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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金

2024-05-26李敏锐

广州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李老板姑姑母亲

1

其实,并不是非得赶回广州吃晚饭。

红磡上车,不到两个小时,就可到达广州东站。夏天室内冷气充足,身上还得罩衫御寒,出来时才发觉热浪凶猛,衬衣都能浸出汗。排队打车的人成两条长龙,一眼望不到头。等不及,掉头,又往地下钻。地铁里当然凉爽,只是得换两趟,体育西下来,换三号线,坐一站又得下,再换五号线,来回折腾,脚拖着鞋走。猎德站出来,便是天德广场,力气又上来了。

约周洛明吃晚饭,地点是文慈定的,选了新开张的毋米粥店。约了七点,周洛明早到,给她发微信,说是不急,正好要处理一些文件。文慈生出愧疚,打出一段话,又删去,不如急急赶路。挨至八点,才到餐厅,饥肠辘辘,周洛明冲服务生挥手,“靓女,点菜啊!”不消多时,桌上摆满了各种食材。又同她讲:“今天生蚝好肥,你多吃啊。”点头,一时间不知谁请谁吃饭。不管了。饱蘸粥汁的生蚝在生抽碟中滚入味,一口咬下,只觉得人间美味。一鲜、二荤、三素、四粥,收尾点上一份捞味菜,煮成一锅蔬菜粥,最后再饮上一碗,终于有了饱腹感,这才想起自己的意图。周洛明也望着她。

喊他周老师,低声细语。关于姑姑的事,之前同他讲过一些,断断续续,不成故事,今天是正儿八经地讲,中间还牵扯到她的一些身世,总之,就是想表达出她同姑姑极亲,希望周洛明可以帮她寻一位靠谱的律师。待文慈讲完,周洛明帮她分析,“你姑姑和田钢没有领证,想要认定他俩是情侣关系,比较麻烦。”文慈点头说是,随即又争辩,“田钢的儿子要回房子,那是应该的,但是把这些年的租金都要回去,我觉得不大合理。”语气愤愤。讲起姑姑二十多岁跟着田钢,虽说一开始是住家保姆的身份,可能也夹带一些私人欲望,即便如此,也是陪田钢走完了最后十年,而且料理田钢后事的人亦是姑姑,田家人在美国定居多年,对田钢不闻不问,若不是听闻凤阳村要拆迁,恐怕早忘了那间屋。周洛明听罢,只好直言:“没有领证的话,你姑姑在田钢死后是无权居住在这间房子里的,所以房租当然得全部退回去。”

“这个世上的事,总要讲一半情谊吧。”

“情谊这个东西,非常主观,如果对方不想讲,你偏要拿来作为证据,就是无理取闹。”

话讲到这儿,文慈全然明白,沉默下去,周洛明见她眉头微蹙,以为是自己言重,是愧疚又是窘:“对不起,我是不是用词不当?”

文慈摇头,解释道:“你要是不跟我讲实话,我真去请律师,花钱又费时,我会怨你的。”

过会儿,又讲:

“我只是不晓得如何把这些话转给我姑姑,她一直把自己当成田钢的老婆……”

叹出一口气,着实难办。小妹送来现切的西瓜,甜滋滋的,非常解腻。周洛明递了一块给她。她接过,又放在一边,周洛明便劝她:“你需要放松,世上的路有很多条。”言语间颇有怜爱之意。文慈听出其意,只是当下烦心事不少,未有余暇谈情说爱。这样想,手却不自主地,放去周洛明的掌心,是一种示弱。周洛明握紧她的手,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最终,文慈避开周洛明的眼睛,看向窗外行走的人们。天全黑了下来,街上却一片亮。

十年前,天德广场这一带还是一片握手楼,老鼠蟑螂满街行,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城中新贵聚集地,高级餐厅酒吧,一间接一间地开。“天德原来大吉昌”,讲风水的人认为天德是祖先积德,遗留给子孙的福德。这样理解,也行得通。2010年左右,猎德村改建,临街商铺售价六七万一平方米,传闻有村民一口气买下十间,去年全部出手,三十平不到的档口,卖至三四百万的价格,一口气赚下人家几代人的财富。

的确要感谢祖宗。若无祖宗庇佑,如何有这泼天的富贵?热闹繁华之下,旧的砖瓦纷纷落地,那些原本租住在握手楼里的人,他们又去了哪儿呢?不得而知。反正,总归会找到一条路来走。只是有些人找到好路,有些人,一脚踩进坑里,再提脚时,全是泥,越走越苦。不能怨,佛祖畏因,凡人畏果,走错走对,都是命中注定——多亏了姑姑,文慈获得了庇护,一步一个脚印,躲避凶险,没有走歪路,才有了今日与周洛明同桌共饮的资格……想起过去种种,眼泪溃决,暗自下决心,要将姑姑接来一起住。如此,似乎找到一个事情解决的出路。周洛明也是这样建议的。

