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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羽毛

2024-05-26巫宏振

广州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珊珊乐队

毛珊珊

我妈说,就算这次我们拿到总冠军,她还是不会同意我跟李羽在一起。她反对的理由每年都不同,但是有一条非常坚定,认为李羽很穷、太自我、太自私。她说我跟着这种又穷又自我又自私的男人只会吃苦头。我说,我比谁都清楚我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我妈是不会听我解释的。以前李羽确实有脾气,很多时候,他只是生活压力大了,并不是真的要发牛脾气。他的外强内柔的性格,顾顾与老贝也都知道。毕竟我们一起做摇滚音乐熬过了七年,彼此都了解。七年之痒,很艰难,但是我们做到了,最终走到今天。再过七天,也许我们将创造新的未来。

周六晚上,我们将参加一年一度的中国摇滚音乐大赛。七年前,也就是2012年,在江苏南京举办了第一届,今年是第八届,也是奖金最丰厚的一届。这一次主办单位不仅有内地、港澳的房地产大鳄来赞助,还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冠军奖金高达一百万。

每年举办音乐大赛的城市都不同,主题也不同,这一届定在广州举行,主题叫作“新南方梦想之路——中国摇滚音乐大赛”。

我抬頭看向二楼窗户。此时李羽还在伏案写歌,他习惯这个样子,遇到兴奋、失落或者紧张的事情,就会把自己沉浸在写歌词里。他说这样可以冷静下来,保持头脑清醒。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作词人,几年前获得过作词大赛亚军。以前顾顾就说,真不知道李羽是真的脾气大还是装出来的,也懂得冷静啊。老贝就说,这是我的功劳,是我的调教与管束才让李羽的脾气变好。如果让我妈来解释,她一定会怼李羽,抱怨他人穷脾气大。但我觉得,李羽变得成熟稳重了,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承担了很多,尤其这七年。这七年时间,我们陪他哭过、笑过,也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成长——这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然而,我妈以及那些对他有偏见的人却对他的优点视而不见。

顾顾拎着一袋东西回来了,他去百货超市买食材,今天是羽毛乐队成立七周年的纪念日,要好好炖一锅。我们四人当中,顾顾家境最好,他在珠江新城花城汇南区有一间叫作“回顾”的咖啡店,经营了很多年。虽说他是大老板,“回顾”品牌创始人,可是他现在不管店里的事情了,全部事务交给他老婆与他弟弟去打理。顾顾说,他最大的追求就是摇滚音乐,他的世界里似乎除了家人就只有音乐。跟我们组队之后,他就把心放在了音乐上。我们都很敬佩他做出的一些取舍。他是我们的老大哥,已经四十岁了。老贝不是,叫他老贝是因为他看起来显老,而且沧桑,实际上他是1991年出生的,年纪最小。

我们住在南沙区,面临珠江,这个地方环境清幽,周围往来都是本地村民,不是那种城中村,而是政府有规划的建房。这里的卫生很干净,地面上看不到什么垃圾,令人感觉很舒适。门前那条水泥路通往市区,望远一点儿就看得到跨江大桥了。道路两边都是草地,有护工维护,修理得很整齐。此时,酷热的8月,阴天有风,像是要下雨。

岸边绽开的野花我都不认识。顾顾的右手捏着一朵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蕊是黄色的,花瓣是白色的,有五片。他看到我了,向我挥手,还摇动着手里的野花。两片花瓣飘落下来,随之被风一卷,吹走了。老贝坐在草地上,拨弄着贝斯,他走到哪里都背着他的贝斯,他与贝斯合二为一似的。老贝也看到顾顾回来了,于是站起来,朝顾顾喊了一句话。因为背风,顾顾似乎没有听到,没扭头看老贝,他径直地朝我走来。

“借花献佛。”顾顾说道,停在我面前,把花儿递给我。

“我保佑你发大财。”我接了那朵残花,抬起头看着他说道。

顾顾很会做菜,以前去他家聚餐,都是他下厨,味道真不赖,来到这里住也不例外。顾顾说要给我炖个排骨山药板栗汤。我最喜欢这个汤。他是我们当中最会体贴人的,他了解我们每个人的饮食习惯,但我们四个人的饮食都有差别。他对我的生活方式的了解程度超过李羽。我们都称呼顾顾为大当家。

“老贝,大当家给你买了雪糕。”我冲着老贝喊道。

老贝听到了,他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朝我走来。我在跟他开玩笑。老贝喜欢吃雪糕,看到顾顾出门去逛超市,他就说:“顾顾,给我买条雪糕回来,东北大板条那种,不要再买绿豆雪糕了,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绿豆。”我们都不喜欢吃雪糕,吃雪糕是小孩子的喜好。每当听到老贝说那些话,我们就笑他,然后跟顾顾说,那就给小屁孩买两条,左手右手各一条,让他舔个够。

“我叫他了,他都没听见。”老贝走过来说。他的手搭在贝斯上,安静的时候,手指似乎还在弦上有节奏地抖动。如果你不了解老贝,看到他走到哪里都背着贝斯,常常望着远方发呆,手指抽动但是不碰弦,你肯定认为他有毛病。但这不是毛病,而是习惯。

“他这样多久了?”老贝望着坐在二楼窗户旁的李羽,问我。

“两个小时了。”我说。

“他创作时那种投入的样子有点儿像我。”老贝说。

老贝靠近来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刺鼻的汗味。他不太注重个人形象,这大家都知道,我们也跟他当面委婉地提过,好歹喷点儿香水,掩盖一下,可是他并不在意。他的精神很丰富,但也得注意表面形象吧,有时候有演出,他也是穿着有汗味的衣服上台。他不是不舍得花钱买衣服,而是生活习惯所致。我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往屋里走去,确实有点儿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

“我进去看看顾顾要不要帮忙。”我说。

老贝从来没在意我这样嫌弃他。他站在那棵龙眼树下,先是看着我,然后转过头去,仰起来看向树顶,又在沉思了。有时候,老贝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

我问顾顾要不要帮忙。顾顾在切山药,他把食材都准备完毕了。他摇摇头说不用。他说我插手的话会打乱他的思路。

“厨房是我的第二个创作场所。你们等着吃就好。”顾顾说。

我被大当家的男人范儿感动了。他家的厨房相当干净整洁,墙上没有油烟污渍。顾顾是个很爱干净的男人。刚刚认识他那会儿,我就有这种感觉,去过他家之后就更加确定了。顾顾的老婆长得很漂亮,像演员孙俪。不过,他老婆似乎不太欢迎我们拜访,她认为顾顾不管咖啡店的生意,把心思放在摇滚音乐上,有点儿不务正业。

我们住的这栋房子是顾顾的爸妈买的,他爸妈已经回老家广西北海了。這栋两层的房子以前都是租给别人。两个月前,租客退了房就一直空着。于是,顾顾就叫我们来这里住下来,安安静静,放松度过赛前这些天。我们每天都会抽点儿时间来排练,为大赛做足准备。这里确实是个安静的地方,远离市区,没有高楼大厦带来的压迫感,没有密集人群带来的紧张感。走在路上,望着江面,我感觉那迎面吹来的江风在抚摸着我,路边的花儿像在跟我说话。蝉声阵阵,鸟鸣嘤嘤,这是我在市区听不到的美妙之音啊。我们在奋斗的路上跑得太快了,错过了世间诸多美好。

“老贝在看什么?”顾顾望着窗外。

“他想长成一棵树吧。”我笑道。顾顾也笑了。

我们有一首歌叫作《我想长成一棵树》,就是老贝作的词。四年前,我们在珠江新城191酒吧第一次唱出这首歌。“我想长成一棵树,为你遮阳挡雨……”老贝写这首歌词时刚好失恋,女朋友嫌他没能力赚钱就分手了。我们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也同情老贝。我们这几年能熬过来,没有在遇到困难时一拍两散,支撑着我们走到今天的最大的动力不是金钱,而是对音乐、对理想的追求。我记得当李羽唱完《我想长成一棵树》时,站在他背后的老贝已经感动到泪流满面了。老贝有一颗女人一样柔软的心,这让我感到有点儿惊讶。

我坐到客厅里了,看着以前录下的视频,找找哪里需要改进的。一楼客厅被改成了排练场地,我们的乐器放在靠近窗户那个地方,中间竖起一个麦克风。李羽是主唱兼吉他手,我也是吉他手,顾顾是鼓手,老贝是贝斯手。登台表演时,我们就是一体的,就是羽毛乐队。

这时候,我看到老贝走进来了,他的目光略显单纯,有点儿疲劳。

老 贝

“我想长成一棵树,为你遮阳挡雨。”

我仰头看向树顶,心里默默地念着这句歌词。这是为她而作,为她而唱的。如今她已经离开我。她没有留下来陪我熬过这几年,她老是抱怨我,爱音乐比爱她更多。其实不是。她离开的那段日子,我很痛苦,生活上摆烂,精神上躺平,像条死鱼一样终日瘫在床上,却没去找她,挽留她。她嫌我没有钱,她当初说过喜欢我的队友,支持我加入羽毛乐队,支持我追求梦想。今天我做到了,坚持下来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去冲击百万冠军奖金了。我跟队友走到今天,我知足、感恩,伤痛与泪水都有了某些意义。我跟队友坚守下来了,而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长成一棵树,为你遮阳挡雨。而你随风,消失在云中……”

我看到毛珊珊坐在客厅里,在看我们演出和排练的视频。她总是让我想起前女友。顾顾说,毛珊珊长得很像录音师Lisa。Lisa的中文名叫莉莉,是乐队的专业录音师,我们第一张专辑的录音就是莉莉做的。可是我觉得,毛珊珊跟莉莉不像,她比莉莉矮半个脑袋,倒是很像我的前女友,身高、体重都差不多。我刚才靠近她时,心跳有点儿加速。我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去臆想。毛珊珊身上的气味,她的眼神,她的声音,都让我忍不住联想到前女友。

“打住吧!她已经有了李羽。打住吧!”我脑海里会冒出这种阻止的声音。李羽不懂得毛珊珊的温柔,他就是一个直男。毛珊珊比我大一岁,她把我当弟弟来看待,我却没有把她看作姐姐。陷入乱想的时候,我就逼迫自己沉浸在音乐里,指尖随着脑海里响起的旋律而抖动。这时候,音乐就是我,我就是音乐。就这样,我会很容易放松下来,归于平静。

“看什么呢?”毛珊珊扭过头来问我。我一直站在门口盯着她。

“没看什么。”我说。

她又在瞪我了,我喜欢看她瞪我的样子。她不会瞪李羽,不会瞪顾顾,只会瞪我。她用姐姐的口吻吓唬弟弟说:“干吗这样看着我,欠揍啊。”我看着她,手搭在贝斯上,手指不动了。我控制住自己了。我说:“我也来看视频,找找我的不足之处。”我其实很少看回放,弹得好不好心里一清二楚,只是找个合理的借口,坐到她的旁边,肩膀蹭到她的肩膀。她的衣服上还留着舒肤佳的味道。

“太挤了,你去那边坐。”毛珊珊指着靠近窗户的蓝色布面凳子说。这也是她对我一贯使用的命令的口吻。

一楼没有空调,只有两把落地扇一前一后吹着。我还赖了几秒钟,她又瞪我了。她戴着隐形眼镜,瞳孔很黑很大,就像两个小宇宙似的。我忽然对她咧嘴笑了,她也扑哧一下笑了,然后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看你这个熊样。”她用手肘戳了一下我的腰,示意我坐到别处去,别妨碍她。这时候,我才心满意足,懒洋洋地起身坐过去,眼角余光却还在瞄着她。白色T恤和修身牛仔裤是毛珊珊喜欢的日常搭配,她喜欢穿黑白相间的滑板鞋,很少见她穿高跟鞋。她有一副好身材,如果配上高跟鞋,整体气质会提升一个档次。

七年前,也就是2012年8月某一天,李羽带着毛珊珊来找我。那是我跟她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刚从星海音乐学院毕业,爸妈叫我回老家江苏南京考教师,但我想留在广州,于是入职了荔湾区一家艺术培训机构,做了一名音乐教师。我跟李羽也是因为音乐而相识,同在一场作词大赛上相遇,他第二名,我第五名。同样地,我跟毛珊珊也因音乐而成为队友。刚上班那会儿,我的课程比较少,空闲的时间很多,多半时间坐在教室里很无聊,于是写写歌词,编编曲子,就这样度过一天。

有一天晚上下班之后,李羽约我在附近的馆子里吃饭。

“介绍一下,我女朋友,毛珊珊。”李羽说。

当时,我也有女朋友,不过她还在上课,没回来。那天晚上,毛珊珊也是穿着白色T恤和修身牛仔裤,看起来有点儿瘦,弱不禁风的样子,不像现在,下巴长得有点儿圆润了,但身体的轮廓还是很优美。在那之前,我跟李羽不常见面,只是网上聊天,互相交流,分享摇滚音乐。他的偶像是黄家驹,Beyond乐队。我的偶像是崔健。他游说我加入他的乐队时,送了我一件礼物,就是崔健的第一张个人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他给我的是一张CD。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张专辑早已绝版,李羽是从哪里买来的呢?果不其然,李羽送给我的碟片不是原版货,而是他从网上下载,刻录到碟片里的九首歌的结集而已,二十块钱就买到了,封面做得跟原版一样。

我拿着碟片说:“你这是在糊弄我呢!”

李羽尴尬地笑着说:“你体谅体谅我,先收下吧,等我们成名了,坐在你对面吃饭的人可能就是崔健了。”他还是在忽悠我,但听着心里舒坦。

那年,李羽二十四岁,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他的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确实感染了我。我一边沉思要不要答应他,一边又想离席。正在纠结时,毛珊珊忽然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笑着说道:“老贝,以后我们就是队友了。”她的手伸得太突然,让我没有心理准备。她的掌心有汗,很柔软。

与其说我是被李羽说服加入乐队的,不如说是毛珊珊的一次亲密的握手把我拉进来的。我没有跟谁说过那个时刻的心里话,尤其在女朋友面前,更是不说。我跟女朋友说,我是因为追求伟大的音乐梦想,所以加入了乐队。女朋友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我们一起在艺术培训机构做音乐教师。做音乐,女生比男生有明显的优势,她教的学生比我多,课程比我多,技能与理论比我扎实。当我跟她说起乐队的事情,我还有点儿担心她会拒绝。可是她同意我,支持我,这让我在最初的几年里感觉比较踏实。我估计那会儿她还不太知道这个乐队赚不了什么钱,不仅赚不了钱,有时候还倒贴,有一次还差点儿解散了。

这时,傍晚的余晖从窗户照进屋里,越过我的头顶,斜斜地落在顾顾的架子鼓上。顾顾敲过的那个鼓的鼓面的颜色有点儿淡了。阳光就粘在那块淡白色的痕迹上,逗留了片刻才慢慢消失。

顾顾围着一条黑色的围裙,拿着锅铲,伸出头来看着客厅,说道:“老贝,麻烦收拾一下饭桌,准备吃晚饭了。”他原本想叫毛珊珊收拾的,因为饭桌就在她前面,圆形的,上面有葵花子、饼干与面包。我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转向我,可能认为我没事可做,应该收拾残局。

中午大家都没有吃午饭,因为顾顾去市区了,没人做饭,于是都不吃了,就用零食充饥。我吃了一包泡面加两根火腿肠——这让我想起前几年那段靠吃泡面度过的艰苦的生活。我的肠胃就是在那个时期吃坏的,经常拉肚子。于是,我的身体在乐队最艰难的那一年垮掉了,落下一堆毛病。其他人都没事,就我一个人熬到胃出血,进院躺了一个星期。

“顾顾,你会炖健胃消食的汤吗?”我问道,“明天也给我炖一锅吧。”

“没听过,你喝那种汤干吗?”顾顾在厨房里说,“你消化不良吗?”

