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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文学,生产一种看待当代中国的“方法”

2024-05-26贾想王金芝

广州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作家群耕牛飞鸟

贾想 王金芝

王金芝:“新南方写作”是我们这个对谈的出发点,我们就从对“新南方写作”的第一印象谈起吧。

贾 想:在“新南方写作”提出之前的一两年,我已经感觉到当代文学创作与文学评论正在不动声色地进行“地域转向”。各种关于地域性的讨论此起彼伏,多点散发,但总感觉孕期未满,时机未到。大概是缺少一杆旗,或者说一个靶子。“新南方写作”提出来,大家觉得旗子有了,靶子也有了,所以瓜熟蒂落。

“新南方写作”,给我最大的印象是“吸附性”极强:提到南方也就同时提到了北方,也就同时提到了历史的南北与当下的南北;提到了新南方,也就同时提到了旧南方,也就同时提到了南方边界的移动,进而延伸到了中国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的关系。从新作家到老作家,从文学话题到泛文学话题,“新南方写作”状如饕餮,不断吸附和吞噬更广泛、更驳杂的意见。话题的扩张与后来的发展趋势,大概是提出者也不曾想到的吧。

王金芝:这个话题的确一直在扩张。“新东北文学”和“新南方写作”较早提出来并形成气候,引领了“把地域作为方法”观察当代文学的潮流。最近“新北京作家群”“文学新浙派”等也陆续被提出来了。“把地域作为方法”形成潮流,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现象。必须指出的是,这种现象不局限于一个地域,也不局限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而是一个十分广泛的现象。比如最近几年很多地域概念在短视频平台出圈,像“宇宙中心”曹县、淄博烧烤、东北旅游等。长期以来还有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影视和流行歌曲,如京派、沪派、港剧、粤语歌、东北文艺等。这背后的地域崛起或对崛起的期待,对该地域传统文艺的致敬和承续,对当下文艺求新求变的召唤和期待,甚至隐隐中的不满,都十分突出。在考察“新南方写作”的时候,这些因素都应该纳入被关注被考量的范围。

贾 想:是的。“东北文艺复兴”“新南方写作”“新北京作家群”,看似都在凸显地域性,但观念差异其实很大。“新南方写作”的核心,大概是对故乡的发现、追忆和命名冲动,是南方以南的文学对被遗忘、被遮蔽、被收纳的命运的拒绝。“东北文艺复兴”似乎在向年青一代的东北作家发出召唤,召唤他们像复兴东北工业一样,复兴光荣的东北文学传统;但爬梳一下这个说法的源头,我们发现他们更想复兴的,并非文学的传统、工业题材的传统,而是萨满、小品、喊麦等构成的那个民间的东北、喜闻乐见的东北、向全国人民言说自己的东北。而“新北京作家群”更像是一次拼盘式的文学概念设计,涵盖的既有石一枫、侯磊、杜梨这些土著作家,又有徐则臣、刘汀、梁豪这些生于20世纪70年代、80年代、90年代的外来作家,还有蒋在等海归作家。与其说“新北京作家群”是想复兴“京味文学”,不如说是想给二三十年来飘荡在北京上空的“异乡文学”上个户口,赋予这些作家定居权,以此来帮助新时代北京文学的建设。

王金芝:恰如贾老师所说,“东北文艺复兴”“新南方写作”“新北京作家群”各有其文学诉求和文化背景。同时也应该注意,在不同省份、不同文化背景和文学诉求的多个地域的崛起,其背后的一致性和普遍性是什么?和经济的中国、政治的中国、文化的中国和世界中的中国文学有没有直接的关联?到底有多大的直接关联?我认为,既要对不同地域的文化诉求进行“文本细读”,又要对其一致性和普遍性进行“观其大略”。

贾 想:是的,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宏观视野与微观分析,缺一不可。就我对“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进行“文本细读”的感受,“新南方写作”这个命名的独特性在于自身的开放性,概念不清、边界不定,具有强烈的“去中心化”“去一体化”的诉求,无论是覆盖地域还是指涉作家。