2

论常理,母亲应最亲。母亲在文慈三岁时,离家出走,听人讲去了东莞打工。母亲这一走,就没有回过头,过去的所有,连同她在内,都被母亲决然斩断。父亲生性暴躁,又喜欢喝酒,酒后控制不住脾气,拳脚便落在文慈身上。好在有奶奶,奶奶和她最亲,其次是姑姑。

七岁时见过一次姑姑,细节不太记得,只记得烫了头,嘴唇抹得鲜红,张口说话时,门牙上还沾上点儿口红印,再无其他印象。再见面时,已经过去十余年。

大巴车坐足七个小时,下来时天旋地转,一口浊气积在胸口,还未全部吐出,又往地下钻。地铁里倒是干净,女人们单肩背着一个精致的小包,一手拉着吊环,一手玩着手机,发丝里有股淡淡的清香——视线移开,望着窗外的漆黑,车玻璃上出现一个背着硕大背包的女人,脸是稚嫩的,肩膀却是有力的。

按照姑姑给的地址,鹭江地铁站出来,可见着一个牌坊,上面刻着“鹭江春岐”四个字,什么意思?琢磨不透。姑姑在短信里讲,要从牌坊里走进去,看到一家士多店,就往左拐。拐完后,道路变窄,两边的档口也跟着低档,服装店的小哥踩着红色塑料凳拿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喊:“十蚊,十蚊,通通十蚊!”倒是有興趣,想着晚上可以过来逛逛。一不留神,一辆电动车从身边急速擦过,往前一趔趄,差点儿摔了一跤,正欲发怒,电动车后排的男人扭头朝她诡异一笑。路边档口的老板饮下半口茶,道:“好彩,没抢走你包包!”也听不懂,继续往前走。

夜晚,城中村的路似乎是无尽的,每条小道都在往前延伸,似乎都能通往一个目的地,不敢贸然前行。迟疑许久,挑了一个面善的女人问路。

“姐姐,请问俏姿美甲店怎么走?”

“你跟着我走啦,我也要去那边。”女人领着文慈走。两个人做了简短的交流,都很谨慎,没有交换姓名。看到俏姿美甲店的招牌时,文慈微微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橙子,塞到女人手上:“我从家里带来的,清甜的。”

两人推搡了几下,女人最终接过橙子,文慈便觉得没有亏欠人家。俏姿美甲店的小妹探出头,望了文慈一眼,以为她是来租房的,指了指墙上的广告。文慈不知何意,不敢搭理,直接按下401房。这是最后一步了。

嘀一声,门开了。

沿着楼梯往上,楼道灯泡应是用了许久,半边乌黑,昏黄的光线只够照亮灯下一圈,脚步也跟着小心起来。二楼的门是敞开的,却不见人,再往上走,还差几步就到三楼,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小孩,噔噔噔地往楼下跑,口中一路叫喊,“发癫了!发癫了!”文慈吓了一跳,人也贴紧墙壁。紧接着,听见女人的叫骂声,一句骂完,拖长尾音,紧跟第二句,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文慈更加发慌,不知楼上发生了何事,是不是与她有关?又过了一会儿,四楼下来一个妇人,手上拿着一串钥匙,边走边丁零当啷地响。妇人停在三楼,骂道:

“要吵去街上吵,不要在我这里吵,脑壳都给你们吵开了!”

又讲:

“只能吵架啊,不能砸我的东西啊。上次你们搞烂的茶几,你们还没赔给我,再不赔钱,就给我滚!”

方才叫骂的女人瞬间安静下来。文慈放胆上前,喊了妇人一声“姑姑”。姑姑扭过头,微眯着眼睛,望着她:“慈妹子呀。”

“嗯咯。”

“你奶奶不是说你明天才到?先进屋吧。”姑姑转过身,先行上楼。文慈走在姑姑的后头,低她三四个楼梯。一抬头,瞧见姑姑肥大的屁股:紧身裤的裤中缝被撑得极大,似乎到达拉伸极限,奇怪的是,小腿以下又是细细的,肥肉全长在中间地带,如同直立行走的青蛙,甚是滑稽。

门没有关严实,推门即开。“换鞋先。”姑姑从鞋架上扔来一双塑料拖鞋,文慈听话换上,又把自己的鞋整齐摆放在门口,最后才卸下行李。

姑姑坐下,文慈不敢坐,靠着沙发边站着。

“坐呀!”

