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续与创新:许寿裳的传记观与创作初探
2024-05-30汪丹
汪 丹
(山西大同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大同 037009)
许寿裳的传记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主要集中在1940年代。在传记文学创作实践上,许寿裳为先师、挚友先后撰写了多篇优秀的传记;在理论探索上,许寿裳倾向于梁启超和胡适的传记理论,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自己的传记新见,提出传记具有文史双重性质,但其对传记理论的研究主要是在史学范畴。许寿裳史学范畴下的传记,较为推崇章学诚的“新史体”,而在理论研究的实际中则更注重梁启超的“新史体”,这在收录于《许寿裳遗稿》第二卷中的《传记研究》《中国传记发展史》《传记研究杂稿》中可以窥见。本文试图通过介绍许寿裳的传记文学创作和理论体系,探讨许寿裳在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发展史上的意义,挖掘中国传统史传和现代传记文学的渊源,从而让学界认识到作为著述家的许寿裳在文学史上的价值。
一、许寿裳的传记文学创作理论体系
许寿裳对传记文学的理论研究主要集中在1940年代受聘于华西协和大学期间。他在担任华西协和大学教授期间,开设了一门名为“中国传记研究”的课程,其传记文学观主要体现在授课期间撰写的《传记研究》和《中国传记发展史》两本手稿和讲义中,这两本手稿和讲义现已收录于《许寿裳遗稿》第二卷。许寿裳在“中国传记研究”课程中对传记文学的理论探索主要集中在传记文学的性质、对象、作传原则和方法上。
首先,在传记文学的性质上,许寿裳认为传记既具有史学性质,又具有文学性质。在《许寿裳遗稿》第二卷收录的《中国传记发展史》部分,许寿裳基于王国维在《古史新证》中谈到的“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二者不易区别。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1]657的观点,在《谈传记文学》一文中指出,在“上古时代,史传和神话传说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然不免带有神话传说性质,而神话传说之中,也往往含有史实”[2]。虽然早已认识到传记既具有史学性质,又具有文学性质,但从他提出的传记理论和写作实践的整体来看,许寿裳更为推崇的是传记的史学性质,坚持史传的实录原则,讲求历史的变迁,按照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的发展脉络,梳理中国传记发展史并开展传记理论研究。许寿裳在《传记研究》中指出,章学诚的新史体——传:“体大思精,欲于三体之后,别韧新裁。”[1]593“注重章学诚的变通目之以‘新史体’而在实际研究中则比较倾向梁启超的‘新史体’的观点”[3]。在传记写作实践中,许寿裳采用梁启超倡导的半文半白的“新语体文”的文体撰写传记。作为章门弟子,许寿裳在撰写《章炳麟传》时,通过章太炎自己撰写的政论文章、学术文章以及对章太炎与自己的书信往来、史事材料的梳理,考证章太炎在革命和国学方面所做的实事和取得的成果,从史学的角度客观、真实、准确地将章太炎革命元勋和国学大师的形象呈现在传记中,坚持了传记史学性质所追求的实录原则。作为鲁迅挚友,许寿裳在为鲁迅作传时,通过列举鲁迅对文学、教育和改造国民性所做的努力,以及他弃医从文、以笔为枪的论战案例,加上鲁迅与自己的书信往来和日常交流,有理有据地展现了鲁迅文学大师的形象及改造国民性的启蒙者形象。同时,许寿裳在撰写鲁迅传记时,也运用了文学的表达方法,对鲁迅与左联、左翼、左翼革命青年的关系进行模糊叙述,淡化了鲁迅与三者的关系,删减相关传记材料,对鲁迅进行“去左翼化”的阐释,使鲁迅始终以启蒙者的形象屹立在文坛。可见,许寿裳既在理论上认识到了传记的史学性和文学性,又在写作实践中践行了二重属性,但在总体上来看,许寿裳对传记的史学性质更为推崇。
其次,在传记文学的对象上,许寿裳认为传记的主要对象应是伟大人物,但又不局限于伟大人物,而应该多种多样。在不同的传记类型中,传记对象又有所不同。许寿裳在《传记研究》中指出:“所谓对象,即指所传人物之孰为宜,孰为不宜。人物愈伟大,传之愈精彩,故伟大人物者,传记之主要对象也。但所谓伟大者,不仅指其人格,即其关系之伟大亦与焉。”[1]608传记对象在专传和列传中,可以简单分为七种:“一是思想及行为关系多方面,可作时代或学问中心者,二是性格奇特,可以影响当时与后来,或影响不大而值得表彰者,三是旧史不载或载而太简略者,四是旧时史家,因偏见或狭嫌,记载不实,认识错误,后人急宜改正者,五是皇帝本纪及政治家列传过于简略者,六是外国人而与中国文化上政治上有密切关系者,七是近代人学术事功,比较伟大者,以上皆有为作传记之必要也。”[1]608许寿裳在传记写作实践中,很好地践行了自己的传记理论,选择历史上的伟大人物或对当时和后来有较大影响的人作为传记对象,如俞曲园、章太炎、宋平子、蔡孑民、李慈铭、鲁迅等。