“你不要问那么多,我买食材,你来炖。”我说。他就不说话了。

顾顾跟毛珊珊的关系最好。他有没有把毛珊珊当作妹妹看待我不知道,反正顾顾没有把我看作弟弟。他比我大十二岁,整整一轮,要当也是当他侄子,但这个辈分我不认。怎么说呢?虽然顾顾年纪最大,可是他也没有摆过什么大哥的架势来教育我们,这点我尊敬他。反观李羽,有时候我在台上表演不佳,下台后就会被他责怪。他还冲我吼过。我们去年在半决赛中被淘汰出局,李羽就把气出在我头上,因为我分心,弹错音了,评委打了很低的分数。李羽摆过老大的架势,他以为自己是主唱就可以乱吼人。其实我的歌声不输给他,我还有一双巧手,把贝斯玩得很顺溜,不可否認的是,这就是李羽看重我的原因。

所以,那天晚上的一顿饭之后,我就正式加入羽毛乐队。我是最后一个加入的。后来我又知道,我不是担任贝斯手的第一人选,在我之前有一个贝斯手,是李羽网上结交的朋友,不过那个人练了两天就离开了,因为受不了李羽的暴脾气。李羽怒斥说,他想用麦克风砸爆那个骗子的脑袋。

我们打算今晚下馆子吃羊肉煲的,如同七年前大家第一次见面相聚那样。但是后来顾顾说,我们这个星期最好保持饮食健康,尤其养好精神,保护好喉咙。他继续负责我们的饮食,不下馆子了,于是就有了那锅排骨山药板栗汤。

顾顾端着汤锅走出厨房,边走边说:“准备开饭咯。”他故意提高声音,展示出他粗犷的嗓音,听起来有崔健的那种沧桑感。

顾 顾

“他是在使唤我给他炖汤吗?”我心想,“我喜欢下厨,但不喜欢被别人当作厨夫来使唤。我不反感他们叫我大当家,但是这个当家不是当厨子。我做饭是因为享受做饭的过程,这是一种心境。我为羽毛乐队费心费力,努力经营,也很享受这个过程。”

“你都给珊珊炖了排骨汤,也给我炖一锅啊。”老贝还在使唤我,想没完没了吧。如果不满足他,估计天天吵着我。

我不作声了,不跟侄子辈的小男生拌嘴。我想,要是他打扫客厅垃圾的积极性以及把个人形象搞干净的积极性也有这么高,那我就考虑一下他的要求。

第一次见到老贝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身上有点儿小毛病,他的头发有点儿乱,像个嬉皮士,脸上有油光,身上还有股异味——不是他衣服上的异味,而可能是消化不良导致身体里溢出的一些味道。那时候,他大学毕业不久,看起来还是个稚嫩的小弟弟,脸上还有青春痘。

成立羽毛乐队那个晚上的聚餐,我就坐在老贝的旁边,桌子小,挪不开距离。他人挺逗的,那时他还没有经受失恋的打击,还没有现在多愁善感,而是比较乐观。他时不时用手肘碰一下我,问我干吗不吃饭,是不是不喜欢吃饭。我敷衍他说,有点儿饱,饭太干了。他客气地给我夹菜,夹了一大块羊肉,放进我的碗里。

“敲鼓很累人,吃饱了才有力气敲。”他笑着说道。

我有点儿诧异,以为听错了,他可是星海音乐学院毕业生,怎么会说出这么不专业的话来呢?鼓手用的不是力气,而是娴熟的技巧结合心灵的节奏。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不是那么好。

那晚,我对面坐着李羽——乐队的核心,他旁边是毛珊珊——乐队的灵魂,而老贝像片绿叶,还没有被认为是乐队的精神。我是打杂的,大当家嘛,杂事很多,这跟后来发展成乐队宣传“大使”是有直接关系的。

我跟李羽相识多年,经常交流,我比他年长九岁,但没有因为年纪差而意见不合闹矛盾。相反,对摇滚音乐的理解,我们有着很多相同的见解与感悟。我很早就知道他对摇滚音乐有着坚定的追求,很看好这个年轻人。然而现实摆在眼前不得不提,追求梦想的同时,还得吃饱饭,享受生活,保持身体健康。来找我组建乐队时,他还一穷二白。“光有激情是不够的。”我就是这么跟他直说的。他开门见山,邀我担任乐队鼓手,帮助乐队赚钱,先在广州闯出名堂来。他想到我是个老板,一方面有经营生意的经验,一方面认为我有钱,有资源,可以轻松拉赞助,维系这样一支小乐队不是困难的事。可是,他考虑得有点儿简单了。

我老婆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那时候,咖啡店的事务都是她和我弟弟在打理——那会儿我弟弟还没有发生车祸,右腿还是正常的。店铺的命运就交给他俩去决定了。我老婆是一个被实用主义彻底洗脑的人,她不吃我那一套什么音乐理想、乐队文化,鄙视我的浪漫主义。她是个不懂浪漫的女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她就是一个直女。

我老婆试图阻止我加入乐队,她打电话给我爸妈,想让他们来说服我放弃。她的心思都在生意上,其实没打算多管我的事,就在这件事上,她管得多了。这么多年来,其实咖啡店不怎么赚钱,投下去的钱能够维持正常营业就已经很不错了。被人喊一声“顾老板”听起来很光鲜的样子,其实是个穷老板。

我对她说:“我已经决定了,生活费我自己赚自己花。”

十多年的夫妻了,她懂我的性格,不再勉强我,她知道勉强不了我。她觉得我任性,但我只是在随心,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寻找认同。对我来说,做出这个决定比较困难——不是对放弃原来的一切感到困难,而是不忍对自己一手创立起来的品牌撒手不管。

我还有一个在上小学的儿子,他不怎么黏我,跟我有点儿生疏。他喜欢跟着妈妈,不喜欢敲鼓,以前我在家里练习,他就生气,躲得远远的,嫌我吵着他。儿子说他的理想是做一名画家,于是晚上就关在房间里画鸡蛋,说是模仿达·芬奇。他妈妈很不屑地说:“又一个变着样来做梦的,跟你老子是一类人。”她眼中的丈夫与儿子的样子应该要像她一样,放弃不切实际的梦想,认清现实,努力赚钱才是最有用的。人到中年,老婆的心都在事业上,老公可有可无了。

我的处境变得有点儿尴尬了,既没能让爸妈满意,也没有得到老婆的支持,儿子还不懂我的选择,这更是让我下定决心去追求我的音乐梦想了,不然到头来不仅被老婆看不起,被嘲笑,还庸庸碌碌虚度一生。

“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我在心里默念著保尔·柯察金的这句话。

我们决心要做一支专业的乐队,随后搬到一起住,就在白云山脚下租了一栋两层的村民自建房。这房子是我朋友家的,朋友搬到黄埔区了,空着一个多月了。对面是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背面就是白云山。一楼商铺就用作排练场地,二楼就是大家住的房间。李羽与毛珊珊住大卧室,我跟老贝各住一间小卧室。

“顾顾,你爸妈留下这么一栋房子不住,为什么回老家?”老贝喝着汤问道。

“他们不习惯广州的吵闹了,回老家跟亲戚们玩了。”我说。

“跟亲戚有什么好玩的。”老贝说,“那你不会收我们的房租吧?”

“你能不能不说话?叽叽喳喳的。”李羽怼道。

我们一起举杯,为乐队成立七周年庆祝。

他们仨的压力都没有我的大。我上有老下有小。在这个年纪里,我没有尽到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我内心有愧疚。再过几天,我们就要踏上争夺百万奖金的摇滚音乐大赛舞台了,如果能夺冠,我就能在老婆儿子、爸妈面前挽回一切颜面了。

其实,我爸妈比较少干涉我的事情,他们是老广漂,很早就在广州打拼了。他们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广州的黄金发展时期,原本打算退休后可以在广州颐养天年,如今却离开广州,回到老家。现在我爸跟着村干部以及一些大学毕业回乡发展的年轻人一起为乡村振兴的项目忙前忙后。我妈的腰不好,年轻时落下的后遗症,就在家里忙些简单的家务活儿。爸妈那一辈人是见证过历史的,是跟着时代的发展奋斗过来的,建设广州他们也出了一份力气。

爸妈从事建筑工程,干了大半辈子。我大学毕业出来工作几年后,他们就退休了。我在执信中学做过五年的音乐教师,二十八岁辞职出来创业,开了这间咖啡店,后来结婚生子。开店的钱爸妈支持了一大半,弟弟支持了一小部分,结婚时爸妈也帮衬了很多,比我还忙。他们一直以我们兄弟俩为傲。但那一次,爸妈干涉了我的选择,他们不支持我去搞音乐,他们觉得我应该老老实实去做生意,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不要搞那些虚的。

我看着杯中酒,一饮而尽。

“漫长的七年啊,真是一言难尽。”我盯着杯子,旋转起来,好像杯壁上刻着我们那七年的全部事迹。

“顾顾,怎么忽然发这么大的感慨?”毛珊珊说。

“七周年纪念日,心里高兴。”我说。

老贝拿起酒瓶,倒满我的杯子。

“你怎么……哭了?”老贝挨近来看我。

“你能不能别说话?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李羽又怼老贝了。

毛珊珊也认为我太伤感了,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安慰了一下我。

我只是太困了,回来的时候,风吹着眼睛,有些累了,混着一阵回忆,心里有点儿酸,就流泪了——这不完全是伤感的眼泪,还有疲惫与期待的眼泪。

晚饭之后,我们没有讨论音乐,也没有出去唱K,各忙各的事情。毛珊珊帮我收拾碗筷,拿到厨房洗了,还把卫生搞完了。老贝拖了地板,李羽倒了垃圾。那天晚上,他们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想到要干家务活儿时都不情不愿,现在却主动帮我完成了其他活儿。

冲完凉,躺在床上,舒展手脚,眯着眼,我冥思了一会儿,辗转了几下还是没有睡着,起床,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坐在茶几旁,泡了一壶茶。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看电视的,但都不在。他们都跑到天台上去了,在那里摆了一张小茶桌,拿了我买回来的零食,点着两根蜡烛,并排坐着,边吃边喝边聊天,看着阴阴沉沉的夜空,有微风。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各自讲述了自己以及乐队的奋斗往事。

李 羽

毛珊珊睡着了,她喝了两瓶啤酒,躺下后睡得很沉。我睡不着,只喝了一杯罢了,脑海里还在想着下午没有写完的那首歌,躺下来辗转难眠,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我轻轻地起床,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已经十二点,窗外传来呱呱的蛙鸣,隔壁楼家的抽水泵在嗡嗡响。珠江岸边亮着隐隐的灯光,楼前的树荫映在落地窗上。顾顾的卧室里传来打鼾声,他晚上喝了最多酒,喝酒睡觉他必定会打鼾。老贝没睡,屋里响着《英雄联盟》的歌曲《宿敌》,他是个夜猫子,肯定窝在床上打游戏。

我摁下电水壶的按钮,正烧着一壶水。

说真的,今晚的七周年纪念日让我颇多感触,顾顾都哭了,珊珊的眼眶也湿润了,老贝叹了几口气。七年光景,放在一个人身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放在一支摇滚乐队身上,走到今日,算是寿命长了。黄家驹的Beyond乐队在他逝世后已经名存实亡,也就十年时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Beyond乐队的影响力至今还在发挥作用,它的精神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比如我,比如羽毛乐队。我的目标就是要创建一支像Beyond那样伟大的乐队,终极理想就是要超越它。记得当初我就是以这样的理由去游说顾顾和老贝的。他们都懂,我在给他们画大饼,彼此都了解,没有必要戳破我的牛皮让我难堪。其实那时候我身上憋着一股劲,也不是全在吹牛皮、打鸡血,而是诚心诚意要组建一支乐队,扎根广州,闯出属于我们的天地。

找队友时,顾顾和老贝都不是我的第一人选,可是游说他们的时候,我必须做出善意的隐瞒,让他们觉得是我的首选,不然朋友之间面子不好放。顾顾比较谨慎,他考虑的方面比我们都多。我最先找他,却等了一个星期才得到加入的答复,毕竟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需要深思熟虑。老贝呢?他还在星海音乐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就关注他了。他在第七届广州高校联盟音乐大赛中获得了个人优秀奖。正好那次大赛我在现场。他看起来还很稚嫩,脸上还有青春痘。赛后我去找了他,请他在校门口吃了一碗馄饨,就这样认识了。

组建乐队这件事是我跟毛珊珊一起做出的决定。那时候我们已经恋爱了,两人的心愿高度契合,决心以后要靠一支乐队成名成家。她说她来给乐队取名字,第一次取名叫“花城”,也就是广州的另一个称呼,但商量之后觉得太普通,就放弃了;第二次取名叫“木棉”,正值3月下旬,广州街头的木棉树开满了红灿灿的木棉花,看着很喜庆,但又觉得含义不深,最后还是放弃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无事可做,就窝在屋里看电影《阿甘正传》,片头里的那根像被人施了魔法的羽毛,随着风儿在城市上空飘荡,飘过树林,窜进人群,闪过车辆,最后落在了主人公阿甘的脚下,故事就这样开始了……看到这里,我们俩几乎同时目光对视,惊呼出来。队名找到了,一拍即合,就叫羽毛乐队。“羽毛”二字的灵感就来自这里,而且这两个字恰好包含了我跟毛珊珊的名字。

“飘荡,飘荡,我俩是天生的一对羽毛。羽毛,羽毛在风中飘荡。”三年之后,乐队出版发行了第一张专辑《羽毛乐队》,主打歌曲《羽毛》里的这句歌词就是为了纪念我跟毛珊珊选定队名时的那种喜悦。羽毛在风中飘荡,就像无数广漂人的状态。那时候,我跟毛珊珊还住在客村那一带的城中村,那个地方多是握手楼,密集、拥挤、嘈杂。晚上到了十点多钟,很多人就会结伴到楼下街边的店铺里吃夜宵。我们经常去的那家夜宵店的老板也是黄家驹的歌迷,门口那个破音箱每晚都在循环播放黄家驹的歌。整条巷子,就数他家的店最有我喜欢的烟火气。那晚,我跟毛珊珊下楼喝了两瓶生啤,嗍了一盘爆炒田螺,趁着高兴,我让老板拿来了麦克风,现场唱了一首《海阔天空》: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回想起來,那样不羁的时刻成了七年中最珍贵的画面之一。后来,我们还差点儿沦落到街头卖唱了。

老贝也有一副好歌喉,他不仅会写歌词,还能谱曲,自弹自唱,但他没有好好使用那副嗓音,而是孤芳自赏了。有几次我鼓励他走到最前面去,站到麦克风前,像以前那样,看着欢呼的歌迷,唱出他心里的歌声。可是他说不想唱,他退却了。他跟聚光灯有仇似的,躲开了,站到了灯光暗淡的位置上,只想与贝斯默默为伴。

老贝对我说,只要歌迷听到他的贝斯的声音以及听懂歌词里表达的真情就已足够。我问他,他歌词里的真情有我的多吗?以前作词大赛我是赢了他的。他轻轻地苦笑,不接这个话题了。他这么说可能只是托词。老贝真是一根筋,有点儿固执。后来有一次,顾顾就问了老贝一句:“你是不是自卑,觉得自己不够帅,怕丢脸啊?”

老贝当时否认了顾顾的说法,却也没有给我们一个解释,于是这就成了我们理解他拒绝唱歌的一个充分的理由。

“自卑什么,有什么好自卑的。黄渤都能上台唱歌,你为什么不能,你一定能。”毛珊珊鼓励他道。

我们三个男人当中,论长相,老贝确实落了下风。毛珊珊说他跟黄渤长得很像,但这不是借口,曾经在夜场唱歌的黄渤不也站上了舞台,认识到了自己的潜能吗?只有认识到自己,才能去认识音乐,认识众生,不是吗?

“在娱乐圈,像明星黄渤、徐峥等人,根本谈不上帅,但你觉得他们害怕过登台表演吗?自卑吗?”毛珊珊盯着老贝,像在质问他。就这样,老贝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被我们轮番说教了一遍。

如今,老贝在他的位置上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是羽毛乐队的精神所在,不可以垮掉的。我曾经嘲讽过他,凶过他,骂过他,但他还是没有离开乐队,忍让了我的臭脾气,坚守着当初的理想信念。在乐队最困难的那段日子,当我们都陷入颓败、有心无力时,老贝用他的生命保护了我们的乐器,才没有被房东卖掉抵押房租。

我作为羽毛乐队的主唱及创建者,心里除了有一分荣誉感,还有一分愧疚感,那种辛酸好像珠江潮水一样随着顾顾的泪水也在我的心头涌来。我们已经奋斗过了,我们享受了这个过程,办过演唱会,签约过唱片公司,出版发行过专辑,还得过奖。为了争取今年摇滚音乐大赛的决赛资格,我们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将其收入囊中。如果用我们的经历来阐释怎么样才算成功的话,那么当我们站上决赛舞台的那一刻,就成功了。

“你紧张吗?”睡之前毛珊珊问我。

“没有啊。”我说。

“那你干吗一下午都关在屋里写歌词?”毛珊珊侧着身子,看着我,“叫你下来散散步都不去。”

“河边很臭,不想走。”我说,“我习惯了在这个时间创作。”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你这个习惯了。”毛珊珊说,挪了一下身子,平躺下来,双手摊在肚腹上,盯着天花板,一会儿之后才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我听到了她重浊的呼吸声。她每次喝多了酒,睡着的时候就会发出很重的呼吸声,给人心事重重的感觉。

老贝开门出来了,他穿着人字拖,一条花短裤,赤着上半身,倚着门框。老贝看起来有点儿瘦,没有肚腩,没有腹肌,肋骨的轮廓也看得清楚,像是经常挨饿造成的模样。我没有看过他这副真身,他平时穿的衣服都显得宽松,估计是加大一号,所以看不出瘦。

“出来找吃的吗?”我问。

“不是。我以为客厅没人,灯还亮着,费电。”他说。

确定客厅有人了,老贝没有要退回房间的意思。他走向立在客厅角落里的冰箱。电水壶的水也烧开了。我开始洗杯子,倒茶叶,泡茶喝。我听到了老贝关上冰箱门的声音,还有撕开保鲜袋的声音。他手里拿着一瓶维他奶和一袋面包,一边走着,拖鞋在地板上发出橐橐的声响,一边嚼着面包,然后咕嘟嘟地吸着奶。

我记起来了,这几个晚上,我都在半夜听到开冰箱门和橐橐的声音,我以为是屋外的那个抽水泵发出来的,原来是老贝制造的。毛珊珊有几次问我,是不是我偷喝了她放在冰箱里的维他奶。我没有偷喝,我不习惯喝这些饮料。现在终于知道是谁干的了。

