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及《学衡》对西方汉学的翻译:知识翻译学视角
2024-05-29姜筠
姜 筠
(武汉大学,武汉,430027)
0. 引言
20世纪上半叶,我国学者对汉学研究兴趣浓厚,不仅搜集、整理了当时汉学研究的资料信息,还翻译了许多相关论著。吴宓(1894~1987)正是其中一位学者,他长期关注西方汉学,由其主编的《学衡》(1922~1933)也为学界贡献了九种汉学研究著述汉译。针对这一翻译现象,翻译研究的语言或文化视角很难充分解释,而将翻译的本质界定为知识行为的知识翻译学,为理解吴宓及《学衡》对西方汉学的翻译提供了有意义的角度。
知识翻译学将“翻译”定义为“跨语言的知识加工、重构和再传播的文化行为与社会实践”(杨枫 2021:2);此处“知识”的意涵较宽泛,指“人在生活实践中获得的对世界的认识与经验”(杨枫 2022:1),它具有“地方性”“历史性”和“流动性”(蓝红军 2022:37-38)。本案例中,西方汉学知识是西方人在特定时空中对中国各方面的认识与经验,具有鲜明的“地方性”和“历史性”。它们没有停留在西方,而是在20世纪初经由翻译等方式流入中国,与中国本土经验发生对话,且产生了不同于其在原知识背景中的影响。将这一过程描述为一场跨语言的知识加工、生产与传播是极恰当的。
作为一种研究方法,知识翻译学引导研究者“聚焦地方性知识向世界性知识的生产变迁,把翻译置于不同知识共同体的历史视野和格局下考察,科学分析不同语言面对不同知识如何选择、加工、改造的实践和经验及其语言转换、概念生成等知识生产和传播的文化背景、社会条件和政治环境;探究跨语言知识加工、重构和再传播的行为、关系、运动和规律”(杨枫 2021:2)。据此,本文力求回答以下问题:第一,地方性的西方汉学知识为何进入吴宓的视野?吴宓采取了哪些方式迁移知识?第二,《学衡》译者翻译了哪些汉学知识?外来知识与本土经验产生了怎样的交互?如果翻译是“话语重构”与“价值创造”(覃江华 2022:61-64),那么《学衡》的译者重构了什么话语?创造了何种价值?
1. 吴宓与西方汉学知识的引介
首先,吴宓对汉学研究的兴趣与他的交游有关。交游大致始于1925年7月,彼时吴宓自东北大学转任清华,有机会结识了许多当时旅居在京的汉学家,如庄士敦、刚和泰、戴闻达等(吴宓1998a:30,38,63,125,147);《学衡》对西方汉学的翻译也始于这一时期。1930年,吴宓游历欧洲,特地拜访了亚瑟·韦利、伯希和、马若瑟等汉学家(吴宓 1998b:167,196,297-300),探讨中国学术、东西方文化之特征等问题。此外,清华图书馆丰富的图书资源让吴宓有机会阅读国外汉学研究期刊,掌握研究动态(吴宓 1998a:74)。这些来往交流与文献资料为吴宓了解和译介西方汉学提供了客观便利的条件。
其次,作为外国语言文学的学者,吴宓时常注意在教学中引介汉学知识。大学是知识生产与传播的重要场所,学术课程也是培养和训练知识生产者的主要方式之一。借助大学讲坛,吴宓将汉学知识纳入中国高等教育课程内容,影响了学生的知识结构与学术兴趣。“世界文学史”是吴宓从教生涯中最重要的课程之一,授课大纲中有一章为“中国文学”,23种参考书目中,有9种是西方汉学家的翻译作品或研究成果(吴宓 2020:146-147)。担任清华国学院主任期间,吴宓为国学院丛书制定体例,明确提出要将“西方学者研究中国学术事物所获结果,刊印专书”,并“选欧美东方学家及汉学家之重要著述,而译成国文”(吴学昭 2014:53);其得意弟子张荫麟与梁敬钊便在其组织下为《学衡》贡献了相关译作。这正是借助了教育、翻译与传媒的力量来促进汉学知识的生产、传播与流通。
