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叙述中的时间与空间
2024-05-29白溢阳孙基林
白溢阳 孙基林
摘要:事件是世界的基本要素,是具体的、流动的实在。于坚是“第三代诗歌”的代表人物,“事件”在其诗学思想中占据重要地位。于坚以事件作为诗歌构成的基本元素,力求在诗中展示时间和空间的绵延,并以事件的发展历程探寻某些存在。本文以“事件”的视角切入,试图通过解读诗歌文本中时间的流动与空间的转换,探讨于坚诗歌所反映出的现在性和过程哲思。
关键词:于坚;事件;叙述;时间;空间;意味
于坚是第三代诗歌的代表人物,他自觉以日常生活为题材进行口语化的写作,并不断进行诗歌本质的探索。八十年代之后,于坚“更加重视语言,更重视语言本身的还原,使一个词能在它本来的意义上使用”,并提出了“拒绝隐喻”的诗学观念,有意识地在诗中引入叙事性元素。其后,于坚有意识地“对日常生活经验进行深入的描述”1,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就是他的“事件”系列诗歌。“事件”在于坚的诗中承担着重要功能,于坚有一部分诗歌是直接以“事件”命名的,如《事件:装修》《事件:挖掘》《事件:铺路》等;除了这些直接命名为“事件”的诗歌,还有许多诗歌在题目上直接描述了事件的内容,如《那时我正骑车回家》《有一回、我漫步林中》等,都能看出是对日常生活中事件的记叙。动态化的事件描述成为了于坚书写日常生活经验的表达方式。“事件”是于坚诗歌在内容层面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诗歌结构上也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单元。如巴迪欧所说,“事件乃是变动本身”,于坚的诗歌呈现出一种动态的事件流变。在描述事件时,于坚善于捕捉事件发生的瞬间和细微的发展变化,运用大量的动词叙述事件内部事物的行动状态,注重时空的同时移动,造成强烈的动态感。
关于“事件”与“事件诗学”,中国古代文论中有很多与此相关的描述,比如“缘事而发”“理、事、情”“歌诗合为事而作”等,“事”都在指涉客观发生的事。由此可见,事件在中国古代诗歌传统里承担着重要的功能,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中国总体上有一个遮蔽和轻忽叙述维度的诗学传统,自古以来便以抒情诗作为文学的正宗相标榜”,2诗的抒情性成为本质,抒情也更引人关注,而事件的叙述性则相对被轻忽。于坚曾在采访中提到,中国传统文化对他是“一种民间的、地下的影响”;而西方对他更多的是“方法上的影响,提供一种理性的思维,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形式”1。因此,西方具体而又具系统性的“事件”理论则对他的诗歌创作实践产生了更为显著的影响。
西方的“事件”理论从哲学领域转化而来,在不断地阐释和解构中进入了文学的视域,进而又发展到叙述学这个特定的学科范畴中,成为研究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切入点。怀特海在著作《自然的概念》中对事件视角下的时间和空间进行了比较系统地阐述。“事件的流变和事件的相互扩延,在我看来是性质:时间和空间作为抽象的东西就是从其中产生的。”2怀特海认为,事件是具体的、唯一的,它是自然中实际发生的东西,是一个时空连续体。宇宙中最主要的单位是事件,这是一个在时空中发生的事实,事件带来的是流动的绵延,即使进行无限的划分,最小的本质也仍然是事件,最小的时空也仍然是绵延,因此事件具有时间上的绵延性和空间上的扩展性。怀特海坚持时间和空间并非独立的而是相互联系的,他把时间、空间都看作是一种扩延,从而把事件转化成一个活动的过程。
过程是一个变化,一个发展,从而事件必须以时间序列或时间先后顺序为其先决条件。事件本身在一定的时间内,以一定的秩序出现。3而当事件进入到文学的领域,叙述时间和叙述空间便出现了“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故事空间”与“话语空间”的区别。诗人为了叙述事件、建构情节,常常在话语层次上“任意”拨动、调整时间和空间,时间和空间的绵延和变化使事件的发生立足于诗人此时此地的生命体验之中。以于坚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及其之后的诗歌写作,便大都进行一种“事件化”的叙述抒写,在把握事件的动态和过程的绵延中深入日常行为和体验,从而呈现和表达诗人对外部世界的感受与内在世界的认识。由此亦可见出,事件往往是“从某一状态向另一状态的转化”,它强调的一种动态性和过程性,作为第三代诗人的于坚,看重这种事态的转化和过程的绵延,与传统意象诗学观念不同,他无意在诗中进行意象化描写,反而对其进行消解,在对隐喻的拒绝中使得这种事件化的叙述成为他诗歌中占主要地位的表达形态和方式。
