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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只是幻觉?

2024-05-29张茜

南风窗 2024年11期
关键词:生活

张茜

《我们从未中产过:社会流动性如何误导了我们》

当下,最为普遍的社会情绪莫过于个人深陷无力感,但仍然需要在万分焦虑中付出无尽的努力。而努力并不是意在谋求一份多么光明的未来,被甩到时代车轮下朝不保夕的恐惧才是最大的驱动力。某些“结构性力量”对人们的努力过程和结果报以冷漠,不分行业、不分部门,就业市场通行着一种员工兢兢业业努力谋生,但随时随地可被弃如敝屣的做法。

在这样的现实下,只是向同龄人提出“你觉得自己算中产吗?”这个问题,都会显得轻巧而无知。在共同的处境中,这个问题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已经失去了普遍意义。但大家还是会简单回答几句,答案统一,无外乎自嘲钱包干瘪、未来渺茫。对于《我们从未中产过》这本书的作者来说,这些自嘲式的回答,便是“中产阶级”这个概念在资本主义世界所象征的一整套价值观消亡殆尽的明证。

身为主攻经济人类学与批判理论的年轻学者,作者豪道斯·魏斯的论点是非常鲜明的。她认为“中产阶级”作为一个所指模糊的包容性范畴,是资本主义普遍化的副产品。今时今日,置身于金融资本主义的阴影下,代表着一整套生活与工作方式的中产理念,本质是一种意识形态:“它暗示了许多我们其实并不享有的权力。”

这里,第一个问题是:谁算中产,谁能被纳入这里的“我们”?

作者的中产标准比较简单,中产(middle classness)主要取决于对一套生活观念的认同。在这套观念中,认为自己是中产的人和作者一样,“都至少是由教育上的投资所塑造—投入了时间和金钱来学习更多知识,并且暗自相信这些努力的长期意义”;在这种理想自我中,一个人的个体形象是金钱、时间和精力的自主投资者,即便當下不是,也具有成为自主投资者的潜力与志向。

至于社会,则被想象为众多个体的集合,是作为自主投资者的人们各自或加起来的权力与偏好的现实化身。在其中,个人竭尽所能去工作,情愿付出超过当下所得报酬的努力,承担超过必需范围的债务,牺牲一些眼下的享受以节省开支,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建立储备,以求让自己和子女的未来,不必再忍受过多的剥削劳动。

这套观念的核心是讲求自我负责的独立精神,它强调人对自己的财产负责,暗示人的社会地位、物质环境和个人品格高度挂钩,自我价值感的实现,主要来自在工作中的兢兢业业,以及家庭生活中的责任承担。如果发生不幸,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对时间、精力和资源善加利用,怨不得别人。

然而我们在生活中经受的一手体验,完全在讲另一个故事。现实是,尽管我们已经并将继续为自己的未来谨慎投资,我们中的更多人还是生活无着,艰难度日。借着“内卷”概念的流行,苦苦挣扎的人们很快意识到无论自己做得多好,一旦出现新的竞争者,马上就会因为失去比较优势,变得不够好。于是,哪怕只是为了避免被系统优化掉,投资曲线就需要无限拉长,但生活处境却不会得到太大的改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文凭的全球性通货膨胀。只有一纸本科学历的人,在就业市场已不足以有竞争力。鲜有保障可言的职场生涯,意味着父母辈那种按年资、技能就可以稳定上升的职业阶梯和收入水平不复存在;我们拥有的是微薄的弹性薪酬、令人迷茫的职业前景和史上最负面的职场名声,以及一份匆匆定格在学位证书上、兑现无门的社会声望。