因为这个概念的开放性,直到今天,“新南方写作”还在不断吸附、不停扩张。至少有这么几类作家被吸附到了话题之中:马华作家(黄锦树、黎紫书等)、香港作家(葛亮等)、两广作家(林白、霍香结、林森、王威廉、陈崇正、朱山坡、李约热、索耳、仁科等)、福建作家(陈春成等)等,西南的文学好像也在考虑要不要接受这个话题的邀请。这些鲜有共性的作家,每一个都被纳入了“新南方写作”,但任何一个都不能全权代表“新南方写作”。这是这个命名最好玩的地方——“新南方写作”从黄锦树、葛亮等具体的作家作品出发,但不满足于停留在作品的地表,而是不断抬升成了一种“视野”。这个“视野”左看右看,收览万般风景,就是不肯降落。“新南方写作”的野心,或者说内在诉求,大概不是就文学讨论文学,而是借助文学,生产一种看待当代中国的“方法”。

王金芝:“新南方写作”形成了命名焦虑和众声喧哗的局面。就像您所说,“新南方写作”是一种视野,它应该被眼睛看到,这关系到怎么观察及观察的角度。它也是一种工具(方法论),应该被拿在手里,这关涉到怎么考察。但是不管怎么看,最终都指向我们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最终应该有一个确切的地域、作家群和系列作品。

贾 想:“新南方写作”,涉及一个很有趣的“底层问题”:作家与地理空间的关系。在我看来,作家与地理空间之间主要有两种关系:一种是“农耕式”的,作家与特定地理空间之间具有高度的黏性;一种是“游牧式”的,作家并不长久停留在某一特定地理空间,而是在不同地域之间流动。由此产生了两类作家:一类是耕牛型作家,一类是飞鸟型作家。

耕牛型作家,比较典型的是莫言、陈忠实、贾平凹,他们的写作不停回到高密东北乡,回到白鹿原,回到秦岭商洛。现代诗人卡瓦菲斯,一辈子都生活在亚历山大这座城市,也是个执拗的耕牛。他的名作《城市》,展示了一个耕牛型作家对飞鸟型作家的诅咒:“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飞鸟型作家当中,苏轼是一个典型。他一生颠沛,从眉州动身,走过汴京、杭州、密州、黄州,直到今天的“新南方”——惠州、儋州。魯迅也是一个飞鸟型作家,从绍兴动身,在北京、上海、厦门、广东几地辗转,小说、散文、散文诗、杂文——他在文学体裁上的多变,与自身流动性的人生、变化的生活空间,不无关系。还有伟大的流放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从白夜的彼得堡到苦寒的西伯利亚,他的行旅与受难,撑开了他的艺术空间。

在乡土时代,耕牛型作家多,飞鸟型作家少。过去40年,中国经历了历史上罕见的和平年代的人口迁徙。大城市所形成的虹吸效应,吸引包括作家在内的文学人才,朝京津冀、江浙沪、粤港澳等大型城市圈聚集。所以这个时代的飞鸟型作家在变多,耕牛型作家越来越少。从这个意义上看,重申作家的地域性,是对作家的“飞鸟化”趋势的抵抗,是一种“耕牛理想”的复兴。

在一个作家们背井离乡的文学大流动时代,在一个盛产飞鸟型作家的时代,我们不要忘记卡瓦菲斯对飞鸟型作家的诅咒——如果我们的作家,只是走马观花地在中国的大地上迁移,没有不断和异域的人文发生关系,没有在异乡变回一头耕牛,辛苦耕耘,那么,我们将会浪费掉我们飞翔的自由。

王金芝:同时,地理空间本身在网络时代也发生了新变。每一个地理空间的人,无论工作、生活、娱乐都越来越多地向虚拟空间拓展,将越来越多的时间放置于网络空间。作家也不例外。在“耕牛”“飞鸟”之外,网络社会的作家增加了一重新的身份,即“爬虫”,网络社会的“爬虫”。作家越来越多地受到更多的虚拟性、更多的传奇性、更多的信息性的影响。网络社会为地理空间增加了更多的透明度、展示性、传奇性,甚至色情性。这是作家不得不面对的,也是不得不考量的。

贾 想:王老师的补充非常重要。网络空间的出现,打破了物理空间的局限,作家和空间之间增添了新的关系。网络作家和赛博空间的连接方式是什么?这种连接方式催生了怎样新的文学表达、新的形式美学,都是亟待研究和阐释的问题。

王金芝:“新南方写作”的提议和讨论,是作家和评论家共同推进的,作家和评论家为一个命名、一种概念齐心协力,其实少见。如何看待这种合力?