再次,在传记文学的作传原则上,许寿裳认为对所传的对象要有所侧重,不应平均叙述,要根据具体情况区别对待。此方法偏重列传,但对专传也适用,他将作传原则简单归结为六个:“一是作文学家传者,第一宜转录其代表作品,否则转载他人之批评亦可。二是作政治家传者,第一宜登载其奏议及其他著作,第二,若是政论家而又兼文学家,其政论较为重要,则与其登文章不如登政论。三是为方面多的政治家作传者,宜平均叙述,如王守仁,学术事功,两皆彪炳,作传者不宜有所偏重。四是为方面多的学问家作传者,亦宜平均叙述,如戴震深于性理,作传者当见其大,不可仅在声音训诂天文算术方面着眼。五是为有关系之两人作传者,两人同作一事,一主一辅,则宜合传,不必强分。其两人同作一事,两人又各有独立作传之价值,则宜看分在何人名下最为适当。六是为多人作传者,以一主要者为中心,许多次要者附见之。此类作法,史记汉书最为擅长。”[1]609许寿裳对作传原则的践行在传记写作实践中主要表现在对章太炎和鲁迅的传述上,对他们的生平功绩和形象塑造各有侧重。在《章炳麟传》中,许寿裳对章太炎在革命和国学方面做出的贡献和努力作了详细阐述和考证,对章太炎在佛学、老庄、法律、历史、医学、西方社会学等方面的探索和实践所谈甚少,着重塑造章太炎革命元勋和国学大师的形象。而对文学形象和启蒙者形象比政治革命形象更为鲜明的鲁迅,许寿裳在为他作传时,侧重叙述鲁迅在文学和改造国民劣根性方面的丰功伟绩,刻意删减有关鲁迅政治形象的传记材料,淡化鲁迅的革命形象;刻意疏远鲁迅与左翼的关系,弱化鲁迅的对抗性,着重塑造鲁迅的文学形象和启蒙者形象。
最后,在传记文学的作传方法上,许寿裳对合传、专传等具体的传记类型提供了作传的方法指导。
一是对于合传的作传方法作了明确阐释。许寿裳指出:“合传体裁,在传记中最称适用,因其以历史上性质相同或互有关系之人物,聚在一起,加以说明,较之独叙一人者更能表示历史真相也。”[1]609他认为合传的作传方法是将历史上具备同类性质和有关系的人物放在一起,比专传更能揭示历史真相。如欧洲最古老最有名的传记——《布鲁泰克之英雄传》就采用此法,每传以一个希腊人和一个罗马人进行对照,传记对象的长处和短处在对比中昭然若揭,更加贴近历史的真实性。对于合传的性质,许寿裳认为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超异的伟人,两方有比较者,可作合传。第二类是代表社会一部分现象的普通人物,许多人性质相近者,可作合传。”就第一类而言,伟人二人或二人以上可作合传者,可分为四小类:“(一)同时人,事业性质相同或相反,可合者合之。(二)不同时代之人,事业相同,性质相同者宜合传。(三)专在局部方面,或同时,或先后,同作一种工作者宜合传。(四)本国人与外国人性质相同、事业相同者,可以作合传。”代表社会一部分现象的普通人物的第二类具体可以分为五小类:“(一)凡学术上、宗教上、艺术上成一宗派者,应作合传。(二)凡一种团体,于时代有重大关系者应作合传。(三)不标名号,不见组织,纯为当时风气所鼓荡,无形之中,演成一种团体活动,此类亦应合传。(四)某种阶级或某种阀阅在社会上占势力者应作合传。(五)社会上一部分人之生活,如有资材,应搜集为作合传。”[1]610-611
二是就专传及其方法而言,许寿裳认为专传是传记中最进步最重要的一部分,专传的产生和环境与人类意志韧造的环境有关。在《传记研究》中,许寿裳谈到:“历史之所以演成,有两种不同之解释:一为人物由环境产生,二为人类自由意志韧造环境……历史上之伟大人物倘换一环境,成就自有不同。无论何时何国之历史,倘抽出最主要之人物,不知成一若何局面。故作史者对于伟大人物之自由意志及当时当地之环境,皆不可有所忽略或重轻也。”[1]611同时,许寿裳还充分肯定了专传的价值,指出专传可以将专门人物、专门知识普通化,从而唤起多数读者研究学问的精神,认为专传在传记体裁中至少有两方面的长处:“一是譬如哲学书或哲学史,读者非专家,必难发生趣味,假使不做哲学史而做哲学家传,以深奥之理集在平常事实之中,读者便不觉其难解。因可以明了彼时之许多事情,与此种哲学如何来历?发生如何结果,自能感觉哲学与人事之关系,增加不少常识。哲学如此,其余方面亦然。专门人物普通化,专门知识普通化,可唤起多数读者研究学问之精神,注重历史之观念。二是事业都在人为,故历史上有许多事件,以年代或地方或性质支配,都有讲不通者;若集中到一二人,以一线贯串散漫之事迹,读者必易理会。”[1]612此外,许寿裳还将《传记研究》中提出的这些观点在《史记》《汉书》《三国志》等中国古典传记文学中找到实例支撑,使《史记》《汉书》《三国志》等中国传统的史传文学既具有传统史传的史学性,又具备现代传记文学观的文学性,极大地丰富了传记文学的内涵。
