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杨度诗学主张与诗歌艺术特征探析

2024-05-30蒋鸿青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杨度诗人诗歌

张 颖,蒋鸿青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杨度(1875—1931),湖南湘潭人,原名承瓒,字皙子,后改名度。 晚年学佛,别号虎公、虎禅师、虎头陀、释虎等。 在清末民初,杨度是一个渴望大展宏图的志士才俊,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主义者,一个声名颇著却又饱受争议的政治人物、旷世逸才。 然而,杨度还有着几乎被世人所忽视的身份——诗人。 杨度在湖湘大地中孕育而生,师承“湘绮老人”王闿运,被视为传承“湘绮正统”之弟子,其诗学主张也与其相近。 杨度其人心胸博大,为救国昂扬奋进,因而诗歌慷慨激越、诗境雄浑阔大,也是其取法唐诗等诗学主张的充分践行。

一、杨度的生平与其诗歌创作

杨度身处清末民初这一风雷激荡的时期,特殊的时代背景和湖湘地域文化直接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 杨度一生历经沉沦起伏,丰富的阅历与博大的胸怀是其诗歌的依托,湖湘大地也为他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灵感和素材。 作为“湘潭三杨”中诗文成就最突出者,杨度的诗文展示了其学识、政见、精神与情感,这个有“纯粹之湖南人”之称的湘籍志士,他胸襟博大、敢作敢为,“医民救国”[1]788之心坚定不移。

古代湖南是蛮族居住之所,“霸蛮”“楚蛮”等词也因此流传下来,成为具有典型湖南特色的词语。 湖南地质坚硬,因而民性倔强,在这一片大地上人杰辈出[2]1。 在特殊的地理环境影响下,湖南人的性格总体展现出经世致用的实践意识、敢为人先的担当精神和百折不挠的坚韧意志,这在杨度的人格中也显得格外鲜明。 杨度的祖、父辈都是湘军集团的成员。 杨度的祖父杨桂芳是最早的一批湘军将领,作战勇敢、屡立战功。 杨桂芳共有四子,长子名为杨瑞生,第二、三子早年去世,第四子杨懿生是杨度的父亲。 杨懿生对文章、绘画皆有心得,可惜因病英年早逝。 杨度与弟杨钧(字重子)、妹杨庄(字叔姬),由伯父杨瑞生抚养成人。 杨瑞生15岁时便跟随父亲出征,战功赫赫,对杨度等人的教育也颇为用心。 世代相授的学识积淀和文武并重的独特家风对杨度治学与人格的养成都大有裨益,他兼具文士的博才与武将的豪气,故而笔下能有雄伟不凡的诗句喷薄而出。

杨度1892 年捐监生,1894 年中举人;之后两次会试均落第。 杨度是一个关注政治、留心现实的爱国青年,中日甲午战争的爆发进一步激发了他致力经世致用之学以救国救民的念头。 1895 年秋末,杨度离京返湘潭,始师事一代名儒王闿运,学习“帝王之学”。 1902 年与1903 年,两次赴日本留学。 杨度目睹了日本经过“明治维新”后发展迅速的光景,对君主立宪制评价甚高,认为这是救国之路,积极宣传。 1908 年因张之洞、袁世凯向清廷联名保奏,杨度成为四品京堂候补,在宪政编查馆行走。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廷后,杨度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袁世凯视为可辅佐的“明君”,继续推行君主立宪制,也因此成为“帝国祸首”。 1917 年,杨度通电全国反对张勋复辟,表示“披发入山,不愿再闻世事”[1]621。 虽自称“息影一庐”[1]632,但杨度从未真正放下国家大事。 放弃“君宪救国”后,他被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洪流所激荡,多次“与中山携手”[1]647,调停南北时局。 1927 年,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李大钊等人被捕。 杨度原本每日钻研佛法,闻此消息八方张罗、拿出积蓄全力营救李大钊等人。 1928 年8 月,杨度撰《新佛教论答梅光羲君》一文回忆当时学佛原因,点明并非提倡“出世”,而是要改革佛教以救世。 这一年杨度成为中国共产党秘密党员。 1930 年2 月加入鲁迅、夏衍、郁达夫等人发起的“中国自由大同盟”;同年5 月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文化团体“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 1931 年9 月17 日杨度逝世,时年57 岁。