老贝关门之前看了我一眼。“少熬夜,对嗓子不好。”他说,然后关上门。

我差不多戒掉了夜宵,十五六岁时抽过烟,成年后就没抽了。现在饮食上有顾顾把关,尽量不吃辣,不吃油腻,以清淡为主,喝酒也适量了。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没人强迫我这么做,几年下来就成为饮食习惯了。有一次,羊城唱片公司的音乐总监周周邀请我们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没想到的是,他在聚会上给我整了一大杯伏特加,而且不加冰。他有意为难我。在那之前,羊城唱片出版发行了羽毛乐队的新专辑《在珠江河畔》,周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却说不喝酒,因为第二天要上台演唱。周周就觉得我扫了他的兴。最后顾顾站出来帮我解了围,他替我干了一大杯。面对酒局,我是比较克制的。记得两年前,我的一个唱歌的朋友,因为酗酒、抽烟、熬夜、饮食不规律,最后人废了,嗓子也废了,喉咙上还做过一次大手术。他是个流行歌手,对一个歌手来说,歌声就是一切。嗓子废了,歌声就没了;歌声没了,前途也没了。

我抿了一口茶,含在嘴里,用舌头搅拌了一下才吞下肚里,一会儿之后,喉咙里留下了一股微微的清凉,像是含了一片薄荷糖似的。我靠着沙发,仰着头,轻轻地长舒一口气。此时,老贝的屋里又传来打游戏的声音了。

老 贝

我的喉咙发炎了,早上起床后感觉很难受,好像被什么烫伤似的,咽口水都疼。可能是昨晚那瓶冰饮料和那块面包惹的祸,热气上头了。刷完牙,洗完脸,我就下楼去吃早餐。毛珊珊与顾顾已经在吃了。我坐在毛珊珊旁边,不知谁为我准备好了一碗豆浆,白色碟子上还有两个拳头般大的包子。我没有什么胃口,就啜了两口豆浆,吃了一个青菜包,然后就不想吃了。我没吃皮蛋粥,一点儿都没吃。毛珊珊与顾顾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出来了,顾顾是偏向毛珊珊的口味做这顿早餐的。她经常跟我们说,她早餐喜欢吃皮蛋粥、包子和豆浆。今天早上,这三样都齐了。我不是怪顾顾偏心,有时候他比她男朋友还要关心她。男人对女人体贴是绅士之举,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我最喜欢广州的炸油条与鲜虾肠粉。我问顾顾,为什么不买油条和肠粉呢?他摇摇头,嘴里还嚼着包子。

“我等会儿出去,你们想买什么?”我起身往门口走去。

“大早上去哪里,等会儿还得排练呢!”毛珊珊说。

“我的喉咙发炎了,去买点儿药。”我说。

李羽坐在门口台阶上,脚下放着一个碗,碗里有半个肉包子和一个白色的匙羹。他吃的是皮蛋粥。他正在调试吉他。

“帮我买六瓶原味豆奶回来。”李羽头也不抬地说,“十点前回来排练。”

“你不是不爱喝这些饮料的吗?”我说。

“不是给我喝的,给珊珊的。”他拿起碗,抱着吉他站起来,望了望河岸,阳光正洒在江面上。他转身回屋了。

上午八点半的太阳已经很辣了。没风,万里无云。靠近河岸长着一排茂盛的细叶榕,树须直直地垂落下来,有蚂蚁在上面攀爬。树影斑驳,点缀着淡黄色的方砖与水泥路面,落在我身上时像是打了无数个洞洞。有人在岸边晨跑,有人在静坐闲聊,有人在练太极。路上车辆三三两两,到这里停站的公交车有三趟,离最近的地铁站还要走二十多分钟。这个村离广州市区很远,在市区上班的人一般不会住这里。顾顾说,来这里生活的人,多半是想远离市区的喧嚣,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的人。而我们就来这里休假,准备周六晚上的大赛。

我沿着河岸往超市而去,拖鞋擦着方砖,发出橐橐的声音。8月的阳光与我迎面而来,照射着我的脸颊,身体很快就发热了。我躲进了树荫下。树上有鸟儿在叫,我抬起头往上瞄,看不清鸟,只看到蹦跳的影子,只听得到声音。

我会模仿鸟叫声,咕咕叫的、嘤嘤叫的,我都模仿得很像。加入乐队之后,我从艺术培训中心辞职了。待在那里真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那天下午,我跟女朋友走在珠江岸边,她生我的气,不想坐公交车,只想走回去,我就一直陪着她。那段时间,女朋友跟我闹别扭,她说我上班好好的,为什么非得辞职才能去追求理想呢?难道追求理想就可以不用赚钱过日子了吗?我们之间产生了误解,她以为我被队友洗脑了。

刚开始,我们模仿Beyond乐队的风格,每天排练四五个小时。有时晚上也排练,这就免不了打扰到隔壁邻居,也被投诉过几次,后来晚上我们不排练了,改为回顾排练视频,进行讨论,还有就是觀摩其他摇滚乐队的视频,看看有无借鉴的地方。词曲都是我们原创的,这就花费了很多精力。因为在组建羽毛乐队之前,我们各自喜欢的乐队风格都不一样,喜欢的摇滚歌手也不同,这在相互磨合上也伤了脑筋,尤其像李羽这种追求完美的人,很难让他满意,需要不停修改歌词,直到大家敲定为止。

那段时间我经常两边跑,一边是女朋友那里,一边是排练的住处。之后我就经常待在排练的地方了。女朋友就是从我不回去住开始有意见的。我跟女朋友在天河区上班,在番禺区住,而上班的地方离我们排练的住所比较近。我觉得下班之后,还要去排练或者讨论,完成任务已经十点多了,很累了,就不想跑了,就留下来住了。女朋友不想听到我的解释,她已经知道,我们乐队将近一年都没有演出,也就是说根本没有赚钱。

有一段时间,女朋友对我不问不理,就算我排练完回去番禺住,她也不主动跟我说话,态度很冷漠。我清楚她在生什么气,我没有去哄她,她的性格我很了解,听到乐队的事她已经感到很讨厌了,不会再跟我沟通了。就在我们每周的例休那一天,正值金秋十月,天高气爽,我提议带她去南沙营地搭帐篷露营,减轻生活压力,缓解心情。然而她拒绝了。她说不想跟我出去。她说我的眼里只有队友,只有音乐理想,根本没有她。

在女朋友那里,音乐是一种谋生的技能,既然是用来谋生的,那它就是为了赚钱而存在,如果不能实现这个功能,那它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无论你赋予它多么感人的故事,多么纯洁无瑕、美妙、尊贵的说辞,在失去使用价值之后,它就只剩下几个干瘪的音符,弹奏出来的不是悦耳美妙之音,而是一段烦人的噪声。当她向我倾诉出来时,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音乐学院优秀毕业生的嘴里说出来的。我感到很震惊……

忽然,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从我面前快速驶过,把我吓得呆住了。那辆车差点儿撞上我,要不是我的左脚缩得快,忽然僵住,肯定被撞了。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穿过马路,走向对面那栋大楼。百货超市与药店都在里面。

大楼门口摆着一台游戏机,是塞硬币、手动摇把的那种街机,机壳上贴着很多卡通画,有《海贼王》《火影忍者》。有两个十岁左右的男生坐在机前玩格斗游戲《猫王》。我想,他俩一定不知道游戏主角就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风靡美国的著名摇滚歌星“猫王”埃尔维斯。

“你会玩吗?”那个穿着蓝色T恤的男生问我。他看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俩。

“肯定会。我玩这种游戏时你们还没出生。”我摆出老大哥的样子。

他不理我了。我以为那个男生会让出位置给我摇一局,可是他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输了一局他就往币孔里投入两枚硬币,然后接着玩。我指着机上贴出来的二维码说,扫码支付就可以玩了,干吗要投币。他的伙伴,也是对手,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一边摇一边说,他们没有手机,爸妈不肯买。我说,如果我是你爸妈也不会给你们买,买了就只会打游戏,荒废学业。

我走进大楼,去药店买了阿莫西林胶囊和金嗓子喉片,然后就出来了。那两个男生还在玩。这时候我才记起来忘了什么,返回超市里买了六支装的原味豆奶。我没有买什么食材,叫顾顾给我炖汤是开玩笑的,他还以为我是认真的,差点跟我计较起来。我不需要他特意为我炖什么汤,我对他炖的汤都快喝腻了,喝了七年,他的厨艺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口味也都是那几样,以前对他的厨艺有崇拜感,现在没了。如果这次我们赢得了总冠军,赢得了一百万,我发誓,再也不喝顾顾炖的汤了。

等我从超市出来时,那两个“小猫王”已经不见了,也没人玩机子了。机子上面留着两根棒棒糖的白色小棍子。我刚才撒谎了,我在他们这个年纪时根本没玩过街机游戏。我十岁的时候,这种游戏已经风靡各大城市,再往后几年,县城小镇都可以玩到了。小时候,我家比较穷,住在江苏南京浦口区的一个小村子,那里靠近南京长江大桥,那时候那块地还没有划为高新区,还没有建小区,而是一块到处是茅草与老鼠洞的野地。我家种了很多蔬菜,靠卖菜为生。只是我生性比较野,偏偏不喜欢吃自家的蔬菜,我喜欢一个人到江边的柳树林里摘野菜,尤其最爱香椿头,挖的摘的都拿到江边洗干净拎回家炒。我是吃着长江岸边的野菜长大的。

当我选择来广州读星海音乐学院时,爸妈就有很大的意见,他们希望我留在南京,日后便于在南京找工作,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而我却想离那个地方远远的。我跟他们说了我辞去工作搞乐队这件事,他们问了几句之后就开始责怪我胡来、瞎搞。我爸发脾气了,说我在广州不务正业,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人生道路已经走偏了。接着是我妈,她在电话里命令我回南京,她说可以托人帮我找一份中学老师的教职,安安稳稳,这一辈子都不用愁了。我是家里的独苗,从小到大都是在爸妈架起来的遮阳棚下长大的,几乎没有经受过烈日的考验。但是来到广州之后,我就决定了要留在这座城市,因为它可以包容我的一切欲望。小树苗要想长成参天大树,就必须经受烈日炙烤与风雨吹打,才能茁壮起来,不然跟一根平庸的杂草没什么区别。

以前女朋友说,她不想远嫁,要留在广州,赚钱买房,定居下来。她老家在汕头。我跟她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恋爱,每到寒暑假都去校外当家教或者找辅导机构上课,赚些生活费,让大学生活过得滋润一点儿。我们俩的家境差不多,虽然都没有见过家长,但都清楚对方的家庭情况。她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在老家,已经嫁人,生有两个儿子,弟弟在人寿保险公司上班。我见过她弟弟几次。他不嫌弃我没钱,却在她面前嘲笑我,说我长得有点儿丑,丑也有优点,就是沾不上花惹不上草。女朋友确实很漂亮,有点儿像章子怡,站在这个角度看,我配不上她。这就让我有点儿疑惑了,既然我有黄渤这样安全的相貌,当时她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选择其他帅哥做男朋友呢?我当时有什么魅力吸引她吗?

十点钟的太阳从我的后脑勺照过来,在我面前倒映出长长的身影。我一边踩着自己的身影一边沿河岸漫步回去。燠热的空气粒子附在我的皮肤上,让我感觉有点儿灼烧般地疼。女朋友劝我离开乐队,我拒绝了。那时我的心也是灼热的,一半来自对理想的追求,一半来自对爱情的坚守,它们给我快感也给我疼痛。我们分手那天,就是在8月,那是一个非常浪漫的黄昏,遥远的天际出现了火烧云,霞光照耀下来,铺在楼房与街道上,像天上喷泻下来的烈火,把地上的一切都点燃了。那种壮观的美与当时我极度失落的心情格格不入。

这时候,我的手机振动了,是李羽打来的。

李 羽

早上排练的时候,我的心情很糟,跟老贝发了点儿脾气。老贝在排练时老是走神,心不在焉,心乱则音乱,音乱就成乱弹琴了。最近他老是忘事,忘记时间,忘记排练。毛珊珊也怪了他两句,说他时间观念有点儿差,大家都在等他回来,他却在闲庭信步,一点儿紧张感都没有。

说着说着,老贝就咧嘴笑了,因为毛珊珊的语气有点儿像母亲在怪罪孩子。

大赛日期越来越近,虽然说赛前这段日子是用来放松的,好好玩的,但我们真的不敢放松。竞争对手都在赛前排练,保持状态,我们哪儿敢松懈呢。为了轻松一点儿,我们跟唱片公司商量,没事不要打扰。

吃完早餐之后,我把大赛主办单位需要的资料都发了过去。大概十点钟,主办单位秘书处的女秘书给我回了一个电话,说老贝的身份证号码有误,少了一个数字,需要他本人核实完毕再发过来。我立马打电话给老贝。那会儿,老贝还在优哉游哉,在珠江岸边望着风,乘着凉,老大爷似的。

大家都看出来了,老贝的状态的确很差,一副若有所失、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也没有跟我们倾诉心里的事情,也可能是昨晚熬夜造成的精神困顿。

老贝回来时已经十点二十分了。

“填完资料没检查,漏了一个尾数Ⅹ。”老贝呵呵地说。

“你知道Ⅹ是什么意思吗?”顾顾问道。他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鼓槌,做好了排练的准备。

“数字10啊。”老贝说。

“不对。我不是在跟你玩数学。”顾顾挥起鼓槌敲了一下高位的吊镲,哐当一声,在屋子里产生回响。

“那你说Ⅹ是什么意思?”老贝拿起贝斯,也摆正好自己的位置。

“未知数。不可预知。”顾顾说。

“别拐弯抹角,直接说。”老贝有点儿不耐烦了。

“比如我們在等你,以为你会在十点前准时回来排练,但你却没有,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成了未知。”顾顾说。

老贝听出了顾顾的意思,就是责怪他耽误了大家的排练时间。他不说话了,低下头检查着贝斯是否有问题。

我重新把资料发给主办单位。一会儿之后,女秘书回复邮件说:审核通过。

赛前准备的一些事总算搞定了。然后,我们开始一天一练了。

我们每次上台之前的小排练都会存在一些小毛病,不是你精神低迷,就是他状态不佳,要么就是谁对不上节奏。你的腕力的轻与重,敲出来的音色是不同的,他拨动弦的指力的大小,发出来的弦音也是不一样的。最难做到的是配合,要心灵相通,但不是每次上台都能百分之百做到,谁能保证呢?小毛病是难以避免的,只要不影响整体。老贝说我是完美主义者,这是误解。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我不完美,老贝也不完美,没人能做到完美,存在不完美才会鼓励我们坚持下去。

成立羽毛乐队的第一年,我们就经常在排练时因为这样那样的小事情争吵,你一句我一句,停不下来,妥协不来,矛盾就来了。我承认,那时候我有点儿追求完美,把许多事情想象得很完美,别人稍有做得不合我意,我就会叮嘱他反复练习,一直到不出错为止。所以那时候,他们对我意见很大,尤其是老贝与顾顾,经常在珊珊面前抱怨我,叫珊珊给他们带话。我感到很焦虑,有些急躁了。

存在本身就是不完美的,完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完美只存在于想象当中,而有时候想象是不可靠的、不可预知的,就像未知数X。你对追求完美越着迷,就越沉浸在想象里,这个X值就越大,就越消耗你,让你筋疲力尽,还会击垮你,把你吞噬。我必须承认,一开始为了羽毛乐队,我确实掉进了不可预知的想象里,我挣扎着,寻找着出路。后来还是我的队友——珊珊、顾顾、老贝——拉了我一把,他们没有放弃我,把我拉回现实。我最终醒悟过来,追求不存在的完美终将徒劳,甚至危险,我应该要接受自身以及其他不完美的存在。

与想象共存。

下午没有排练,临近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单独找了老贝,问他要不要出去河边走走。他正坐在客厅里看乐谱,时不时拨弄着贝斯。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好像听到了什么震惊的消息。我都忘了有多久没有跟老贝单独闲聊了。也许就从来没有过,所以他才会露出这个诧异的表情。

“你想干吗?”老贝说。

“没干吗,就出去走走,散散心。”我说。

“外面这么热,还出去走吗?”老贝说。

“有风,一起去走走?”我说。

没风。鸡蛋黄一样的太阳被前面的楼房挡住了,余晖正在我们的眼前一丝丝抽走,光阴也随之一起消逝。我们坐在岸边的草坪上,我躺着,草尖弄得我的后背痒痒的,我交叉双手搭在肚子上,目光垂直望向天空。老贝前倾抱着双膝,下巴抵着膝盖,目光投向粼粼的河面。听当地人说,每年到了8月,总会有那么几天,在夕阳消失之前,余晖刚好照耀在桥头那边的河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那些细碎而精致的光芒由下而上映在桥上,像是投影仪的影像投到巨幕上,倒映出一派绚烂的景象,看起来特别壮观。

这时候,一缕残阳爬过我的小脚肚,感觉不到重量,但此时我的脚好像僵住了。我没忍住,伸手要去抓住它。空的,虚幻的。不是余晖,是河面上跳出来的一抹光影。忽然,那一抹光影从我的脚上跳到了老贝的左脸上。

“我说话有点儿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我看着他的脸颊说道。

“没有。你的脾气我们还不了解吗?”老贝说。

“照你这么说,我下次还可以冲你发脾气咯?”我笑道。

“别老是找我,找顾顾和珊珊随便发。”

我说,一个是我女朋友,要疼爱;一个是我们的老大哥,大当家,还要他养活乐队呢,冲谁也不能冲他俩。说着我们相视而笑。话说回来,老贝曾经凭借一己之力把面临解散的乐队给救了回来。救了乐队就相当于救了我。我怎敢对救命恩人大发脾气呢?长期以来,我都是把老贝当作弟弟。弟弟是允许被哥哥当作出气筒的。

“老贝,有时候呢,我还是会发现你身上存在光的。”我说。

“我读书少,别忽悠我。你看到我身上有什么光?”老贝扭过头看着我。

我在犹豫,思索着怎么回复他。

“满脸油光吗?你别告诉我是X光啊。”他又说。

“我不是顾顾,不用你猜谜。”我说。

那一刻,我们都沉默了。我忽然说不出来老贝身上的那种光是什么,它存在的形式是什么也不得而知,它没有形状,无法形容。我说他身上有光绝不是一时口舌之快跟他套近乎,也不是违心敷衍之语。这是多年来一起为理想奋斗的队友在他身上看到的、体会到的,再经过深思熟虑提炼出来的核心内容。

可是,无形无状的东西怎么描述出来呢?就像我也没法儿描述何谓存在。但无论实体还是虚幻,存在就有存在的道理。这时,老贝用一种想从我身上挖出答案的目光看着我。他肯定想知道自己身上的那种光是什么,为何他看不到,而只有我看得到。他越是用那种渴望的目光看着我,我越是不敢说了。我刚才就没有抓住小腿肚上的那一抹光。当我想把它抓住,把它描述出来的时候,它就跑掉了。

“我還是不说了。”我说,“怕它从你的身上跑掉了。”

“又在忽悠我吧。”老贝说。

老贝发出不屑的笑声,他脸上绷紧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望着被铜黄色的光辉笼罩住的河面、大桥与楼房。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很小声,很轻松,但还是被我听到了。他做了个长长的吸气动作,仿佛要把自己的精神吸满。要我说,老贝的精神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在乐队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就是老贝这种装着光的精神才没有让我们迷失在黑夜里。

“老贝,我以前有没有夸过你?”我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老贝不假思索地说。

此时我们又相视而笑,都懂其中的幽默。我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搭在了那一抹光上。我抓住它了吗?