再次,择取汉学知识时,吴宓尤其关注该学者的研究方法,主张从欧美学者研究东方语言及中国文化之成绩中学习研究之道(吴宓 1925:1)。以吴宓着重译介的德国汉学家利奇温(Adolf Reichwein,吴宓译其名为雷赫完,今通译利奇温)为例,利奇温认为,许多研究《道德经》的德国汉学家只关注译本中的字词句,而不去思考翻译承载的文化交流现象,部分学者甚至不明白《道德经》为何在西方引发巨大的阅读热情,这背离了研究的真正目的(利奇温 1926a:4-5)。就研究方法与问题意识而言,吴宓与利奇温所见一致。在吴宓看来,考据派“以科学之法术施之文章”非研究正轨(吴宓 1922:5);对汉学巨擘伯希和也颇感失望:“虽佩其记诵考据之精博,”但终究只是“一考据家”(吴宓 1998b:196)。吴宓心中理想的研究之法是“以哲学及历史之眼光,论究思想之源流变迁……而尤注重文章与时势之关系”(吴宓 1922:5)。因此,利奇温的专著《十八世纪中国与欧洲文化的接触》(ChinaandEurope:IntellectualandArtisticContactsintheEighteenthCentury)基于史料,描述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变迁,特别是中国文化与欧洲时势之间的关系,尤受吴宓青睐。
最后,引介西方知识时,吴宓并非直接挪移,而是保持反思。1924年初,吴宓翻译了英国文学史家威廉·李查生(William L. Richardson)与杰西·渥温(Jesse M. Owen)合著的《世界文学史》(LiteratureoftheWorld:AnIntroductoryStudyofWorldLiterature)的部分章节,其中有“中国日本文学”,他在译文旁特作按语:“此节论中国文学,多有事实不合或议论欠通妥之处。今均不改正,以存其真,藉觇西人知识如何也”(李查生、渥温 1924:15)。吴宓表明“存真”是希望读者认识到西方知识的局限,此策略蕴藏的是他拒绝全盘接纳“西人知识”的用心。提到西方学界的中国文学叙述,翟理斯(Herbert A. Giles)在1901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号称世界上最早的中国文学史,在当时也颇具影响。尽管内容欠佳,吴宓仍将其收入了“世界文学史大纲”的“中国文学”参考书目中(吴宓 2020:146)。吴宓知道,外国学者对中国文学的书写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误读或曲解,但翻译《世界文学史》和介绍《中国文学史》的目的都不是传播真理性知识,而是引发读者思考。吴宓此举恰呈现出西方知识的地方性与历史性,或可对西方知识,乃至整个西方进行“去魅”,更鼓励后辈专心研究本国文学传统,努力向世界贡献中国学者的知识。
总而言之,吴宓对西方汉学兴趣持久,他与汉学家的交流带来了翻译的契机,他对中国学术未来发展需要也有谨慎思考。西方汉学知识不同于其他类型的西方知识(如西方文学),它是西方学者对中国的观看与直接叙述。汉学研究的翻译也因此不同于文学翻译,其知识属性格外突出,远甚于语言性、文学性和文化性。在吴宓看来,汉学知识虽非真理,却能提供观看中国本土知识的“他者”视角,有益于国人在世界范围内重新评价中国知识,对中国现代学术发展有可贵的借鉴价值。吴宓借助教学、翻译、传媒等方式来迁移转化特定的西方汉学知识,以期介入中国现代知识体系的建构。
2. 《学衡》与西方汉学知识的翻译
《学衡》翻译的九种译作中,两个议题格外突出:其一,西方汉语观;其二,对孔老学说的阐释。下文重点考察相关的四篇译作,探讨外来知识与本土经验的对话,译者对知识的加工,以及知识翻译中的话语重构与价值创造。
2.1 翻译西方汉语知识以回应语言改革议题
吴宓关注西方汉语知识的直接原因是新文化运动中的语言改革议题。为尽快实现现代化转型,傅斯年、钱玄同等学者提出改革语言;他们相信要改造中国,必要先改造汉语(汉字)。在这一逻辑中,“因”是富强国家和启蒙民众的愿望,“果”是语言改革。但为什么中国的社会改造必定要从改造语言开始?国家的现代化为什么必须首先是语言的现代化?促成该因果链的关键因素之一正是西方汉语知识。如童庆生(2019:273)所言,“我国新文化运动和语言文字改革运动源于中国社会发展的内在冲动和需要,但是催发语言文化现代化运动的直接动因是西方现代知识对中国传统知识体系和语言文学观的巨大冲击”。
