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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中山大学百年之际

2024-05-26王威廉

广州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母校

1

我牢牢记得这所大学的诞生之年。她诞生于1924年。我记住这个,倒不是因为我刻意要记的,而是因为我把这个时间跟我祖父的生日放在一起比对过。我祖父生于1922年,我那會儿想的是,我祖父真够老啊,他居然比这所古老的大学还要大两岁。在这种比较中,其实我又无意把中大给拟人化了,不,不是拟人,是把她看成了一种生命。她跟人的生命是如此不同,她更丰富、更长久。但她跟人的生命又是一样的,都有一个起点。

中山大学建校一百周年了。一百年,在以十进制为基础的历史纪年中,是不折不扣的大事,是从两位数到三位数的质变。作为她的学生,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经历这个时间节点,所以,在这个时刻写下些什么注定是不一样的。我所写下的,并不能为这个时刻添加光彩,但这个时刻会让我对教育、人生与命运产生更深的领悟。

是的,我一开始就对自己说,如果说在这个百年纪念的时间点上,你作为一名作家要写一篇文章,你一定要写出那种作家才能写出来的微妙的东西,否则你就别写了。学校的历史概况、人文传承以及制度创新、学科建设等方方面面,一定有更专业的人去写,那不需要你,也不是你的强项。你要写的也许是非常个人化的,但你不怕,虽然那么多人就读的是同一所大学,可每个人的记忆和经验完全是一样的吗?显然不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中大。但是我又相信,在更深的地方,在更隐秘的地方,每个人心中又有同样的中大。因为有很多东西是只有这所大学才能给予的,那种不变的东西,就是这所大学的灵魂。

一个人对母校的感恩之情,到底是出自怎样的心情?其中又有怎样的褶皱与秘密?我觉得这不是那么简单的。而且每个人因为自己的故事、际遇的不同,所怀有的情感内涵也是千差万别的。因此,我只能谈论自己。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我开始回望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成年之后的所有生命都跟这所学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过各种交织、各种远离,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它的怀抱当中。

2

那真是一个梦幻般的开端。在21世纪的第一年,我收到了中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那之前,我以为她在南京,因为我知道南京有中山陵。但发现她在广州,遥远和陌生带来了紧张感,我要从大西北跑到大东南去?不仅如此,我们这届的大一大二还得去珠海校区就读,那是中山大学的崭新校区,就在素未谋面的大海边上。我拿起中国地图比画起来,那可是一条漫长的对角线。但坐火车可不走直线,反而要走陇海线和京广线构成的大直角,路程翻倍。

那会儿还没有高铁,绿皮火车也没有提速,保持着二战时期的速度。就这样,经历了大约五十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特区珠海,来到了刚刚建成的亚洲第一长的教学楼前。那是我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远离家乡,没有亲人,语言不通。这个语言指的是日常生活语言,周围人都说粤语,我想着我只要努力去听,肯定能听懂一句半句的,我曾经就听懂过四川话、山东话、河南话……但最让我绝望的是,任我再怎么努力,连一句都听不懂。

那个场景历历在目:我刚刚从火车上下来,学校的大巴接到我们,把我们送往珠海。司机播放着粤语新闻,我用尽全力听了一路,大约有两个小时,我愣是一句话没听懂。这个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直到我后来进行语言人类学的学习,才知道我曾经听得懂的那些音调各异的方言都属于一种方言:北方方言。而在广大的南方,这个山坳跟那个山坳就有着完全不同的方言,这些神秘的方言庇护着不为我们外人所知道的事物。

如果我在北方读书,就不会体验到那种特殊的隔膜感:你明明置身于这里,但你需要花很多时间去搞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