总之,许寿裳的传记文学创作和理论体系构建主要是在史学范围内展开,强调传记的史学性,注重历史的变迁,而非纯“文”的形式,推崇司马迁传记写作的开创性成就。许寿裳认为《史记》具备“通史观念”,视其为正史,认为司马迁和孔子类似,指出:“正史之体,备于太史公,而自称择其言尤雅者,则与孔子相类。孔子以后,历史与神话分途;史迁以后,则正史与小说分途也。”[1]657许寿裳在承续章学诚、梁启超和胡适传记观的基础上,提出传记具有史学性和文学性二重属性,对传记文学的作传对象、原则和方法作了明确阐释,逐步形成自己独有的传记文学观,为后世开展传记文学创作和理论研究提供了借鉴和范例。
二、许寿裳的中国传记史观变迁过程
现代传记文学是在19世纪后期西学东渐之后,在审视中国古典传记文学、中国传统史传文学的基础上产生的。中国古典传记向现代传记的嬗变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梁启超‘新史学’开始的理论探索和写作尝试时期,其主要的代表是梁启超、胡适、鲁迅与郭沫若。第二个阶段是传记文学自觉的倡导阶段,其主要的代表是梁遇春、郁达夫、茅盾和阿英。第三个阶段则是中国传记文学研究的全面展开和理论的建构阶段,其代表人物有许寿裳、林国光、朱东润、郑天挺、许君远、孙毓棠、戴镏龄、寒曦、湘渔和沈嵩华等。”[4]
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再到五四运动前夕,中国传记文学中较为优秀的作品都是为改良者和革命者所作,梁启超的出现为20世纪初期的传记文学写作带来了新的理论和实践,真正完成了传记的革新。梁启超的传记,既仿效西方传记之体,又学司马迁之法,改变了中国传统传记的写作模式,采用半文半白的“新语体文”的文体进行传记写作,开创了传记文学的新体式,促进了传记观念的变革。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指出,该书“全仿西人传记之体,载述李鸿章一生行事,而加以论断”[5]。梁启超对中国传记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贡献主要集中在对传记文学的理论研究上,在《新史学》《中国历史研究法》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等传记理论著作中,提出以人为中心的“专传”概念,坚持传记的实录精神和真实性原则,注重传记的史学性质,对研究传记文学的转型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如果说梁启超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促进了中国传记文学由古典向现代的转型,那么胡适则主要从理论上推动了传记文学的现代转型。胡适比较中西方传记的差异,引入西方文学观念,提出“传记文学”的概念,重新界定传记文学,强调传记的文学性,让传记文学的概念有了新的内涵。胡适认为:“吾国之传记,惟以传其人之人格(Character)。而西方之传记,则不独传此人格已也,又传此人格进化之历史(The Development of Character)。”[6]
传记文学的自觉倡导阶段,即传记文学发展的第二阶段,梁遇春在承续前人胡适所提出的传记理论和在鲁迅、郭沫若传记写作实践的基础上,完善了“传记文学”概念。梁遇春和胡适一样强调传记的文学性,将传记由历史范畴引入文学范畴。此外,郁达夫也强调传记的文学性。郁达夫对传记文学性的坚持主要表现在其《传记文学》和《什么是传记文学》等有关传记文学理论的文章中。
五四以后,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发展不仅表现在自传创作所取得的成果,还表现在评传创作的繁荣,代表性的作家有朱东润和许寿裳,他们二人在传记写作实践上都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朱东润的《张居正大传》是中国传记发展史上第一部运用现代传记方法撰写的传记文学作品。朱东润坚持中国传统史传所追求的实录原则,讲求传记的史学性,同时又学习西方现代传记的写作技巧,运用文学的表达方式,为中国现代传记的发展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许寿裳的传记写作主要集中在1940年代。