话基站而死。连续三年,我家门口小花园的蜜蜂一年比一年少,世间将失去这样一种美丽的、无害的、会制造甜蜜的小精灵了。孩子们将在课本里像认知恐龙一样认知蜜蜂,好像它是三国人物。”[2]104当然,蜜蜂若真的灭绝了,整个地球的自然生态系统会很快崩溃,人类也无法幸免于难。

当人能够节制欲望,让自己与大自然取得一定的平衡时,人就能够在大自然的滋养下好好地生活下去;反之,天人不和谐,天人交相害,则进入恶性循环中。正如鲍尔吉·原野在散文《寂静统治着山林》中所说的,“人喜欢讲条件,其实万物都讲条件。人让地倒霉,地让天倒霉,天让人倒霉,反之亦然。人损地,或地损人是一个循环。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常常发脾气,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冻灾害。这正像老天爷不明白人为什么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坝、水库,开矿和砍伐森林。”[4]102的确,从天人合一到天人相暌隔、天人相祸害,关键的是人类能够及时地反省自身,否则大自然报复人类时,人类将死无葬身之地。在这种反思中,人类首要的是重建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

三、回望蒙古族人的生态智慧

蒙古族人长久以来生活在蒙古草原,早已经熟谙草原的生态法则,积累了朴素但又深刻实用的生态智慧。这种生态智慧渗透在蒙古族人的精神信仰中,也被刻印在他们祖辈相传的制度法令、生活习俗中。例如蒙古族先民信仰萨满教,信仰长生天,相信万物有灵,崇拜自然,敬畏自然,怜惜自然生命;后来蒙古人信仰藏传佛教,但是萨满教的基本因素并未被抛弃,而是被纳入藏传佛教信仰系统,涵育出众生平等、惜生护生、爱好和平的生态智慧。日常生活领域,蒙古族人过着迁徙的游牧生活,节制人口,俭朴生活,把人对草原的破坏性影响尽量减至最低;此外,蒙古族人祭山神、祭火神、祭敖包,还有保护水的洁净,人死后要么天葬、火葬,即使是土葬也是不封不树,让人彻底还归大自然。应该说,正是因为蒙古族人具有这种朴素又深刻实用的生态智慧,他们千万年来才能够与草原和谐相处,来时草原如何去时草原也一如既往,没有造成草原的大面积破坏。郭雪波、姜戎、阿云嘎、满都麦等作家都对这种蒙古族传统生态智慧做出过诗意的描绘。

当鲍尔吉·原野无论是对内蒙古草原的生态退化还是全球性全国性的生态危机忧心如焚时,他也不会忘记蒙古族人曾经秉承的生态智慧,他深情地回望蒙古族人与天地草原和谐相处的美好时代,希望对蒙古族传统生态智慧的书写能够激发现代人保护草原、保护地球的生态意识。在散文《长生天安详》里,鲍尔吉·原野写道:“古代游牧民族无所谓村庄故里,也没有宗庙祠堂,他们的宗庙在辽阔的天空、大地,无处不可称为家园。他们眼里没有欧亚的界限,没有种族的界限,只有四季、草场和远方。蒙古人在时代迁徙中,最深的领悟来自大自然,他们称之为长生天。所谓蒙古是无数部落的集合,多种文化聚合成为以长生天为信仰的游牧文化,其核心是尊重并匍匐在大自然的脚下卑微地生长。豪迈、细腻与敬畏天地是蒙古人的集体文化特征。历经所有的磨砺,长生天让蒙古人的思想纯朴,让他们懂得节制与尊重是立身之本,古老而又天真。”[5]88的确,蒙古族人崇拜长生天,崇拜大自然,敬畏天地,在大自然面前甘于卑微,懂得节制和尊重,这正是蒙古文化的核心,也是他们生态智慧的核心。与之相对,现代人在大自然面前趾高气扬,不知敬畏,不懂得节制和尊重,结果是战天斗地,放纵欲望,即使人类的生存变得粗俗不堪,也使得大自然的生态黄牌迭现,险象环生。