那就好好读书吧。图书馆依山而建,面朝大海,彻底做到“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我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旁,在看书疲惫的间隙,我望向大海,海中的那几个孤岛常常引发我的遐思。当然,那已经不是“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意象了,它指向自我的内在,我在跟它对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它,我就是一座孤岛。我从来没有过那样一种深切的感受,在过去的人生经验中也没有过。当我撤回视线,望向图书馆内层层叠叠的书籍,它们又给我巨大的安慰。这些知识可以改变我的蒙昧,这些知识背后的幽灵可以克服我的孤独。对付孤独,这是最行之有效的方式。那种如饥似渴的阅读,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那种疯狂的程度,是如今的孩子们很难想象的。在我的中学时代,课外书本来就少,还要忙于应付考试,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如此广阔、如此前沿的书籍。我每天都要去图书馆,只要感兴趣的书都被我拿起来,放到桌面上,有时多达几十本书,我对书中的内容毫无怜惜之情,我囫囵吞枣、生吞活剥,时常变得消化不良,这加剧了我的孤独与不安。孤独与不安又让我继续阅读下去,我总觉得会有一本书填满我的孤独。或者,读到一定数量的书后,它们会填满我的孤独。

正是这个过程才让我逐渐理解了现代的世界,而我过去的世界观则属于前现代。我的祖籍在陕西,带给我的是农业生活经验,而我出生在青海,带给我的是牧区生活经验,这两大经验之间的矛盾冲突曾经构成了中国历史各朝代的基本困境,但一个现代的世界终于超越了这个困境,来到了新的希望与困境之中。我觉得如果我不是在广东,在中大,在中大珠海校区,也许我当年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

你的观念构成了你的现实的边界。人们在空间中移动、旅行,是为了获得观念的改变,因此,差异越大的空间给人带来的震撼也就越大。我诞生的空间与中大给予我的空间,也许正是中国的两个极端,我不得不经受震撼及其蜕变。

3

珠海校区崭新,崭新到了可怕的地步,因为老师们上完课就回广州了,我们是第一届来这儿的拓荒牛,也没有师兄师姐指路。有人戏称这里是“高四”,但时隔多年再回首,绝不是什么“高四”,完全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学。这届学生当中人才辈出,其中有一名优秀的学子已经成为这所大学的副校长。

这其中的奥秘也很简单,就因为“中山大学”这四个字。你知道她是中山大学,你就会自然领受她的精神,这是世界最奇妙的地方。人类世界以奇妙的想象力在运行,哪怕是商业、科学、政治,都是想象力运作的疆域。这远远超出那种以为现实就是物质的认知。想象力的可能性,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还没有充分意识到。我们应该从一个烟蒂、一条椅子腿、一把雨伞或一个硬盘里找出想象力与物质之间的辩证法。

我还记得军训结束后的十一假期。尽管校服并不怎么好看,但我们郑重其事地穿上校服,戴上校徽,专门走到校门以外的大街上,我们觉得自己是骄傲和自豪的。也许别人都没有把目光投向我们,但我们依然想象着他者的目光。我们领受着的自豪感都是这所大学荣光的折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干这种傻事,但它记忆犹新,不会褪色,它的背后是一个人的精神成人礼。

成人礼过后,就要建立自己真正的精神世界了。原本在中学时代就写过几首诗,这个时候写得更多了。写诗是独语,是自己跟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悄悄对话。自己跟自己对话久了,难免陷入枯竭,这个时候,如果能找个朋友倾诉一下该多好。中大并不是一个文学氛围很强的学校,虽然它的文科具有良好的传统与强大的影响力,但是潜心写作的人并不算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也听人说起过一些写作者,但以时尚类写作为多。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广东的商业氛围过于浓厚,写作这种侧重于无功利性的精神事件显得格格不入。但这也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人只要活着,就有精神层面的困惑与追问,否则人就变成电脑程序了。

我怀着天真的想法,想找到同道。军训结束之后,我在公共区域张贴了一个公告,公然写着寻找喜欢文学和思想的朋友进行交流。在公告的四周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商业消息:兼职、家教、商品信息,诸如此类,而我的文学公告显得如此另类,估计是要被人骂神经病的。毕竟这是21世纪,不是20世纪80年代。但没想到的是,陆陆续续有十来个同学前来联系。我发现实际上还是有很多同学是非常热爱写作的,要不是那张公告被商业小广告覆盖,我相信我还会结识更多的朋友。我跟其中的几位成了好朋友,关系至今还非常铁。但更多的朋友,已经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有些朋友远到超出了所有人的视线。这种远不是空间距离,而是生活方式,他们以我难以置信的方式生存于世,即便我对人性的洞悉程度与日俱增,但我依然无法破解他们的生命密码。他们不再写作,更没能成为作家,但把生活变成了文学的结构。