一、叙述时间的流动
在叙述类诗歌中,事件的存在是由无数瞬间流动绵延而形成的一个过程。正如同怀特海的观点,即使是最小的时间单位也是一段的,是绵延的而不是瞬间。《现在的哲学》中提到,“绵延是一个现在持续不断地过渡到另一个现在的过程。”4于坚将这种理念融入了他的“事件化”写作中,他在事件叙述的时间处理上随机而变,对诗歌的时序和时距灵活处理,将日常生活诗化的同时,展现出一个在时间上具有强大容量的诗歌世界。于坚以事件作为基点,试图用潜在的时间来诠释自己的过程意识,并借由事件的发展过程来证明某种存在。
1.叙述时间的时序倒错
诗歌是高度强调艺术处理和形式加工的文类,因而建构了更为复杂的时间环境。于坚的诗歌往往出现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的不对等现象,事件发生实际上所需要的故事时间往往很长,而于坚叙述事件的话语时间却很简短。话语时间远远短于故事时间,必然会产生时间压缩和时间倒错的现象。于坚的视觉捕捉能力极强,他善于将绵延流动的时间投射到静态的参照物上,从而展现出独特的审美性。《一只充满伤心之液的水果》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展现出时间的流动:
一只充满伤心之液的水果 搁置在清晨的桌面上
塞尚的白桌布 野兽们梦想中的钻石
阳光旋转 搬动着影子 让它青色的一面向着光源
紅色的一面在黑暗深处 绿色的一面在镜子中1
时间的变化转化为影子的变化,随着影子的移动,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变得可见可感。诗人呈现给读者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微小片段,通常情况下,阳光的位置发生很明显的转动,才会发现被“搬动”的影子,于坚把半天甚至一天的变化压缩到短短一句话中,诗歌的话语时间与故事时间出现较大的裂隙,由此产生张力,带动诗歌向前发展。这种叙述方式也体现在诗歌《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中:
一直为帽子所遮蔽 直到有一天
帽子腐烂 落下 它才从墙壁上突出
那个多年以前 把它敲进墙壁的动作
似乎刚刚停止 微小而静止的金属
露在墙壁上的秃顶正穿过阳光
进入它从未具备的锋利
在那里 它不止穿过阳光
也穿过房间和它的天空2
诗人在前两句描写的是帽子掉落的当下,从第三句开始,时间回溯,诗人描写这颗钉子在“多年以前”被“敲进墙壁”的动作,却“似乎刚刚停止”,诗人用倒叙的表现手法,省略了钉子“为帽子遮蔽”的这些年,把“多年以前”视为“刚刚”,造成一种时空上交错扩容的艺术效果。这颗钉子是静止在墙上的,但是诗人却关注它“正穿过阳光”的瞬间,同样也是将动态流动的时间投射到静止的钉子上,使诗歌文本的现场感和现在性得以强化。由时间的具化引发瞬间的存在与被感知,当下的意义和价值得以体现。同时,时间量度本身具有不确定性,于坚有意对时间进行模糊处理从而使诗歌超越了时间限制而获得了纵深感。
2.叙述时间的时距效应
陈仲义在点评于坚的诗歌时指出:“于坚的《事件》系列,在事件的进程中,通过切片方式,于单位时间内放慢时速,进而凸显事物的纹理:一次《翘起的地板》,一次《啤酒瓶盖》的下行过程,对一个雨点的观察,一次杀鱼的展开……通过过程的切片放大,让人感受事件的表象,也由此走进事件的真相。”3于坚在诗歌创作中力图打破时间的线性规律,他将现在的时间无限扩展,使事件的发生和发展变得无限缓慢。在时距上话语时间无限大、故事时间接近于零的停顿,聚焦了事件过程中他想要强调的细节,并加以最大限度地放大,赋予它一种场景的充实感。在《铁路附近的一堆油桶》这首诗中,于坚对火车经过汽油桶的瞬间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描述:
看不见任何内部 火车途经此地
只是十多秒 目击一个表面的时间
在此之前 我的眼睛正像火车一样盲目
沿着固定的路线 向着已知的车站
后面的那一节 是闷罐子车厢
一群前往汉口的猪 与我同行
在京汉铁路干线的附近 我的视觉被某种表面挽救
仿佛是历史上的今日 文森特梵高
抵达 阿尔附近的农场
我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堆汽油桶 是在后来1
火车经过这堆汽油桶,只用时短短十多秒,但是诗人却把这十多秒的事件无限延伸,连接起了过去和未来。“在此之前”,“我”的眼睛是盲目的,对火车途经的景物毫不关心;在此之后,“我”才意识到,刚刚经过了那堆油桶。这个事件的发展过程非常具有连贯性,诗人以一种缓慢的方式叙述出来,在具体的细节中把握事物的存在。在另一首诗《下午一位在阴影中走过的同事》中,于坚在刻画事件细节时所体现的过程意识和时间意识也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诗由诗人偶然看到同事的一个动作细节所引发的过程,时间相较于上一首诗更短,全程只有五秒:
这天下午我在旧房间里读一封俄勒岗的来信
当我站在唯一的窗子前倒水时看见了他
这个黑发男子 我的同事 一份期刊的编辑
正从两幢白水泥和马牙石砌成的墙之间经过
他一生中的一个时辰 在下午三点和四点之间
阴影从晴朗的天空投下
把白色建筑剪成奇怪的两半
在它的一半里是报纸和文件柜 而另一半是寓所
这个男子当时就在那狭长灰暗的口子里
他在那儿移动了大约三步或者四步
他有些迟疑不决 皮鞋跟还拨响了什么
我注意到这个秃顶者毫无理由的踌躇
阳光 安静 充满和平的时间
这个穿着红衬衫的矮个子男人
匆匆走过两幢建筑物之间的阴影
手中的信 差点儿掉到地上
这次事件把他的一生向我移近了大约五秒
他不知道 我也从未提及2
这首诗开题用两句诗简单交代了时间地点和事件起因,从第三句开始事无巨细地交代同事的外貌细节和动作细节、所经过的地点细节和时间细节。于坚通过个人精微的生命体验将五秒钟的事件拉长、扩张,男人“踌躇”和“匆匆走过”的细微转换中有进一步将时间拆分揉碎之感,再加之以细节的填充,时间的密度被极大地增强。在这条“狭长灰暗的口子”里,诗人在客观呆板的物理时间序列之外生成意趣盎然的情态与体验,时间的延宕生成与扩大了诗歌之境。
于堅在诗歌创作中重视展现自然的连续性、延展性、现实性、关联性以及外在性,并通过对“正在发生的事件”的描述,使诗句暗含了时间量度。他将细微事件之间的逻辑关联用动态的流动体现出来,诗歌中的时态交错、时距和空白设计、时间意象的重复、阅读时长的效应等表征使叙事时间呈现多样化特征。因此,事件叙述所体现的日常性,也可以称之为“正式的现实性”,就是由时间流动和绵延所构成的现实过程。从时间上说,它既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它在当下也即“此时”;而从空间上说,它既不在前面,也不在后面,或左边、右边,总之它就在眼前、脚下或者“此地”。3
二、叙述空间的转换
怀特海认为,事件是最具体的终极事实,在时间的侧面上是绵延而非瞬间,在空间的侧面上是体非点,从而使“事件”的时空体系更加直观、具体。事件的发生离不开场景,因此空间也是事件叙述的一个重要载体。在进行空间叙事时,不可能脱离时间这一重要维度,同样的,时间也不可能脱离空间而存在于叙事之中,时间和空间不可分割,时空一体性是所有叙事的底线。在于坚看来,“‘诗是动词,是“语言自身的运动,诗人操作与控制的过程。”1他在叙述事件时讲究时空并重,通过具体事物的位移搭建一个立体的空间,将时间逻辑和时间框架隐于空间之后,呈现出动态化的客观事件。诗歌中所描绘的事件同时在时间和空间中延展,空间的凝聚、扩展和转换展现了事件的状态转变过程,时间在空间的变换中流动,造成了一种四维的动态效果。
1.叙述空间与心理
空间叙事中的心理,总是与知觉、感觉联系在一起的。空间与心理的桥梁,是认知。“心理空间”是指“一个内部、主观的空间,也是人的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2。于坚在进行诗歌的空间建构时,善于从小处着笔,将诗歌的画面由近及远地移动,在这个过程中放大叙述者的知觉和感受,搭建起空间和心理的桥梁,打通现实空间和心理空间的边界,从而使诗歌的空间得以无限地扩展和绵延。在《事件:停电》中,于坚强调“我们熟知一切 停电之前 停电之后 一样的”,并在黑暗的环境中再现房间的布局:
顶上吊灯 脚下地板 左手左边 右手右边
床在房间深处 靠窗放着 旁边是梳妆台和镜子
箱子放得最高 鞋最矮 食物在橱柜里 电视报告新闻3
诗人的视觉在黑暗中丧失,只能通过记忆呈现出心理空间事物,随后他开始尝试用触觉感知现实空间,将物体存放的地点与自身存在进行了联结:
伸出左手 可拿到止痛片和热水瓶 水杯和香烟
伸出右手 能碰到桔子 糖缸和杂志 再伸直些 有火柴
跨前半步 这个长物件必是沙发 顺势而下就安抵软垫
后退一点 墙根的空处 位于一米八高度的是相框4
诗人用“伸、拿、碰、跨、抵、退”等动词夸张了事件发生的全过程,小心地测量心理虚幻距离与实际物理空间的差距,记忆和触觉的一致性打通了心理空间和现实空间的壁垒。作者后半部分把叙事对象集中在断电之后的内心世界,使其空间的想象力得到了极大的拓展。诗人的心理空间逐渐延伸到房间内较远的地方,最后抵达“挂历上八月的公狼”,当诗人由于黑暗无法确定公狼的位置和存在而感到错觉和恐惧时,时间和空间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绵延,由现实世界扩延到了诗人的精神世界。而在诗歌《在深夜 云南遥远的一角》中,诗人同样用大量的笔墨详细地描绘了事件发生的过程。
在深夜 云南遥远的一角
黑暗中的国家公路 忽然被汽车的光
照亮 一只野兔或者松鼠
在雪地上仓皇而过 像是逃犯
越过了柏林墙 或者
停下来 张开红嘴巴 诡秘的一笑
……
在公路边 幽灵般的一晃
从此便没有下文5