杨度一生阅历丰富,为人慷慨热情,故而交游对象众多、范围极大,其中声名显赫人物如梁启超、夏寿田、张之洞、齐白石、孙中山、蔡锷、李大钊等比比皆是。 而其中对杨度诗歌创作影响最深远的还是其尊师王闿运,他除了对杨度进行了“帝王之学”、经学典籍的授受之外,还促成了湖湘诗派诗学理论对杨度的陶染。 王闿运是湖湘诗派的领袖,提出了摹古论、缘情论、掩意论、绮靡论等一系列诗歌理论。 王闿运提倡复古摹拟,将“情”字贯彻于诗作中,强调情感的同时还提倡“以词掩意”,借用艺术手法合适地表达情感。 在此影响下,杨度推崇盛唐诗歌,其诗歌始终洋溢着浓郁的情感色彩,并且善用意象与典故抒情。 王闿运自号“湘绮老人”,住处自名为“湘绮楼”,可见“绮”是其一生的美学追求。 杨度继承并发展其老师对绮丽的推崇,追求“苦情丽语”[1]772和“奇语丽句”[1]765,成为第二代湖湘派诗人的代表人物,创作了壮美不凡的诗篇。 现有《杨度集》存世,由刘晴波主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年出版,共收录杨度的诗62 首,词2首,联20 幅。

二、标举盛唐的诗学主张

晚清诗学流派纷呈,宗宋诗派和汉魏六朝诗派尤为突出,影响深远。 杨度的老师王闿运是汉魏六朝诗派的代表人物,诗学由汉魏六朝至三唐,追求诗歌的绮丽之美,反对宗宋诗风下的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诗歌创作风尚。 杨度曾评选唐诗,但全稿不存,从《杨度集》中《唐诗选评》的残留篇章中可见杨度所评诗歌情况,其中选评李颀诗歌11 首、王维11 首、岑参13 首、高适12 首,皆七言歌行。杨度深受王闿运的影响,所选诗歌皆在王闿运《唐诗选》中[3],且两者所选顺序一致。 其诗学主张虽然未成体系,但标举盛唐诗歌的观点十分明晰。

(一)取法盛唐诗歌,贬抑宋诗风气

杨度推崇盛唐诗歌,追求诗歌的内在意境之美与音律和谐,推崇其雍容和缓、自然明丽的诗歌风格。 其中又对李颀最为欣赏,在《唐诗选评》中给予他较多赞誉。 杨度评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为君当面拂云日,孤生四远何足论’二句同一杼柚,皆以两句排宕,为李、杜所不及”[1]765,因“李、杜必趁势接两句,则流矣”[1]765。 评李颀《爱敬寺古藤歌》:“奇语接以丽句,使人目迷,他人必不能合色,此亦难学。”[1]765评李颀《双笋歌送李回兼呈刘四》:“有千里之势,此东川所长。”[1]766评李颀《送山阴姚丞携妓之任兼寄苏少府》:“此篇明艳绝伦而不纤俗,比王维尤舒卷,自为明清诗人未曾梦见。”[1]767杨度对李颀之诗毫不吝啬其赞美之词。 杨度提倡学习盛唐诗歌,并认为在学习时应当博采众长,同时也要辨别何为能学之法,具有自己的思考,而不是一味泥古,落入窠臼。 以岑参为例,其中秾丽清新可学,炼字琢句不可学。 在杨度看来,岑诗《送魏升卿擢第归东都,因怀魏校书、陆浑、乔潭》中“君不见三峰直上五千仞,见君文章亦如此”[1]778之句“稍见斧凿”[1]778,因而在效仿时要格外注意,“易学而易陋”[1]778。