在中大百年校庆之际,那些揭榜前来的“文学英雄”一定会回忆起自己的大学时光,如果他们的记忆功能尚好,一定会记得那个奇怪的公告,以及前来与一个神秘人物见面的心情。顺便说一下,那时候手机还未普及,我留的是宿舍地址和电话。因此,有那么几天,宿舍门口出现一张张青涩的面庞,询问着我的名字。

我们相约在海边的情侣路上骑车聊天。情侣路,多么令人心动的名字,虽然我们不是情侣。台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但是我们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多么年轻。年轻,而不是稚嫩。仅仅相隔几个月,我们就从中学生变成大学生了,這种变化是如此陡峭,从脸部的表情到身体的气质,完全显现出来了。

骑车骑累了,我们就在学校外边的草坪上躺着聊天。珠海校区是没有围墙的大学,这里离居民区也远,我们的围墙就是大海,大海构成了我们的边界。而这个边界是如此虚幻,足以容纳我们没有穷尽的想象力。给我最为震撼的是夜晚的大海,那是如墨汁一般漆黑的虚无,虚无变身为猛兽,发出那种来自地壳深处一般的恐怖嘶吼声。多年以后,我把这种经验写到了我的小说里面。其中有个片段是真实的,那就是我和朋友们突发奇想,在黑灯瞎火的夜晚想去海边看看,结果留下一段恐怖的记忆。我多次重回珠海,专门去寻找过那片夜海,但眼看着那里被重新规划,变成了一个人造沙滩,夜晚灯火通明,再也没有了“野海”带来的压迫与惊恐。

4

两年后,我们来到了广州校区。它位于新港西路的中大康乐园,是一座完美的岭南园林。南门朝向市区主干道,北门临江有码头。过去,临江的北门是正门,人们大都是坐着船从水路过来。这里是珠江南岸,当时是滩涂之地,所以老广州有句话,叫“宁要河北一张席,不要河南一间屋”。但现在,南门是正门,因为交通工具以车辆为主了。从南门到北门,构成了一条中轴线,所有的建筑设计都依照这条中轴线展开。因此,这座园林能让你非常深刻地领悟中轴线这个概念。不是所有的建筑群落都需要中轴线,中轴线是中国古典文化中最重要的空间观念,它代表了天人合一的秩序。

在现代广州这个由城中村拼合而成的大都市里,弯弯绕绕是常态,忽然有这么一方特殊的空间,拥有一条笔直的中轴线,加之阔大的草坪把视线引向深远,给人的震撼是很大的。在北京或西安,城市本身的规划都很有格局,如若园林里面也很有格局的话,就显得秩序特别森严。这方面北京更突出,也符合首都的政治气象。而在康乐园里的这种秩序感,给人的感觉不是压迫的,不是等级化的。它提供的是一种方向,而且这个方向也不是单向度的,你既可以把南门作为正门,也可以把北门作为正门。

如果说求学之际,恰好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我觉得会很有意思,因为它会为依然迷茫和混乱的后青春期建立某种精神上的秩序。这种秩序不是模式化的,而是引导性和陪伴性的。当你迷茫的时候,你不妨从南门散步到北门,看看珠江,看看二沙岛和小蛮腰,再散步回到南门,兴许一些问题已经找到了答案;没有找到答案,情绪上也能放松一些。