毛珊珊

我和顾顾在二楼的阳台上并排坐着,中间放着一张小茶几、四个茶杯,茶壶在烧水,咕咕地响着。我们刚才泡过一壶碧螺春,嘴里还留着一股花果香味。我俩静坐着,望着河边,望着空落落的道路。行人很少。天起了微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有一丝丝热气扑过来。但感觉树叶仍是静止的。

“他俩坐在那里这么久了,一动不动的,在聊什么?”我问。

李羽在躺着,曲着左膝,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老贝弓腰坐着,望着对岸。

“谁知道呢?”顾顾说,“在聊男生之间的秘密吧。”

我差点儿笑出来,因为“男生之间的秘密”让我觉得想笑,有点儿像在说两个小学生之间的故事——稚嫩、童心、好奇、充满幻想。

“他们俩有什么秘密?”我问道。

顾顾撇了一下嘴,表示不知道,也许是随口说的。

李羽的秘密我都清清楚楚。交往这么多年,他没有跟我隐瞒过什么。我知道他心里藏不住秘密,都说直男的心思不需要猜,我看一眼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肚子里有多少条蛔虫了。李羽是一个比较纯粹的男人,他给我的一种感觉就是精神追求大于物质追求。他对物质的欲望比较淡,需求容易满足。以前他信誓旦旦地说要让羽毛乐队闯出名堂,赚钱养家。七年过去了,我们已经闯出了名堂,可是赚到钱了吗?答案是没有。我们还在租房子住。七年来,我们前几年都是单打独斗,一年前签约羊城唱片之后才开启了新的征途。

回想当初,如果为了赚钱,那么我们早在2016年就应该解散了,各奔前程去了,因为那时候乐队很缺钱,陷入困境,停滞了将近半年时间。那半年时间里,我们的人生陷入了至暗时刻。

但我想说明的是,我不是在否定赚钱对乐队的重要性,没有资金来维持运营,乐队也不可能活到现在,还先后出版发行了三张专辑。毫无疑问,我们的内心深处,一直在坚守着一样永恒不变的东西,它支撑着我们,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它超越了金钱,超越了名声,融入我们的脑海里、血液里、基因里,塑造出了如今的羽毛乐队以及我们四个人的意志。

那样东西我视之为精神、信念,也是光。

在签约羊城唱片之前,乐队的演出、出版专辑与合作等事宜都是我们自己亲自去办,从录音到宣传出版的整个过程,顾顾都是那个出力最多的人,他身兼多职,担任着乐队经理人的角色,我则是他的助理。可以这么说,顾顾掌管着过去我们吃饭的钱袋子——大当家嘛,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喝了一会儿茶,顾顾下楼做晚饭去了,他说要给大家炖猪脚。我都吃腻了,但不好意思跟他说。茶壶里的水沸了,蒸汽顶起壶盖发出咯咯的响声。我换了一把茶叶,重新泡上一壶。我想再坐一会儿,舒缓一下今天的心情。

中午的时候,我妈又来电话了。她打电话来无非就是两个直逼灵魂的问题:一个是婚姻,一个是工作,再无别的。在我妈眼里,李羽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婿,搞摇滚音乐也不是她希望我要做的工作。我妈希望我回老家揭阳。从我离开吉他教师岗位那天起,我妈就开始对我不满了,说我任性,天生反骨,不听她的劝。我妈觉得劝不动我,就跟我爸以及外公外婆合伙,对我轮番说教。甚至有一次,我妈还托私人关系给我在揭阳市区定好了一个音乐代课教师岗位。她了解我,知道我不会回去,于是打电话来谎称外婆病了想见我。外婆很疼爱我,只要我回老家都会去探望外婆。等我准备好回家时,我却在我爸那里得知那是我妈的诡计,目的就是把我骗回家。我打电话质问我妈,她终于承认了,说着说着她就开始哽咽——又是假哭,我再也不会上当了。

我说我有男朋友了,可是我妈还是给我介绍相亲对象,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别人,给我广撒网。有一段时间,我收到很多陌生男人的短信,挂了很多陌生男人的电话,还有一堆没完没了的微信好友申请,我都拒绝了。

我妈一直劝我离开李羽,离开羽毛乐队,离开广州,回揭阳找份稳定的工作,安安心心地上班,然后结婚成家,生儿育女。这就是家人准备好要给我安排的人生,不用你想象,不用你排练,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家里的那些事我都没有跟李羽说过,我不想现在这个时候让他感到心烦,也不想为了我的家事再让他感到自卑。他以前说过,因为我妈对他不满意而有些自卑。那时候,乐队正陷入困境,我们心灰意冷,备受打击,已经有点儿绝望了。我就跟家里人提出了借钱,就这样被我妈逼问出了所有事情。我妈很生气,她打通李羽的电话,就是一顿骂,骂他把我带坏了,把我的人生毁了。

“你不配跟珊珊在一起,你给不了她幸福。”我妈怒道。

我就在李羽身边,那句话我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跟我妈翻脸了。我借钱的事情也黄了。我爸手上没钱,家里的钱都在我妈手里管着,所以接下来的两年我都没有回家,跟着我的队友们在广州继续追逐梦想。乐队“隐退”的那段时间,李羽去做了房地产销售员,每天都在街上派传单。我去了培训机构做代课老师,教音乐兴趣班的学生弹吉他,讲理论课。当时,我们在白云山脚下的出租房还没退房,欠了几个月房租没还上。我、李羽、顾顾都不住那里了,只剩老贝一个人守着,所以忙起工作来我们都快忘记老贝了。

那段意志消沉的日子里,我有过放弃李羽、放弃乐队的念头。有一次,因为精神负担太重,我在教室里累倒了。我是在医院里醒来的,醒来之后,那个想放弃的念头直逼我的脑门儿,呼之欲出。摇摆在坚持与放弃之间,我就在朋友圈看到了老贝的那个视频。看完后我哭了,哭完后也终于清醒了——不是要放弃,而是要重振信心。

第二天晚上,我跟李羽去找了顾顾。顾顾回他的家里,不知道他每天在做什么。我们去到他家的小区,在楼下的水果店里买了香蕉和苹果。我还买了一束玫瑰花。李羽说我这样太浪费钱,而且不太合适。我说花不是给顾顾的,而是给他老婆的。我了解女人。他家住六楼。电梯里贴着两张招聘派单员的广告,有一张被人撕掉一块。601房,门上还留着过年贴上去的春联。李羽抬了一下手,但没有敲下来,他看着我,示意让我来。我抬起手敲了两下门。笃笃,笃笃。

顾 顾

吃晚饭时,李羽跟我们说了一件事。

“公司想和我们商量,给我们的新专辑换一个名字。”他说。

“他们的事儿还真多。”毛珊珊不耐烦地说。

“想怎么换?”老贝问道。

“把《新潮2019》换成《光辉理想》。”李羽说。《新潮2019》是李羽写的词。

“我写的那一首?”我有点儿惊讶。

“对。他们的意思是,《光辉理想》这个名字跟音乐大赛的主题靠得比较近,适合用,说不定能畅销。”李羽说。

“他们的计划呢?”毛珊珊问道。

“大赛之后,9月线上线下同时发行出版。”李羽抓着匙羹搅了搅碗里的汤,舀起来啜了一口。

“希望版税能多一点儿。”我嘀咕道。

谈话戛然而止。

老贝盯着碗里没有啃完的猪脚。毛珊珊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剔牙。看样子,他们对我炖的猪脚比较满意。可是还剩半锅,他们吃饱了吗?不吃完就浪费这美味了。不当家真不知柴米油盐贵。这顿饭也不便宜,加上其他一共花了一百多块钱。我是大当家,当家的嘛,守着钱罐子,当然要谈钱。

前面三张专辑有两张的销量不太乐观,钱投下去了,最后的回报都有限,第二张相对比较好,版税赚了不少,因此后来才有底气用版税自费办了一场演唱会,又几乎把家底给兜光了。不过,幸运的是,回报及时到来,自费演唱会很成功。不久之后,羽毛乐队与羊城唱片公司签约。可是一年下来,我们还没有完全信任羊城唱片公司,它在版税上压制着我们,领导层对我们的信任度不高。这不得不让乐队做出一些自保的行動,没有把第三张专辑的词曲版权签在唱片公司,而是签在广州尤美音乐有限公司旗下。第四张专辑即将推出,乐队还是打算把词曲版权签在尤美音乐。

毛珊珊帮我收拾碗筷,她现在帮我忙都很勤快了。老贝继续拖地,李羽还是倒垃圾。四个人同居之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家庭任务就这样默认了。新专辑里面有一首歌叫《我们的七年》,歌词由我们一起撰写,我们把一些家里的日常生活细节写进去了,就当给这七年留下宝贵的回忆。这是我个人觉得新专辑里最珍贵的一首歌。

“我们,我们的七年,碟子哐哐,勺子咣咣,你洗我刷,洗净岁月,岁月的彷徨,刷掉生活,生活的孤单。琴弦铮铮,贝斯哗哗,你笑我号,我们,我们的七年,有年少轻狂,有豪放声张……”

我在厨房里一边整理着冰箱里的食材,一边小声地哼着这首歌。

今年1月,《我们的七年》在海心沙亚运公园场馆完成了首秀。当时乐队在进行的是粤港澳大湾区四城——广州、深圳、珠海、东莞——巡演第一站第一场。唱这首歌时,我们四人一起合唱。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在台上合唱一首歌。台下的歌迷都是站着的,举着手,摇晃着细细的荧光棒。

我在台上唱哭了,四十岁的人了,触动还非常大,容易流下苦涩的泪水。那首歌放在目录的最后一首,也是新专辑的最后一首,被我们视为压轴之作、回忆之作、纪念之作。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为这首歌排练了无数次,修改了无数遍,花费了很多工夫。四人合唱,要做到以前没有过的效果才能把真情唱出来,才能感动歌迷。我们做到了。歌迷跟着我们一起高声歌唱,他们站起来摇手欢呼,喊着乐队“羽毛”的名字,喊着我们四个人的名字。我在那一刻流泪了。我们真的做到了。

“心情不错嘛。”毛珊珊听到我哼那首歌,就扭过头来看我。

“那天晚上,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我问道。

“哪天晚上?”毛珊珊说。

“第一次合唱《我们的七年》的那天晚上。”我说,手里还抓着抹布,举起手来,象征性地摇了摇,仿佛在跟台下的歌迷互动。

“蛮感动的,很多人跟着一块儿唱,很激动。我记得你哭了!”毛珊珊说。

“你没有哭吗?”我用下巴指向客厅,“李羽哭得最狠,老贝也都哭了。”

“肯定有啊。我很容易被感动,泪点很低的。”毛珊珊说。

我记得,唱完《我们的七年》后,我们相互抱在一起,头挨着头,肩挨着肩,流下了泪水——我唯一的一次。两天后,在深圳体育馆开了第二场演唱会,那晚的歌迷更多,现场音效更佳,氛围感更强,但是我没有哭了,即便更加投入,享受着万人欢呼的美好,有触动但都没有掉泪了。有些事情,经历一次就足够,再来就有点儿索然无味了。

我探着头,看向客厅。李羽躺在沙发上看歌词,这是他的习惯,哪怕这首歌他再熟悉,他都会抽空反复品味,嘴里轻声地哼着,保持状态。老贝在擦拭他的贝斯,但贝斯不脏,贝斯就是他,他就是贝斯,这也是老贝的生活习惯了。

我敢肯定他俩准是听到了我跟毛珊珊的对话,只是不发表任何感想。

大概晚上七点半,有人忽然来敲我们的门。我跟李羽在一楼,老贝回房打游戏了,毛珊珊在卧室里护肤。我出去开门,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着白色T恤,长发盘在脑后用发卡夹着,手里拎着一只烤鸭。

“您是顾顾老师吧?我认识您,我很喜欢羽毛乐队。”她热情地说。

“您是?”我看着她,但没有任何印象。

“我是您的鄰居。我叫方乙香。”她说。

我们住到这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每天上午的排练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邻居们都知道我们是做音乐的,但似乎不感兴趣,也不认识我们谁是谁,除非遇到像今晚这样用心的女人。她是第一个过来跟我们聊天的邻居,在南沙区某所小学当语文老师。她正在放暑假,去云南丽江玩了一个星期,前几天才回来。她说她早想过来认识一下我们,但是一直没找到理由,贸然造访感觉不太好。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但为什么送来烤鸭呢?”我疑惑道。

“明天就是中元节,按照我老家的风俗,要吃鸭肉。我家今天就准备了,我特意多做了一只,过来送给你们。”方乙香说。

“你老家哪里的?”我问道。

“揭阳惠来。”方乙香说。

这时候,我扭过来看了看李羽,有点尴尬,想要他出出主意,该不该收下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李羽听到我们在说话,欠起身来,下巴托在沙发扶手上,看向门口。

“对啊。我们东莞人在中元节一般会吃莲藕煲鸭。”李羽说,“你是广西人,你们那里没有这个风俗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吃鸭的风俗。”我说。

虽然我的籍贯在广西,但我跟弟弟都是在广州长大,生活了几十年,我俩很少回老家,不清楚老家的风土人情。爸妈回广西之后那些年,我弟回去过几次,我只回去过一次。那一次是回去过春节,我爸妈就对我选择走摇滚音乐这条路表示不满意了。我妈还责怪了我老婆几句——以前我老婆就告诉过他俩——说她没有阻拦我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广州后,老婆就跟我吵了一架。

我收下了方乙香的烤鸭,抓着烤鸭的脚,拎着掂量了一下,足有四五斤,鸭嘴上还滴着焦黄色的油汁。我道了声感谢,问她要不要进屋里喝茶,她婉拒道:“今晚不喝了,我还要跟家人去江边放荷花灯。”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她往左边走去,她家在我家的左边,也是一栋两层的楼房。她穿着白色布鞋,要经过中间那一块裸露着泥土的菜园子。菜园里除了种些蔬菜,还有几棵芭蕉以及一些竹蔗与木薯。竹蔗与木薯长势很好。傍晚时分,我还看到有一个男人抓着管子在园子里浇水。此时,地上还是湿答答的,她踩过去一定会弄脏她的白鞋。

老 贝

我从床上起来,摸着黑,摁下门口的开关,白炽灯亮了。我一般开的是书桌上的那盏灯,可是那一刻我不想坐在书桌前,想走出去,逃离这个房间。我脑海里想着没有完成的歌词。那些词不像是方方正正的文字,像是一个个活蹦乱跳、不受线谱限制的音符。它们在我的脑海里咣咣响,吵得我没有办法平静下来睡觉,就连打游戏都没有心思了。他们总是以为我的业余爱好就是玩游戏,却不知道我每天晚上关起门来其实是在创作歌词。至今乐队发行了三张专辑共三十六首歌,大部分歌词是我和李羽创作的,有四五首是毛珊珊和顾顾写的。毛珊珊和顾顾主要对歌词做些润色,然后大家一起敲定终稿。

成立羽毛乐队三年之后,我们才出版发行第一张专辑,这听起来有点儿尴尬。那时候,我们遇到资金困境。原定在前一年出版发行,却因为我们支付不起昂贵的制作费用,一再推迟。后来,李羽和顾顾解决了资金难题,专辑才得以出版。