许寿裳为先师章太炎撰写了《章炳麟传》,为先师宋恕撰写了《〈宋平子先生评传〉序》《宋师平子先生留别求是书院诸生的八首诗》,为挚友鲁迅撰写了《亡友鲁迅印象记》《我所认识的鲁迅》《鲁迅的思想与生活》。此外,许寿裳还著有《蔡孑民先生的生活》《俞曲园先生的思想》和《李慈铭〈秋梦〉乐府本事考》等传记文章,对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现代传记文学理论的生成史、发展史清楚地表明:许寿裳比较准确地把握了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特性,对中国现代传记的源流和发展作出了贡献。梳理中国现代传记的发展脉络可知,梁启超主要是从史学的角度开展传记研究;胡适虽提倡传记的文学性,但在传记写作实践和对传记本质属性的理解上始终没有脱离史传的范畴;朱东润虽然认识到传记的文史特性,但在传记写作实践中仍注重史传方法的运用,坚持史传的实录原则;郁达夫、茅盾和阿英的出现表现出对传记的文学性的自觉。许寿裳则与他们不同,他认为:“梁、胡二氏,止知注重传记之体制,而略于其历史的发展。吾今所述,与之稍异,以为传记体裁,代有变迁,演进之迹,历历可征。”[1]586他从不拘泥于传统史传的固有模式,也不仿效前人照搬西方传记之体,而是审视中国不同历史时期的传统史传,吸收其中蕴含的精华,从而准确地把握了传记的文学特性。许寿裳在文学史上的意义不仅在于他准确把握了传记的文学特性,还在于他以发展的眼光将西方传记思想和中国传统史传的精华融入自己的传记写作实践中,从而形成自己独具特色的传记文学理论体系。
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发展经历了史学性—文学性—文史兼备双重属性的历史演进过程。从梁启超提出“新史体”——倡导从史学的角度运用半文半白的“新语体文”的文体撰写传记到胡适对中西方传记的差异进行比较,重新界定“传记文学”的概念,再到梁遇春、郁达夫、茅盾、阿英等作家用文学表达的方式撰写传记,坚持传记的文学性,最后到许寿裳、朱东润提出传记具有文史性质,中国现代传记作家对传记史学性和文学性的认识不断深化,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发展脉络不断明晰。
三、许寿裳的传记理论的文学史地位
1940年代开始,无论是对传记文学的史学性、文学性的认识,还是在具体的实践中,中国传记文学都已进入全面展开和理论建构阶段。许寿裳和朱东润是这一时期最主要的代表人物,他们都认为传记既具有“史”的性质,也应具备“文”的阐述方式。朱东润在借鉴西方传记文学理论的基础上,认为“传记文学”这一名称应改为“传叙文学”,坚持传记文学的史学性和文学性,指出“传叙文学是文学,然而同时也是史;这是史和文学中间的产物”,强调“传叙文学是史,但是和一般史学有一个重大的差异。一般史学底主要对象是事,而传叙文学底主要对象是人”[7]。同时期的许君远也认为传记既具有史学性,又具有文学性。他在《论传记文学》中明确指出传记文学的性质是“介乎历史与小说之间,写传记的手法也和写历史写小说为近”[8],将传记和小说紧密结合在一起。
目前,研究界一般认为朱东润首先提出传记具备文学性和史学性这二重属性。朱东润在1941年发表了《传叙文学与人格》《关于传叙文学的几个名辞》和《传叙文学与史传之别》,在1943年发表了《论自传及法显行传》,从这几篇有关传叙文学的理论言说文章中,人们可以窥见朱东润从传统史学和现代文学的角度撰写文史兼备的传记文学作品,使传记具有了史学性和文学性这两重属性。朱东润提出的传记具有文史双重属性的理论新见,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可,被认为是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开拓者。事实上,许寿裳在1940年《读书通讯》第3期上发表的一篇名为《谈传记文学》的理论文章中就已经认识到传记具有文学性和史学性这二重属性。许寿裳指出:“上古时代,史传和神话传说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然不免带有神话传说的性质,而神话传说之中,也往往含有史实。” 此外,许寿裳在1940年任职华西协和大学期间就已开设“中国传记研究”课程,其讲授内容现已收录于《许寿裳遗稿》第二卷;而朱东润开设“传记文学”专题课程的时间则是在1947年任职无锡国专期间。因此,无论是从二人传记理论文章的发表时间,还是从讲授传记文学理论研究课程的时间来看,许寿裳对传记文学性和史学性这二重属性的认识都要先于朱东润等人。