这条中轴线曾构成了我的小世界的中轴线。中轴线以东主要是学生住宿区,我住在东北区,距离小北门非常近,常常跟朋友们相约在小北门外的苍蝇馆子。那时候真热闹,学生们为城中村的经济发展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中轴线以西主要是老师居住区。我曾对那片区域充满了好奇:一个人都老大不小了,还带着一大家人住在校园里是种什么感觉?好吧,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外边的世界让我衰老,而这里能够让我随时穿越。我目前住在西区,骑着单车去东区讲课,必须横跨中轴线,一跨,我就穿越了。我看着学生们年轻的面庞,恍惚回到了学生时代,仿佛我刚刚入学,谁也不认识。中大饭堂很多,可我常去的饭堂还是当年那座,我挤在学生中间排队打饭,偶尔会升起一种莫名的焦虑:我什么时候毕业?转念一想,你在想什么呢,你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可一想到工作我又犯愁:那无止境的文学写作与学术研究,我是毕不了业了,得把这辈子搭进去。

遥想大学毕业之际,我雄赳赳气昂昂越过中轴线,从东区搬到了西区。我以最便宜的价格,租了一间老师的公寓单间,那是一个很老旧的楼,里边住的人很杂。就是所谓的筒子楼。在里边我终于写出了我的第一篇小说《非法入住》。我的当了公务员的老同学来看我,在狭小的空间里上上下下瞅了半天,说:“威廉,你就在这个小黑屋里当‘坐家啊。”我笑了,丝毫不觉得冒犯,因为我确实是坐家,我一天到晚坐在小黑屋,也没写多少东西,大部分时间都是看书和看电影。但是,一个人一生难道不需要一间自己的小黑屋吗?从隐喻的角度说,没有经历过小黑屋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得有一个小黑屋,那是你跟你自己对话与搏斗的场所,它构成你内在世界的支点。

5

我在中大读书经历了三个学院,每个学院的具体情况,篇幅所限,不能一一说来,但是它们是有共性的:那就是对学生充满人文情怀的关爱。

我当时打算从物理系转到人文学科的时候,给理工学院副院长吴深尚教授写信,谈了我的想法,而且还班门弄斧,对中国的教育体制进行一番思考,甚至批评。我当时的想法肯定是相当幼稚的,但是竟然得到了他的亲笔回信。他说他早已开始用电子邮件处理信息,但他为了我,决定写封长信。此刻,在写这篇文章之际,我专门找出这封二十三年前的信重读了,再一次让我感慨万千。他详细跟我说了他的成长历程。作为老一辈的科学家,出于历史原因,上大学真正学知识的时间只有九个月,后面全靠自学。所以,他没有博士学位,他是靠着自己的研究,把论文发表在了全球顶尖刊物上获得教授职位的。他让我继续好好学物理,以后成为物理学家还是很有可能的。然后,他劝我不要走文科路线,他没有否定我的才华,只觉得我的性格不适合。我当时还不明白,但我今天彻底明白了,他是想保护我。他读了我的长篇大论的信,肯定觉得我的性格中有激烈的一面,可能会闯祸的。想到这个,我几乎要落泪了。

在这里还必须提及当时的校长黄达人教授。我要转系,先给他写了一封信。没办法,当年转系真的是特别麻烦的一件事。本想着泥牛入海,但是黄校长亲自批示,交给教务处来办这件事情,态度是非常认真的,丝毫没有漠视一个普通学生的诉求。我想转入人類学系,系主任周大鸣教授明明知道我爱好文学,想成为作家,但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拒绝我,反而很热情地接纳了我。也没让我从大一重读,直接跟着大二读,同时读大一的课程,让我在人类学系得到了最好的社科理论教育。

我在中文系读博,导师谢有顺教授一开始就劝我向着小说创作论的方向研究,但我畏难,打算做作家论,他没有直接否定我,一直顺着我的选择来给我意见,我前后换了三个选题,最终还是回到了小说创作论的方向上,他给予了非常多的指导与鼓励。我来中文系工作,系主任彭玉平教授是研究古典文学方面的大家,同时也是个诗人,极富温度与情怀。我来这里工作后,他不厌其烦地跟我交代,要如何适应系里的教学和研究工作,最后,没想到他话锋一转,郑重告诉我:“你回来当老师,但你不要忘了你的真正身份是作家,还是要好好写作,写出好作品是最重要的。”这让我打消了最后一点儿顾虑,有种被理解的痛快感。