在那个困难时期,我想到了向爸妈伸手借钱,他们可能多多少少会帮助我一点,但我迟迟不敢拨通爸妈的电话,担心那个电话打过去会令他们更加失望。我跟女朋友在闹分手——其实她已经单方面宣布分手了,而我一直没有给她答复。她说我是被乐队拖垮的,不仅拖垮了我的生活,还拖垮了我的爱情与人生。她说我的坚持放在日渐边缘化的摇滚乐上一点儿都不值得,结果只会让我跟着摇滚乐陪葬。

记得那一天是2月14日情人节,我陪她去上下九步行街买职业装。她过完春节回来要参加公司举办的职业晋升钢琴技能比赛。她想先把衣服买回去在家里演练。以前她买什么我都主动付款,但是那天,我一分钱都没有付,就帮她拎着包包,陪她逛了两个多小时。她很不满,说我不主动给她买单,情人节都没有一点儿实际行动。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她,告诉她我现在缺钱吗?就在回去的路上,我坦白了乐队面临的困境,本想找她借点儿钱,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忽然,她的脸变得冷漠与陌生,好像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在怒视着你。她终于忍无可忍,扯着嗓门儿,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炸裂开来,冲我怒吼。我靠近她,想抱住她,她就推开我,拒绝我的接触。那天我才知道,她心里挤压着这么多对我的不满。她数着我的罪过,几乎每一条都与乐队有关,在她看来,最大的罪过就是没有赚到钱。我没有辩解,穷困让我一时语塞。接着,她又拿出我的理想来说事,还把它谴责了一顿。她质问我:“你坚持的理想值钱吗?奋斗有用吗?狗屁都不是。”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诋毁一个人的理想。她的咄咄逼人就像一把锤子敲在我的脑壳上,咣当一声,脑袋迸开了花。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我了解她的性格,她一旦决定下来的事情很难改变。她坚决不挽留,也不再给我解释的机会。解释已经无济于事。她没有提前说一声就搬走了,搬到广州哪里我也不知道,她不想让我知道,要永远不再看见我,也许她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只在等待一根导火线。租房的时候,合同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和电话,她搬走的那晚,是房东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她搬走了自己的东西,把我以前送给她的物品都留下来扔在一个纸箱里。

“我想长成一棵树,为你遮阳挡雨。而你随风,消失在云中。”我每次哼起这首歌就会想起她,从她离开的那一天起,已经过去四年。慢慢地,她在我脑海里的记忆日渐变淡,有时候只有在歌词和音符里才能想起她的轮廓和笑脸,然后我就陷入失落和悲伤之中。然而,这些不安在毛珊珊那里得到了化解。虽然她把我当弟弟看待,但是我不把她当姐姐,而是当作一个想象的对象——一个消解悲伤、让我积极乐观的对象。她在我眼里有着不一样的存在意义。我看她时的目光都是柔软的、发亮的。我喜欢她,但不是情侣之间的喜欢;我爱她,也不是情侣之间的爱,这两种情感更像是介于朋友与情侣、姐姐与弟弟之间的中间关系。是的,她是精神的,是纯粹的,是积极乐观的。她是我的光。李羽说,他看到我身上有光,那就是珊珊,光就是她。

我打开冰箱门,瞧着里面满满当当的零食与饮料——都是毛珊珊囤的。我犹豫不定,不知要拿什么。吃了药后,我的喉咙不疼了,还有点儿痒痒的。我挑了一瓶罐装啤酒以及一包咸花生。我要去天台散散心。这时候,毛珊珊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穿着白色的吊带衫与短裤,很性感。她问我:“要去哪儿?”我说:“去天台坐坐。”她说:“我也去。”她转身走向冰箱,拿了一包蓝莓味的夹心饼干、一包葵花子,还有一瓶啤酒。

珠江岸上有人在放花灯,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有哪些人,但可以看到河面上缓缓流淌的灯火,有二十多盏,漂得很散,摇摇摆摆的光,点缀着漆黑的河面,与满天璀璨的星空遥相呼应。小时候,有一次我妈跟我说,人死后都会变成一条鱼,把骨灰撒在河里就是放鱼回家。我外婆去世后,外婆的骨灰就是被我妈撒进长江,她一边撒一边说:“妈,回家了。”某一年,长江闹了一场大洪灾,把我家的菜地都淹没了,鱼把我家的菜都吃光了。我问我妈,那些鱼里面,是不是有外婆?她把我训了一顿,说怎么可能有外婆呢?我说,外婆不是变成一条鱼了吗?我妈说不是,外婆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时时刻刻看着我们,保佑着我们。

后来,我创作的那首歌《河里的星星》,就把我妈对我说的那番话写了进去。

“她是长江里的一条鱼,她的眼泪是水浪,她的呼吸使潮涨潮落,她的眼睛是天上坠落下来的星星。河里的星星哟!在我的脑海里,闪烁光芒……”

毛珊珊用手指轻轻地捅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很少听到你哼这首歌。”

“是啊,看到河边的那些灯,就忍不住想哼两下。”我说。

“在想外婆还是想妈妈?”她问道。

“都想。但是我外婆长什么样我都记不清楚了。家里的照片被我妈收起来了。我妈上次给我打电话说她梦到外婆了,外婆托梦给她,还说外婆在天上看到我的婚礼了。哈哈哈。”我把自己逗笑了,毛珊珊也扑哧一声笑了。

“你妈妈真逗啊。”她说。

“我妈是拐着弯来催婚。”我无奈地摇了两下头,然后喝了一口啤酒。

这时候,我用眼角余光瞄着毛珊珊。她还在笑,笑得轻盈、自然,没有一点儿敷衍。她脸上的梨涡,无论我从哪个角度欣赏都是那么耐看与美妙。她把啤酒罐伸过来,示意要与我碰杯。我把罐子挨过去,两个罐子就像被磁铁吸引似的,碰在了一起。她笑道:“老贝,祝你早日完婚。”她又拿我开玩笑了。

每当我跟毛珊珊单独在一起,我就特别想跟她敞开心扉说话。在她那里,我感覺不到压力。刚开始四人相处时,李羽对我很严格,他老是对我不满意,盯着我哪里哪里做得不够好,放大我的缺点,常常闹些不愉快。这时候,都是毛珊珊过来安慰我,替李羽说好话。我其实没有记恨谁,李羽的性格大家都清楚,心直口快,对事不对人。不过,那个家伙真的比较难相处,如果你从来没有跟他靠近过,没有跟他交心过,你就会特别讨厌他,尤其讨厌他那副自命清高的样子。不过,当你了解他了,跟他吃过饭,跟他看过星星,看过晚霞,跟他一块儿笑过、哭过,你就会很信任他,欣赏他对音乐的执着以及那股永不言弃的精神。

这时候,有两个人影从岸边走来,他们朝天台上望着,还挥着手。等到他们来到楼下,站在门口的灯光下时,我才看清楚那是李羽和顾顾。

“你们去哪里了?”毛珊珊问道。

“去河边看邻居放灯。”

李羽回过头去,望着虚空的河岸。

“为什么要放灯?”毛珊珊又问。

这时候,第三个人出现在黑夜里,走得匆忙,有点儿像在小跑着过来,头发挥动着,双手前后摆动,幅度不大,影子越拉越长,很快地,那个人就站到了他俩身边。那是一个女人,穿着白色T恤和七分裤,一双沾着黄泥的白鞋,她站在顾顾右边,抬起头来看着我们,挥手打招呼。

“介绍一下,她是我们的邻居方乙香老师,跟珊珊是老乡。”顾顾说道,“我跟李羽刚才去河边看她家人放荷花灯。”

“刚过了十二点,那今天就是中元节了,每年中元节的凌晨,我和我的家人都会去河里放灯,这是对祖先的祭祀。”方乙香说,“很幸运见到你们,我很喜欢羽毛乐队。您是珊珊老师吧,您就是贝贝老师吧。”

网友和歌迷都习惯叫我贝贝,而不是老贝。我在专辑里还有对外宣传介绍就是叫贝贝,这是我的艺名。

“方老师,一起上来聊聊吧。”我说。

“可以吗?”她有点儿受宠若惊,“我从没有跟这么多明星坐在一起呢。”

“方老师,都是老乡,别紧张,也别把我们当明星,我们只是你的邻居。”毛珊珊说。

“对啊方老师,你能喝啤酒吗?”顾顾问。

“一起上去喝两杯?”李羽也邀请道。

“我会不会打扰你们讨论音乐啊,还有你们在一起不都是研究摇滚音乐吗?我都不懂,会不会打扰你们?”她一边说着一边挪挪身,有点儿退缩,想离开了。

她还是回家了,可能觉得粉丝与偶像坐在一起会感觉不自然,于是她说很累了,要回去洗澡睡觉。我觉得有点儿遗憾,少了一次相互了解的机会,其实我没有把自己摆在明星的榜单上,我很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与其说是个明星,不如说是个作词人、写作者,这是我对自己的定位。我有打算把我的歌词以诗歌的名义结集出版,就像鲍勃·迪伦那样,他既是个伟大的摇滚歌手,也是个好诗人。我把书名都想好了,取自其中的一首名叫《光轮》的歌曲。

毛珊珊

昨天晚上,从天台上回到房间之后,我跟李羽吵架了,因为我在大家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他很生气。聊起中元节放花灯祭祀家人的话题时,我提到了他的家事,就随口说了一句“希望你爸在家里照顾好你奶奶”。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说错了。他肯定回想起了什么,忽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就借故起身,转身走下天台。交往了这么多年,我很少过问他的家庭,那是他的一个禁区,他不聊,别人也不多问。不过有几次,他还是跟我说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些事。

他十二岁那年,爸妈就离婚了。他妈妈再也忍受不了他爸爸的臭脾气,夫妻俩吵个没完没了。有一次吵完架,他妈妈摔门离开。他没有追出去,也不敢追出去,就支开一道门缝看着妈妈离去的身影。一个星期之后,他再次看到他妈妈。她是回来搬行李的。在那时,他爸妈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妈妈离开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就连一个电话、一句问候都没有。家里只剩他和爸爸。他爸爸经常晚归,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待在家里,自己做家务。很快地,他爸爸娶了第二个老婆。后妈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他在那个家里逐渐没有了位置。十四岁那年,他离开沙田镇,回到虎门镇,跟着爷爷奶奶住在老房子里。他的少年时代就是爷爷奶奶陪着度过的。

十八岁那年,十一长假的第一天,他爷爷因肺癌在虎门医院去世。他从广州赶回东莞,还是没来得及跟爷爷道别。他拨打了爸爸的手机,却是一个空号。他爸爸已经换了号码却没有告诉他。他很生气,把爸爸的信息全删除了。

他说他是留守少年,从妈妈离开,到他搬到爷爷奶奶家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爷爷奶奶有一间小卖部,二老就是依靠小买卖过日子。他不清楚爸爸是否每个月给爷爷奶奶养老费,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收到爸爸给的零花钱。爸爸的心里只有小女儿了。妈妈跟爸爸经常吵架,最大的原因是妈妈嫌弃爸爸没能力赚钱,埋怨爸爸人穷脾气还很臭。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可能不喜欢我说这句话,但现实每天都在重复上演。这样一想,我也就可以理解我妈为什么反对我跟李羽在一起了。我也能理解为什么李羽不想听到我提及他的家事。有时候,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僻静的地方,静静地发呆。

那些往事都是在我们第一年热恋时说的,之后他就没说起过了。我也不再问他。他在大家面前从来不谈他的家庭。以前他跟我说,他的故事要从入读广州的高职那天说起,而他十八岁之前的那些记忆就被封起来了。

他读高职期间便开始追求摇滚音乐了,但是他第一次接触摇滚音乐还要追溯到十二岁那年。那時候,他很喜欢听黄家驹的歌,但还不懂什么是摇滚音乐。入读高职后不久,他花了一百块钱的伙食费在越秀区的二手市场买了一把雅马哈吉他。他很激动,像抱着一个宝物似的小心翼翼回到学校宿舍,把吉他放在床头,不允许别人碰。他的偶像是黄家驹及其Beyond乐队,他熟悉Beyond乐队的每一首歌,还能熟背歌词。为了纪念自己的偶像,每年到了6月30日,他都会一个人静静地弹一遍《海阔天空》,他认为这是黄家驹最伟大的一首歌。我们还在白云山脚下住的那几年,每年到了那一天的上午,他都会焚香祈祷,沐浴更衣,西装革履,像是要去拜见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然后背着吉他,一个人早早出门,往白云山上走去。大概十一点,你就会听到半山腰的某个凉亭里响起《海阔天空》的吉他声,仿佛他跟偶像在单独聊天。

我想,在他心里,《海阔天空》已经不仅仅是一首歌了,还是一种信念。

我听李羽说过,黄家驹身上那种对理想的坚持与永不言弃的精神对他影响很大,他也深受鼓舞,慢慢地就成了他自己的信念。因为有了一种信念,他在不幸的年少往事里获得了一些慰藉,并且激励着他度过了无数煎熬的日子。他说他在读高职的三年时光里很孤单,只有一把吉他陪伴他熬了过来。他自学吉他教程,没有老师指点他,他也没钱到校外的培训班上课学习。每天下午,他就坐在校园的情人湖边上,对着岸边垂柳与湖里的鱼儿弹奏,每天坚持练习三个小时以上。来过情人湖谈恋爱的情侣都认识他了,远远地听到那个吉他声就知道是他弹的了。整个大学期间,他就这样为他人弹奏,做嫁衣,而自己却还是单身。我跟李羽是出来工作后才认识的,一见如故。我相信,他所说的那种信念是具体的、可以触摸的、温暖而充满力量的存在。

前天晚上,熄灯之后,我们躺在床上迟迟没睡着,就聊了聊比赛的事情,这可能是决定我们未来还能走多远的一场音乐大赛。说着说着,他忽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黄家驹去世时三十一岁,那时候他已经大红大紫,事业到达巅峰了。今年我也三十一岁了,却还没有大红大紫,事业也磕磕绊绊。”话音刚落,他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疲惫的样子,好像在奋力抵抗着什么,又有点儿无能为力。有时候,他会流露出自卑消极的情绪,只不过他不会在别人面前流露出来,而只会在我这里不加掩饰地表达出来。记得有一次,我们躺着,盯着天花板,还聊了很多话,聊到童年,聊到工作,大概聊到某些事情刺激到了他的痛处,他一时语塞,扑到我怀里哭了起来。

我慢慢地理解了他说不出来的心里的苦楚。在他的心里,往事并不如烟,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那些悲伤的往事会像一粒恶种子在一个人的身体里,把他的血当成养分,吸足了就破壳而出,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开花结果。然而,他必须抵抗它,也必须遏制它,与此同时,他还必须接受它,跟它共存,分享自身的肉体与精神,这样才能相互抵消,相安无事。在这个抵抗的过程里,他一定会经受痛苦以及无尽的挣扎。他挣扎时那种令人惊恐的表情,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顾顾和老贝永远都不想看到,也想象不到的画面。

那天晚上,当看到他闷在卧室里不说话,陷入回忆时沉思的样子,我真的非常担心。我担心他刺激内心的那个恶种子,使它苏醒过来。我不想再看到他挣扎的样子。我不得不叫顾顾和老贝从天台上下来,回到二楼客厅里,一起坐坐,轻松地聊聊天,喝喝茶,分享乐队的开心故事,转移他的注意力。幸好,一切都没事。洗澡前,他还跟我道了歉,说他不会再那样给我甩脸色了。

我比较后悔的是跟我妈说了李羽的事。那时候,我跟李羽交往不久,也就是羽毛乐队成立的那一年。我想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得到爸妈的支持,即便知道了李羽的家事之后也能理解我,支持我们之间的爱情。于是回家过春节的那几天,我就跟爸妈提起他了,把该说与不该说的全说了。我妈是个精打细算的家庭主妇,脑海里早就理解不了年轻人的那套理想与生活方式了。我说过之后,我妈就一直记着李羽,经常问起我们俩的感情进展,比如“最近有什么事情啊”之类的。我以为我妈接受李羽了,关心起他来了,但其实不是,她是在通过我的眼睛来监视他,了解他。当她听说我为了乐队而离职时,她难以理解,大为光火,认为是李羽逼我做的选择。我妈不听我的解释,打电话给李羽,冲他发了一顿脾气。我妈生气的时候从不留情面,几十年的烟火气把她熏出了一双势利眼,练就了一副尖牙利嘴。李羽怎么能招架得住我妈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呢?

