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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人”的逻辑及其现实启示

2024-05-30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共产主义异化本质

王 洁

(贵州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兼具新旧交替的阵痛和喜悦,以其复杂的内容和深刻的思辨,成为马克思早期著作中颇受学者青睐且最具学术争议的作品。 在这一著作中,马克思立足国民经济的事实,沿着人的“本质异化—本质追问—本质复归”的思考路径,尝试寻找一条与涉及人之外的物性逻辑不同的、关系人本身的“人”的逻辑。 这条逻辑以人的感性存在为根本标准,在考察实践的人的活动的基础上,提出“异化劳动”概念,以此揭示私有财产作为异化劳动的结果的普遍本质。 针对其起源问题,马克思探索了劳动在人类历史上自身异化的过程,并指明其实质是具体的历史的人的异化,继而通过对人的本质的追问,提出将共产主义作为扬弃人的异化、实现人的完全复归的出路。

一、本质异化:人的实然状态

马克思在《序言》中就指明了《手稿》写作的实证研究基础——国民经济的事实,他沿用国民经济学的语言和规律,考察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三大阶级及其收入形式,说明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的存在方式。

就工人而言,资本、地租和劳动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相互分离,使他们失去了一切生活资料和劳动资料,必须依靠资本家才能生活,在这种状况下,工资作为其收入形式,仅仅是保证物的再生产和人的再生产的最低额度。 马克思通过深入剖析工人工资与社会贫困之间的必然联系,指出社会在衰落、增长或完满的任意状态,工人都必然处于贫困境地,由此揭示了国民经济学理论中的自我矛盾——既肯定劳动者是劳动全部产品的所有者,又肯定劳动者只能得到产品中最小的仅仅维持生存的部分,提出“劳动在国民经济学中仅仅以谋生活动的形式出现”[1]124的重要论断。 就资本家而言,资本是工资的对立面,也是其收入来源,它的本质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1]130,这种支配权力被其所有者所拥有和使用,表现为资本家对劳动的购买和对劳动所有者的支配,因而“资本是积蓄的劳动”[1]130。 逐利是资本的内在要求,在国民经济学看来,谋得利润的增长是资本家将资本投入生产的唯一动机,实现这一追求的关键在于资本的量的积累,而“在私有制的统治下,积累就是资本在少数人手中的积聚”[1]134,这一过程必然导致残酷的市场竞争,即大资本家会通过多种方式击溃并吞并小资本家,使竞争逐步缩小乃至消失,最终形成垄断。 这种资本家阶级内部的对立以及小资本家的破产实际是资本家被经济规律盲目支配的结果。 由此,马克思深刻揭示了资本对劳动以及资本家的支配。 就土地所有者而言,地租是对他们所有权的确认,通过他们与租地农场主之间的斗争来确定。 马克思考察了土地所有者榨取社会一切利益的事实,批判了斯密土地所有者与社会利益一致的观点,揭示了土地所有者与租地农场主、雇农、工业工人和资本家的敌对利益。 他强调,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土地所有者与资本家之间的差别将消失,地产必然资本化,使人对土地的主动性转变为金钱对人的主动性,最终造成死的物质对人的完全统治。

通过对工资、资本和地租的实证研究,马克思看到人的存在方式与政治经济学理论之间的矛盾,揭示了国民经济学中以工资规律与劳动价值论的矛盾为典型的基本“二律背反”,指明了国民经济学家的资产阶级立场——反对封建地主的剥削,但却把资本家剥削工人视为当然[2]31,批判了他们把应当加以论证的东西——私有财产,作为前提的根本问题。 正是从国民经济学所遮蔽的地方出发,马克思开始了自己的批判研究,他立足于工人阶级立场,围绕劳动本身考察私有财产的本质,并站在人类社会发展的高度追问其来源和意义,从中提出的“异化劳动”概念是对政治经济学的革命,他对人的本质异化的进一步考察也由此展开。

从共时态来看,国民经济学家视作前提的事实是“无人”的事实,他们“不把工人作为人来考察”[1]124、“不考察工人(劳动)同产品的直接关系”[1]158,仅仅以工资、资本和地租等客观对象性的存在为前提,沿资本逻辑对物质生产过程进行考察,因而国民经济学只是以自然主义作为解释路径的“关于事实的科学”[3]。 马克思不仅关注创造价值的劳动,更关注作为劳动主体的人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他遵循人道主义的解释路径,将人的感性存在作为考察经济生活的根本尺度,通过对工人现实苦难的考察,揭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劳动的异化性质,从而提出“异化劳动”理论。