诗人借助空间的透视原理展现了一只兔子在雪地上仓皇逃离的过程,兔子从眼前逃跑直至消失的一点,指向一个未知的空间。兔子的突然出现和消失,制造出虚实交融的蒙太奇。诗人控制兔子和叙述者之间的距离,对读者心理空间的构建情况进行预判,随着兔子的快速移动,诗歌时空的纵深感得以加强,读者在阅读时会根据个人体验自动弥补时间和空间的空白,从而建构出一个无限延展的时空。
2.叙述空间与叙述视角
怀特海曾提到,自然以一个连绵不断的整体存在于时空之中,知觉者在感知事件时,并非以一个全知者的姿态从高处审视,也并不能以主观意识进行干扰,而是与所知觉的事物平等地存在于同一个时空范围中。这种叙述视角被热奈特称为“外聚焦”,叙述者的视野具有局限性,像一台摄影机一样,以一种相对客观的角度呈现每一个事件,从外部提供人物的行踪和周围环境。1于坚说“一首好诗必然创造出一个场”,事件呈现出了一个“场”的空间,在对这个空间进行观照时,于坚时常呈现出的是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客观化的叙述事件。比如在《事件·装修》中,“从这道门到那道门 要经过洗脸架和痰盂/在笔筒和花瓶之间 依次是墨水、砚台、文竹”2,诗人对空间内的陈设始终保持着客观的态度,而至于“黄橱柜为什么要放在这里 为什么有一只脚是断的”,诗人没有揣摩物象的内涵和意义,也没有对此发表自己的主观看法,只是说“只有睡在郊外青山中穿马褂的外公知道”3。同样的,在长诗《0档案》中,诗人放弃全知叙述者的视角,作为事件外的第三人称叙述者,旁观“他”的上班环境,冷静地呈现情景的转变,诗句不带有任何情感倾向:
建筑物的五楼 锁和锁后面 密室里 他的那一份
装在文件袋里 它作为一个人的证据 隔着他本人两层楼
他在二楼上班 那一袋 距离他50米过道 30级台阶
与众不同的房间 6面钢筋水泥灌注 3道门 没有窗子
一盏日光灯 四个红色消防瓶 200平方米 一千多把锁
明锁 暗锁 抽屉锁 最大的一把是‘永固牌挂在外面
上楼 往左 上楼 往右 再往左 再往右 開锁 开锁
通过一个密码 最终打入内部 档案柜靠着档案柜 这个在那个旁边
那个在这个高上 这个在那个底下 那个在这个前面 这个在那个后面4
诗人用大量的动词和极其精细的数字描绘了档案室的位置,事件的呈现从存在转向了过程,空间随着视角的移动逐渐展开,呈现了一个压抑窒息的环境。这种镜头感能够使读者依照诗歌叙述的顺序在头脑中想象、勾画,并随之进入诗歌空间,从而给读者以极强的代入感,进而更易调控读者的情绪。
在诗歌《兵马俑博物馆》中,于坚同样使用了摄像式外视角的空间叙事,前半部分罗列了几十位历史和现实中的人物鱼贯进入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馆,然后用短语呈现了现场的状态,“指指点点 交头接耳 摇唇鼓舌/手机 解说词 麦克风 外国语/旁白 秦腔 普通话 呼风唤雨/激扬文字 制造出巨大的喧嚣/那些秦俑闭着嘴 目不斜视/沉默着/三万大军 没有一块舌头”5,下半部分设置了无边际的沉默,通过独特的断句和分行方式来表达特殊的空间特征,“沉默者 沉默着沉默着 沉默着”整齐排列,最后“我们张口结舌 解散”。“沉默者 沉默着”的语言排列形式犹如整齐划一的兵马俑,由语词物质层面所编织出的“图像”的视觉冲击力跃居首位,在视觉上带来强烈的空间感受。怀特海说,“事件是二元关系的场地”1,在时空一体的场域里,于坚将事件从“鱼贯而入”一直描写到“解散”,空间的转换过程也隐含了时间的流动。
“任何一个事件都既是时间维度的存在,又是空间维度的存在。如果仅强调前者而忽视了后者,无疑是对事实的歪曲,对真实性的遮蔽。”2于坚的空间叙事就是在“事件”的参照下,通过对时空的变化来传递自己的过程思想。空间的转换是一个载体,通过心理空间的建构、叙述视角的客观化呈现,承载诗人思考的过程和自我表达的投射,从而形成了于坚诗歌独特的空间叙事节奏。正如于坚所说,“诗是为了让世界在语言的意义上重返真实(存在)的努力,在这里,‘返的过程就是诗被澄明的过程……存在,就是在途中。诗就是在途中,途中就是能指或命名呈现的过程。”3
三、“事件”叙述中的时空意味
朦朧诗及之前的诗人热衷于对宏大历史的隐喻性发掘,这也必然导向对过去或者未来的向往与憧憬,于是,个体生命深陷于对过去与未来的双重幻觉之中,呈现出一种非存在的状态。这种历史循环的时间或现代主义线性的时间观正是第三代诗人努力反叛的。第三代诗人往往描写“正在发生的事件”,立足此时此地的生命体验,质疑过去(历史)与未来(理想)那种循环或线性时间,体现出一种注重现在时的瞬时状态的后现代时空观:时间压缩于“现在性”的“此在”,具有了空间的特性;它告别传统、历史的规定性与连续性,不再是一种纵向的时间延展,而是一种具有多维度的、充满断裂与裂缝的空间存在。因此,后现代时空意识往往表现为“此在性”,即“‘现时的‘在与‘现地的‘在”,只有“抓住眼下每一个可供感觉栖息的时刻,才能真正去体验‘此时此地的生命过程和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之旅”。4