西方现代语言哲学以及西方汉语观对我国语言改革的冲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它改变了我国学者对语言本身的认识,使传统工具论走向本体论。西方现代语言哲学发现了语言的深层本质,认为语言在根本上制约着使用该语言的人们的思想,文化的不同,归根结底是语言的不同。受其影响,改革者常将中国思想的衰落、民族文化的危机归咎于汉语(汉字)。第二,它影响了我国学者对汉语(汉字)的评价。西方汉语观最初形成的主要来源是早期来华传教士对汉语的描述。例如,利玛窦总结了汉语的特征:汉字是象形文字,均为单音节字;同音字众多,表意不精确;书文不一致;词汇量大;难学。以上描述被反复征引,演变成相对固定的一套话语,奠定了西方汉语观的基础。直到19世纪,负面汉语观未有大的变化,威尔金斯(D. Wilkins)、黑格尔、施莱格尔、洪堡等都认为,汉语是有缺陷的语言(童庆生 2019:129-192)。上述观点也进入了我国学者的汉语论述中。改革者常常贬抑象形文字,批评单音节汉字数量庞大且存在言文分离的现象。他们倡导言文一致,甚至是汉字拉丁化,希望引入西式语法,创造新的书写方式,用现代的、科学的语言体系来取代旧的语言体系。他们坚信语言改革是建构现代中国主体,将中国纳入世界体系的必经之路。
改革者以西方汉语知识为改革的理论依据,为驳此观念,吴宓同样援引了西方知识,即:美国文艺评论家、诗人芬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的《芬诺罗萨论中国文字之优点》(TheChineseWrittenCharacterasaMediumforPoetry)和德效骞(Homer H. Dubs)的《论中国语言之足用及中国无系统哲学之故》(TheFailureoftheChinesetoProducePhilosophicalSystems)。
芬诺罗萨以充满诗性想象的笔触赞美了汉语。他认为,中国诗歌的美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汉字的优点,比如,汉字是表意符号,其构造常带有动作之意象,栩栩如生;汉字字性比较灵活,单字可同时为动词、名词及形容词,意涵丰富;汉语句子的结构和表达方式符合自然的顺序;汉语隐喻性较强,不仅可状写真实可见之事物,还能表达精深思想。以上均为西方表音文字不具备的优点(芬诺罗萨 1926:3-13)。在他的启发下,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盛赞汉语和汉语古诗,并借翻译发展出意象派诗歌。从学理上讲,他们热情洋溢的赞美并不能客观说明汉语的特质。事实上,他们(尤其是庞德)的深层诉求是借异域文学来刺激已显疲态的美国诗坛。
德效骞的文章原标题为“The Failure of the Chinese to Produce Philosophical System”,直译为《中国未产生哲学系统之失》。译者为求明显,改为《论中国语言之足用及中国无哲学系统之故》,以突出“语言”议题。德效骞是典型的传教士汉学家,研究先秦诸子思想,其《荀子译注》也被吴宓列入“世界文学史”课程的参考书目。文章开篇,德效骞便明确其论辩对象为西方盛行的汉语观,即“中国语之性质使哲学思想不能得明晰正确之表现”(德效骞 1929:2)。作者认为此种贬低之词中并无多少真理,随即从单字到文法,逐条反驳。他提出,中国的语言和文明发展独立于欧洲,用汉字表达欧洲人的思想,与用欧洲文字表达中国思想一样困难,不能因为无法实现字字对应,便认定某种语言较为低劣(同上:9)。至于中国为何未能产生系统哲学,德效骞认为,根源不在语言,而是智识领袖是否重视科学之价值、是否注重发展纯粹的数学思想、是否营造了开放自由的学术思想氛围(同上)。既然中国缺乏系统哲学的根源不是语言,那思想革命和汉字改革之间便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所谓“改革中国必要改革汉字”的断言便可攻破。
无论是赞颂还是贬低,西方汉语知识是言说者对汉语的某种认识与经验,也是他们根据自身需要对汉语(汉字)所作出的特定阐释。本文的关注点不在评判知识的对错,而在于它们为何进入吴宓的视野,以及被赋予了何种诉求。“知识流动主要根据人对世界的认知需求而产生”(蓝红军 2022:38),吴宓等人急于纠正改革者对汉语的负面评说,于是援引西方知识加入论辩,开启新一轮关于汉语知识的建构。他们用芬诺罗萨的文章来突显汉语(汉字)的美学价值,借德效骞的论述来解构思想革命与语言改革之间的因果链条。上述西方汉学知识经过《学衡》译者加工后转变为对抗语言改革的话语,也丰富了国内学界对汉语议题的讨论。