第一,“物的异化”是异化劳动最为显露的表征,指明了劳动者与自己劳动产品的关系。 在国民经济的事实中,劳动者由商品的创造者倒转为商品的奴隶,他生产的商品越多,商品对他的奴役就越强大,“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1]156,马克思从这种对立关系中揭示了工人的商品属性;第二,“物的异化”作为现象和结果,必然来源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自我异化”。“自我异化”是关于异化劳动概念的最本质的规定[2]38,指向劳动同自己劳动活动的关系。 在雇佣劳动关系中,劳动作为异己的东西,带给劳动者的不是自我确证和自我满足,而是自身的丧失,即“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1]160,这揭示了“自我异化”中工人的动物属性;第三,正如宗教异化必须由人本身的异化才能说明一样,工人和劳动产品、劳动活动的对立关系只能用工人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由此,马克思分析了劳动者同其类本质的异化关系。在他看来,人的类特性是自由的有意识地活动,这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依据。 但异化劳动将人降低为动物性的存在,使得能够确证人的类存在的能动性被剥夺,因而人的类生活也被剥夺,变成仅仅维持个人生存的手段。 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实质上是一种全面异化的出现[4],揭示了人丧失“类”意识的纯利己性;第四,由于“人对自身的任何关系,只有通过人对他人的关系才能得以实现和表现”[1]164,所以,人同自己类本质的异化必然表现为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异化。 马克思以“工人对劳动的关系,生产出资本家……对这个劳动的关系”[1]166,说明了在雇佣劳动中工人与资本家的相互对立,从更加现实和具体的层面指明了人的本质的异化现象,揭示了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受动性。 在分析异化劳动的过程中,马克思先由“物的异化”之表推出“自我异化”之里,继而从人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人和人相异化两方面考察其对主体的作用,最终形成了以“人”为核心的对经济事实的思考,这一视域的转变将国民经济学家眼中的一般“劳动”还原为“异化劳动”,为建立科学的政治经济学提供了钥匙[2]51。

从历时态来看,国民经济学家视作前提的事实还是“无历史”的事实,即“假定为一种具有历史形式的事实”[1]156,他们将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的物质生产虚构为一种“原始”状态,将私有财产视为具有超历史的本源现象,以此为前提作出的所有分析只能是对资本主义经济规律的考察,而作出的所有结论一旦超出资本主义物质生产视域,便会丧失全部解释力,这暴露了国民经济学“理性形而上学”的缺陷。 马克思跳出资本主义物质生产视域,将异化劳动看作人类社会发展的特定历史阶段,追溯这一现象的根源。 他首先从异化劳动提出的前提——私有财产出发,以“神”和“人类理智迷误”的关系为类比,厘清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关系,即前者是后者的原因和根据,后者的发展导致前者的加剧,二者相互作用。 具体来说,“私有财产是外化劳动即工人对自然界和对自身的外在关系的产物、结果和必然后果”[1]166,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工人外化劳动的成果并未复归其自身,而是被资本家占有,转化为资本家的私有财产,因此这种表现为异化的外化劳动产生了私有财产的物质内容,是其的根源;同时,作为异化劳动的结果,私有财产实质上代表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它一经出现就获得了独立性,成为劳动借以外化的手段,反过来推动异化劳动的再生产。

在解决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的关系问题后,马克思进一步以异化劳动为中介,“把私有财产的起源问题变为外化劳动对人类发展进程的关系问题”[1]168,即“把研究‘物’的问题归结为研究人类活动本身的问题,变为研究人怎样在发展中使自己的劳动异化的问题,即研究人类的生产劳动发展史的问题”[2]61。 这一问题,可以从马克思关于“私有财产的关系”与“私有财产和劳动”的论述中窥见一斑。 在“私有财产的关系”中,马克思一方面立足于无产阶级立场,考察了异化劳动产生的历史的部分。 他将私有财产的关系规定为劳动和资本的关系,其中工人的资本是作为主观形态的劳动能力,资本家的资本是由工人劳动创造的作为客观形态的财富,这是典型的雇佣劳动关系,其实质在于工人成为商品。 另一方面,他考察了资本与地产的对立运动,论证资本和土地的差别只是“历史的差别”[1]173,而非国民经济学所认为的“基于事物本质的差别”[1]173。 他认为,地产只是私有财产的第一个形式,是不完全和不发达的,会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失去自己的封建性质,日益转化为以地租形式带来利息的资本,由此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说明私有财产关系形成的必然性,揭示了发达私有财产必然战胜不发达私有财产、资本家必然战胜土地所有者、资本主义必然战胜封建主义的客观规律。 在“私有财产和劳动”中,马克思沿着“贵金属——特定劳动——抽象劳动”的线索,回溯了财富本质从重商学派到重农学派,再到斯密的发展过程,肯定了斯密在国民经济学中的贡献,即把劳动看做私有财产主体本质。 然而,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劳动是异化劳动,资本作为“客体化的劳动”决定着财富的归属,这便暴露了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中的矛盾,它一方面把劳动看作财富的唯一本质,另一方面又承认劳动者的非人化状况。 马克思通过批判国民经济学,指明了异化劳动的扬弃方向,即向人的主体本质回归。