经过同光体诗人的推波助澜,宗宋诗派逐渐成为晚清诗坛主流。 他们由宗宋而上溯至韩、杜等唐朝诗人,尤其推崇韩愈诗歌中的儒家精神及其对宋诗的开启作用。 然而,受地域文化和老师王闿运的影响,杨度对此不以为然,从对岑参《偃师东与韩樽同诣景云晖上人即事》的批评中可见一斑:“短篇亦用促调,不甚相宜,开宋诗派。”[1]775杨度认为短篇用促调会导致音律不谐,而宋诗派大多如此。杨度认为诗歌应当拥有和谐相宜的韵律,诗歌用韵不够讲究,就会导致诗歌雅致不足,而这正是宋诗派显著的缺陷。

杨度对宋诗之宗韩愈诗歌创作的评价同样较低,甚至认为韩愈“不知诗”[1]776。 杨度评李颀《送陈章甫》“以结语高雅,不然去退之无几”[1]764,足见对韩愈的贬斥。 首先,杨度反对韩愈在诗作中显露颓势的做法,评岑参《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1]781二句“一‘懒’字生情,通篇颓败,此后来八家文法。”[1]775韩愈认为作者受到压抑、排挤、打击、迫害之类的不平,就应借作诗作文发出悲鸣,而在杨度看来,这是气势颓败、颓废萎靡的表现。 其次,韩愈部分诗作因故意追求奇崛险怪的特点而备受争议,王闿运曾评价其“取妍钓奇,其品益卑”[4]。杨度评《留别郑三、韦九兼洛下诸公》“犁牛钓竿不复见,县人邑吏来相邀”[1]781二句“令人失笑,看其能真朴而不粗鄙,韩、白则不能如此”[1]781,可以看出杨度对韩愈佶屈聱牙和白居易直白浅露的批评。最后,韩愈常把散文、骈赋的句法引进诗歌,这种创作方法与杨度注重音律的观点不甚相符,深为杨度所不满。

(二)崇千里之势,尚明丽之美

杨度追求豪迈雄放的千里之势、自然幽秀的明丽之美。 杨度赞赏李颀《双笋歌送李回兼呈刘四》中“为君当面拂云日,孤生四远何足论”[1]766二句有千里之势。 该诗本是送别之作,但诗人先写新笋渐绿之景,展现一派生机盎然,再试想下次为友拂云与友相见,哪怕在四方边远之地都不足为虑,写出友人情谊之深的同时豪意顿生。 杨度评王维《夷门歌》“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二句“自然壮逸”[1]767,言《新秦郡松树歌》“短篇有长歌之势”[1]770,评《同比部杨员外十五夜游有怀静者季》“舒卷自如,冷热并叙,而无驳杂不纯之气”[1]771;评李颀《送刘昱》“北风吹五两,谁是浔阳客”二句雄逸[1]766;评高适《送别》“昨夜离心正郁陶,三更白露西风高”[1]782二句“笔势超逸”[1]782,评《赋得还山吟,送沈四山人》是“咏隐士,作豪语”[1]782,言《同鲜于洛阳于毕员外宅观画马歌》“家僮愕视欲先鞭,枥马惊嘶还屡顾”[1]783二句“句为苍茫,此等足悟笔妙”[1]783。 这些唐诗选评,足见杨度对诗歌雄放飘逸的推崇。 杨度其人狂放骄矜,一生波澜壮阔,故而对雄逸诗风赞赏有加,这在其诗歌创作中也有充分的实践。

