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用典特色之探析
2024-05-29孙惠欣王彤彤
孙惠欣 王彤彤
[摘 要] 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广泛征引中国古代典故,可谓文梓共采,笔墨同辉。林明德主编的《韩国汉文小说全集》卷六“拟人类”中有15篇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其用典内容涵盖广博,海纳百川;用典方式剪裁融合,浑然天成。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典故的运用体现出古代朝鲜文人对中华文化的深入了解以及娴熟掌握,不仅有助于丰富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也有助于表达作品的寓意和主旨,这是对中国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创新,亦是朝鲜文学史上的瑰宝,值得研究和鉴赏。
[关键词] 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用典内容;用典方式;用典特色
[中图分类号] I31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6-2991(2024)03-0058-07
台湾学者林明德经由七年的收集、整理和校对,编辑出版了九卷本《韩国汉文小说全集》这部鸿篇巨著,是目前学界收录古代朝鲜汉文小说最为全面的一部作品集。在该作品集卷六“拟人类”中,作者将此类假传作品按照内容又细分为四类:植物拟人类、动物拟人类、事物拟人类与心性拟人类。其中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即以某一具体动物为传主,用拟人化笔法为其作传,在其身上呈现出人性与动物性的统一,是兼具寓言和史传性质的叙事作品。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既有假传之形又有神魔小说之魂,旁征博引为动物立传,用奇谲的想象影射世情,虚实相生,独具魅力。这类作品的另一大特色便是大量运用中国典故,“作品的故事情节基本上是以与拟人化题材相关的中国历史上的典故为蓝本,敷衍附会而成”[1]303,充分反映出古代中朝文化的密切关联。这种现象的产生,一方面得益于假传体自身引经据典的文体特点,如《毛颖传》以毛笔为传主,却在行文过程中涉及大禹、孔子、秦始皇、蒙恬等历史人物及与之相关的历史故事,以及中山、东郭、管城等历史地点;另一方面也与古代朝鲜文人的中华文化素养有关。“由于朝鲜与中国地理上唇齿相依,文化上血脉相连,几千年来,朝鲜对中国文化的接受是全方位的,而这也直接影响到对文学作品的创作。”[2]85
本文以《韩国汉文小说全集》(卷六)中的《老鼠择婿》《鼠大州传》《鼠狱说》《虎叱》《虎睨》《虎穽》《虎语》《虎变》《论虎林》《兔公传》《兔先生传》《龟兔说话》《乌圆传》《清江使者玄夫传》《郭索传》15篇作品为研究对象,从中统计出近400处用典,可见其用典规模之庞大。深谙中国文化的朝鲜文人们从大量的经史子集中拣选出各类典故,游刃有余地将它们嫁接于自己的作品当中,使其充分发挥作用,并通过不同方式将典故内化为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以便更好地表现主旨。典故的运用使这些本为虚构的假传作品显得一本正经、煞有其事,虚实真假间不失风雅气度,插科打诨中尽显深沉哲思。
一、涵盖广博 海纳百川
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作为史传的变体,以动物为传主,“依照所假托的传主的事物特征、习性及与之相关的人物、典故、历史事件等为其编造极为详尽、有据的个人信息、人生经历”[2]218-219。由于需要为传主架构出一套完整的家族历史与人生经历,加之仿效假传体嚆矢《毛颖传》旁征博引之特色,故而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在行文中大量用典,每有用典处便足见其类型之丰富、出处之广泛。
(一)用典类型丰富
用典是“明理举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3]427的一种修辞手法,主要可分为事典和语典两大类。事典以具体的历史事件为基础,用来传达某种情感或寓意;语典直引或化用前人的诗文名句阐明道理或加深意境,以使语言更为精致、富有内涵。合理援引事典语典可使文章词约义丰、余味无穷。随着文化交流的深入,古代朝鲜文人对中华文化的接受程度也不断提升,写作时有意无意地将源于中国的各种典故加以运用,以致事典和语典在其作品中俯拾即是。