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是对现实劳动所作的人学的思考,不仅批判了国民经济学的“事实科学”,揭示了由资本逻辑所开辟的经济事实的本质,还对这一本质做了历史性的说明,完成对形而上学思维框架的消解。 在指出人的本质异化的实然问题后,必然要追问人的本质的非异化状态以及如何克服异化以达到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

二、本质追问:人的应然状态

马克思不但从经济事实出发分析了人的本质异化现状,说明了人的现实真理性、受动性和被限制性,还跳出“异化”范围,站在哲学高度对人的本质问题进行追问。 他以对象化为前提重新审视人的存在,通过对人的本质属性和本质结构的考察,说明了人的应当性、能动性和超越性,开启了以“感性对象性活动”为核心的哲学革命。

异化概念并非马克思的原创,黑格尔是将其作为哲学概念加以使用的第一人,在《精神现象学》中,他以异化为核心环节,描述了精神自我运动的辩证否定过程。 费尔巴哈从黑格尔哲学中衍生了对象化概念,并以“人的本质的对象化”赋予其人本学内涵,构建出从“对象化”到“异化”批判思路。马克思遵循这一思路并将其延伸至经济学领域,通过对劳动的本质的理解,揭示对象化劳动的道理,并以理论对照现实,批判了国民经济异化劳动的事实,进而对由异化劳动所造成的人的本质的异化进行了说明。 因此,要追问人的本质的非异化状态,就要跳出异化劳动的范围,回到劳动的对象化过程,从对象性中去考察人的存在。

首先,作为自然的对象性存在物,“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1]209。 马克思以费尔巴哈所阐述的“感性对象性”原则为依据,论述了以自然先在性为前提的人的自然属性。 一方面,人具有与动植物相同的自然属性,即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人依赖并从属于自然界,只有凭借自然界所提供的生存必需品,人的身体才能得以充实,生命才能得以确证,从这一点来看,人是受动的;另一方面,人还具有不同于动植物的特殊的自然属性,即人是自然界特殊的、有意识的存在物,在充实身体和确证生命的过程中,能够自主选择并加工对象,使其成为符合自己需求的创造物,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体现了人的能动性。 马克思对人的自然属性的揭示说明了人本主义的自然主义基础,批判了黑格尔将抽象的自我意识等同于人的唯心主义观点。 其次,马克思还沿用了费尔巴哈的“类本质”概念,提出“人是类存在物”,从而将类属性作为人与动物相区别的依据。 具体而言,人不仅依靠自然界生活,还将自然界作为自己的“精神食粮”和“无机的身体”,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加以认识和改造,由此“人在自然界面前为自己争得了自由”[5]。 同时,人还“把自身当做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1]161,人在肉体需要之外依然进行生产和再生产,他将整个自然界作为自己的对象,并且使自己的生命活动作为自身意识的对象,以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将自身与动物区别开来。 马克思说明了人的类特性——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超越了费尔巴哈仅将意识作为人的本质的观点。 再次,“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1]187,马克思进一步考察了作为类本质的表现形式的人的社会属性。 他以活动和需求为中介,从“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两方面阐明了人的社会属性,即无论是满足生命需求的活动还是满足发展需求的活动,所需的材料、进行活动的工具都是社会的,且人本身的存在就是社会的活动,人的成果只有为社会服务才具有价值,因此个人是社会的存在物,通过相互依赖和相互需要结成社会联系,在此过程中充分认识和利用自然界,达到“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1]187。最后,在揭示人的社会属性后,马克思又从“人是特殊的个体”的角度,阐明人作为单个的社会存在物的特殊性和具体性,进而对社会同个人的关系加以考察,说明类意识是人在思维中对现实社会生活的确证,它是人作为社会存在物的理论形式,指向作为观念的总体的人,以此为基础,马克思强调了人作为特殊的个体和观念的总体的统一。