杨度青睐盛唐诗歌的明丽绝伦,明艳却不媚俗,这种美丽出自天然,并非刻意雕琢而成。 正如岑参《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中的“灞头落花没马蹄,昨夜微雨花成泥”[1]772,其描写了灞陵道上马蹄踏花泥的场景,栩栩如生。 “灞头落花”二句杨度有评:“污泥落花,极污极艳”[1]772。 杨度评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四句是“苦情丽语”[1]772,可见其对明丽诗风的推崇。 并且,这样的美丽不能成为艳俗,也不应当纤弱,而应是明丽大气之美。 李颀有诗《送山阴姚丞携妓之任兼寄苏少府》:“东风香草路,南客心容与。 白皙吴王孙,青蛾柳家女。 都门数骑出,河口片帆举。 夜簟眠橘洲,春衫傍枫屿。 山阴政简甚从容,到罢惟求物外踪。 落日花边剡溪水,晴烟竹里会稽峰。 才子风流苏伯玉,同官晓暮应相逐。 加餐共爱鲈鱼肥,醒酒仍怜甘蔗熟。 知君练思本清新,季子如今得为邻。 他日知寻始宁居,题诗早晚寄西人。”[5]李颀描绘了才子佳人在如画美景中琴瑟和鸣的美好画面,明丽自然、缓缓道来,令人神往。 杨度对此诗评价极高,称“此篇明艳绝伦而不纤俗,比王维尤舒卷,自为明清诗人未曾梦见”[1]767。 再看李颀《爱敬寺古藤歌》“空庭落叶乍开合,十月苦寒常倒垂。忆昨花飞满空殿,密叶吹香饭僧遍”[1]765四句,杨度评其“奇语接以丽句,使人目迷,他人必不能合色”[1]765。 空庭落叶铺展、花飞满殿,美景如在眼前;奇语丽句联翩而至,令人心旌动摇。

三、杨度诗歌的艺术特征

杨度诗格颇高,成就斐然。 杨度的诗歌记录了其人生历程和情感,充分体现了诗人的独特性格和远大抱负。 在湖湘文化的滋养下,杨度的诗作忧郁与奔放融合,悲叹与激情交织。 总体而言,杨度诗歌风格多雄放少婉约,颇有豪侠的苍莽气概,雄健飘逸、意气激扬。 杨度在诗歌创作中充分践行了其诗学主张,可探见其诗作中摇山振岳的“盛唐气象”。 由于杨度遁入空门、研习佛学的特殊人生经历,他还创作了一些带有佛学意趣的诗作以抒发禅悟、宣扬佛理。

(一)万里暮云:意象壮美,境界阔大

杨度欣赏雄浑阔大的诗风,在诗歌创作中也充分实践了他的诗学主张,常在诗歌中用“万”“千”“百”去修饰大山、长川、长风、大海等壮美意象,境界恢宏、奔放、大气。 例如《游箱根三首》中:“大地茫茫起暮云,危楼孤倚海天昏。 万山拥翠来迎我,一月当空出照人。”[1]104“五岳游还剩此身,偶然栖息寄高林。 半山落叶披簾入,万壑飞泉夹枕鸣。”[1]104此诗是“有我之境”,在黄昏时分,天地苍茫,万山万壑迎“我”前往,诗境阔大,气势非凡。这与杨度对昂扬壮大、雄浑豪放、蓬勃刚健的盛唐诗歌的推崇相符。 运用气魄宏大的“大地”“大海”“万山”等壮美意象,营造出一种奇伟瑰丽的壮阔意境,诗人立于天地之间,表达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杨度笔力雄健,诗作囊括日月、包孕山河,“千山赴我”“万山拥翠迎我”这样个性鲜明、主观强烈的表达方式深深震撼了读者的心灵。