2.2 关注孔老学说在西方世界的接受以应对思想传统的危机
20世纪初期,中国传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较为激进的新文化派否认本国传统思想学说中存有有益于现代的知识成分。对此,吴宓曾大力引介白璧德新人文主义,试图从世界人文主义的角度肯定儒学的现代价值;西方世界如何理解与接受中国传统学说也成为吴宓最大的关切。
利奇温的研究专著《中国欧洲交通史略》吸引了吴宓。该书于1923年在柏林出版,两年后英译本面世,是研究中外文化交流史的重要参考资料。1926年,吴宓完整翻译了该书序言,题为《孔子老子学说对于德国青年之影响》,后又将全书撮译,即《中国欧洲文化交通史略》。
序言中,利奇温论述了20世纪初期欧洲的“东方热”,特别是德国青年对老子学说的热衷。利奇温认为,老子“以虚静为道”,生活在喧嚷中的欧洲青年急需获得心灵平静,故崇拜老子。然而,对尚未有辨识智慧的年轻人来说,老子的无为之说会使人放任怠惰,有一定危险。此外,老子“欲使人道与宇宙自然之道合二为一”,对道德、制度、文明持怀疑态度,与卢梭和托尔斯泰为同道;受他们影响的欧洲青年已不再相信乐观的进步,宁愿回归原始状态。但利奇温认为,将回归自然作为未来世界之宗教是毫无分寸的论调,“今放纵之世,持论行事尤宜合度而有节”,在他看来,“孔子之学说之价值及其势力,并未十分减损”,若要“重新造成平正通实之伦理观念,以为国民立身行事之规范”,一定会走向孔子。在此,利奇温区分了孔老学说在欧洲的不同接受取向——“无理性的崇奉老子”和“有理性的崇奉孔子”(利奇温 1926a:5-11)。
对于利奇温的观察和结论,吴宓完全认可,并在译序中有如下评论:
今欧洲青年承机械生活自然主义之积弊,渴望清凉散以消炎毒,其欢迎老子之说,亦固其所。然须知此种态度,仍不免为浪漫主义之余波,以此而求精神之安乐,殊非正规,不如研究孔子之学说得其精义,身体而力行之,则可有平和中正之人生观,而有不悖于文明之基础与进步之趋向。
(吴宓 1926a:1)
吴宓用译序配合译文完成了一场话语重构,重构的方式是将利奇温的论述与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相结合。在后者的框架中,老子道家学说与浪漫主义、孔子儒家学说与人文主义几乎是对等的两组概念(白璧德 2011:119-139,2019:365-368);吴宓承袭这一路径,称“孔子近于西洋上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之学说,老子则近于近世浪漫主义之卢梭、托尔斯泰等”(吴宓 1926a:1)。吴宓的译文在倡导人文主义的意义上肯定了儒学,在批判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的意义上批评老子和道家哲学;这充分彰显了他的儒学人文主义立场。更重要的是,吴宓借着翻译利奇温的汉学研究,将读者的目光带向西方,引导读者在世界范围内重新思考孔子老子学说对于现代人生活的价值与意义。
吴宓的儒学人文主义立场在译述/重构“歌德”章节时体现得尤为明显。利奇温在原书中专辟一章论述歌德的中国观,吴宓就“书中各章摘取其中重要之事实,存特别关系之处”进行“撮述”,“并略为引申评断之云”(吴宓 1926b:1)。他总结道:“(一)葛徳少时,每以中国与浪漫主义并为一谈,视中国之器物习尚皆离奇怪诞……其心殊鄙弃中国,以为无足重轻也。(二)至其晚年,则葛徳之态度幡然改变,知中国与欧西之古学精神(Classicism)较为相近”(利奇温 1926b:29)。文中还有段落如下:
葛徳虽读中国书籍极少,然其视察深至,谓中国文明有宁静中和之精神,其人之生活以及文艺器物之所表见者,皆光明而纯粹,健全而安定。时欧洲正当法国大革命及拿破仑时代,兵戈扰攘之余,又值一偏而含病态之浪漫主义之盛行之后,两两相形,中国之优点之真价值,乃易窥见也。故夫葛徳对于中国态度之改变,可表示其一生精神思想进化之阶梯,第一期乃十八世纪欧洲普通人所共有之见解,第二期则葛徳独到之观察也。
(同上:29)