这时候,顾顾喊我下楼吃早餐了,他熬了我最喜欢的山药香菇瘦肉粥。今天的日程已经安排满了。上午排练,中午要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下午要接待几个比较重要的朋友,他们从市区过来这里聚会,晚上一起聚餐。午饭之后,我就跟顾顾出去买食材、饮料和零食了,要备着下午和晚上待客。李羽和老贝收拾一楼的客厅,清理垃圾,各司其职,各就其位。

李 羽

我已经把他从我的生活中驱赶了。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消失的东西你不要想着还能回来,回来的都是另一副面孔,是陌生人了。那天,我在卧室里做数学作业,听到他们在卧室里吵架,吵得很大声。我知道她消失了一个星期又回来了,她一声不吭地离开,又一声不吭地回来。我停下手中的笔,轻轻地走到门口。我的卧室门总是关闭的,以前她要求我不要关着门,空气要流通。可是,我只有关着门,他们的吵架声才不会突然闯进来,打扰我的心情。我站在门边,侧着脑袋,耳朵贴近门板,听听隔壁卧室里的动静,一会儿传来拉衣柜的声音,一会儿传来推床头柜的声音,前者轰轰地响,因为那个衣柜门的齿轮有点儿松动,只要轻轻一关都很大声;后者很尖锐,因为他们卧室的那个床头柜是从我的卧室里搬过去的。我的床头柜换新的了。那个床头柜被我弄坏了,掉了几个齿轮,两个螺丝帽露出来,推拉时容易与两边的铁框相互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我听到她冲他嚷道:“离婚了你还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接着他也嚷道:“家里的东西你一样都不能带走,全是我的。”她又说:“我带走的是属于我的东西。”然后,说话声没了,接着是咣当咣当的声音。他的那个口盅掉地上了。口盅的壁上还印着“囍”字,那是他俩结婚时亲戚送的礼。据说,他俩还没结婚时她肚子里就有我了,因为我的存在她才嫁給他的。我的存在先于婚姻,现在婚姻破裂了,我是不是也会破裂呢?破裂的东西你不要想着还能重圆,重圆了也是裂痕累累,面目难看。(李羽你睡着了吗?出来聊聊吧,顾顾与老贝都在呢。)那时候我以为她收拾完衣服会冲进我的房间里把我带走。我不想跟她走,也不想跟谁走。我有太多东西不能搬走。要是非要搬走,我只想带着录音机,还有黄家驹的那些磁带。十二岁,他们觉得我还小,但在我眼里,我已经长大了。我自己可以决定跟谁过日子了。我不想跟他们任何一个人过日子。我不知道他们吵完之后,谁会先冲进我的房间里拖走我。我要有心理准备,于是我轻轻地把门锁上,谁都进不了。卧室的隔音不太好,外面稍有动静都能传进来。(珊珊在喊我,我把门锁了吗?我把门锁了,她进不来。她敲了两下,然后就没声了。她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呢?消失的东西你不要想着还能回来。)他们好像不吵了。水壶在烧水,咕嘟嘟地响。我听到杯子与杯子碰撞出来的叮叮声。她还在收拾东西,有点儿像在翻箱倒柜。隔壁传进来的哪怕是一丁点儿声响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我对这种声音特别敏感,听着就打寒战,汗毛竖起来。水沸了。他开始倒水,洗茶杯,拧开茶叶罐的盖子,抓一撮红茶放进茶壶里。装茶水与茶叶渣的那个小桶有两天没有清空了,茶水都黑了,积着水垢,上面还浮着茶叶、烟头、烟灰、牙签以及纸屑。他把茶几的垃圾都往那个小桶里倒。他是不会倒垃圾的,都是指使我下楼去倒。有一次,那个小桶被我磕到垃圾桶的边缘,裂开一条缝。我怕被骂,回去之后悄悄用透明胶粘住裂缝。但是破裂的东西你是缝合不了的,裂痕永远都在。茶水流出来了,流到地板上。他叫我出来拿拖把拖干净,他自己跷起脚来抽烟。那时候他失业了,无所事事。我在房间里听歌,听《海阔天空》《光辉岁月》《喜欢你》,沉浸在歌声里忘记屋外的事情。他推门进来,见我趴在书桌上拨弄着录音机,就叫我出去把垃圾倒了。他说我整天拿着那个破录音机干吗?不做作业,不搞卫生,饭也不煮,整个人都废掉了。于是他收走了我的录音机。(李羽,出来商量一下明天接待客人的事情吧。现在知道的是,肖老板和他老婆确定来,虚荣酒吧的李老板不过来了,说是临时有事出差,莉莉不确定,还有青年作家郑真也要来,还是关于写羽毛乐队传记的事情。)她离家半年之后,2001年3月的一天,他带了一个陌生女人回来。看起来那个女人三十多岁,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劣质香水味,烫着一头大波浪卷,像一个发廊妹。她对我比较关心,给我买吃的,给我零花钱。后来我就用她给的零花钱又买了一个录音机,我偷偷地用,不再让他看见,不想再让他夺走我的理想。那时候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做一名歌星,像黄家驹那样的。后来,那个女人频繁出现在我家,长期住在我家,就像住她家一样随意进入我的房间打扫卫生,给我洗衣服,给我们做饭,她把我家当自己家了。半年后,那个女人的肚子大了,怀孕了,她就跟他结婚了。(顾顾笑得很大声,他大笑的时候好像在张大嘴喘大气。珊珊在讲着老贝那些很糗的故事。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此时他的表情有多么尴尬。珊珊说的那个笑话是我说给她听的,说的是有一次老贝在挤地铁三号线上班途中牵错了女朋友的手,被人当众骂他耍流氓。哈哈哈。珊珊的笑声。)第二年,我妹妹出生了,家里的重心都在围着妹妹转。那个女人对我渐渐冷淡,爱理不理了。他那张得意扬扬的嘴脸全在妹妹身上。恶心。我成了家里多余的孤独的人。哦,不。我还有黄家驹陪着,他死了也比活着的人有用多了。后来我搬去跟爷爷奶奶一起住,也就转学了。我的爷爷奶奶很宠我,住在他们那里,我才感觉像一个家。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家里了。我上高中那几年,每年春节,他都会带着老婆孩子一块儿过来,但每次都不会坐很久,吃个年夜饭,留下年货就离开。他跟爷爷奶奶之间的感情也很淡,没什么话说,不像父母与儿子的关系,他跟我也是一样的。也许在我与他之间,除了血缘关系,其他都没关系了。十八岁那年秋天,我在广州读高职。有一天,我接到奶奶的电话。奶奶哽咽着说:“你爷爷走了。”我知道“走了”的意思就是去世了。奶奶年纪大了就很忌讳说诸如“死”这类词。我背着吉他回到东莞虎门,在医院里见到了奶奶,还有爷爷的遗体。他没在,他带着老婆孩子去厦门鼓浪屿旅游了。奶奶没有提到那个从生活中消失的儿子,她对我说,爷爷走得很安详,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去世前几天,爷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到了那时,语言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坐到爷爷的身边,为他弹奏了一首《无声的告别》,可是爷爷再也听不到了,这是我为爷爷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小羽,你喜欢唱歌,想做歌手,就去做,就去努力实现梦想,我跟你奶奶都支持你。爷爷生前经常这么鼓励我,让我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那个不配当父亲的人是阻止不了我的。今晚珊珊说他会照顾奶奶,他没有那个良心,他自私得很,怎么可能照顾我奶奶呢?我不是生珊珊的气,而是想到他的所作所为,让我气愤。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消失的东西你不要想着还能回来。不可能的。)后来我回家,奶奶告诉我,办完爷爷的丧事之后,他带着老婆孩子来家里了,可是也没说上几句话,放下几盒补品,留了一些钱就走了。我无话可说,已经删除了他的一切。

顾 顾

2015年4月,我们出版了第一张专辑《羽毛乐队》,十二首歌曲同时登上网易云音乐、酷狗等多个音乐平台。当我们拿到CD时,那副高兴的样子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抱着喜欢的布娃娃,是一种莫大的鼓励。自费出版第一张专辑花了不少钱,这些钱很大一部分是把词曲版权签给广州尤美音乐有限公司得到的版税。尤美音乐的老板叫郑尤美,她丈夫叫肖邦,除了音乐公司,他们在广州还有几家琴行。虽说尤美音乐是一家小公司,但在乐队困难时期,他们夫妻俩愿意与一支默默无闻的乐队签下词曲合约,无疑帮我们解决了一道难题。

今天下午,肖老板和郑尤美也来我们家了,他们既是来跟朋友聚餐的,也是来商量签约新专辑的词曲合约事宜的。郑尤美还特意带来了一瓶威士忌,她说这是前几天一位香港酒商朋友来广州见他们时送的。

“我不喜欢喝威士忌,今天就带来给大家分享。”郑尤美看了看肖老板,说道,“最近老肖的身体不太好,戒酒呢。”

“老肖哪里不舒服?”李羽问道。

“肝脏。”肖老板指着肝脏的位置说。

“老肖,那你暂时没口福了。”我说,其他人就笑起来。

我确实有点儿嘴馋,有一段时间没有喝威士忌了。我伸手出去,从郑尤美手中接过酒瓶,拧开瓶盖,给其他人倒酒。录音师莉莉没来。青年作家郑真来了,他跟方乙香坐在一起。我们家的凳子不够数,沙发不容易搬动,我就去方老师家里借了五张,还借了一张方桌用来拼搭,顺便把方老师也请来了。没料到,方老师与郑真是一对情侣,怪不得她不会觉得尴尬了。我往方老师的酒杯里倒了酒,然后说冰块自己加。冰块就放在桌子中间,用泡沫箱装着。她说半杯就够了,多了喝不完。郑真说自己不喝酒,他的杯子还装着茶,要以茶代酒。

两年前,我跟郑真在一场会议上认识。那段日子,我在为出版发行第二张专辑《重返路上》忙碌焦急。会议参与者都是市各个协会的代表。会上讨论了一项扶持计划,各个协会可以申请一笔扶持资金,用来鼓励协会会员创作,这无疑是雪中送炭,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我还破天荒地做了会议笔记。会后回去,我填了扶持申请表,盖了公章就拿去送审,最终通过了。那笔扶持资金为新专辑的出版发行助了一臂之力。那天会上,我跟郑真是邻座。今天下午,我们俩也是邻座。

“我们上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了?”我问道。

“今年1月。”郑真说。

“在哪里?”我又问,因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珠江新城,你们进行大湾区四城巡演的第一个晚上。”他说。

“哦!对对对。”我惊讶道,想起来了,他还是我邀请来的嘉宾。那晚演唱会结束之后,他找我聊了一会儿,他第一次跟我提到想写羽毛乐队的传记,这让我有点儿诧异——如果他说写Beyond、唐朝、黑豹的传记我不会有这种感觉。虽然我心里有疑惑,但记得当时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他今天是为了收集素材来聚会的,他想加入我们的圈子,看看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在音乐之余都在做什么,跟哪些人交流,都聊些什么话题。

肖老板和郑尤美还不认识他。我先跟他们夫妻俩介绍了郑真,然后介绍邻居方乙香。完了之后,郑尤美拿起酒杯,伸到他俩面前,说了几句客套话,表达了想认识一下两位年轻人的意思,便以酒为敬。方乙香比较爽快,她拿起酒杯碰了郑尤美的杯子说:“很高兴认识你,尤美姐。”这时候,肖老板插话道:“你把她叫年轻了。”話音刚落,大家都笑了。郑尤美的酒杯伸到郑真那里。此时他犹豫了一下,尴尬地拿起茶杯说:“尤美姐,我不喝酒,就以茶代酒吧。”然后跟郑尤美的杯子碰了一下。“很少见不喝酒的年轻人了,我干了,你随意。”郑尤美豪迈地说,一饮而尽。

每次请朋友来聚会,我都要充当主持人,一来他们认为我是乐队的大当家,二来他们也认为我曾经经商,有智商,会说话,所以就把这个任务默认交给我。其实我觉得,他们只是看我平时话多,爱啰唆,才让我来说个够。我享受在众人面前表达的时刻,而且大多数时候没有让他们失望,我已经成了羽毛乐队的文化推广大使了。无论跟谁聚餐,在哪里聚餐,只要我发表讲话,我就一定借此机会宣传羽毛乐队,只有四五分好也要夸到八九分好,有时候还会穿插队友们的日常故事,这样一来便有了更多讲述的乐趣了。

每当我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演说之后,除了自我满足、自我感动,我还会特别留意我的队友,想知道此时他们是怎么想的,我有没有说错什么。每次他们给我传达过来的眼神都差不多,珊珊的目光充满了激动,李羽的目光很平静但藏着自信,老贝的目光有点儿迷茫却流露出微光。今天下午,我还是依照以往聚餐的惯例,又发表了一通演说。这一次,我就比较注意非队友的表情了。郑真的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他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就像一个记者在写速记,把所见所闻随时写下来。方乙香肯定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投来钦佩的眼神,她肯定领会了我演讲中的要义以及我的幽默风趣,这对一个语文老师来说太容易理解了,就像做了一道阅读理解题那样简单。而且,她每天跟学生讲课不就是在台上演讲吗?

然而,肖老板和郑尤美的表情就有点儿难以捉摸了,看不到共情的地方。忽略我是音乐人这个身份,我跟肖老板同为商人,商人就是做买卖的人,做买卖讲究有利可图,还得务实,激情是不可靠的。他帮助过羽毛乐队,也从乐队里赚了不少钱。如果乐队不能给他带来利润,那么他一开始就不会与我们签约。事实上,肖老板也做到了,他一开始投资我们四个人的理想也真的成为现实,赚了钱,而我们四个人到手的版税却少得可怜。

这一次,乐队是否将新专辑的词曲合约签在尤美音乐旗下,我们还没有确定。关于这个问题,我和李羽的意见稍有分歧,他想继续跟肖老板合作,因为前三张专辑的词曲版权都在他那里。而我不建议这么做,因为如果这样,尤美音乐对羽毛乐队的控制权就会越来越大,日后想要脱身就会很难。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签约的细节问题……”肖老板说。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他们夫妻俩此次来聚,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时候,肖老板私底下给我发了一条微信,问我要不要让郑真与方乙香先回避一下。在沉默的几秒钟里,我们相互使了一下眼神,我扭头看了郑真一眼,微笑里带着“暂且回避”的意思。他会意了,没有让我难堪。他起身离席,借口说去超市里买笔和纸,叫上方乙香陪他一起去。两人都离开了。

老 贝

每次顾顾发表演讲,说到乐队的发展历史的时候,他都在讲同一个故事。他不腻,我都听得有点儿腻了。其实过去七年,羽毛乐队不只那个故事可讲,也不是只有励志故事可讲,还有很多失败的故事也可以讲。在他眼里,励志故事的结果一定是圆满的,是成功的、催人奋进的,而失败的故事,顾名思义,结果就是不圆满的、挫败的、令人惋惜的。但我觉得,真正阐释羽毛乐队顽强精神的并不是那些励志的故事,恰恰是那些失败的故事,因为那些失败的经历没有击垮我们,我们挺了过来,并将越走越远,这才是值得讲述的东西。我们越是扛得住失败的压力,就越强大,不是吗?

我们平常有阅读的习惯。珊珊酷爱《海子诗集》,她以前写过一首歌,名字就叫《海子》,她说这是为了纪念偶像而作,这首歌收录在2017年出版的第二张专辑《重返路上》。顾顾的枕边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实很多人不知道顾顾还是一名青年作家,小说、诗歌和散文都会写,他在创办自己的咖啡品牌之后,自费出版过一本随笔集,书名叫作《回顾——我的咖啡是怎么炼成的》,这是一本创业路上的经验之书,不过我不感兴趣。李羽则对《平凡的世界》爱不释手,每次到外地演出,他都会带上其中一册塞在行李箱的夹层里,他一定在路遥的小说世界里找到了自己,才会如此着迷。

说真的,我既不喜欢保尔·柯察金式的励志故事,也不喜欢《平凡的世界》这种励志小说,他们的理想主义与我对世界的理解有点儿差别。我唯独喜欢《老人与海》,即便写的是一个悲壮的失败者的故事——老人与大鱼搏斗了两天两夜并将其逮住,但最后大鱼被鲨鱼吃得只剩鱼骨架,老人空空归来——也让我着迷。

“‘不过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我在心里常常默念着小说里的这句名言。老人失败了,一无所获,但他不屈不挠的拼搏精神令人敬佩,不是吗?海明威式的励志故事是由失败者去阐释的,这种故事不是更符合大多数人的人生经历吗?谁说励志故事就一定是那些成功者来定义的呢?