武国骥曾说:“当蒙古社会进入原始社会末期时,人们的朦胧宗教意识,开始把日、月、星、山、水、火等自然作为神灵供奉,出现了万物有灵的宗教意识。”[6]的确,蒙古族人相信万物有灵,崇拜天地,是他们的生态智慧的根本。在散文《蒙古高原礼赞》中,鲍尔吉·原野写道:“蒙古高原的山上没有财宝,矿藏也不是财宝,山是神住的地方。草木长成神的衣衫,动物是神的子孙和伙伴,奔跑的鹿和小兔在为山神跳舞。蒙古黄榆从峡谷排列而下,是山的卫兵。神在哪里?神就是祖先的遗训,珍惜大自然,一草一木都是宝。”[5]80对于信奉唯物主义的现代人而言,大自然要么被视为资源库,要么被当作垃圾场,哪里会像蒙古人那样把山视为神居住的地方,把草木视为神的衣衫,把动物视为神的子孙和伙伴呢?!正是蒙古族人的万物有灵论使得他们能够珍惜大自然,珍惜草木。蒙古族人每年五月份举行盛大的祭祀敖包节,核心的主旨也是祭祀山川大地,祭祀神灵。

蒙古族人的生态智慧往往会凝结为具体的生态人格。虽然鲍尔吉·原野以散文创作为主,不像郭雪波一样创作生态小说、塑造生态人格,但是他的有些散文还是为读者勾勒出了一幅幅言近旨远、形神兼肖的生态人格图像。例如在散文《土离我们还有多远》中,鲍尔吉·原野就为我们勾画了一个为保护草原的土地而殚精竭虑的生态人格形象。图卜勋老汉喜欢养花,但是他不会在草原上取土养花,在他看来,那是破坏草原。他为了种点花,要到五十里外的西拉沐伦河边去取淤泥。在鲍尔吉·原野看来,图卜勋老汉堪称最爱土的人,也是最爱护草原的蒙古族人。当然,像图卜勋老汉这样的蒙古族人毕竟没有阻止蒙古草原的生态退化,因为无论是资本还是权力都比他更强有力,造成的恶果就是土地消失,草原的沦陷。的确,蒙古族人的生态智慧对于指引人与草原的和谐关系的建立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不能任由现代化的唯发展主义意识形态肆意地破坏草原,否则前景堪忧。

蒙古族人对待狩猎也是极为审慎的。他们认为猎物是上天的赐福,人则要惜福,要取之有节,取之有度,每年三到十月份往往不准狩猎,狩猎时也不能赶尽杀绝,而要放走幼兽和带子的母兽。尤其是在藏传佛教的影响下,猎人往往会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一种杀生的罪孽感,从而尽可能地抑制狩猎的过度狂热。鲍尔吉·原野在散文《我认识的猎人日薄西山》中就为读者描绘了一个名叫端德苏荣的蒙古族猎人。端德苏荣早年当猎人,但是晚年为自己的职业忏悔,想着尽快赎罪。端德苏荣并没有为自己早年猎杀野生动物寻找任何合理的借口,他只是朴素地认为杀生就应该偿命,他虽然没有成为保护生态的人,但是在对破坏生态行为的恐惧和反思中,也彰显了他心中的蒙古族的生态伦理。最终他死去了,希望自己的身体被野兽吃掉,也算是蒙古人所说的吃肉还肉的一个实践。人一辈子掠夺自然生命为己所用,最后把自己肉身还给大自然,这样才是符合生态正义的。因此蒙古族人吃肉还肉的信念也是一种生态智慧。

日常生活习俗中,蒙古族人也敬畏自然万物,表现出朴素的生态智慧。例如鲍尔吉·原野在散文《火》里写到蒙古族人敬畏火,“蒙古人不让人往火里掷石头、不许往火里泼水、不可以向火吐唾沫。他们不允许轻慢地对待火,就像人不能往自己父亲的脸上吐唾沫一样。蒙古人认为火是生命,是神灵。古人这么想很对头。火如果不是生命,世间哪还有生命?所有的命里面——无论是小虫的命、老虎的命、人的命、树的命、云的命——最旺就是火的命。”[2]88鲍尔吉·原野对蒙古族人这种火崇拜是很肯定的。其实,蒙古族人崇拜火、水等生命的基本元素,蕴含着极有价值的生态智慧。