贾 想:对作家而言,评论家的命名就像一件自己没有下单、但突然快递上门的衣服,尺寸、款式合不合心意,作家愿不愿意穿着出门,都是问题。“新南方写作”,不是一件衣服,大概像围巾,不存在尺码问题。御寒保暖,老少咸宜。

比起关注“合力”,我其实更关注“斥力”。比如黄锦树的声音,他说,“对我们原本就处在南方的人而言,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谈论‘新南方的必要”。看来“新南方写作”远不到鸣锣收兵的时候,“反方辩友”才刚刚出场呢。理论要经受试炼,首先就要从自说自话的会议室,走向短兵相接的辩论场。

王金芝:“新南方写作”还需要更多的“合力”和“斥力”,因为其概念、人文地理都需要进一步的学理总结和厘定,其作家群和代表作品需要进一步的考察和发掘,也需要更多评论家和作家的认同或排斥。

贾 想:矛盾和斗争才会产生新事物嘛。回到作家和地理空间的关系,刚才谈得更多的是作家,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作品——耕牛型作家写得更多的是“故乡文学”,飞鸟型作家写得更多的是“异乡文学”。

我个人更喜欢“异乡文学”,虽然从福克纳到马尔克斯到莫言,世界文学之中已经形成了一支强大的“故乡文学”队伍,而这种回到故乡、回到地方、回到民族的号召,也符合现阶段世界文学所倡导的政治正确。我自己也是一个异乡人,活在异乡人的命运和审美之中,所以更能与异乡人的文学产生共鸣。还是说回那个倒霉的异乡人——苏轼吧。他从政治版图的边缘来到核心,又被驱逐到更边缘的地方。他被流放到那么多中国的城市与村落,富庶的、破落的,干燥的、潮湿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他的异乡。但他可以凭借超人的定力与慧命,把任何一个异乡变成“吾乡”,把任何一个走到的地方变成新文学的发源地。他在杭州留下《饮湖上初晴后雨》,在密州留下《江城子·密州出猎》《水调歌头》,在黄州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赤壁赋》,在儋州留下《别海南黎民表》。千山万水,皆着我之颜色。这种适应性和复活能力,就是伟大而顽强的“异乡文学”的精神吧。

王金芝:苏轼能把他乡一一变成“吾乡”,每个他走过的地方都因他的经过而生华彩。这不仅仅关涉地理,关涉南北,更多指向的是人文,是苏轼的诗词,是苏轼自身,即作家的主体性和作家创作的优秀作品。没有作家和作品支撑,没有人文的光华,地理也会暗淡下去。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当人类在全球、在南北、在东西之间不断迁移的当下,怎么保持一种强大的主体性,怎么以强大的主体性和优秀作品为地理增添颜色,才是谈论地理、谈论“新南方”的意义。接下来,如果继续探讨“新南方写作”,应该从哪些方面拓展?

贾 想:只有几点不成熟的想法:一是在扩张理论版图的同时,不断回到文学,回到创作实践,让更多作家的感受和意见展示出来,避免只是无主体的概念运动,变成了为了观念而观念,为了方法而方法。《广州文艺》对相关作家的专题访谈就是一种很好的补充;二是对“反方辨友”的陈述做出有力回应,一步步走向思想文化的争鸣。实际上随着杨庆祥在《地缘、气质和离心——四论“新南方写作”》当中对黄锦树的回应,这个阶段已经开始;三是在讨论当代文学空间格局的同时,不要忘记历史的眼光。如“新南方文学”涉及的方言问题,就与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北方官话的传播、白话文运动的普及等历史事实密切相关。

王金芝:您说的“历史的眼光”非常重要。我曾考察过岭南在历史中的流动。从秦征南越至今,岭南从中原王朝的边缘,逐渐位移到世界的中心。这种地理空间的巨大位移带给文学的影响实在不可估量。“新南方写作”在岭南,在华南,在粤港澳大湾区,在南洋,都有着广泛的影响。其一,如果它是一张网,可以网罗更多的地域、作家和文本,与其显示其“大”和“丰富”,不如舍大取小,细细盘点到底网到了什么东西,深入考察“新南方”的独特性和异质性。其二,与其将“新南方写作”当作一个名头,像帽子一样戴在头上,不如把它当作一件工具,拿在手里,在文学理论研究和文学批评场域展开实践,从现象到作家作品具体剖析,边实践边验证;也要影响、启迪更大的作家去创作,像催化剂一样催生更多的优秀作品。总之,应该将它拿在手里,持續关注它,深入考察它,坚持使用它。

责任编辑:梁智强

贾想,1994年出生,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

王金芝,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网络文学研究分会理事,广东青年文艺评论家,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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