探讨传记的史学性质和文学性质、中国传统史传和现代传记文学观的关系是认识许寿裳文学史意义的一个重要论题。中国传统史传为现代传记文学观的形成提供了强有力的实例支撑,而现代传记文学观的产生不仅受到了西方传记文学理论的影响,也离不开中国古代文论的熏陶,二者相辅相成。许寿裳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将传记的史学性质和文学性质较好地结合起来,认识到中国传统史传与现代传记文学观的承传关系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传”和“传记”的阐释上。在收录于《许寿裳遗稿》第二卷中的《传记研究》部分,许寿裳就对“传”和“传记”的起源进行过梳理和考证,不仅引用了《文心雕龙》《史通》和《文史通义》等中国传统典籍中的观点,还吸收了章太炎甲骨文研究中对“传”和“传记”的字源考证成果。二是许寿裳的传记文学观深受中国传统史传的影响。通过《许寿裳遗稿》第二卷中收录的《传记研究》《中国传记发展史》和《传记研究杂稿》等传记文章可知,许寿裳的传记观和理论支撑皆来自《史记》《汉书》《三国志》等中国传统史传。他在1940年发表的《谈传记文学》一文中关于传记文学的种类和发展趋向的论述,其立论依据依然来自《史记》《庄子》《论语》《晏子春秋》和《大戴记》等中国传统典籍。
总之,许寿裳的文学史意义,不仅在于先于朱东润等人提出传记的文史双重属性,更是将中国传统史传与现代传记文学理论紧密结合在一起,具有开创性的文学史价值。对传记性质的理论探索,不仅在于他认识到传记既具有史传所讲究的史学性,也具有小说式书写的文学性,还先于朱东润提出传记具备文史双重属性,以发展的眼光和宽广的视野准确把握了传记的文学特性。他既学西人传记之体例,又吸传统史传之精华,强调传记作者的主体性,提出自己的传记新见,在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发展史上具有开拓性的意义。
然而,受过传统考据学、训诂学、小学、经学、文字学等传统国学训练的许寿裳,虽然认识到了传记的文史双重属性,但在具体的传记实践中仍侧重于坚持传记的史学性,讲求传记的实录原则,较少文学性的描述,理论观念和实践的不统一也成为其传记写作中的一点不足。许寿裳在《章炳麟传》中,有理有据地将章太炎革命元勋和国学大师的形象呈现在纸上,并对章太炎晚年的生活进行了详细地阐述和考证,其中没有文学性语言的书写,而是史传讲求的实录叙述。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导致许寿裳本人过于推崇传记的史学性质,忽略了传记的文学性质,造成他撰写的传记文学作品存在史学性过于浓厚而文学性不足的缺陷,其传记文学观和传记写作实践中存在的冲突仍值得后来者进一步深入地思考和研究。
四、结语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国现代传记的全面展开和理论建构阶段,是中国古典传记向现代传记转型的关键阶段,同时也是中西传记思想大融合的重要时期。此时期的传记理论和传记实践不仅承续了中国古典史传中蕴含的优秀传记观,还引入西方先进的传记理论,将中国古典传记中蕴含的史学性与西方现代传记中倡导的文学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提出符合时代发展的中国现代传记文学观,从而创作出集中西方优秀传记思想于一体的一部部传记传世之作,为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繁荣作出了重要贡献。
许寿裳作为这一阶段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传记文学理论具有开拓性的意义。他在梁启超和胡适传记观的基础上认识到传记文学具有史学性和文学性这二重属性,并在史的范围内对传记的对象、作传原则、作传方法和传记发展脉络作了详细阐释和梳理;认识到中国传统史传和现代传记文学的关联,没有完全取法梁启超和胡适的传记观或西方传记理论,而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传记新见;强调传记具有修养人格、增加做事经验、把握历史主动、发扬民族主义等方面的作用。因此,许寿裳在传记理论方面的开拓性成就,以及为传记文学研究和传记教学方面所作的贡献,为研究传记的源流和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借鉴,同时也让世人重新认识到作为著述家的许寿裳的文学价值和史学价值。这在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发展史、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发展史上都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