在《入湘遇风》中诗人写:“惊飙退飞鸟,骤雨来川梁。 远岸争舣附,帆楫荡纵横。 旷望千里昏,风浪动我情。”[1]14波涛汹涌,风急雨骤,诗人描绘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动人心魄。 “万”“千”在杨度诗歌中多次出现,如《客有携留声乐管能为京师伶人歌曲,为之作歌》“风飘一曲落天涯,万里江声月荡花”[1]522;《将之东洲酬别仲阳》“广野萋卉木,去马春逶迟。 举酒相慰劳,寓意多于辞。 千里为德邻,何必无遐思”[1]15;《酬邓先生辅轮客汴返宁道中留别一首》“嵩山邈千里,日暮黄云留”[1]1。在《相思曲》中,诗人还写道:“百丈千寻海水深,不及愁人别离意。”[1]19这深不见底的海水不及愁人离别之意,可见离愁之深。 此外,《赠游日湘僧并寄怀寄禅和尚二首》写:“每看大海苍茫月,却忆空林卧对时。 大海空烟亡国恨,一湖青草故乡愁。”[1]188可见,无论是描写眼前之景还是比喻感情之深,杨度都喜用雄浑阔大的字眼。

在以上列举的诗句中,也可以看出杨度写景抒情时对黄昏的青睐。 《游箱根三首》中的“暮云”“海天昏”,《入湘遇风》中的“千里昏”,《酬邓先生辅轮客汴返宁道中留别一首》中的“日暮”,黄昏意象多次出现,足见杨度对其的偏爱。 黄昏意象寄托了诗人的多样情思,有壮志未伸的失意落寞、送别友人的离愁伤感、吊古伤今的感叹唏嘘。 当友人高中而自己落第时,诗人的不甘失意借黄昏排解:“闲向陶然亭畔立,西山日暮风萧飒”[1]38。 黄昏时刻的悲凉冷清还吻合了离人们黯然神伤的心境,使得离愁别绪更易生发,如《雪后送张秀才》诗云:“寒风几日似冬暮,去年忽忆燕郊行。”[1]14张秀才是张登寿,曾与杨度、齐白石等在王闿运门下从学。诗人为其送别,寒风凛冽,正如冬日里的黄昏。 太阳从升起到烈日当空再到落日的过程,也像是世事起源、繁荣和衰落的过程。 诗人们面对苍茫暮霭中的荒凉景观,不由得吊古伤今、感慨万千。 杨度在北京陶然亭题《江亭题词》:“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1]20再一次描写了黄昏意象。 在杨度的诗作中,常有夕阳笼罩苍茫大地的壮观之景,呈现雄浑阔大的诗境。

(二)满目兴衰:刺世疾邪,用典寄兴

从立宪救国到洪宪帝制,从民主革命到共产主义,虽然杨度的政治态度几番变化,但救亡图存的初心从未变过,他关心民族危亡和百姓疾苦,因此诗歌充分关注和反映社会现实。 同时,杨度深受屈骚精神的影响,希望以“帝王之学”辅佐明君、匡时济世,部分诗作表现出强烈的“刺世疾邪”的创作风格,用典故寄兴痛斥奸佞、呼唤明君,有屈子遗风。 诗人多用典故,善用比兴,诗句庄重典雅,意蕴丰富。

诗人生活于清末民初,社会动荡不安,可谓“黔首苦涂炭,庙堂方殷忧”[1]1。 1894 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国遭到失败之际,杨度作《西山篇》《西门篇》《观春耕》等诗。 杨度痛感国势日微,《西山篇》题下标有“刺时也”[1]8三字,表明写作的意旨。 《西山篇》《西门篇》沿用了“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诗人“摘彼幽草”[1]9“念彼美人”[1]8,渴望与明君贤臣共挽狂澜。 然而这个黑暗动乱的年代有太多奸佞作祟,他们极尽谗言佞语之能事,欺上瞒下、陷害忠良,“谗言孔彰,莫余能畜”[1]8,导致外夷乘乱而入、挑衅我国。 诗人在《西山篇》中写小人之言是“营营青蝇”[1]8,将奸佞小人的谗言比作蚊蝇的烦扰之声,表现对小人的痛斥。 “谗言交兴,以就我艰”[1]9,面对政局的衰微和报国的艰难,诗人痛惜不已,多次“潸焉涕零”[1]8“涕下如雨”[1]9,急盼与贤明良臣携手铲除奸佞、劝谏君主;护佑百姓、振兴国家。 《西门篇》末,诗人写“冉冉日暮,骐骥安极”[1]9,有夕阳情结的诗人再次运用了黄昏意象,在苍茫夕阳之中,发出了与屈子、宋玉同样的夙愿。

