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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人的精细与活泛

2024-05-26东方莎莎

广州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橄榄广州重庆

我出生的重庆和我定居的广州,都曾被不少人认为是不宜人居之地,前者是山城,多悬崖绝壁,后者暑热时长,瘴气围绕。但这两地现在都成了世界不可小觑的超级城市。而渝穗两地都把“码头”作为其中一个定位,而且这码头是真正的老码头,浪花拍案,如一棵巨树中数不胜数的年轮,已呈深浅交替之势,是一种颇有定力的存在。

我从小生活的重庆市渝中区,有著名的朝天门码头,就在嘉陵江与长江交界处,长江与其支流的多少人的故事都在这里发生,多少事物都在这里交接、变故。川渝土话把船叫作划子,作为四川人的巴金先生在他的小说《春天里的秋天》中有这样的描写:“我还要出去,坐划子在海上看星呢!”报告文学家徐迟先生看来也到过我们重庆,他在其《精神分析》中写道:“三轮卡在七星岗那里停住了,像河里一只汽划子,摩托还在嘟嘟嘟地响。”这七星岗离我老爹的离休房很近,此时我好像看到这一熟悉的场景了。但我转念一想,有了一个疑问:为何我们爱吃的重庆人就恁没有衍生出“划子粥”这样的食物来呢?

而广州就大不同了。作为珠江水网入海口之一的广州,从前也有多条河涌可以划船到家,是如同威尼斯一样灿烂的水城。昔日珠江三角洲的水上人家——也称疍民,创造了一种水岸边的食物,叫作艇仔粥。广州人爱极了它,随后把它传承和发扬,成为广州著名小吃。这就是广州人活泛的表现之一。

每次有外地亲友来广州,我都要带他们去荔枝湾一带吃艇仔粥,它在岸边的花艇上制作,大大的“粥”字写在黄色的旗幡上,而黄旗幡插在花艇的尾巴上,迎风摇曳,很是妖娆多姿。当然,路边的各家小吃店也多有艇仔粥出品,但我总觉得岸边艇上卖得更有韵味一些。而食客吃这粥也是该对着河流的,抿着粥,吹吹河风,看河水拍案,白鹭翻飞,好不惬意。

也有坐在河里花艇上吃粥的,船儿划一路,粥香飘一路。

可别小看这一碗粥啊,它是用新鲜打捞的鱼虾蟹螺蚬等和大米熬出来的,还加有五丝:鸡蛋皮丝、烧鸭肉丝、海蜇丝、鱿鱼丝、猪肉浮皮丝,当然,炸花生、油炸鬼等也少不了。因而鲜甜,因而爽口,米粥、鱼片等的绵软与浮皮、花生米等的酥脆相互成就,相得益彰,组成了这一碗丰富而厚实的粥品。这就是广州人的精细。

我的重庆兄弟们看到这里不服气了:“我们虽没有艇仔粥,但我们有麻辣火锅啊,这就是地道重庆码头食品!”

倒也是,据说咱中国的火锅起源于战国时期,那时的人以陶罐为锅。但到了明末清初的重庆,嘉陵江畔的船工纤夫们,因重庆多雾,阴雨天也不少,水上潮湿,拉纤更是寒冷,于是把牛毛肚、牛黄喉、鸭肠、鸭血等这些便宜的下水原料,用麻辣调料一锅煮,于是重庆麻辣火锅诞生了,各家店也卖起了九宫格火锅。现在,重庆火锅已经衍生出各种味道扩散全世界。

但重庆麻辣火锅无论从外形到内涵,它都是粗放豪爽的,必须有冰镇啤酒来配。它和广州的艇仔粥相比,多了刺激和狂野,少了细腻与柔情。记得我上大学那会儿,重庆火锅还没有在全国掀起浪潮,一个石家庄的小伙子和我在北京天坛公园擦肩而过之后,就搭讪要了我的通信地址,后来又从北方追到我重庆的大学。人家这么远来看我,我当然要尽地主之谊了,于是,请他去北碚嘉陵江边吃火锅。看到一桌子的血淋淋的黄鳝段、黑乎乎的毛肚、白花花的鸭肠……小伙子嫌弃地说:你们重庆人真野蛮!我则鄙夷地回敬他:吃都吃不到一起,还想追我到手?快拉倒吧!赶紧滚回你的石家庄去。哈哈哈。当然后来我们两人虽未成为恋人,却成了好朋友,回忆往事,他为自己曾经的认知而羞愧了无数次。我则十二分痛快地拍拍他肩:看嘛,当初对我们重庆火锅不睬不理,现在让你对我们重庆美女高攀不起。

又来说说卖橄榄吧,各种口味的腌橄榄,老少皆宜,所以各地都有卖。我小时候最爱去重庆解放碑附近的冠生园瞎逛,用盐、甘草等浸渍的果脯包括橄榄,都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零食。玻璃大罐子或者有机玻璃抽屉里放着各种橄榄,当时零买得多,称好后用纸袋(后来是塑料袋)一装了事。