这些老师和领导身上所展现出的人格魅力绝对不是个例,更不是巧合。他们的研究领域相差非常之大,但都殊途同归,在专业领域努力探索,在教育领域用关爱来引导学生。我想,在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这一切就是这所大学的精神。

6

我离开她是循序渐进的,正如我在她的内部循序渐进地成长。我依然保持着对母体的留恋。先是在中大西门的斜对面租房子住,与学校仅隔一条马路。后来有了点儿积蓄,要购买住房的时候,又在中大东边的下渡路买房居住。无他,就是不想离母校太远。你可以说,很多人一开始都这样,这是一种偷懒,不想去探索更远的地方。但我哪怕是工作单位不停变动,从越秀区换到了天河区,但我依然要下班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即使没有进校门,但是离她更近一些,似乎都是一种提醒,让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日子,那拼尽全力建构起来的精神世界。

有位朋友曾在聊天中感叹,说我是一个善于规划自己人生的人,但我只好苦笑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种一路走来的“规划”是多么偶然。这种偶然在很大程度上都归属这所学校所呈现出来的亲和与包容的精神。你不想离开她太远,心里想着她,她也一定会回馈你。

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混迹几年后,看到中大在办研究生班,是面向社会人士的,里边也有中文专业。我有点儿想去读,圆我一个研究生的梦想。但我还有些犹豫,为了一个曾经的梦想,值得吗?每个周末都要去上课,去哪里玩玩不更舒服吗?在这个时候,离她近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我的母亲就是这么鼓励我的,她说:“你离学校这么近,就去上上课,花不了多长时间。”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我去咨询后才知道,这个硕士研究生班的入学不用考试,在符合资格的前提下,先报先得,人满就截止。等到要毕业的时候,你再去参加国考,国考过后,写完毕业论文,才能拿到学位。简而言之,就是宽进严出。那就读吧,走一步看一步,先报名再说。

谁能想到,读完研究生班的数年后,忽然发现自己符合同等学力报考博士的资格,其中有一条就是要就读过硕士研究生班。如果这个时候再去读的话,肯定来不及了,而且那种形式的教育没多久也彻底取消了。我这完全属于误打误撞,没有任何人在那之前告诉我研究生班是有用的,我完全出于热爱,根本没有想太多。包括选择考博,也并非想着要回到高校工作,而是想着考博总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当时供职的广东作协也是专业机构,对我读博是非常支持的。

我考上博士一年后再回首,惊出一身汗:我是中大招收的最后一年在职博士。在职博士的指标从社会上收回了,只有极少数在学校工作的人因为业务需要才能获得这个机会。我刚刚考上的时候还在感叹,学费怎么涨这么多,从以前的一年一万元涨到了四万五,但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立刻觉得这个学费太值得了。人心受处境的影响大抵如此。

能够一边工作一边回到学校学习,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所以我并不着急,读了六年才毕业。心想,我的学生生涯终于到头了,我终于真正告别中大了。这时,因为孩子的出生,原来的房子因为楼层颇高又没有电梯,带来诸多不便,换房子的事情便提上日程。囊中羞涩,犹豫不决,曾经看中的番禺区的一个小区,一年后再去看,均价涨了一万,这时再不买,就再也别买了。就这么着,咬咬牙,在海珠区以南的番禺区购置了一套住房,以路途成本置换高房价。然后某天我在小区散步,认识了几个朋友,在聊天中惊奇地发现,他们把去番禺以北的城区叫“广州”,我去天河上班,就成了我去广州上班。好家伙,那番禺属于哪里?我这是离开广州了?从此,我的交通成本居高不下,我要从广州南穿过大半个广州到天河北上班。我常常挤不上早高峰的地铁,第一次发现坐地铁的人排队排到了地面上边,地面上还加装了铁马,把队伍压缩到最小的空间。如果你有耐心,你需要耗费半个小时才能挪到地铁面前,但每一趟车都是满的,需要人群的压力往车里压进去三五个人。你如果想做个谦逊礼让的人,就得花一个小时才能坐上车——不,站上车,然后悬挂在别人的身上。在大清早的昏沉和复杂的汗味气息中,我觉得我确实告别中大了,那根脐带断了,我终于精神成人了。