1900 年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城,慈禧携光绪置江山百姓于不顾,仓皇出逃。 杨度内心受到极大震动,却苦于抱负无从施展,在诗作中多次提到了动荡局势与自己的报国之志。 《圆明园图歌》中诗人俯仰古今、悲恸不已:“即今西奔雁门曲,颐和几日方来复?”[1]36“君不见汉朝离宫三十六,只今处处游麋鹿。”[1]36“雁门曲”是描述战争的慷慨之音,如今却是应者寥寥。 汉朝离宫也曾经繁盛无比,如今却只剩荒凉的遗迹。 统治者没有吸取历史教训,国难已至,悲剧再次上演。 诗人借古讽今,有对离宫的惋惜、对统治者的不满,也有对祖国河山破碎的痛惜、时局动荡不安的悲慨。 《赠夏寿田》中他写道:“如今道已穷,睹此时运艰。 丧乱际阳九,王业荡已偏。”[1]37“不怨行役苦,但念王事艰。”[1]37国运艰难,杨度秉持“帝王之学”,在诗中运用典故表达自己辅佐明君拨乱反正、平定祸乱之志:“包胥哭秦庭,曹子劫齐坛。”[1]37申包胥和曹沫都是贤良之才、爱国之士,前者为让秦哀公出兵救楚国在秦庭日夜号哭;后者为收复鲁国失地于坛上执匕首劫持齐桓公。 两人忠肝义胆,令人动容。 诗人接连用典,表示自己有意效仿二人爱国之举,可惜如今统治者出逃、报国无门,只得无奈叹息、悲愤不已。 再看《重送夏大之行在所》:“看君已入金马门,顾我怀珠空自珍。 相如作赋谁能荐,贾谊成书未肯陈。”[1]38诗人和司马相如、贾谊一样满腹经纶,只可惜怀才不遇,诗中既表达了对友人高中的艳羡之情,又以陈仲子、陶渊明聊以自慰:“著书欲学於陵子,耕田且效陶彭泽。”[1]38诗人虽然无路请缨,但是对国事依然十分重视,用侵略者的狂欢和百姓的惨烈、天上凤凰的欢唱和云间子母的悲鸣进行多次对比,在诗中再次表现当前民不聊生、危机四伏的黑暗现实。

(三)啸傲江山:心念故土,气振湖湘

杨度在浸润着浓厚湖湘文化气息的湘地上成长,这是他一生难忘的故乡,其诗歌也有着浓郁的地域文化和文学色彩。 杨度不少诗歌都描绘了山明水丽的湖南风貌,以寄托自己对家乡的思念、对好友的牵挂。 作为“纯粹之湖南人”,杨度也把自己的才学和激情,毫无保留地反馈于这片他用汗水和血液守护的热土。

洞庭湖作为湖南省的独特景观,成为杨度在诗歌创作中最常出现的湘地意象。 洞庭湖对诗人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她的背后还蕴含着作者的深厚情感和多元内涵。 《醉歌行》有“朝看西山云,暮饮洞庭水”[1]14的豪情壮志;《赠夏寿田》中有“洞庭壮秋涛,木叶被长澜”[1]37的壮丽景观;《客有携留声乐管能为京师伶人歌曲,为之作歌》中有“上苑流莺春已老,洞庭木落风光换”[1]522的感叹唏嘘。 在《东洲行·送程戟传还衡阳》中,作者在送别友人的同时,追忆起青年时期自己在故乡求学的欢愉场景,然而一别家乡经年,现今湘水依旧奔流不息、湘鸿依然如期北还,只是师友离去、物是人非:“衡阳郭外有东洲,左右平分湘水流。 洲上彭公营矮屋,更为湘绮筑高楼。 楼前精舍诸生宿,日听康成讲经熟。 我昔从游问字余,爱此山川旷心目。 一时师友劳攀仰,更兼云物宜清赏。 风浪相期万里怀,文章更有千秋想。 此后离群二十年,中原时局几推迁。 乱离王粲《登楼赋》,呜咽江淹饮恨篇。 世事由来任人作,人生得失谁能度。 昔爱云山未隐论,今愁湖海长漂泊。 况悲湘绮就长寝,更伤陈廖归冥漠。 东洲故旧半凋零,海内文章遂萧索。湘诸春鸿正北还,此时程子向湖南。 归舟莫傍洲边宿,室在人亡何可堪”[1]619。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读来令人动容不已。