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所引事典不啻熟事,亦不乏僻事。熟事与僻事的判断标准有二:其一是看“故事在所有诗人诗作中的出现频率”,其二是看“普通知识水平的读者能否顺利识别”[4]123。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经典作品开始传入朝鲜。早在公元284年,《山海经》即传入古代朝鲜,此后各种类型汉文小说相继传入,可谓蔚为大观。公元372年,高句丽仿效中国设“太学”作为最高学府,并大力推行汉文化教育,此后儒家思想便一直是朝鲜教育的重要内容。在长期濡染之下,古代朝鲜文人对中国文化极为熟悉,故而能够自如地取用各种典故。然而自宋代起,中国文坛提倡陈言务去、用事出新,不少诗人借僻事来实现诗歌创新或逞才弄学,此风气亦对古代朝鲜文人创作产生影响,故作品中多处刻意选用僻事以造势。
李奎报的《清江使者玄夫传》中,熟、僻事典巧妙转用,尽显文学功底。如关于玄夫及其祖上世系部分,多由与龟相关之典敷衍化用而来:“清江使者”出自《庄子》,“玄夫”出自韩愈《孟东野失子》,玄夫出生前“其母梦瑶光星入怀”,出生后“背法盘丘,文成列宿”,此二典分别出自《运斗枢》及《初学记》,玄夫学习行气导引等神仙不死之术,出自《史记·龟策列传》。这些有关龟的典故,或是源于《庄子》《孟东野失子》《史记》之类为世人所熟知的经典作品,或是源于《运斗枢》《初学记》这样不为大众尽知的杂谈别论,“作者精心搜罗选择了有关龟的典故……娓娓而谈,引人入胜”[5]110。再如,《虎穽》虽用典较少,但也兼有尧时洪水横流一类熟事和冯妇“善搏虎”这类僻事,使得文章读来既不至过于生涩,又不至失却文采。
语典根据所引内容可分为引描述之语和引言理之语两种。引描述之语即是将他人言论巧妙嵌入进自己的话中,以生动地再现自然景色、事物情状和人物状态。如《鼠大州传》直引“百花香酝能留客”“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6]11等唐诗宋词中描述佳致丽景的语句,呈现出世外桃源般的秀美风光;《郭索传》引《史记》中评述项羽的“披坚执锐”来形容郭索的英武不凡。此类典故的运用,使得作品语言更富感染力和表現力。引言理之语“包括引事理判断、道德判断之类的话语”[7]53,当仅靠一己之辞难以有力说服他人时,则可借名人之语使自己的话更具力度。《鼠狱说》中提到“宽莫如汉高,而犹曰:‘盗抵罪以不治”[6]24-25,妄图援汉高祖之言抵消罪过;《兔公传》中龟主簿叠引《论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与《史记》“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极言兔公跟随龟主簿离开陆地去龙宫的合理性与迫切性;《兔先生传》中龙王借《孟子》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心”,对应仁、义、礼、智“四端”,来向群臣说明兔先生不会欺瞒。这些典故使奸诈狡猾的贼鼠、循循善诱的龟主簿和色厉内荏的龙王形象跃然纸上,达到点石成金之效果。
(二)用典出处广泛
中国古人将汗牛充栋的古籍按内容分为经、史、子、集四大部类。早在《汉书·艺文志》中已初见分类之端倪,之后由官方统一编修的《隋书·经籍志》和《四库全书总目》更进一步地划分了四大部类。四部之下的类目历代有所变动,相比之下,《四库全书总目》较具权威性。故本文典故出处分类以《四库全书总目》为准。
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所采典故遍及经、史、子、集四部,可谓是“捃摭经史,华实布濩”[3]427。其中典出作品以经、史为最,共计210余则。这是因为早在高句丽时期儒家思想就已成为统治阶级最为推崇的思想,“居于正统地位的儒家思想贯穿于朝鲜朝五百年,对古代朝鲜文学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2]43。从整体上看,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好引经、集二部之语典和史、子二部之事典,此为古代朝鲜文人依据各部特点择善而从之举。经、集之典的运用有助于润色文辞,锦上添花,且彰显作者不俗的学识和文化素养。儒家经典云集的经部作品因其用意深远受到古代朝鲜统治阶级喜爱,又因其纡徐含蓄的语言风格为古代朝鲜文人青睐。如《兔公传》中龟兔双方引经部原句来增强各自言论的说服力,龟主簿劝诫兔公时直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兔公拜谢龟主簿之邀并传达其疑虑时声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危邦不入,乱邦不居”[6]62,这三句出自《论语》和《诗经》。