将译文与原文对勘,上段基本为吴宓的“引申评断”。其中“进化”有两层含义:一是歌德对中国的态度从鄙弃到欣赏,二是歌德的思想从浪漫主义转向古典主义。吴宓的引申评断表明,能否领悟中国文明之精髓,与其浪漫或古典的思想倾向有关。戏谑的眼光只能看到新奇之物,无法领会宁静中和之精神,这是病态浪漫主义的表现;如走向古典人文,必将发现中国思想之精义,欣赏儒学人文主义。此处,吴宓将歌德的经历与利奇温的叙述再次融入其新人文主义知识框架中,重申了他对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批判,以及对“光明而纯粹,健全而安定”的人文主义的颂扬。
从知识翻译/生产的角度,读者不必苛责吴宓不够忠实的“撮译”和自行发挥的“引申评断”。此时,原文不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而只是译者“进行知识(再)生产的原材料”(覃江华 2022:62)。翻译知识不是将知识从一处迁移复制到另一处,生成“结构性知识”;异域知识被放置于新的知识参照体系中,会与译者本人的知识结构、译入语文化语境,发生对话、交流、冲突和融合,生成“重构性知识”,乃至“议题性知识”(喻旭东、傅敬民 2022:24)。新的知识会引发新的思考,创造新的价值。吴宓翻译利奇温的著述正是如此。利奇温对中欧文化交流历史的研究所得为吴宓思考如何处理中学与西学之关系这一时代命题提供了西方经验,也助其找到回答命题的准心。利奇温始终着眼于欧洲自身的发展:崇拜亚洲会给欧洲人带来什么?是让欧洲人“返本还原,复由欧洲昔日文明之源流求诊治之方”,还是“从此遂受东方之感化,而西方之精神界终将为之改变”(利奇温1926a:3)?利奇温的回答是:“返而求之于我”(同上:10)。只有始终以“我”为主体,充分了解自身的历史传统、文化精神、思想弊病,才能令异域知识发挥效用、产生价值。反观《学衡》所处的时代,对西方的狂热丝毫不逊于利奇温描述的东方崇拜,那么,对于中国而言,西方知识会带来什么?是回到自身,从传统文明中寻求精神养分;还是在西方的感化下,彻底改变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利奇温的研究触动了吴宓对自身文化价值的思索,回应了他对文化交流中自我与他者之关系的探问。吴宓说道:“彼欧洲青年如能深明希腊哲学及耶教中之人生道德之精义琢磨发挥而实用之,则所得结果与受我国孔子之感化相同,固不必以好奇之心远寻旁骛,徒事呼号激扰也”(吴宓 1926a:1)。此话看似是对欧洲青年的建议,更是对当时扬言抛弃传统、主张全盘西化的青年们的苦心劝说,正是“我中国人之吸取西方文化者,亦可反用之以作指针”(利奇温1926a:10)。所以,吴宓看似是在翻译一段与20世纪中国相隔甚远的18世纪欧洲历史知识,实则通过撰写译序、撮译章节、对内容作引申评断等方式加工改造了知识,以重构彼时学界关于传统与现代、本土与世界的话语,传递立足自身文化本位且坚定其价值的信仰。
3. 结语
作为一项翻译史个案研究,本文期望通过观察分析具体的翻译实践,揭示特殊历史时期里翻译所具有的知识生产价值,包括引入新观点、提供新视角、创造新话语和建立新价值。同时,借由具体的知识翻译事件,理解知识生产与传播所发生的真实文化语境和社会条件。
汉学知识本是西方学者借助他者反观自身,为不同时期的自我定位寻找参照系所得到的认识与经验,是西方知识与话语体系的一部分。西方汉学知识流入中国并非偶然,而是由彼时中国文化建设与学术发展的急切需求召唤而来,又因中外学者的频繁交流而得以实现。吴宓重视汉学,在他看来,汉学知识未必是真理性的知识,但它提供了极有益处的“他者”视角,有助于国人在世界知识格局中重评本国的知识传统。借由翻译、教学和传媒等途径,吴宓有意将汉学知识纳入中国现代学术知识体系。在其主导下,《学衡》翻译生产了两类知识:西方汉语知识与中欧文化交流的历史知识。上述西方知识进入中国后,在全新的语境中发挥作用,与彼时学界的汉字改革、传统反思、文化转型等议题发生互动;它们也成为《学衡》译者建构新话语、传达新价值的知识素材,被用来稳固其延续本国语言和思想传统的立场,并重塑时人的中西文化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