言归正传,我对顾顾的演讲很少发表看法,我始终保留自己的想法。我想,他肯定看过不少俞敏洪的演讲视频,两者的风格太过相似。他确实适合干宣传这方面的事。他为羽毛乐队贡献了比我们仨都要多的心血。我相信他说的都是心里话,都是为了羽毛乐队的未来有感而发。往往在那种场景,我是比较沉默的——与颜值无关,只是不爱说话。我做不到像顾顾那样,随时站出来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我的故事有点儿闷,但是不反对李羽说我身上有一种精神层面上的光这个说法。

我们之间谁都不会否认这样一个事实: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种光,有些人的光在成功的时候发亮,有些人的光在失败的时候发亮。珊珊说我看起来比较忧郁,忧郁型的男生怎么身上有光呢?她说我是个信念坚定的男人。我问她从哪里看出来的?她说我看她的时候,目光里流露出来的——这是她跟我说过的第一句有暧昧的话。我喜欢珊珊,她是我的精神,她是我的光。

“好吧。你说有光就有光。”我说。

“你这样说很敷衍我。”珊珊说。

《羽毛乐队》出版发行之后,我们以为乐队的命运由此改变,可以大干一场了,然而等了将近半年,仍然没有迎来想要的结果,圈里圈外對这张专辑的反响很平淡,好像一块石头丢进大海里,只看见几朵小浪花,随后就沉寂了。你可能觉得,浪花与波涛之间就缺少一个“迷笛奖”。

那时候,没有一家唱片公司与我们签约,它们瞧不起我们,把我们寄过去的CD退了回来,而且是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你也希望像摩登天空与痛仰乐队签约合作那样,有人尊重你们、认可你们,但残酷的现实却异常坚硬与冰冷,还会有人向你投掷石头,砸在你身上。你只有自己捂着伤口,忍气吞声,把一切委屈咽在肚子里,让那口气在肚子里消散。

穷则思变,那年底,我们开始接一些小商演,找熟人介绍,叫老友推荐,到酒吧里演出,做livehouse,从广州到东莞,再到深圳,把大湾区这几个大城市巡了一回,苦于没有名气,看演出的人很少,票房惨淡。在深圳最后一晚的演出,我们连两千块钱的场地费都没有赚到,还倒贴了八百块钱。只卖出二三十张专辑。这种经历只要一次就足够让人刻骨铭心。如果你真的遇到了这份衰运,走在街上都会感觉灯光灼人,空气令人窒息,就连蚊子、苍蝇都在嘲笑你是一个失败者。

“墨菲定律”说: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当时我最担心的是乐队会走向解散的命运。那时候,我们的士气真的太糟糕了,人人都无精打采。回到广州之后,我们没有再排练了,也不观摩研讨视频了。窦唯的新专辑《天真君公》也被顾顾扔到沙发上,他以前从不这样对待自己的偶像。我们似乎很有默契,自己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好像忘记搞音乐这件事就对了。

后来,毛珊珊在天河区一家艺术培训机构找了份教师兼职,李羽在外面跑销售,顾顾回到他家里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没在咖啡店帮忙。我呢?无所事事,我第一次感觉人生如此彷徨无措,就像一根风中羽毛,随风飘荡。

就这样,我们分开了几个月的时间,可以说默认乐队暂时解散了。除了我,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都在赚钱,但都没住在一起了,只有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回到以前那种无聊的生活吗?我每天坚持练习贝斯,即便他们不在,我还是保持着早上练习的习惯。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拖欠了四个月的房租水电,从元旦前交租之后就没有交了。我在楼下的卷闸门上贴着出租一楼可用作商铺的广告。然而这个地方太偏僻,招租广告贴了两个月,没有一个人来咨询。

有一天早上,房东过来催租,他看我在练习贝斯,不知哪里惹恼了他,他撕掉门上的招租广告,气冲冲地走进来,一手扇在我的贝斯上。幸亏我拿得稳,没有把贝斯扇落地上。他的愤怒打断了我的练习。房东跟我说的是粤语,我听不懂,他就用蹩脚的普通话冲我吼,威胁我说,如果月底没有交完房租,他就把我们的乐器拿去卖了。我觉得他不是开玩笑的,人若是穷到没辙了,什么事都敢做。

吉他与架子鼓都积着灰尘了。珊珊和李羽的吉他并排放在角落里。我每天都擦拭我的贝斯,一尘不染,却从没碰过他们的吉他与架子鼓。我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音乐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看到积着灰尘的吉他与架子鼓,我觉得好不习惯,想做些什么。我找来了一些棉球棒、一根牙刷、清洁剂和一块擦拭布,先用棉球棒给那两把吉他除尘,然后用擦拭布蘸上清洁剂给架子鼓清洗。广州的4月,梅雨纷纷,琴箱上面长出了点点霉斑,鼓面与镲面上也沾着水珠。我拍了两张照片发在乐队的微信群里,结果没人理我。

过了几天,房东又来了,这次他还带了一男一女来看一楼的商铺。那时候,我没在楼下练习,待在房间里剪辑视频。我听到一楼有声音才下去看看情况。大概没有谈妥,那两个人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房东问我:“房租准备好了吗?什么时候付清?”我说:“会尽快。”他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说道:“你们不是明星吗?怎么落魄到连房租都交不起呢?”说这话时,他那种嘲讽的语气令我至今难忘。他转身往外走去了,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扭过头来,下了最后通牒:“你还有两天时间筹房租。”

我拿不出一万五千块钱交租,我也不可能让房东卖掉我们的乐器。卖掉乐器跟卖掉我们的梦想有什么区别呢?但是我能阻止那个人的野蛮行为吗?好像阻止不了,但我要誓死保护我们的梦想。到了他再来催租的那天,我就在五金店买回了一条三米长的不锈钢链条,把两把吉他、架子鼓、我的贝斯与我自己绑在一起,用一把锁头锁住,除了我,没人可以解开。我知道他要来,一定会来。大概上午十点半,我听到了他拉卷闸门的声音,我已经做好了迎战准备,在B站上接通直播了,看他能把我怎么样,也让大家看看他是怎么暴力对待租客的……

郑 真

太阳临近落山,我和方乙香坐在珠江岸边吹风,只有微风,吹在身上很凉爽。天晴转多云,没有那么热了。出来岸边散步的人多起来了。我俩坐在草坪上,相互挨着,肩靠着肩。我没去买笔和纸,离开座位走出来,带着她来到岸边坐着。我跟她说过很多关于羽毛乐队的故事。她说她喜欢听羽毛乐队的故事,尤其爱听他们的八卦,这比听正儿八经的故事还要有趣。当我告诉她,我要写一部羽毛乐队的传记时,她有点惊讶,有些激动。她跟我分享了很多她知道的乐队的故事,我写完的几个章节会给她看,让她提点儿补充或者修改的建议。她也很乐意地配合我,帮助我。我看着她,一抹余晖照在她的脸上,格外静美。她身上飘过来的阿道夫沐浴露的香味,还夹杂着草坪里溢出来的干草味。

“小香,你周六晚上还去看他们的演出吗?”我问。

“去啊,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吗?”她扭过头来看着我。

“我不确定,看情况吧。”我说。

“这么重要的大赛,怎么能错过呢?”她说。

我还在一边收集故事、整理素材,一边慢慢写,能否顺利完成还是未知数。在此之前,我跟他们四人在微信视频上有过两次采访。李羽和老贝不怎么重视这件事,李羽回答问题时比较敷衍,很简单,深入不了。老贝聊得比较生疏,话也不多,好像还有点儿排斥,拒绝出现在视频前,对方的镜头一直对着天花板,只听到声音。顾顾和毛珊珊很配合我,回答问题很详细,也聊得开,全程有说有笑,非常轻松。那两次采访整理出来的资料我都是先给他俩看,再完善一下。

可能我跟顾顾比较熟,聊天比较顺畅。认识他之前,我就听朋友说过广州有一支叫作“羽毛”的摇滚乐队。那两年,羽毛乐队还是一支地下乐队,主要在广州各区的酒吧或者小小的livehouse演出,也许因为只能活跃在地下的乐队实在太多,让人应接不暇,所以听朋友提到“羽毛乐队”这个比较陌生的名字时,我并没有过多打听,后来也就忘记了。

我给乐队写传记的念头是在今年初冒出来的。那时候,我刚从顾顾那里得知,乐队拿到了今年摇滚音乐大赛的门票,而且他们是以广州赛区第一名获得资格,第二名、第三名落在流行歌手的手上。为了这张门票,他们从四年前就开始争取,前两次坚持到赛区十六强,第三次闯进八强,但在第一轮就被淘汰了。去年他们闯进广州赛区半决赛,志得意满,以为可以冲出重围,杀入大赛,但在关键时刻老贝的贝斯出现问题,最后以微弱的分数遗憾输给对手。那一个晚上,顾顾邀请我去现场看了那场晋级赛,可能因为失败了,所以被淘汰之后他们就从后台通道离场了,没有留下来接受采访,也没有见我。

“真的是贝贝搞砸了那场比赛吗?”方乙香问道。

“我觉得只是他们运气不好,在关键时刻音响出现了问题,影响了他们发挥。解决问题之后,比赛已经结束了。”我说。

“真遗憾。”方乙香叹了一口气,她望着江水流淌的方向,把目光抛向遥远的天边。那里还逗留着一片余晖,蒙上了暮色,穿过云层,洒在河面上。

我给方乙香看了那天晚上他们比赛的视频,但是她的注意力却在下一个视频——老贝抵抗房东暴力催租。

“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她惊讶地说,有点儿难以置信的样子。

“早几年的故事了。”我解释道。

那个视频时长不足一分钟,播放量已超百万。

“我居然不知道,你都没有跟我讲过这一段故事。”她说。

关于那段故事,我知道得不是很详细,能了解到的故事都已经在视频里了。老贝金口难开,大概这段故事的细节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他人都不清楚。那时候,乐队处在解散边缘,都在各自忙着各自的生活,搁置下了音乐,所以老贝奋不顾身保护理想让其他人感觉心里有愧。生活终究大于音乐——但这在老贝那里是相反的,他坚持着音乐大于生活,甚至大于一切。顾顾和毛珊珊都这么认为,老贝是乐队的精神所在。从这件事来说,老贝拯救了乐队。所以,当我了解到,羽毛乐队处于一段低迷的日子时,老贝还在独自坚守着心中的信念,守护队友的理想,等待他们归来,就觉得令人佩服。

晚餐是顾顾亲手做的,毛珊珊在一旁帮忙,这些天他們离开市区回到南沙区这个小镇,过着农家乐的生活,想必是趁此机会回忆一下过去几年走过来的道路。这条路不是一帆风顺,充满了荆棘。他们认为今晚是私人聚餐,没打算去餐厅人多的地方,在家里用餐气氛也很欢乐,聊起往事也感觉轻松。晚餐之后,李羽、老贝、毛珊珊与肖老板夫妇就上天台聊天了。我私下找到顾顾,单独聊了几句,聊完后我跟方乙香打算先走。但顾顾让我们留下,他提议一起上天台去坐坐,大家一起畅聊。

如今,羽毛乐队已经与两年前不同了。两年前他们还在自我怀疑,为新专辑出版发行到处筹款借钱,生活难以为继。一场自伤之后,乐队需要重回追逐音乐理想的轨道,再度出发。回归后,他们出版发行了专辑《重返路上》,这让歌迷看到了他们的决心。那一年,他们比过去几年都要勤奋,接商演,找合作,做广告宣传,给《通俗歌曲》杂志写专栏,在音乐网站写评论,年底还去厦门参加了一个国际音乐节的比赛,拿了最佳乐队新人奖。回到广州后,报社记者给他们进行了一次专访,发了一整个版面的报道。这也是羽毛乐队第一次被官方媒体公开报道,把他们乐得在微博上截图转发。

第二张专辑的录制还是莉莉做的。我之前通过顾顾的介绍认识了她,想从一个录音师的嘴里听一些羽毛乐队的不一样的故事,还有她对他们的看法。可是莉莉说,她与他们只有工作上的接触,其余时间互不联系,也不熟悉。莉莉帮羽毛乐队找到的唱片公司在大湾区里算是有名气、有地位的,公司的总监制以前在新艺宝唱片工作过,还为陈奕迅做过音乐制作。经费问题上,顾顾没有跟我具体透露多少,他就说除了词曲版税以及申请扶持资金之外,其余的费用被肖老板夫妇填补了。《重返路上》如期出版发行,双方都比较满意,圈内外都有积极的反响。出乎意料的是,这张专辑的销量比第一张专辑高,还超过了第三张专辑的总销量,这是一张叫好又叫座的唱片,所以最终他们赚钱了。接下来他们一鼓作气,2017年12月中旬,羽毛乐队在广州大学城体育馆自费举办了一场演唱会。

他们在天台上闲聊的时候就聊到了那场自费的演唱会。现在回顾一下,那场演唱会的确改变了乐队的命运。当你在经历它的过程中,你完全想不到这场演唱会的重要性,究竟是福是祸,是在烧钱还是在赚钱,这更像是一场博弈,赌注是乐队的命运和他们的星途。说到这件事上,顾顾显得若有所思,他当时反对自费办演唱会,而其他三人都同意自费,他在用一个商人的直觉来衡量自费这件事的利弊,因为一旦失败,他们将会比以往失去更多,很可能直接宣布解散了。

“我很担忧,因为我们倾注在上面的东西太多了。当时做出决定时的心态就是,不成功便成仁,已经看作是最后一搏了。”顾顾说道,他抬起头,望着浩渺的夜空,深呼一口气,“幸好我们成功了,不是吗?”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和方乙香,观察着我俩,一会儿之后才露出轻松的微笑。

对羽毛乐队来说,七年时间不算长,他们过去经历的坎坷、质疑、分与合都加速了乐队的成长。任何人踏上时代这趟高速列车,都会欣赏到途中不一样的风景,有的人失去,有的人获得。有人批评他们已经失去了摇滚音乐的独立精神,因为乐队与羊城唱片公司签约就意味着要走向另一条路,一切都会变得商业化,也会受到很多限制,尤其是金钱的限制。当初他们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我至今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过,不过可以猜到的是,艰苦的经历促使他们看清现实并与现实共存,这是他们成长的代价,也是乐队成长的代价。顾顾和毛珊珊在说到乐队的某些时间段的故事时也不想详细聊,比如他们处于解散边缘的那段时间究竟在想什么,他们回归后又商量了什么事,还有他们与唱片公司签约时的想法,等等,他们好像有意在隐瞒一些东西,好像在保护着什么。

“你听了他们的故事之后,如果你来写乐队的传记,会取什么书名呢?”晚上回去之后,我在微信上问方乙香。

“你现在就要定书名吗?”她回复道。

“有了书名,就像人有了眼睛。”我说。

“那我好好想想。”她说。

顾 顾

昨晚喝得有点儿多,早上还没有起床就接到老婆的电话,我很诧异,很久没有接到她打来的电话了,有事都是微信上聊。我问了一下咖啡店的近况,大概问得有点儿客套,她就随便应付了两句,然后她说儿子的暑假作业还没完成,但即将要开学了。她说儿子开学之前要去参加学校组织的黄埔军校夏令营,时间是下个星期一至星期五,需要家长陪同,问我怎么安排。我说把我的名字先报上,等星期六的音乐大赛结束之后,我就给自己放个假,陪儿子去参加夏令营。以前我没有陪儿子去参加过什么活动,他就对我不满意。老婆关心的却是儿子的学业,而不是什么夏令营,她说完就挂掉电话了。现在我们之间一句情话都没有了,聊天就说重点,很高效。我看了看通话记录,昨晚十二点多我给她拨打了两次?我一脸疑惑,想不起来为什么打她电话,不记得跟她说过什么了。昨晚我并没有喝醉。

不过,她最近关心起我来了,有时候会主动问一问我的近况,问一问我的队友还有我们在唱片公司的事情。我跟队友已经不住在一起了,自从签约羊城唱片公司之后,就各自分开住了。李羽与毛珊珊住在越秀,老贝住在天河,我还是回家住。我住在家里也跟老婆比较少聊,各忙各的事情,她一天到晚都在店铺里。平日里我们都去公司里排练,那里有专门的场地。慢慢地,我感觉有一些东西在束缚着我们,以前我们自己写歌词,自己谱曲,最终定稿也是我们自己做,现在不一样了,唱片公司会在每个环节插一手,提出很多建议,完全往商业方面考虑,而压制我们一些个性化的想法。有时候,你像被人摁在水里难以呼吸。音樂大赛开始之前,我们搬出去排练,这是我们一起做的决定,我们想要一个舒适的空间。我们说,在公司里排练太憋闷了。我觉得跟唱片公司捆绑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绑得越多,束缚越大。

不过话说回来,我跟家人之间的关系慢慢得以修复却是一件好事,因为家人看到羽毛乐队签约了唱片公司,就不是那种随便玩玩的地下乐队了,好像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似的。我不像李羽、毛珊珊和老贝那样没有结婚成家,没有那么多家庭压力。这些年,我跟乐队一起熬过来,收获到了酸甜苦辣,不一样的人生体验,得以体现我的生命价值。不幸的是,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失去了陪伴家人的时间,有的失去永不可逆转。去年,我弟弟因为开车来看我们在深圳福田的巡回演出而发生车祸,导致右腿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了。他来深圳是去见一个老板,谈合作的,我就顺便邀请他来笔架山下的体育馆看演出,没想到发生了那件令我愧疚一生的事故。

我们做地下音乐的那一两年,无人问津,还到处借钱找人录音、制作、出唱片、做商演,但是我们挺过来了,直到现在,与唱片公司签约、开演唱会、参加音乐比赛……一路追逐梦想的经历,在别人眼里觉得很刺激、很有趣,我们已经成功了,已经可以坐下来跟别人分享我们自己的故事了。可是我们是歌者,擅长的是让歌声响彻大街小巷,传遍千家万户,而不擅长坐下来讲闻鸡起舞、凿壁偷光的故事。他们仨说,我是个例外,我很会讲故事,善于宣传。朋友和歌迷也都听我讲了很多羽毛乐队的故事,说我是一个会讲故事的歌手。然而,他们也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言多必失。

有人在我的微博评论区留言,鸡蛋里挑骨头,批评我只会耍嘴皮子,不懂音乐。其中就有我的大学同学。那些批评声多是骂我把独立性很强的摇滚乐包装成商业化了,拉低了摇滚乐的地位。以前我认识的一个摇滚朋友,他在我们对外宣布签约羊城唱片公司的那天发微博说与我绝交,划清界限。他把我之前发的微博全部批评了一遍,以此宣泄不满。

自从羽毛乐队签约唱片公司,从地下走到地上,登上大众舞台,同行的批评声就没有停过,面对各种质疑与声讨,我们已经习以为常。

昨晚,我或许又在队友和客人面前重复讲述了羽毛乐队的故事。但是,谁会有耐心听一个中年男人的絮絮叨叨呢?讲故事这种事应该交给郑真,他在给羽毛乐队写传记,那么故事必不可少。方乙香呢?她愿意听吗?估计没有人想听,他们是客人,尊重我的一切。但是听多了就索然无味了。有一次老贝说,我们只要把最动听的歌声带给歌迷,带给身边的人就好了,其余时间要学会闭嘴。