集部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四库全书总目》将之划分为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和词曲五大类。这五大类总体上充满人文情怀,极具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故而被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大量引用。较为典型的是《鼠狱说》中为逃己祸对于诗句妙语连珠的化用,如燕“曾入乌衣巷口”,蛙于“黄梅时节,青草池塘”“家家之雨”时鸣唱,鸟雀“惊不觉晓之眠”,这些语句分别化自刘禹锡《乌衣巷》、赵师秀《约客》和孟浩然《春晓》。
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事典多集中于史、子二部,且史部之典大多出于正史,子部之典尤为偏爱《庄子》。正史一般指《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二十四史”,因其内容的官方性、传播过程的主流性以及接受的普遍性而深受朝鲜文人喜爱,故而在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频繁出现。《老鼠择婿》中“汉帝之诗”与“荆卿之歌”皆出自《史记·高祖本纪》与《史记·刺客列传》,意指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和荆轲的《易水歌》;《鼠狱说》中“鸡鸣狗盗”“鸡鸣函谷”与《兔先生传》中“孟尝之偷狐裘”皆出自《史记·孟尝君列传》;《虎叱》中“求将杀妻”一典指《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吴起为消除鲁国怀疑而杀妻一事……取于正史的事典不可胜数,足见古代朝鲜文人对中国文化的借鉴和模仿。
《庄子》则凭借神奇瑰丽的想象和兼具文采理趣的语言频繁被引于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其中《鼠狱说》引《庄子》事典频率最高,其作者林悌所处时代正值党争激烈、统治阶级争权夺利之际,基于对黑暗现实的厌恨以及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林悌创作出针砭时弊的《鼠狱说》。该文以幽默诙谐又辛辣讽刺的笔调,详述贼鼠对众物诬陷之辞和众物自辩之语。在自白的过程中,众物常引《庄子》事典鼓唇弄舌,以脱己罪:猩以“朝三暮四”证己之愚,蜗以“小角而喻功名之微”耀己之绩,蝶以“身化漆园之梦”言其无辜,鹪鹩以“巢不过于一枝”称其本分。[8]21众所周知,寓言故事尤其是动物寓言是《庄子》这部作品的一大特色,其塑造的动物形象不仅各具特色且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因此巧妙借用这些形象,不仅可以紧扣主题,也可暗寓讽刺,引人深思。正如金宽雄评价:“《鼠狱说》依照各种动植物的特征,创造出各种‘人物性格,这些‘人物的举止言谈既不失原物的形象特点,又十分切合某种‘人物的性格。这种艺术手法在《花史》中已有所见,也是一般寓言常用的手法,但林悌在《鼠狱说》中的运用越发细腻,形象也更加生动。此外,辛辣的讽刺、夸张的写法、幽默的笔调,都是《鼠狱说》的重要特色。”[9]104-105
二、剪裁融合 浑然天成
一部作品若要增添语言深度,并使读者对内容作更多的寻味,就需要用典。妙用典故可以使文章语言更为生动形象,并且使之含蓄蕴藉,微言大义。然而用典需字斟句酌,使之切合文章主旨,让古事古语重现朝气。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活用典故,是作家寓情于典,暗含深刻意旨。
(一)正反并举,相映成趣
在文学作品中以典故的文中义与本义是否一致为判断基准,可划分为正用典故与反用典故。正用所表达的含义与典故本身意义一致;反用则依据抒情之需,不用典故本义,而是另辟蹊徑,反其意用之。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正反两种用典方式并行不悖,相映成趣,既张扬了古代朝鲜文人的郁郁文采,又“对不同时代的政治和社会样相进行揭露,从而达到鞭挞、教育与古代朝鲜警戒的目的”[2]171。