弹性制度设计下,在社会流动性上,向上流动的跃升愿景被模糊的平行移动、回顾性损失和不可预知的最终工资取代。笼罩生活的,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被放逐感。每个人都拼了命想上岸,但生活好像被设计成了通不了关的上岸游戏。相比成就感,作者写道,我们更容易体验到的,“是客观环境蹂躏我们的种种方式”。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批判“中产”是一个具有欺骗性的概念。它带着一种美国式的特有倾向,把阶级身份转化为了更个人化的地位术语,即通过对个人努力和财产的强调,引导人们把注意力放回私人领域的投资,鼓励对制度性约束的默许和顺从;进而,遮蔽掉了至关重要的批判视角,即间接的、非个人的力量可能会限制我们在社会中的位置,或是预定我们将拥有何种机会、何种生活质量。

而这些间接的、非个人的力量的存续和壮大,才是中产阶级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所服务的目的—这便是作者阐释的第二个问题。

这里其实不需要回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的揭示,只需要用离当代人生活更近的房贷举例,尤其对于那些买房买在最高位的人来说,更有切肤之痛。仅仅是为了获得一些价值存疑的资产,一点点心灵上的稳定感,许多人会不断下注自己拥有的资源,美其名曰“投资”。对于普通人来说,最大笔的投资,应该就是掏空父母亲人的钱包,负担起一笔高额的长期债务,以及债务所附带的一切风险与义务。直到房价开始跌破人的预期前,这笔债务在心理上,一直是保值性财产的象征,是至少到了晚年不必再居无定所的安稳生活、喘息之机,是一条承载人生的安全基线。

然而,热潮退去,很容易看到,审慎投资的受益方可以是房地产公司,可以是地方政府,但不太可能是扛鼎人的资产账户。

即便如此,为什么投资的冲动依然显得不可抗拒?

在这里,发挥作用的是中产观念中“财产即安全”对人的吸引力。这便是作者着重讨论的下一个问题:私有财产制度如何促使劳动者投资于它所塑造的安全感。

类似于一线城市大平层这样的财产,其审慎魅力是一种“被赋予的稀缺性”,用来转移劳动者的注意力,好让人们花大力气专注于“脆弱的个人成功”。作者认为这种行为只会火上浇油,加剧我们在同一目标上的竞争压力,却并不会带来太多的安全感。

此外,金融市场对生产与生活的全面渗透,例如按揭贷款、保险单、个人养老基金、股票等各类业务和工具,正在把尽可能多的财产私有者,变成经济的利益相关者,而金融市场瞬息万变,对于散户来说,更常见的情况是越投资越不安。

大而不倒的金融机构却能一直立于不败之地,可以将人们的理财工具统筹的支付与偿还能力款项打包起来,批量定价,再卖给其他市场参与者。这样,个人积累和家庭财产的价值就又回流到了市场,成为了吸引更多投资的信用基础。就这样,我们用自己有限的劳动收入,投资者压在我们头上的金融支配系统。一些批评者把这一过程称为“金融化的食人属性”,因为它把对个体的剥削推广到了所有人身上(象征意义上)。

这本书的副标题是“社会流动性如何误导我们”,这样梳理下来,不如说是对社会流动性和安全感的渴望如何误导我们,更精准一些。

总体来说,《我们从未中产过》对“中产”的讨论,重在启发性,而不在思考的确凿度。

生活处处存在断裂的可能,而中产这个象征着向上预期和安全感的叙事概念,变得越来越难以企及,如果面向未来的生活叙事无法建立,为了抓住一些生活叙事的延续感,带着浪漫主义的滤镜怀念过去,就变得顺理成章。我们也愈发不愿意和家人朋友多谈工作上的成就与挫败,而是聊天气、护肤、运动、春花、追星,不分行业、不分职级,工友们也纷纷提倡“淡学”,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呢?

敏锐的社会学家会说出这其中的残酷真相:“鉴于新资本主义短期又弹性的时间安排,我们似乎已经无法在自身劳动过程中形成持久的叙事,铺陈事业道路的可能性也因而被排除在外。”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辜负自己对生活的期望,不应该只满足于旁观者角色。当旧的和新的工作伦理都无法提供令人满意的答案,这恰恰是一个时机,适合问一问自己:“我应该如何塑造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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