7

如果你深爱一个人,或一件事物,你必须远离她,才能理解爱本身,以及你深爱的对象。当然,这种远离指的不是放弃,更不是遗忘,而不如说是一种爱的实践。你只有回首的时候,才能看清曾经遮蔽你的东西。正如我远离了中大,越来越远。我从那个戴上校徽渴望别人肯定的年轻人,在岁月的磨砺中终于变成了只顾低头走路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芸芸众生”这个词在不同的语境里边显示着不同的褒贬,在这里,它是一个中性词,毫无褒贬。我挤在地铁的芸芸众生中,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我没有觉得这样的人生就是失败的,相反,它是踏实的。如果你把成功的标准放在他者身上,以你跟别人在物质占有上的比较作为标准,那是对成功最大的误解。只有放弃这种成功观,回归自己的内心,才是通往成功的第一步。成功也是个性化的,是对每一个个体生命渴望完成的美好回应。我也坦承,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跟任何人一样,都在煎熬与平和的两端挣扎。就在某天,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当我坐车经过中大校门的时候,无论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我都会下意识地抬头凝视她,直到车过去了,我还会扭过脑袋去看,就像是想看清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看的时候,我的内心完全是平和的,没有了煎熬。记忆、现实与思绪在望向校门的那一刻聚集在一起,我感到我获得了某种安慰甚至启示。

我想,从今往后,我只能以凝视的方式来跟她进行交流了。

但没想到时代在变化,新的情况又出现了。我原来的单位是专业机构,但由于是参照公务员法管理,对职工的要求必须更加符合管理规则。从机构的角度,这是合理的。但就我个人的写作而言,越偏向专业化的方向,越需要更多的个人时间。我不仅写作,还喜欢研究理论,到了这个阶段,去高校可能更适合自己。这都是时代浪潮對个人命运的影响,不是个人能够规划的。

但我从没考虑回中大工作,因为我觉得那太难了,完全不敢想,而且也没适合我的位置。中大中文系历来以研究为主,没有从事写作及其研究的岗位。所以我原本是想去一所省属高校,都谈得很有进展了,结果峰回路转,中大中文系要在新文科建设方向发力,建立创意写作的新方向,于是,向我伸出了橄榄枝,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当然,这个过程极为不易,其间有很多尊敬的师长提供了巨大的帮助,终于说服学校层面,促成此事。我得以组建创意写作教研室,开展写作方面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因此,在我博士毕业后,我以为我彻底告别母校之际,我又回到了母校。这次从学生的身份变成了教师的身份。我不得不感慨:每当我即将要远离这所学校之际,命运总会以神奇的方式让我重新回来。但每一次回来,都会让我加倍成长,学到更多的东西,送我到精神疆域的更远方,那曾经完全不敢去想的边界以外。

我回母校工作刚两年,又迎来了她的百年华诞,这种感激程度只有自己默默知道有多深。她从精神和现实两个层面塑造了我的人生。当然,有很多的同学,他们跟我一样,从本科、硕士到博士,都在这所学校里边打转,然后又留到这所学校工作。我并非个例。但我相信,他们都没有我如此复杂和曲折的经历。我的每一次转折,都是如此出乎意料,如此难以置信,假如我当时有一点点疏忽和走神,也许这些机会就擦肩而过,我就再也不可能行走到如今的道路上。换句话说,这条人生道路别说是规划的了,甚至都不是必然的。这所学校提供给我的已经不仅仅是教育,她构成我生命中最核心的那部分经验,进而构成了我的命运。

8

一所大学当然首先是提供知识方面的教育,从社会层面来讲,这当然是最重要的;但是,对一个人的内在生命来说,似乎这又不是最重要的。

这方空间给我不断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提供了演练的机会,让我小心翼翼地前行,一点点过渡:先让我在半社会性的区域适应,然后再最终离开这个庇护我的精神空间。我惊异地发现,一所大学对学生的塑造,有时候仅仅是提供一个空间,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一种庇护,这就足以对这个人的生命提供最好的滋养。