正反并举用典在《鼠狱说》《兔公传》《兔先生传》等篇幅较长的作品中更为直观,因为其中涉及大量人物对话,无论是贼鼠与众物的诬陷或辩白,还是鳖兔之间的拉扯或兔的自保之语,皆引典自证,以寻求有效支撑。《鼠狱说》中,狸因“谩被攘鸡之诮”而深感委屈,此典出自刘基的《郁离子》,是说狸偷鸡被捉缚后,至死也未放开鸡。在狸看来,此番行径皆是由于“枵腹长饥”,却成为笑柄,留下骂名。相比难登大雅之堂的狸,驴虽“鸣则惊人,技本止此”,却于“风雪桥上,载寻梅之诗翁。花雨村边,伴沽酒之醉客”[6]23。前典化用柳宗元《三戒》,后典则是将元代散曲家周德清的一组有关踏雪寻梅、茅店沽酒、驴背题诗的散曲剪裁融化。《兔先生传》中龟主簿口蜜腹剑,引《出师表》声称龙王“亲贤臣、远小人”,取用典故本义,极言龙王贤明,意在诱使兔先生入龙宫。李光庭的《虎睨》虽短小精悍,亦有典型的正用典故之例,文末言“民之毒焉(苛政)者,岂独泰山之妇而已哉”[6]49。“泰山之妇”是说孔子过泰山见有妇人哭于墓,她为避苛政宁可待在恶虎频出之地,孔子因此慨叹“苛政猛于虎”。《虎睨》写于朝鲜王朝时期,此时朝廷内部党争与士祸不断,大量文人士子惨遭屠戮。同时还有“壬辰倭乱”和“丙子之役”两场战争对朝鲜造成极大破坏,一时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由此《虎睨》承继孔子之叹,赋予虎以人格特质,辛辣揭露统治阶级对百姓的剥削与压迫,暗含对底层人民的深切同情。
典故的反用在动物拟人假传作品中亦比比皆是。在中朝交流中,宋代文坛的革新之气深深影响着古代朝鲜文人。这不仅体现为古代朝鲜作品取僻事入典,亦体现为将典故翻新出奇,“不规然蹈袭前人陈迹”[10]567。如韦庄《台城》中“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是说台城柳不顾人事兴衰与朝代更迭,仍葳蕤一如当年,而《鼠狱说》却将此句改为“伤心最是台城柳”,称其为“悲凉之言”。《桃花源记》中桃花本为美好的象征,隐喻理想社会中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狀态,却被贼鼠歪曲为:
秦民避苛政之酷,逃长城之役,扶携老幼,远入武陵。青山隔世,流水阻人,而惟桃花不念培植之恩,欲漏隐沦之踪。故泛清溪之波,引渔人之舟,以至归告太守,使人物色,所幸者不辨仙源,终未得寻之也。[6]25
在贼鼠口中,桃花是欲要暴露桃源之址的背信弃义之人,贼鼠不仅无视武陵人“忽逢桃花林”的偶然性与“欲穷其林”的主观能动性,还试图彻底解构桃花的美好形象,居心叵测。《郭索传》中,郭索因“家世有横草之功”被封官,文末太史公赞郭索“凛然有横草之气”。所谓“横草”即将草踩倒,典出《汉书》“军无横草之功,得到宿卫,食禄五年”[11]1343,本是说军队功劳甚微却加官进爵,为贬义。然而,由于郭索是只螃蟹,观其体型确是只可“横草”,文中取“横草”字面义,贬词褒用,别有妙趣。诸如此类用典起承转合,婉曲回环,读来或如珠落玉盘,富有美感,或是幽默诙谐,令人发笑。总之,典故正用有助于理解文意,反用则体现出古代朝鲜文人独特的创造力,正反兼顾,相映成趣。
(二)明暗交织,连珠合璧
在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典故的运用既可明引典故原文原义,又可“用事不使人觉”[12]156,可谓巧夺天工,自然天成。
明用典故者,必有明显的引用标志词,“明引的标志是标明后边或前边或自己的中间为引用语的词语或符号”[7]38,语意并取,照录原文,借典明事,以事抒怀。如《鼠大州传》中凭劳动致富的鼧南州被鼠大州部族洗劫而空之后,其中一鼠道:“古语云:‘明其为贼,敌乃可服”,直引《汉书·高帝纪》原句,可见鼧南州一族即使身陷囹圄,仍愿犯险探明实情再去报官,他们的老实忠厚与欺压他族、搬弄是非的鼠大州一类形成鲜明对比,讽刺意味跃然纸上。《虎睨》文末发议论:“扬子曰:‘虎哉!虎哉!角而翼者也。”[6]49明引扬雄《法言》,讽刺“苛政猛于虎”的黑暗现实。由上可见,明引直观地借古讽今,揭露并抨击朝鲜王朝的种种社会问题和不正之风。
暗用典故者,指将典故化为自己的语言,根据自身需要对前人句意加以整合,以恰当而曲折地表情达意。其效果诚如蔡絛于《西清诗话》中所言:“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4]98暗用于《鼠狱说》中最为明显。被贼鼠构陷的众物急于自辩,于是频频暗用典故,言语间比况自如,无斧凿之痕。如熊说自己“入人梦而叶吉”,典出《史记》,指周文王梦飞熊,而后得太公望一事;牛称自己有“齐城旧功”,取自《吕氏春秋》,是说宁戚喂牛于齐国东门外,待桓公出,扣牛角而歌;麒麟自述曰:“待圣人而出,孔氏绝笔而叹……韩公著解而赞。”是指孔子为麟哭泣,哀叹世衰道穷,韩愈以麟设喻,寄托不遇之悲。古代朝鲜仿照汉制,将官员依文武分成东西两列,谓之“两班”,两班为贵族阶层,属于统治阶级。居于统治阶层的两班们作威作福,剥削百姓,而他们内部则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尤其到了朝鲜朝中后期,两班贵族逐渐没落,其虚伪性和腐朽性更深入骨髓,于是文坛出现了不少讽刺两班之作,如通过虎与人的周旋讽刺百姓在两班制度下惨状的《虎睨》《虎穽》,直接痛斥卖官鬻爵、迂腐无能的封建贵族的《两班传》等。因此结合《鼠狱说》写作背景,可以推断出作品借熊、牛、麒麟、龙等被世人所赞美喜爱的动物形象,暗讽那些表面上标榜仁德道义,暗地里却做尽偷鸡摸狗之事的两班士大夫的表里不一和伪善面目。