可广州人就有趣了,把卖橄榄的人称作“鸡公福”。你说卖橄榄就卖橄榄吧,人家还有行头:穿一个大大的纸扎红冠的花公鸡模型,模型上写着“一蚊一包好渣味,有辣有唔辣”等字样,还要在两腮打上红晕,头戴圆形尖顶竹篱帽,吹着“嘀嘀嗒嗒”的唢呐,走街串巷地和爱它的人们开启一段幸福时光。所以这个橄榄也叫“鸡公榄”,流行于20世纪初的广州西关。

孩子们最是视觉灵敏,自然被这么鲜活的造型所吸引。外地人也好奇呢,瞧这打扮多可喜啊,买买买。我也买过,辣的“辣椒榄”、 咸的“甘草榄”、甜的“和顺榄”,都好吃,都爽脆。

我们童年时都玩过纸飞机,还比赛,看谁折的飞机飞得远飞得久。电视剧《遇见王沥川》中有个细节:沥川教小秋飞纸飞机,并说,如果想忘掉一个人而忘不掉,就把这个人的名字写在纸飞机上,然后飞出去。

但我万万没想到,鸡公榄还有个名字叫作“飞机榄”。卖个橄榄,还得练一身不错的投掷技术,因为若遇见楼上的人不愿意亲自下楼来买,鸡公福们就要像飞纸飞机那样,用袋子将装好的鸡公榄准确无误地飞进人家的窗户。

和我的广州朋友聊起鸡公榄,她们说,这鸡公榄远远不只是一款爽口零食这么简单,它的营养价值也是非常高的,白榄含有丰富的钙质和维生素C,钙质对小孩子的骨骼生长十分有利,而一颗榄等于十个苹果的维生素含量,对于促进新陈代谢可是无比重要的。不仅如此,鸡公榄还可以化痰、生津止渴,甚至当解酒果子用也行。言下之意,广州一款小零食也不是随便诞生的。的确,在广州这种非常气候里生活,人人都练就了养生专家的本领。

广州这些平民美食,用料看似随手可得,但在口味上却是相当有追求的。所以不管潮流怎样变化,它们在城市中是一个永定的锚点。

广州人的精细还体现在船上。但凡有江河的地方,都有船,而名字起得最有诗意的,当数广州的花尾渡。一听这个名字,我就想象着它的美丽与妖娆,想去坐一回。当然,由于安全隐患和造船科技的飞速发展,这种流行于19世纪末的两广与珠三角地区的主要水上交通工具,已经在1981年底正式退出江运的历史舞台。

花尾渡,也称花尾艔,类似画舫,装饰得十分亮丽华贵,雕栏画栋,飞檐翘角,船尾有彩灯,夜晚亮灯时格外夺目,是旧日珠江特有的水上风景,如河上宫殿一般。这种木船本身没有动力,是靠前面的机动船拖行。它一般船上楼高三层,上层是餐楼,为一等舱;中层叫公舱,为二等舱;下层与船头为货舱。比较大的船可载客三四百人,小点的也可装一两百人,可载几十吨货。清末民初时船越造越豪华,设有华贵厢房、餐厅、浴室、独立卫生间等,俨然有钱人的水上乐园。据说以前华侨出埠,就可以选择搭花尾渡到香港,再转邮轮出埠。

粤语中把恋爱称为“拍拖”,就是因这花尾渡而起的。每次靠岸时火轮减速,船工松开牵引绳,花尾渡就靠惯性拍到拖船上,船工再绑好两部船的绳,拖船发力去码头,是为“拍拖”。

我在博物馆见过花尾渡的照片,也了解到1945年后是花尾渡的鼎盛时代,以广州为中心,大小花尾渡拥有梧州、肇庆、江门、三埠、石岐五大航线。到1947年时共有四十几条花尾渡运营,制造工艺与性能都非常优秀。被誉为内河皇后的花尾渡是广州到三埠的新行利渡,最大最亮丽。

广州满族文化学者伍嘉祥先生年轻时曾在花尾渡上干过水手,他在自己的《悠悠花尾渡》一文中有这样的描写:

花尾渡以浓郁的民族色彩而著称,船头彩绘一只貔貅,俗称“船头神”,以“镇魔压邪”;船尾则更为醒目夸张,用艳丽奪目的色彩描上海棠、牡丹、龙凤、麒麟等奇花异兽,寓意吉祥富贵;还按八仙过海的神话,画上蒲扇、莲花、葫芦、笙箫、宝剑等八仙所用宝物,以示神通广大,逢凶化吉。因其船体结构新颖,近看图像优美,远看色彩斑斓,所以广州人形象地称之为“花尾渡”,更有文人把它比喻为“浮游于水上的天鹅”。

其实我小时候也乘过有两部分的拖驳船,跟着长辈去嘉陵江一带走亲访友,不过重庆的拖驳船无论名字或者样子都主打一个简单粗犷,实用即可。这倒也十分配渝州人的直肠子。

现在,每次带来广州旅游的亲友们去夜游珠江,坐在画舫一般的游船上,我时不时会想象自己是坐在消失的花尾渡上。虽然水已经不是这些水,风已经不是同样的风,但河道依然,天地依然,月儿星星依然。就如同这精细与活泛,是深刻在广州人骨子里的一样。

责任编辑:姚 娟

东方莎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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