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葬在重庆金刚碑的朋友
2024-05-27郑劲松
郑劲松
重庆著名的金刚碑古镇修缮开街以来,我一直不间断地在附近的丛林山坡寻找一座坟茔。这座坟里埋着一位著名的散文作家。
说起他,不得不先说到著名作家巴金和他最具小说艺术性的长篇《寒夜》。这部小说是抗战胜利前夕巴金在重庆动笔,于1946年底在上海完成,1947年正式出版。1961年,巴金在《谈〈寒夜〉》一文中写道:“斜坡上”的孤坟里埋着我的朋友缪崇群……他断气的时候,没有一个熟人在场。我得了消息连忙赶到北碚,只看见他的新坟,就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连两个纸花圈也是原来的样子,我不过把“崇群”二字换成了“文宣”。
文中的“崇群”就是作家缪崇群,“文宣”就是《寒夜》的主人公汪文宣,文中的“斜坡”,就是金刚碑山坳上,现在叫“五指山”的所在。巴金这段文字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缪崇群就是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其坟茔就在金刚碑一带。
《寒夜》曾多次重印,巴金也多次在不同场合提及这位“原型”。当年缪崇群病逝后不久,巴金为他写下长达万字的悼念文章《纪念一个善良的友人》。文中记载,巴金是缪崇群去世三天后才从报上得知消息的,随后又从友人那里知道缪崇群从发病到逝世的一些具体情况:他孤身一人困居金刚碑,长期的肺病一步一步吞噬他的身体。到1945年初,病情恶化,眼皮浮肿,连续咳血,卧床不起,被人抬到医院治疗,没几天就去世了。当巴金赶到金刚碑祭奠亡友时,看到的是荒芜山坡上新垒的孤坟和两个纸制的花圈。这与后来完成的《寒夜》结尾部分的描写几乎完全一致。在金刚碑的山坡上,巴金站在缪崇群的坟茔前,想到这位英年早逝的散文家与自己十几年的友谊,历历往事如在眼前,不禁潸然泪下。
缪崇群不仅是《寒夜》主人公的主要原型,也是抗战时期,中国文学界重要的散文作家之一。能让巴金如此深切怀念,久久不能释怀,就在于: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更是一个“良善的人”,这,当然尤其难能可贵。
巴金与缪崇群偶然相识,却成为十余年挚友。1931年6月的一天,巴金从上海到南京,去看望正在编辑《文艺月刊》杂志的朋友左恭,左恭恰好外出,接待他的是一位瘦弱的青年人,巴金一问才知,他就是自己已经通信半年的缪崇群,当时正代替左恭编辑《文艺月刊》。巴金后来回忆说:“这不是普通的寒暄,这是肝胆的披沥,心灵的吐露。可是这天傍晚我们握手分别时,却像是相知数十年的老友。”
那次见面后,巴金应缪崇群之约,开始定期为《文艺月刊》供稿,几乎每月都要寄去一个短篇。一次,因为杂志社老板不同意发表巴金的一篇小说,缪崇群仗义执言,和上司发生争执,甚至提出如果不发表巴金的这篇作品,自己就辞职。老板不得不让步,巴金的作品也得以发表。这在巴金看来,文弱的缪崇群一点也不软弱,反而有些侠气。
之所以说缪崇群“良善”而又“正义”,在于他的编辑操守,既能为作者仗义执言,但也并非一味迁就或“飘扬”,哪怕作者已是名家。巴金回忆,每次收到自己的来稿,缪崇群总是认真地写出读后意见,有时还毫不客气指出缺点和不足,因为这是“对朋友的爱和奉献。”
1944年10月,巴金小说《憩园》出版,评论家认为这是巴金创作走向巅峰的一部作品。小说一出版,就在读者和朋友中赢得了一致赞扬。巴金也向缪崇群赠送了这部新作。不久,缪崇群却写信给巴金,指出《憩园》中的一些小毛病和错漏“硬伤”,而这是巴金自己以及读过这部小说的其他朋友都没看出的。巴金颇为感动,称缪崇群是一位“精细的读者”。
全面抗战爆发后,巴金和缪崇群为了工作和生活各自辗转奔波。不論在广州、桂林,还是重庆,他们仍保持着密切联系,在书信中憧憬战争结束后,能在安定的环境里,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同在一出版社或编辑部创作、生活。