远离家乡的日子,杨度依然对洞庭湖魂绕梦牵,时常在梦中投入她的怀抱。 洞庭湖已经成为诗人在奔波劳碌中的心灵栖息地,承载着诗人对故土的深厚眷恋。 如《题齐山人〈借山图〉》里有“昨宵一梦到家山,犹似渔樵洞庭里”[1]623;《偶然作》里有“昨宵梦涉湘江水,觉后身心总彻然”[1]627;《山水篇》里有“昔饶山水情,久苦北地羁。 偶因春风至,顷起江南思。 驰怀洞庭渚,载想黄鹄矶。 心神已超越,魂梦相逶迤”[1]628。 一生忙碌奔走的杨度,从梦里的洞庭湘水中寻求宁静、汲取力量,支撑着其醒后继续为国为家奋斗和坚持。

《湖南少年歌》是杨度最负盛名的诗作,将近代湖南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与爱国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历来备受赞誉,影响深远。 诗歌第一部分以“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1]92拉近与读者距离,描绘湖南美丽的自然风光,追忆湖湘历史上的杰出人物,赞扬他们爱国爱民的高尚情操。 第二部分,杨度将笔锋转向近代,从大家熟悉的湘军说起。 因时代和个人等诸多因素的局限,诗人认为湘军镇压太平天国是鹬蚌相争,最后是清政府和洋人得利,并不值得。 不过湘军将领们的侠肝义胆感人至深,湘军将士们英勇作战、不畏牺牲的可贵品质更应当传扬。 “父兄子弟争荷戈,义气相扶团体结。 谁肯孤生匹马还,誓将共死沙场穴……父死无尸儿更往,弟魂未返兄逾烈……只今海内水陆军,无营无队无湘人。”[1]95湘军战士们前赴后继、视死如归,如此的豪迈壮烈! 诗人借此激励当时精神萎靡的国人。第三部分,诗人的视野不再受到地域的局限,而是用全球性眼光对时局进行深刻剖析,阐明当今清廷腐朽、列强觊觎的形势,陈说自身经历与理想目标,喊出了保家卫国的时代最强音[6]。 如“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1]95和“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 尽掷头颅不足痛,丝毫权利人休取”[1]95,这几句传誉古今。 杨度带着对湖湘文化的高度自信,指出湖南应当成为挽救家国危机的中流砥柱,将湖南人的爱国胸襟和刚烈血性表达得淋漓尽致。 《湖南少年歌》全诗慷慨悲怆、振聋发聩,议论与抒情相结合,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1920 年,陈独秀在《欢迎湖南人底精神》一文中,直接将诗中“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二句视作湖南人精神的象征,足见其深远影响[7]。