关于人的本质属性的阐述蕴含着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结构的解构,他以“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1]162为核心,揭示了人的本质的结构。 就“活动”而言,它是人的生命存在方式,其中,满足人生命需要、维持人肉体生存的生命活动是最基本的,在此之上,人会生出新的需要,进行满足新需要的活动,因此,需要是人的活动的动力,在人的本质的结构中占据第一位,是人的本质的内在根据;就“自由”和“有意识”而言,它们分别指向人的活动的自主性、选择性和目的性、计划性,经过漫长的生产劳动的积累,成为人区别并超越动物的根本属性,是人的本质的主体性规定;就活动展开的条件而言,只有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人的自由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才能变成现实的生命活动,因此社会关系是人的本质的客观现实性规定[6]251。 概而论之,这三个方面的规定性分别指向人的自然属性、类属性和社会属性,并最终统一于个体的存在,通过个体的人的形式表现出来,它们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而变化,使人的存在呈现出历史性、过程性。

通过考察人的本质属性,马克思说明了人的本质结构及其具体存在形式,最终以“对象性活动”为原则,回答了对人的本质的追问。 这一回答既吸收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合理因素,又对他们有所超越,是马克思新世界观创立的重要前提。 一是他吸收了费尔巴哈将人作为感性对象性存在物的观点,并以此为根据对黑格尔哲学的思辨性和抽象性进行批判,指出了黑格尔的自我意识是非对象性的存在物,即非存在物;二是他吸收了被费尔巴哈忽视的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肯定了“黑格尔在国民经济学之中看到的主体劳动的外化—对象性—异化—扬弃的否定辩证法构式”[7]。 以此超越费尔巴哈对人的直观的和受动性的理解,完成了从“感性对象性”到“对象性活动”的跨越;最后,他并不是在抽象的、一般的意义上谈论“对象性活动”,而是诉诸国民经济的事实,从人的现实劳动来理解人的本质,实现了对传统哲学的变革。

三、本质复归:人的必然发展

面对人的存在与本质的对立,马克思以对象性活动为前提,将共产主义作为人的本质的复归道路,在批判各种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观点。 他以“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1]185为最基本的概念,从人的主体的角度说明了私有财产的本质,即人的自我异化的感性表现,从而将对私有财产的扬弃的理解深化为对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 以此为基础,延伸出关于共产主义的三个相互联系的基本规定,最终论证了共产主义是“历史之谜的解答”的实质。

第一,共产主义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1]185。 “通过人”是指共产主义不能仅仅停留于对物的异化的扬弃,而是要进入人的领域,实现对人的本身所具有的异化性质的扬弃。 具体而言,在异化劳动的现实下,人的劳动并未生产对象化的自己,反而生产了与自己敌对的对象,私有财产正是这一异己的东西,它并非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而是人的本质异化的物质的、感性的表现。 因此,要将对私有财产的扬弃转移到对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当中,而“通过人”反映了马克思共产主义的“人”的出发点。 “为了人”则指共产主义绝不是单纯为了占有物或者说占有对象形态的财富,而是人本身的解放[2]80。 它通过对私有财产的扬弃,彻底解放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既包括从客体方面使人在实践活动中以符合人的本性的方式处理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从中证明人的既包括理性也包括感性的全部本质力量,还蕴含从主体方面使外界对象对人的意义都能达到个体自身的最高感受性[8]。 “为了人”反映了马克思共产主义的“人”的归宿。 “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指的是共产主义使人“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1]189。 与私有制使人变得愚蠢而片面不同,共产主义对人的本质的占有是彻底而全面的,这种以“人”为核心的共产主义旨在结束主体的人与对象化客体的分离状态。 马克思从总体的人的高度追求人的解放,实现了对“庸俗共产主义”的超越。