于坚认为“当代诗歌写作真正的现代性是对‘无的重建,对时间的重建”。面对非永恒的线性时间带来的种种弊端,面对“新的经验”,“我们必须再造时间”5。于坚的诗向我们呈现的时间观不再是面向未来、前进、断裂、急速的线性时间,而是面向自然、当下、后退、缓慢的非线性时间,不再是单向度的、一维的时间维度,而是多向度、立体化的时间维度。事件作为于坚对日常生活的“闪存”,储存着太多日常生活碎片,观察一个雨点的一生、在牙科病室写诗、林中漫步、早晨刷牙、公园晨练等等,向我们展现一个多面立体的于坚生活思想全貌的同时,也向我们呈现了日常自然时间观视角下生活的多种形态,悲伤、快乐、虚无、矛盾、缓慢、平静等,它们都是真实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当下。于坚在事件叙述中对时间进行各种暂停、转换、延伸、变速,在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庸常中发现当下和瞬间的诗意,时间也因此转化成有内涵、有形态、有意义的审美对象,由此寻绎出时间的多种向度和可能性。
空间是事物存在、事件发生的又一根本体坐标,与时间一起为事件定位。与缺少历史与理想关联的、当下的“现在性”时间相照应的是“此在”空间中的事、物、人。空间作为一种文学建构的方式,是由主体参与建构的实在与想象的复合。由于自身听力上的一些异状,于坚对于非声音系统的时空更为敏感,现实世界通过感官投射到他的内心,超过了形体的障碍和约束。现实空间和心理空间的连接与融合,搭建了一个可以无限延伸的时空场域,“当下”“瞬间”的日常在空间形式的聚合中成为一个整体,构成了具有诗性的存在语境。“时间的空间化”和“空间的时间化”是于坚强调事件“现在性”状态的手段,他企图通过客观的事件呈现“重建日常生活的尊严”,建立起时间和空间纵向的深度和横向的广度。
于坚作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人物,他关注的主要是个体生命体验当下的行为动作和瞬时感受,用事件本身来传达某种思想、情感或者理念。事件与其一切的过程、脉络有关,与其一切具体的细节有关,因为在许多微小的事件之间均有着逻辑上的关联性,这种关联性是需要动态的流动体现出来的。然而在另外的很多诗人那里,在他们通过诗歌语言来传达自己的宇宙观的时候,容易忽视流动性,往往用一种稳定的、静态的视角去描写事物。比如臧棣的《咏物诗》描写松塔:“窗台上摆放着三个松塔/每个松塔的大小/几乎完全相同/不过/颜色却有深有浅”1。我们难以明晰地看到这些诗句中有一种“时间量度”和“空间向度”,它们更倾向于用一种稳定性来表现事物的永恒属性。而于坚则突破了这一点,他把某种存在即使永恒性置于不可逃脱的流动性之中,也就是说,在时间和空间的流变中发现永恒。相对于现代主义诗歌所倡导的宏大历史或者理想主义线性时间,日常生活所固有的零碎、断裂、凡俗与当下性等特性,使得于坚诗歌对日常生活中的人、事、物的时间和空间书写显得尤为真实、恰切而多维。
阿格妮丝·赫勒在《日常生活》中指出:“日常生活在其中进展的时间,同它在其中发生的空间一样是以人类为中心的。正如日常生活总是同个人的‘此地相联,它也同个人的‘此时相联。现在是日常生活发生的参照系。”2于坚要解构的是在现代主义线性时间观基础上的隐喻文化,而要建构的是以日常生活形态出现的此时此地的存在。因此,于坚的诗总是在叙写局部、具体、细节,或者直接呈现日常生活中的事件本身。于坚曾经在《棕皮手记》中表达过,诗不思考,诗本身就是一切。他主张还原,不想让诗歌承载本不属于它的东西,但是他把权力交给了读者,从他的“事件化”叙述中,读者能够看到时间与空间的无限延展性,从而完成诗歌对存在本身的还原。
于坚在《拒绝隐喻》一书中说:诗歌所歌咏的“不是兰波们所谓的‘生活在别处,而是大地上诗人们置身其中的生活世界”3。事件的诗性叙述是一个于日常事物中体验、发现和呈现的艺术,也是于坚“回归事物本身”的主要手段,呈现了他独特的诗学观念。时间性在叙述诗学研究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但同时叙述研究中也存在一个空间维度,诗歌叙述中的时间性和空间性形态,共同形构了叙述诗学的时空思想和过程哲学。
此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诗歌叙述学的中国传统、西方资源与当代诗歌写作生态研究”的阶段性成果(21YJA751021 )。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东大学诗学高等研究中心
1 于坚、陶乃侃:《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2 孙基林:《有关事件与事件的诗学:当代诗歌的一种面相与属性》,《文艺评论》,2016年第6期。
1 于坚、陶乃侃:《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2 [英]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自然的概念》,张桂权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
3 [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49页。
4 [美]乔治·赫伯特·米德:《现在的哲学》,李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0页。
1 于坚:《于坚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页。
2 于坚:《我述说你所见:于坚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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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郑观竹:《现代诗300首笺注》,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3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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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孙基林:《有关事件与事件的诗学:当代诗歌的一种面相与属性》,《文艺评论》,2016年第6期
1 于坚:《拒绝隐喻:于坚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
2 方英:《小说空间叙事论》,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页。
3 于坚:《我述說你所见:于坚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页。
4 于坚:《我述说你所见:于坚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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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7页。
2 于坚:《我述说你所见:于坚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68页。
3 于坚:《于坚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
4 于坚:《我述说你所见:于坚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96页。
5 于坚:《我述说你所见:于坚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53页。
1 [英]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著,张桂权译:《自然的概念》,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75页。
2 龙迪勇:《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江西社会科学》,200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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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孙基林:《中国第三代诗歌后现代倾向的观察》,《文史哲》,199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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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臧棣:《骑手和豆浆:臧棣集1991-2014》,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08页。
2 [匈]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258页。
3 于坚:《拒绝隐喻》,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