综上可以看出,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明用典故能够较大限度地增加说服力,强化文章的批判色彩;暗用典故则恰似系风捕影,了无痕迹,通过修改冶炼,以简驭繁,使得作品含蓄深刻。二者沟通融化,使作品内旨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余意尽在不言中的深妙效果。
(三)单连共存,别出心裁
单用典故即为叙述一个对象,在一个句子或一个句群内只引用一个典故。连用则是在一句中驱遣数个典故。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鼠狱”以及“兔鳖传”系列用典单连共存现象尤为明显,给人以酣畅淋漓之感。
《鼠大州传》以楹上春联之语,连引佳句渲染美景:
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门无剥啄,松影参差。
名花未落如相对,桂客能来不费招。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对坐络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何来山色非烟淡,自在泉流不肥两。
岸草林花同寂寂,怪他游客也忙归。
云淡风轻近午天,访华随柳过前川。
停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6]11-12
古代朝鲜长期作为中国的藩属国,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尤其表现为对中国文学的接受与认同。唐诗宋词作为中华文化极富魅力的代表,是中朝文化交流的重要部分,也是古代朝鲜文人积极推崇效仿的文学体裁。《鼠大州传》楹联几乎全篇引用中国唐宋文人的诗文原句,“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出自魏野《书逸人俞太中屋壁》;“门无剥啄,松影参差”出自罗大经《山静日长》;“名花未落如相对,桂客能来不费招”出自陆游《自芳华楼过瑶林庄》;“茅檐相对坐络日,一鸟不鸣山更幽”出自王安石《钟山即事》;“云淡风轻近午天,访华随柳过前川。停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出自程颢《春日偶成》。这些出于不同手笔之句虽皆为写景所造,作者却并未一味蹈袭,而是将视听、俯仰、高低、动静有机结合,使之浑然一体,描摹出一个恍如仙境的世外桃源。
《鼠狱说》对典故的运用技巧已达到炉火纯青之境界,单用可使数句皆叙一典,连用可使多典熔于一炉。如“伏以天地是居,海运则徙,背广几千余里,不知其修,翮搏九万之天,亦有所待,初因巨鱼而化,反贻斥鷃之咍”[6]37,化用《逍遥游》中语句;“蚁则不过为一虫之微,而自开城廓,妄立国号,有若富有四海者,然猥越之罪可胜诛哉?”[6]40-41指《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所梦国度都是蚁穴。这些典故虽数句一典,却并未使人感到多言繁称,而有别出机杼之感。再如,“尧本大圣,而见而吠之。雪有何故?而惊而吠之。蠢且无知,乃如此也。况暗入秦,偷藏取狐裘,媚幸姬之心,托孟嘗之急”[6]26,连用“桀犬吠尧”“粤犬吠雪”与“鸡鸣狗盗”三典;“饥不馋于肥毛,宗元义而著说;病见丑于俗眼,子美悲而作诗”[6]35,连引柳宗元《鹘说》和杜甫《义鹘》。通过《鼠狱说》中典故的单连并举,一方面可一窥作者林悌的语言功底,另一方面可见其对中国典故之熟稔,即便是那些在中国都甚是冷门的古言古事,也在其笔下举重若轻,流转自如。
《兔公传》与《兔先生传》亦是典故频出,异彩纷呈。此二文所讲皆是东海龙王病入膏肓,唯兔肝可医,龟为其骗得一兔,兔机智逃脱一事。在用典方面,《兔公传》多取唐前之典,《兔先生传》中典故则不隶古言今事。以龟劝兔公这一情节为例,《兔公传》中龟主簿主要用恐吓法,如曰:“世界之人皆欲爱其毛,而食其肉……虽有贲育之勇,苏张之辩,岂能图生乎?”[6]62龟主簿用战国勇士孟贲、东汉将领夏育以及凭合纵连横之策驰骋七国的苏秦、张仪类比兔公,以使之恐惧,随他入海。《兔先生传》则更为高明,龟主簿抓住兔的逐利之心,连用百里奚于市井发迹、姜子牙钓鱼引文王、侯嬴做监门小吏时信陵君为之执辔之典,打消兔先生疑虑。这些典故反映出古代朝鲜内部沽名钓誉、追名逐利的现象蔚然成风,善意地讽刺了市井百姓为功名利禄不顾一切的庸俗一面,将各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通过讽刺幽默的形式加以艺术化再现,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1]439。