至于对待草原,蒙古族人更是有着生态智慧的指引。鲍尔吉·原野在散文《牛比草原更远》中写道:“蒙古族对人畜草木给予同等关怀。到夏营地的牧民,秋天撤蒙古包的时候,把拔出楔子的土坑重新填埋踩实。按蒙古族的民间传说,土地扎了一个洞,洞里会钻出魔鬼。现实中,这种传说保护了草原。牧场的土层是草根编织的网状保护层,扎一个洞,在理论上说会导致沙漠化。如今,草原上大规模开矿,其后果说也别说了。”[2]180蒙古族民间传说土地扎了一个洞会钻出魔鬼,无疑只是一种荒诞的传说;但是在这种传说的底下却是蕴含着生态智慧,那就是草原是脆弱的,一旦毁坏草原,沙化就不可控制,人就无法立足。因此恰恰是混合着迷信的民间传说曾经在客观上保护过草原。

除了对蒙古族传统生态智慧的时时眷注和称引之外,鲍尔吉·原野对佛教的众生平等、惜生护生、敬畏生命的生态智慧也颇为关注。王金双、萨其拉曾说:“鲍尔吉·原野笔下的自然万物都拥有生命的尊严,和人类有着同等的主体地位。在自然生态系统中,人与自然万物是命运共同体。”[7]的确,例如他在散文《培植善念》中写道:“一个人把爱兼及他人与环境,包括植物、动物,佛法称之为‘慈’……善念其实是小小的火苗,倘若不精心护佑,它在心中也就旋生旋灭了。并非说,只有造福万代才叫善。譬如有人建议削平喜马拉雅山,让印度洋的暖流涌入,使干旱的西北大地变成热带雨林。此善大则大矣,却要我们等待太久。古人有诗:‘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虽然琐细,读后感觉心中暖暖的,大过印度洋的暖流。”[2]318佛教的众生平等、慈悲情怀是相当动人的。在《一米重如山》中,鲍尔吉·原野写道:“对佛门中人来说,‘不杀生’,甚至包括了不损害一草一木的含义,它们均有佛性,哪敢随意摧折。佛经中透露过这样的意思,草木虫蚁不仅有佛性,而且可与释迦牟尼平等,谁敢害它们?”[8]的确,佛教的不杀生戒律蕴含着极端重要的生态智慧,现代人必须仔细聆听,尽可能地从不受控制的杀生狂热中觉醒过来,怀着爱心对待一切有情众生。

四、结语

整体看来,鲍尔吉·原野的生态散文已经确立了自觉的生态意识,他对草原生态危机的恳切描绘,对蒙古族人的传统生态智慧的诗意彰显,在现代化的浪潮中高举亲近自然、返回自然、敬畏自然的精神大纛,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中都是具有相当重要的文学文化价值的,也是为生态意识的普及做出了重要贡献的。姜桂华在深情评说鲍尔吉·原野的散文时曾说:“如果我们说,从古至今,从中到外,还没有哪个作家像原野这般把一颗如此柔软、如此细腻、如此慈善的心,如此执著、如此持久、如此广泛地献给了物,替物发声,代物哀哭,我们的论断也许并不虚妄。”[9]其实,姜桂华在此所说的鲍尔吉·原野对物的人道主义情怀最集中地体现就是万物有灵、尊重自然、敬畏生命的生态意识。当然,鲍尔吉·原野曾表示自己在2010年之后集中写大自然,就是为了弥补中国文学在描绘大自然方面的欠缺。但是,笔者认为,鲍尔吉·原野的生态散文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他所说的写大自然方面,而是他所传达的生态关怀和生态智慧上面。因为唯有这种生态关怀和生态智慧在随之而来的生态文明转型中才真正具有普世性的文化价值。

当然,鲍尔吉·原野的生态散文也存在着一些局限。例如他总是四处游走,寄身城市,没有像梭罗、利奥波德、胡冬林等生态散文家那样集中笔墨去描绘一地的自然生态,因此这也导致了他的许多生态散文聚焦不够明晰,特性不够鲜明;此外,他过于倚重蒙古族传统生态智慧,对生态问题缺乏自己独到的思考和发现,这也限制了他散文的生态立意的独创性。他的生态散文在艺术处理上也存在着意象不够鲜明、语言不够精练、结构不够精巧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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