1939年9月,缪崇群为了谋生,离开桂林,到了云南南部小城石屏,作一名小学教师。在这里,缪崇群完成了散文集《石屏随笔》。这时,两人的角色转换了,巴金既是著名作家,也是有影响的编辑家,就把缪崇群的这本随笔列入自己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七集出版,还亲笔写了一篇《代序》。1940年,缪崇群来到重庆的远郊北碚,尽管才华横溢,但体弱多病且患有当时人们谈之色变的肺结核,谋职多次遭拒。这时,正在内迁北碚夏坝的复旦大学教师、作家、且是缪崇群中学同学也是巴金好友的靳以向他伸出援手,帮他在金刚碑小街上的正中书局谋了一份编辑兼校对的工作,但并非“正式工”,薪水很薄,和《寒夜》中的王文宣情形相似,只是此时的缪崇群照样孤身一人,并没有小说中的丈母娘和妻子。
几乎同时的1940年10月,巴金也离开昆明来到重庆,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先是住在沙坪坝一个好友开办的互生书店楼上。后来搬到当时的重庆民国路(现渝中区五一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楼下一个只有七八平方米、非常简陋的小房间里。巴金在重庆迎来了创作的又一个高峰,创作出抗战主题的长篇《火》三部曲和短篇《还魂草》等系列作品
这一时期的缪崇群却更是贫病交加,几乎为了糊口而带病工作。1942年,缪崇群规划了“人间百相”的宏大写作计划,可惜只写了为数不多的短短几篇,就因疾病而停止。
缪崇群停笔的时候,巴金却开始动笔写作长篇《寒夜》,同样源自巴金在重庆或抗战期间颠沛流离的真切感受。巴金所在重庆的那栋小楼三楼上,住着祖孙三代四口人: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媳妇和孙子。老太太念过旧学,是昆明的才女,儿子、媳妇是上海某大学教育系的高材生,孙子正上小学,这是典型的小知识分子家庭。老太太、儿子、媳妇过去都是满怀希望和抱负的人,逃难来到重庆后,生活却越来越苦,意志越来越消沉,最后儿子染上肺病身亡,老太太只得带着孙子远走他乡。1944年冬,巴金以此为素材,每晚坐在小屋里构思新作。在他看来,此时的重庆正像冬天的漫漫寒夜,他索性把小说取名为《寒夜》。巴金后来在谈到这部小说时曾经说,当时因为混乱的时局,自己又力不从心,刚起意动笔,又暂时停了下来,是缪崇群的死,“唤醒”了自己。
1944年11月29日,病入膏肓的缪崇群却突然感觉良好,给巴金写来一信,说自己找到另一份工作“不久就要进城‘就业。”进城,自然是指从远郊北碚到重庆市中心。但巴金并没等来这位好友进城。1945年1月15日凌晨,这位“良善的人”——优秀散文家、编辑缪崇群悄然地含恨长逝。三天后的1月18日,巴金和老舍、靳以等好友一起赶到金刚碑祭奠。
缪崇群的死,使巴金下决心把已经停笔的长篇小说《寒夜》写下去,将亡友的影子注入到小说主人公汪文宣身上。巴金笔下的图书公司校对汪文宣就是正中书局“临时工”缪崇群一样的忠厚、善良的小知识分子,工作辛辛苦苦,工资、地位都很低,受尽了冷遇和白眼,却没有一丝反抗……这是《寒夜》最大的美学特征:控诉与悲悯。
作家缪崇群的坟茔,还没找到,但他的“足迹”却被留了下来。建设者“修旧如旧”地恢复了金刚碑正中书局的基本模样。古镇小街观音阁下的石洞中,一面石壁刻着正中书局的简介,而另一面石壁就是缪崇群的简介,还有巴金那篇长篇怀念文字中的一段:“他的性格有几分像汪文宣,他从来不肯麻烦别人,也害怕伤害别人,到处都不受人重视。他没有家,孤零零的一个人,静悄悄地活着……”。
优秀的作家,在文字中永生。在巴金为他编选的《碑下随笔》文集中,缪崇群为读者留下了他眼里的金刚碑:
“这个地方恰在北碚与北泉之间,名字叫金刚碑。一匹小山环绕着左右和背后,山顶上有一块天然矗立的石头拔地数丈,正如一座高大的碑,可是这碑上并没有一个字,也不知道它怎么样生就了的。追根话底,附会相传,于是就把它推到神迹上去,这块石头也成了金刚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