第二,共产主义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1]185。 在这里,马克思更进一步,对全面的人的本质加以考察,将其规定为“社会性”,说明了共产主义“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就是向“社会的人的复归”,发展了第Ⅰ笔记本中将人的本质归结为“类”观点。 这里的“社会”并非资本主义社会,而是指人扬弃了私有财产和自我异化的本质,向社会的人的复归内在地蕴含了三个阶段、两个层面。 从时间的纵向发展来看,“复归”一词就暗含从未异化到异化,再到未异化的否定之否定的三个阶段,反映了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运用。 关于三个阶段基本特征的具体论述在《手稿》及其同时期的《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中均有体现。 第一个阶段是私有财产尚未产生的阶段,在这一阶段中,生存需要是人进行生产的尺度,人的生产只用于维持他的生存,马克思将人的这种状态称为“野蛮状态”,此时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只是一种原始的关系,人作为动物式的人而存在。 在第二个阶段中,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开始出现,并伴随生产的发展达到异化劳动的最高阶段——资本主义,马克思将资本主义划分为“不发达”和“发达”两个时期,说明了只有当私有财产以普遍的形式成为历史的力量时,它才完成对人的统治。 此时,社会变成有产和无产两大阶级的对立,工人解放成为社会从私有财产、从奴役制中解放出来的政治形式。 第三个阶段是扬弃私有财产,恢复人的社会本质的阶段。 这种复归使人在对象化的生产中既享受自己的生命表现,确证自己真正的人的本质,又通过自己的生命表现满足别人的需要,并从中获得自我满足。 “这三个阶段的前后承接,演示出一个完整的异化、扬弃异化的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过程,体现出事物辩证发展的普遍规律。”[6]218从时间的横向展开来看,向“社会的人”的复归蕴含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两个层面。一方面,“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础”[1]187,即只有当人作为社会存在物时,自然界才能被认识和改造,进而由“自在自然”转变为“人化自然”,成为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为真正的人的存在和发展提供条件。 另一方面,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说来才是存在的,即只有在共产主义中,人的自然存在、他人的自然存在以及整个外部世界,才不再作为与人对立的异己的物,人才在对象化劳动中不断确证自己的本质,即“自然化人”。 由此,人的社会性是“人化自然”和“自然化人”,即“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统一,共产主义是人的社会性的复归,“人和自然界同时都得到了真正的解放”[2]93。

第三,共产主义它是“完全的、自觉的并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复归”[2]81。 不同于浪漫主义的倒退,马克思所认为的共产主义不是返回到非自然的、不发达的简单状态去的贫困[2]217,而是将异化劳动的发展理解为自身的必要条件,从私有财产的运动中,为自己找到理论和经验的基础[9]174,在此之上,实现对资本主义的辩证性超越。马克思认为:“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1]192然而,在异化劳动的背景下,人们一方面以外在的实用的眼光来理解工业和自然科学,使物质生产的对象与人类历史相分离,自然科学成为仅仅研究物质自然界的科学;另一方面,又想象出某种哲学的、宗教的或其他意识形式的“普遍存在”,并从中寻求自己的本质和理想,把它们当做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性和人的“类活动”,这种离开现实生活空谈人的本质的哲学是历史唯心主义。 简而言之,在私有制下,自然科学与哲学是相互对立、相互疏远的。 对此,马克思将工业看作“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展示”,认为工业的历史是通过人的实践活动改造自然的历史,不仅为人与自然界的统一找到“工业”这一现实中介,还为自然科学找到了“人”的现实基础,使其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从而达到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的一致,共产主义正是建立在二者一致之上的唯物主义学说。 至此,通过阐释共产主义赖以形成的基础,马克思揭示了私有财产下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积极意义,尽管在异化的形式中,这些对象化财富都展现了人的本质力量,是人的本质复归的基础。 所以,就像人的自我异化以人的对象化为前提和基础一样,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也要以人的自我异化为前提和基础,即“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1]182。 由此,马克思论证了“共产主义是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前进运动”[2]102,以“积极扬弃”的观点实现了对空想的改良的共产主义的超越。

从“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出发,以“向社会的人”的复归为核心,马克思阐明了共产主义的三个规定,在此基础之上,他将共产主义视为“历史之谜”的解答,对其哲学基础和意义加以说明。 关于“历史之谜”,马克思在批评赫斯关于国家集权问题时曾提出:“世界史本身,除了通过提出新问题来解答和处理老问题之外,没有别的方法。 因此,每个历史时期的谜是容易找到的。”[10]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个“谜”就是“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之间的悖离和矛盾,指的是“社会进步与人的价值贬损”[5]相伴而行的问题。 马克思将其表述为“人和自然”“人和人”之间的矛盾以及“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后者是前者的具体表现。 共产主义作为“历史之谜”的解答,被马克思称为“时代的口号”,它通过社会连接人与自然界,使二者在社会中实现统一,从而消除资本主义财富生成环节中的矛盾;同时,通过扬弃异化的经济关系,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非人”与“超人”还原为真正的人,以此重新确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化解了资本主义财富分配环节的矛盾。 人与自然界、人和人的对立的解决,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等的斗争也会随之解决。 共产主义掌握了这些矛盾的秘密,理解了这些矛盾的本质,并找到解决方式,所以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同时“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