(四)随缘自在:禅悟人生,宣扬佛理

国事多艰、人心难测,杨度救世梦想一次次破灭。 为了暂时抛却政事的纷扰、摆脱精神上的痛苦,杨度遁迹空门,研习佛学,也为后人留下了一些带有佛学之思的诗作。

杨度以佛学“自度”,用诗作表现“随缘自在”的人生态度,一切从心、不论成败,顺其自然、洒脱自在。 杨度用佛学倡导人们将情感从对社会现实的执着转向对内心的探寻,世界即心界,故不必强求、不必执着;随遇而安、随缘自处便好。 “缘”字经常在杨度的诗作中出现,例如:“灵山说法不可方,处处随缘作道场。”[1]609“已无悟得休无性,更不安排只了缘。”[1]627“处处沧桑,人人歌哭,我自随缘好。”[1]710“世上心机总枉然,不如安分只随缘。”[1]761“我是苍生托命人,空空了了入红尘。 救他世界无边苦,总是随缘自在身。”[1]797杨度传奇的一生几经沉浮,多次受挫,只得遁入佛门寻觅豁达超然的胸怀和平静安宁的心灵。 在佛学的影响下,诗人对失意往事慢慢释然,与其痛苦纠结,不如看淡得失,以平常心随缘而安,换得觉悟与从容。 诗人重视心境,提倡“求心”,从接写的菩提偈语可见一斑:“尘埃即无物,无物即尘埃。”[1]663诗人主张身处尘世、不为所染,身在物中、心达物外,故而一切平等自由,不须向外寻觅。 正如《和夏大〈寒山歌〉》有云:“本无去住无凡圣,自是君心差别境。佛魔平等尽皆空,莫取群生分垢净。”[1]610

杨度笔下带有佛学意趣的诗作往往能够营造出幽秀雅致的诗境,诗人就在此如画美景中领略了禅机。 如《偶然作》:“云在虚空月在天,醒时歌舞醉时眠。 已无悟得休无性,更不安排只了缘。”[1]627《山水篇》:“名花映古刹,绿草带长陂。 因风识草芳,隔树听莺啼。 偶寻智者趣,遂解逍遥机。”[1]628许多诗作直接阐述佛理,似不符合中国古典诗歌“诗可参禅味,不可作禅语”的传统观点,只因杨度作此类诗注重消解现实的苦闷烦扰,更注重阐释、宣扬佛理,济世精神颇为强烈,故而形成其独特的艺术风格。 杨度提倡“无我论”,诗中却常常有“我”字,因在他眼里一切唯我,我即佛。 他将现实中具体的“我”与抽象的“佛”对等,在诗作中自诩为“佛”,表达普度众生的愿景。 《自题小照》中写道:“我是苍生托命人,空空了了入红尘。 救他世界无边苦,总是随缘自在身。”[1]797杨度将自身设定为与佛平等、大慈大悲的“苍生托命人”,可见其没有一刻忘记救国救民之志,除了使自己从苦厄中脱身,还欲救世度人,救苦救难。 《虎禅师答客问》文末的偈语有云:“我为万法王,于法实自在。”[1]747杨度认为一切众生无不成佛,因为佛与众生并无差别,只要能够彻悟清净的佛性便可“人人成佛”,达到“衣食住平等,无家无国界”[1]747的天下大同。这也符合其用佛学“救世”的主张。 可见,杨度在对现实和自身的沉思和诘问中,把佛学作为内外救赎的思想武器,即便是具有佛学之思的诗歌,都体现着其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以及不同于他人禅诗的入世色彩。

湖湘大地,人才辈出,屈原所开创的离骚之风气涵蕴千年,“湘绮老人”王闿运乃一代名士,门生满天下。 在此影响下,杨度在诗歌创作上也取得了较高的成就。 他推崇盛唐雍容和缓、自然明丽的诗歌,其诗歌创作意象壮美、诗境阔大;刺世疾邪、悲壮慷慨;情感充沛、意气激昂。 杨度带有佛学之思的诗作也独具特色,不应忽视。 我们通过分析这些壮丽不朽的诗篇,能对杨度的诗学主张和诗歌创作有更深入的理解,对这位“旷世逸才”也有更透彻的认知。

猜你喜欢

杨度诗人诗歌
诗歌不除外
从保皇党变共产党
杨度给儿子儿媳的赠言
杨度第二次留学日本就读学校考(1903~1907)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诗歌岛·八面来风
杨度的上海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