综上所述,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融入了大量中国典故,用典技法娴熟,举重若轻。这些典故的运用为文章增添色彩,极大程度地丰富了文章的内涵,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典故积淀了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也是作家感情流露和思想表达的一种途径。”[2]393本文通过对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中丰富的用典内容以及多样的用典方式展开深入挖掘,探析其用典特色,从中反映出古代朝鲜文人对中华文化的深刻理解和灵活运用。古代朝鲜动物拟人类假传作品的用典,是对中国以文为史、以文为戏文学传统的承继和发展,也是对中华文化的接受和转化的具象化呈现,既有表达作者思想情感的用典目的,也有增强作品艺术效果的用典效果,体现出古代朝鲜作家“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熟悉和认同”[13],反映了古代朝鲜文人的中华文化素养和文学创造力。对其用典特色加以探析,有助于了解古代朝鲜假传作品的发展态势及其与中华文化的深厚渊源,从而进一步阐明中华文化对于东亚汉文化圈的强大辐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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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莫 华】
An Analysis of the Typical Features of Animal-anthropomorphism Jia Zhuan Works in Ancient Korean
SUN Huixin,WANG Tongt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Dalian University,Dalian,Liaoning 116622,China)
[Abstract] Animal-anthropomorphism Jia Zhuan works in ancient Korean draw on ancient Chines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allusions, which can be said to be great. In Volume 6 of The Complete Collection of Korean Chinese Novels edited by Lin Mingde, there are 15 animal-anthropomorphism Jia Zhuan works. The content of its allusions covers a wide range of topics. The fusion of citing classic methods is natural. The use of allusions in animal-anthropomorphism Jia Zhuan works reflects the deep understanding and skilled mastery of Chinese culture by Korean literati. This not only enriches the content and form of the works, but also helps to express the meaning and main idea of the works. This is a continuation and innovation of Chinese literary tradition and a treasure in the history of Korean literature, worthy of research and appreciation.
[Key words] ancient Korea; animal-anthropomorphism; contents of using allusions; methods of using allusions; features of using allus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