四、现实观照:“人”的逻辑的当代启示

《手稿》作为马克思主义生成过程中的重要著作,是长在旧哲学和国民经济学中的新花朵。 马克思将哲学中关于人的思考融入对经济事实的考察,又将政治经济学作为追问人的问题的现实基础,在二者结合的基础上提出了异化劳动理论,这一理论以“人”的逻辑为枝干,虽然存在新陈交替的阵痛,但作为马克思主义的“秘密和诞生地”,其中阐发的诸多观点,直到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价值。

在认识论层面,从本质异化到本质追问,再到本质复归,对人的理解贯穿于马克思的整个思考过程,这可以为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提供注解。 其一,二者都以人的现实存在为理论基础。 以“现实的人”为出发点,马克思发现客观经济事实和国民经济学理论之间的矛盾,进而提出了人的异化问题,由“以人为主体”的重要转向,开启了他的一系列追问和研究。 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中国共产党同样立足世情国情党情的客观现实,将人民作为社会发展的核心进行考察,在继承历届领导集体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实现了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深度契合,是对马克思“现实的人”的继承和发展。 其二,二者都以人的需要为根本尺度。 马克思在《手稿》中初步提出了关于人的需要的观点,他将需要看作人的本质的内在规定,认为人的需要的丰富性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新的证明和人的本质的新的充实,由此表明了对需要的必然性和正当性的肯定。 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深刻把握了人的需要本质这种最为深刻的问题,将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根本要求,深化了《手稿》中关于人的需要的理论。 其三,二者都以人的解放为最终目标。 虽然《手稿》还未摆脱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影响,但已经将人类解放作为共产主义的思想旨趣提出来,为此后的进一步说明奠定了坚不可摧的基石。 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正是吸收了其中观点,将实现人的解放作为目标导向,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坚定的人民立场和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精髓的不懈追求。

在方法论层面,《手稿》中关于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相统一的观点,实现了对人和社会解释路径的方法论转变,这可为我国宣传贯彻落实新发展理念提供方法论启示。 其一,坚持价值取向与事实取向相统一的原则。 马克思认为,政治经济学与哲学的互动是从二者相互对立、分离到相互统一、促进的过程,这一过程体现了价值与事实的统一。 这一方法论原则强调,在宣传新发展理念时,既要关注以事实为导向的有形层面,也要关注以价值为导向的无形层面,从二者相互依存的视角勾勒中国发展的真实轮廓,彰显新发展理念的价值意义。 其二,坚持物的尺度和人的尺度相结合的原则。 马克思不是单纯以人的尺度全盘否定国民经济学,而是秉持“物”与“人”两个尺度结合的态度,在批判异化劳动时,仍然肯定其对人的发展所具有的积极意义。 这一方法论原则要求,在贯彻新发展理念时,既不能单纯思考经济层面,也不能仅仅聚焦道德尺度,而是将经济合理性与道德合法性相结合,引导人民群众从物质发展和精神追求和谐同步的角度,理解社会的进步和个人的发展,把握新发展理念的丰富内涵。 其三,坚持现实性与理想性相协调的原则,这一原则是前两个原则在理论上的深化和实践上的落实。 理想性体现在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构建上,即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人和人矛盾的解决,是历史之谜的解答;现实性反映在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实现方式上,即共产主义只有通过现实的行动才能实现。 可以说,马克思作为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是现实主义者,作为现实主义者,同时也是理想主义者。 这一方法论原则启示,在落实新发展理念时,既要紧扣在改革发展稳定的过程中存在的现实问题、矛盾,又要从全局高度对发展的方向、趋势作出宏观把控,凸显新发展理念的实践逻辑。

总之,“人”的逻辑作为理解《手稿》的重要线索,是马克思在揭示国民经济学二律背反的基础上构建的,它开启了哲学上的本体论革命,是通向唯物史观的关键环节。 在此后的思考中,马克思逐渐克服了人的本质的先验性预设,使这一逻辑不断完善,获得更加丰富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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