庇护是包庇吗?一种无限度的溺爱?肯定不是的。读书的日子里,有时候感到在她的怀抱里,人是变得放纵的,那种放纵不是来自个体的虚无,而是一种喜悦,一种孩子在母体注视之下的撒野。我们曾通宵饮酒,谈天说地,畅谈理想。我们喝的不是闷酒,即便当时以为是。其实那是青春激情的调味剂和催化剂。还记得在珠海校区,有一年中秋节,在宵禁时间之后,大家激情不散,纷纷冲到阳台上,手持蜡烛,以宿舍楼为单位唱歌,此起彼伏,尽情享受着集体的欢悦。但后来有人喝醉了,将垃圾箱往楼下砸,欢悦变成了躁乱,事物滑向了反面。

那么庇护等于自由吗?似乎它们之间有更多的相同之处,但是好像又没那么简单,还多了一种关爱、一种宽容、一种边界。庇护的意思也许就是意味着在它有限的范围之内,为你建构了一座透风的城堡,一条有桥梁的护城河,让你能够暂时性地完全放松自己,敞开自己,做回一个纯粹的人。人们经常说“象牙塔”,这个词语是不准确的,象牙很美但太小了。大学的庇护在人生的青春阶段,就是一个年轻人的全部。大学曾是你的身份、你的生活、你的理想、你的信仰,即便用不了多久你就要永久离开,但你会发现,从此以后,你只是行走在她的延长线上。

现代知识的生产在一个国家的制度框架当中有其标准,一个概念或一个公式是不以学校的空间而变幻的。但是每个学校的教育方式千差万别,我们感怀母校的时候,不是感怀那些模式化的知识,而是在母校中的独特经历。在那些经历里边,最能感受一座学校的灵魂。

在一切都被量化考核的今天,我这样说,显然触及了一种超越学科建制的神秘之物:知识的获得真的跟空间有关吗?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是有关的。因为知识传递的主体是人,而人是处境中的存在,没有一个人是抽象的,类似机器的设定。所以机器,包括人工智能,最难的部分便是让一套理性知识与动态的语境相结合。这是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因为理性只是人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非理性的世界更加广阔,而且非理性的部分在更强大地塑造人及其命运。所以,人机共存共生是大势所趋,理性与知识的部分将越来越多地交给机器,而人则负责提供非理性的情感与超出固有知识边界的创造力。

所以在中山大学百年之际,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单纯歌颂她有多么伟大、光荣和正确。她不需要我的歌颂。更何况,她也绝非完美的。在社会上经历过摸爬滚打之后,我早已不是那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了,我对这所学校的认知变得更加客观。她是广东省老百姓眼中的名校,这些年在办学规模上扩充很快,除了我上文提到的珠海校区、广州康乐园校区、原中山医科大学的北校区,还有位于大学城的东校区,以及刚刚建好的深圳校区,但这些都是横向发展。从学术高度来看,她还需要进一步发力。这样说,倒不是要把她跟北大清华,乃至世界名校相比,而只是基于她自身的潜力。

她并不完美,缺憾很多,可我还是如此热爱她,因为她是我的母校。我要在这里引申出一个更为普遍化的话题,一个跟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话题:母校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想,母校意味着我们一生的教育。

当我们把曾经就读过的学校叫“母校”的时候,那所学校其实已经跟她是不是名校、有多大社会影响力没有关系了。母校是我们每个人人生的一个阶段,也是我们生命中无法改变的一部分。我们在时光荏苒中越来越远离她,但我们需要不断地向她折返。这种折返并非指像我这样回去工作,而是要从精神层面不断折返。母校给予我们的起点,有高有低,不尽相同,但是,正是母校给予了我们一个新的起点。没有什么是比起点更重要的东西,因为起点意味着从0到1,从无到有,任何事情都只能在起点之后才会发生。进而言之,在起点之后发生的任何事,都与这个起点脱不开关系。这就是母校的意义,她的教育从入校那天开始,直至你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她是陪伴我们一生的对话者。

责任编辑:姚 娟

■ 王威廉,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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