到了晚上,到了分享故事的那个时刻,我就很难闭嘴,我总想着要为乐队做些音乐之外的事情。老贝在B站分享贝斯的教程,吸引了很多观众。李羽和毛珊珊则习惯在微博上与粉丝互动,分享日常,保持活跃。他俩从来不秀恩爱。我也找到了自己的分享方式,就是抖音直播。晚上八点,我在直播间跟歌迷分享我与羽毛乐队的快乐故事,效果很好,氛围很轻松,很多人留言,给乐队送祝福,这也是我想要的效果。但是现在,我需要保留一些故事,卖个关子,等星期六的音乐比赛结束之后,再来直播间继续分享。

今天早上我们起床有点儿迟了,昨晚分享完故事已经有点儿晚。郑真与方乙香九点多就回去了。肖老板夫妇回市区时都快十二点了。肖老板没喝酒,他开车,来的路上是郑尤美开车,晚上她喝了不少,有点儿醉,是肖老板扶着她进车的。肖老板说,他们明天要去香港见几个合作伙伴,可能周六看不到我们的比赛了。我说,网上可以看回放。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太厉害了,开始咳嗽起来。他捂着胸口,强忍着平复下来,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茶,跟我挥手告别,发动引擎,驱车离开。

我们都没有吃早餐,也没有排练。我最后一个起床,因为昨晚喝酒喝得最多,没有收住。我不做早餐就没人会做的,他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毛珊珊说,李羽不知道去哪里了,手机还在客厅沙发上,老贝出门晨跑了。前两天,老贝忽然觉得珠江边的风景很美,适合晨跑,于是今天很早起来,穿着运动服就出门了。

“他不是不喜欢跑步吗?”我说。

“老贝是看到方老师在晨跑,所以跟着去的。”毛珊珊说。

发行第三张专辑《在珠江河畔》之后,唱片公司就为我们拍了MV。拍摄那首《回归》时,有一个十秒的镜头,拍的就是老贝在珠江边迎着太阳跑步的场景。原本主角是李羽,因为《回归》的歌词是他写的,但是那天上午在拍摄一个“飞跃”的镜头时,李羽不慎扭伤了左脚脚踝,跑不动了,所以临时改为老贝。老贝想拒绝,就问导演能不能找其他替身,他不喜欢跑步。有时候我觉得老贝的脑回路很清奇,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令人费解的话。那位导演是山西晋中人,他参加完电影节就被公司邀请来了广州。路途遥远,他也想尽快完成拍摄,早点儿收工。

导演对老贝说:“只拍你的背影,不拍正面。”老贝犹豫再三才答应下来。

这时候,我看到方乙香一个人出现在珠江边,她穿着短袖T恤、运动长裤与白色跑鞋,扎着马尾辫。她扭过头来看到了我,微笑着招手,但她没有停下来,马尾辫随着跑动的步伐上下跳动,她的右手腕上缠着一条蓝色的毛巾,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继续往前跑。我也朝她挥手,但我的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而在她的左右两边。我瞄了一会儿都没有见着老贝的影子。

“他肯定中途放弃了。”我说。

“别低估了老贝,他比我们更有耐心,肯定会坚持下去的。”毛珊珊说。

“可是我只见到方乙香,没见到老贝啊。”我说,“他应该不是去跑步了。”

此时方乙香已经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她跑到很远的地方了。

十一点钟的太阳像在喷火,我的眼前出现一层层的热浪,热浪包围住的人与树好像被点燃了,烧得歪歪扭扭。8月下旬,这种炽热的天气正在减少,但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天出现反常,高温不散,让人感觉很烦躁,不想走出家门。我转身回屋里去吹空调——昨天请人在一楼安装了空调——再涂点儿防晒霜,不然真的会晒黑。

就在这时,我看到老贝从热浪里走出来,远远地看过去,他整个人被热浪包裹,好像一个正在燃烧的人。他拎着白色的购物袋,走路慢吞吞的,一边走一边喝着饮料。他看到我,朝我招手。

“你看,我就说他不是去跑步吧。”我對毛珊珊说。

“你看到李羽了吗?”毛珊珊看到老贝进屋就拦住他,问道。

李 羽

今天早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出现一个声音:“冠军!冠军!冠军!”没完没了,忽大忽小,几乎要把我的脑子弄晕。明天晚上就要参加音乐大赛了,我可不希望在关键时刻被一个幻想出来的“冠军”扰乱状态。有时候幻想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行为,镜花水月。我不想做那个在井边捞月的猴子。昨晚珊珊说:“忘记冠军,才能赢得冠军。”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她是唯一懂我的女人。为了心静一下,我一大早就出来珠江边散步,出门时没带手机,不想被打扰,尤其是公司里的一些人,总会在你的歌词上挑毛病,指手画脚。天气比较热,我不在乎,走在岸边,摸着石栏杆,石头都是烫手的。有那么一个时刻,我只想天地之间只有我自己,吹着江风,迎着阳光,忘记音乐,忘记冠军,唯有一个精神饱满的人。

我看到方乙香在绿道上跑步,她在我的对面,跟我朝着同一个方向。她戴着蓝牙耳机,专心地跑。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马路,中间还有绿化带,挡住了一点点视线,但是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没有看到我。昨晚顾顾向她发出邀请,请她明天晚上来看音乐大赛。我们还有三张友情票,于是给了她一张,还给了那个青年作家一张——这一张是方乙香帮他拿的,他好像不想来看比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写羽毛乐队的传记,却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一次,他在微信上视频采访我,我就不想回答他。

我不太想回忆过去的事情,但有时候抑制不住——这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要把那些往事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让他记录,变成文字,最后公之于众。我不想跟不熟悉的人透露我的心声。几年前,我在做销售的时候,就有一种感受,当你离开职场,又迫不得已重返职场时,就得承受很大的心理压力。你可能觉得同事们都认识你,毕竟你是个歌手,在一般人眼里会有点儿光鲜——曾经光鲜。然而,我很快就打消了那种顾虑,同事们都不认识我。我还私底下问过三个同事,问他们喜不喜欢去现场看演唱会,有一个说喜欢但是没时间,有两个说完全不想看,不关注那种圈子。我说我喜欢听摇滚音乐,那个同事就表现得很惊讶,随口说出了黄家驹的名字,还唱了几句《喜欢你》。他是陕西人,不会说粤语,唱出来就很别扭。另外两个同事则显得完全无所谓。

我在同事們的眼里就是一个职场新人,没有销售经验,没有口才,同事给我一沓传单,我就走到街上,在太阳底下发传单,一副渴望每个路人都是你的客户的表情。签单才是硬道理,签单了才能在同事那里站直了说话,至于摇滚、看演唱会这些就显得有点儿浪漫化与理想化了。我没在他们面前谈起过羽毛乐队与我是歌手的身份。不是羞于启齿,而是没必要。那一段至暗的日子,我就是在坚持与放弃之间摇摆着熬过来的。

我不打算告诉他,我曾经有过放弃音乐的念头。心里话只能藏在心里,不然怎么叫心里话,心里话只讲给自己听,写出来的心里话,公之于众的心里话就不叫心里话了。虽然现在,我们已经成了公众人物,但隐私还是隐私,我不能把骂同事是傻瓜的话告诉他,不能把在销售岗位上弄虚作假的事情说出来。今年初巡演的时候,顾顾建议我们邀请几位摇滚大佬来撑场面,我拒绝了,我说我想邀请的摇滚大佬已经不在人世。这句话有点儿伤人,也很傲慢,但有必要告诉郑真,让他写下来吗?

我听顾顾说,郑真写出来的东西都会给方乙香看,她是他的第一个读者。他俩在谈恋爱,肯定顺便谈过不少我们的秘密。但我不想打听他俩的隐私,也不想他来打听我的隐私,尤其是我的家庭。我不确定,他到底收集了多少我们的八卦。我看过很多自媒体上的文章,那些无聊的写作者一天到晚不遗余力地搜寻别人的八卦,越劲爆越来劲,爆料的“瓜”越大越兴奋。他是抱着这种目的来采访、来了解乐队、来写传记的吗?我猜测,他关心的不是乐队的成长历程,而是我们四人的八卦和隐私罢了。就是找噱头,博人眼球,靠这种手段来卖书吗?珊珊给我看过他的写稿目录与计划,猜不到目录背后有哪些内容。我们被人网暴过,就因为有些自媒体作者为了流量,为了吸粉,写文章歪曲事实,引导网友来批评。

现在想起来,我还有点儿生气,原本我们在一部暑期档电影里客串出演,可是因为舆论施加的压力,我们那部分就被导演剪切了,剪到一个镜头都没有。我跟导演解释过,但是没用。没想到,老贝比我还生气,他去找了制片人。不知道他们具体聊了什么。老贝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差,他也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后来听说,他在制片人办公室闹了一番,还把人家茶桌上的烟灰缸摔出了一个缺口。这下好了,没人找我们拍电影了。

回到门口,我又遇见了方乙香。她已经换掉了运动服,穿着白色T恤、天蓝色牛仔裤、一双板鞋,拎着一个酒红色的摩登手提包,从家里走出来。她的头发还有点儿濡湿。

“您好,李羽老师。”她迎上来打招呼。

我照样回应“你好,方老师”,但没说在路上见过她,看样子她要去约会。她身上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拉开包包的拉链,埋头找着里面的东西,先是拿出手机,再拿出一小沓夹住的A4纸——看似稿子。她掏出一把雨伞,摁一下把手上的按钮,伞开了,她理了理褶皱的伞边。

我感觉站在那里不说话有点儿尴尬,就问她要去哪里。她其实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敷衍我,或者模糊地回答,然而她没有。她说要去市区,跟郑真见面,讨论稿子的事情。

“是那部传记的稿子吗?”我问。

“是的。”她说,“不过,我答应他这稿子不能给别人看,不好意思。”

“我没说要看。”我说,然后不屑地笑了一声。

她撑着伞匆匆地离开了。

毛珊珊

顾顾下午回市区了,他说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下个星期要陪儿子参加夏令营,明天早上再回来一块儿整理东西,然后回公司。他接了个电话,大概五点钟就开车走了。可问题是,周六的音乐大赛结束后,从下个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筹备了几个月的“真爱你”厦门演唱会,还有9月上旬的北京与上海双城巡演。演唱会的事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会提前一天去彩排,但是巡演的具体行程还没有定,好像唱片公司跟上海那边的人商谈时发生了一点儿分歧。

“他变了。”顾顾离开后,李羽这样说道。

我理解顾顾这么做的理由,他带着我们一起实现了音乐梦想,一起创造出了今天的羽毛乐队。回归家庭是他最终的期盼,也是归宿。他一直把我当妹妹看待、照顾,他说他以前有个妹妹,但在她五岁那年7月,她为了捡一只掉进水坑里的鞋溺亡了。他几乎不提起他妹妹,那次说起是因为他在新专辑里写了一首歌《砂砾》。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最终跟我们讲述了背后的故事。

“跟门罗小说里面的场景一模一样。”他有点儿哽咽。

我们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妹妹要捡的那只鞋就是他的。她不会游泳。

“看了那篇小说之后,我感觉很震惊,也想写一首歌词出来。”他说。之后,我们没再提起他那段再次封存起来的往事。

现在,他跟老婆孩子的关系好很多了,不像以前那样冷漠了,有时候他会跟父母开微信视频聊天。有一次,他跟我们分享家庭故事的时候,想起过去几年没有怎么陪伴家人,就感到很自责。现在他不需要自责了。此时此刻,我想,顾顾一定陪着老婆孩子坐在沙发上,分享我们的日常故事,讲述他过去七年的追梦历程。

“又到了分享故事的时间。”老贝学着顾顾的语气说道。

最近,老贝的感情有了新目标,看起来他的精神状态不错,像换了个人似的,好像之前阴郁的表情都是假装出来的。他仿佛找回了过去的信心与勇气。他不肯透露女方的名字,只说是大学校友,大他一届的师姐,在事业单位上班,没具体说哪个单位。我们知道太多老贝以前的秘密了,但是现在,他不再提起前任及其往事。正在相处的对象,他也守口如瓶,晚上约会前也不会跟我们说,就悄悄地出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我觉得,签约唱片公司之后,有些东西正在限制着我们,并在我们身上发生着改变,有人变得谨慎起来,比如老贝。私人感情成了不可轻易公开的秘密,个性的表达换成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这些在老贝身上有了很明显的体现。

有时候,我会这样认为:我们并不是什么明星,不是什么公众人物——但现在我开始怀疑是我的错觉。当聚光灯照在我们身上,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时,我还觉得自己不是明星、不是公众人物吗?

如果我们已经是明星了,那我们还能有个人的秘密与故事吗?其实我也不确定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乐队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我们熬到头了,找回自己了。

还有一些东西,我无法确定是否找回来了,比如亲情,还是它一直没有离开?

傍晚五点多时,我的心里忽然聚集了一种强有力的感受,它驱使着我,很快就占据了我的心头。这时候,我拨打了我爸的手机,结果是我妈接了。我只想跟我爸说说话,不想跟我妈多聊一句。我以为她会先把我指责一顿,再把手机给我爸。可是她没有。她接起电话就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中秋节回不回?这个提问太突兀了,我竟然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复她。

我支支吾吾地说:“最近比较忙。”然后戛然而止。

我妈说我不是一个恋家的人,她说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我都念小学了。但她问我的那一刻,我其实想到的就是回家。我妈说,现在老家的人都在表扬我,路上遇见熟人就会说起我,说我是个歌星了,上电视了,然后表扬我——没错,我妈一连说出四五个“表扬”,就好像小学时期,我拿了期末考试一等奖的奖状回家,她把奖状贴在墙上,跟每一个来我家的人都说一遍“珊珊今年又拿了一等奖”,然后享受着他们的表扬。她有很强的虚荣心,敏感又脆弱。

以前,她从来不跟人提我辞掉教职去搞乐队的事,她觉得丢脸,加上我大龄未婚这个事实,更加让她难以启齿,还说过我是最自私的人。所以这几年,我们的关系处得比较僵硬。现在,她在我耳边突然讲起我的故事,令我感到非常陌生,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似的。

然而有些事情的确在发生着改变,心里的隔阂在慢慢解除,微妙但有力量。

今晚,我们打算把冰箱里的啤酒、面包、饼干等东西都解决掉,明天早上就不用多此一举统统卷走。老贝准备了一个大袋子,如果东西没吃完他就带回去。我和李羽的行李比较多,不想增加其他负担,把半箱没喝完的维他奶送给了老贝。他还跟我客套一番,说不太喜欢喝,但最后还是拿走了。顾顾开的是商务车,车厢空间大,但也塞不进四个人的行李。我说,装不下的行李暂时先存放在这里,有时间再来拿。顾顾说,我们一走,這栋房子就要出租,不能留任何东西。我们只能统统打包。

还剩下五六罐生啤、两盒饼干、三包瓜子,老贝估计喝不完也吃不完了,李羽不喝,我也不想吃,得找个人来帮忙。李羽发微信叫方乙香一起上天台来喝啤酒。她从家里带了一包用红色纸包裹着的绿豆饼,她说是老家特产,带给我们尝尝。我们围着小桌子,头上吊着一盏灯。她坐在我的右侧、李羽的斜对面。

我听李羽说了他上午在门口遇见方乙香的事。她看过郑真写出来的部分稿件了。她中午去见了郑真。其实,李羽想知道郑真写了乐队的哪些故事,写到哪个时间段了,把他写成什么样的人了。他没有问她书稿的情况,却还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也没有问她,郑真的写作进度,那晚郑真也没有多聊,她也不会告诉我们。我知道李羽担心的是什么。我没有跟郑真讲过李羽的任何家事。

不过,有些事情确实发生改变了。下午的时候,我看到李羽在门口的龙眼树下打电话。我站在门口听到了他说的话。他在跟奶奶聊天。今天是他奶奶生日。他问奶奶有没有收到他寄的生日礼物。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副轻松快乐的笑容,这是我以前极少看到的一幕。

“你家的绿豆饼味道很好。”我拿起一块吃了一小口,看着方乙香说道。

“我奶奶做的,她最擅长做的就是绿豆饼。”刚说完她就转移话题,“明天晚上我会去看你们的比赛。”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有点儿羞涩的样子,最后回落在手里的啤酒罐上。

“不影响你去约会吧?”老贝忽然说道。

“约会?”她诧异道,过了几秒才领悟过来,摇摇头说,“不影响不影响,他也跟我一块儿去。”

“你看过他写的那些稿子了吗?”老贝接着问道。

“是的,看过了。”她说。

“跟我们说一说,他写了什么?”老贝的好奇心上来了。

“可是……”她犹豫道,“我答应过他,暂时不能跟别人讲。”

“书名有了吗?书名可以讲吧?”老贝问道。

方乙香迟疑了片刻说:“这个可以讲,书名是我取的。”

“噢,是吗?”我惊讶道,好像有一道弧光划过脑际,让我回想起七年前跟李羽绞尽脑汁取乐队名字的那一个场景。从那时候起,我们四人有了一段与众不同的经历,不仅每天不再虚度光阴,而且赋予了生活中爱的意义。“叫什么?”

“《风中羽毛》。”方乙香说。

责任编辑:梁智强

■ 巫宏振,1989年出生,广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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