“我裤子好脏,怕搞脏沙发。”

“没关系,我也好几天没擦灰了。”姑姑讲道,拿出塑料杯,准备给文慈倒水。文慈不敢抬头,盯着地板看,待到姑姑去厨房拿热水,这才抬起眼睛,四处打量,最后望向墙壁上那张男人的黑白照……想起出门时奶奶装了一塑料油桶的鸡蛋,让她带给姑姑。赶紧把油桶往前推了推。

“这是家里的鸡下的蛋。”

“你放在边上,我先跟你讲几句。”姑姑乜斜了一眼鸡蛋,鸡蛋中间拿米糠垫着,坏肯定不会坏,就是广州天气热,冰箱里又搁不下这么多的蛋。姑姑轻咳了一声,眼神落回文慈身上:“你来广州打工,我是冇意见,但是有一条,你不能住在我这里。”

“那我住哪里?”

“我不是在电话里跟你奶奶讲了吗,我给你找了一家餐厅打工,他们有员工宿舍,你就住他们员工宿舍里。”

文慈低着头,嘴巴微微嘟起,不作声。

“今晚还是可以住我这里的。”姑姑站起身,把鸡蛋拎去厨房,文慈想帮她,无奈动作慢了一拍,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只能作罢。姑姑问她有没有吃晚饭,她答还未,姑姑就给她煮粉。米粉也是文慈从湖南背来的。姑姑边煮米粉边问老家的情况,文慈一一作答。

“慈妹子,你恨你姆妈不?”

“不恨。”

“讲假话!”姑姑冷冷一笑,随即又讲,“无所谓啦,你也长大了。”

文慈不答,暗暗担着心事。如果姑姑这儿不让住,往后的日子,恐怕有些难过,但是真让她住这里,她也会不习惯。世事古难全,走一步算一步吧。这样想着,心也不揪了。吃完粉,姑姑喊她冲凉睡觉,脱衬衣时才发现肩膀疼得要命,内衣的肩带竟然嵌进肉里,压出两条深红的痕迹。顾不上,疲惫涌了上来,仿佛潮水,一次又一次地奔涌,最终将她埋在睡意里。

3

餐厅不在城中村,要走出城中村,行至马路对面,门面三台车宽,一个着旗袍的女人站在咨台后,便是这里。一楼是入口,大堂在二楼,还有一层,三楼是包房。乡下妹没见过大场面,竟然有些腿软。端菜的小哥嫌她挡路,大声吼,吓得跳去墙根,一条端菜队伍鱼贯而进,好似乡下摆酒。哪知日日如此,这是餐厅常态。

刚来的小妹一般被安排倒茶水。客人落座,即刻倒茶,茶不能倒满,三分之二最佳,“饮茶先,马上有人来写菜了!”脸上要带笑,但又不能过分热情,否则客人会问三问四,若接不上话,就会被人识破是新来的。茶水小妹一个月工资一千五,第一个月工资扣住不发,第二个月一并发下。干满三个月,便可以去端菜,工资涨到一千八。端菜的人可以进出厨房,偷吃是常事。切菜的小哥与文慈年龄相仿,烟瘾却大得很,每次见他,都是叼着烟。小哥刀法利索,一手按菜,一手起刀,葱丝姜丝萝卜丝,丝丝分明。就是从未见过切菜小哥洗过菜,有一次问他,他答:“洗鬼乜,哪有空洗,泥巴抖抖,就行啦。”从此再也不敢吃店里带叶子的菜。

写菜的小妹工资高,一个月底薪一千八,加上奖金,可以过三千。文慈同姑姑讲,要是一个月可以拿到三千的工资,就知足了。姑姑一筷子敲过来:“冇出息,你要端一辈子盘子啊!”未解其意,只觉得被敲那处火辣辣。姑姑又讲:“慈妹子,你莫要谈恋爱啊,你现在还小,万一肚子搞大了,你这辈子就完了。”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文慈,切菜小哥追她,前几日还买了奶茶给她喝。被人追求,当然欢喜啦!餐厅收档,切菜小哥骑着电动车带她出去玩。电动车往珠江边开,夜里的江边,路灯明亮,远处的廣州塔如同一个花棒棒,绚丽多彩。切菜小哥把电动车开得飞快,故意从散步的人群中穿过,文慈吓得高声尖叫,散步的人被惊扰,连连骂道:“扑街,开咁快,赶住投胎乜!”文慈晓得是在骂他们,眼神低垂,方才的欢喜劲儿瞬间消散。切菜小哥不恼,嘴里叼着烟,依然很愉快,甚至还捋了捋额头前的头发,得意极了。

文慈便觉得她与切菜小哥不是一路人,再加上姑姑的话,也警醒了她。她想起母亲,她不能再走母亲的老路,于是拒绝了切菜小哥。过了些时日,听说切菜小哥和新来的茶水小妹好上了,两个人搬出餐厅宿舍,另租了一间屋。半年后,茶水小妹回老家生孩子,切菜小哥还在餐厅做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照样约其他女人吃夜宵。想起姑姑的话,只觉得男人凉薄。幸好,幸好。

姑姑是认识店长的,介绍文慈来之前,姑姑就同店长讲,她这个侄女读过高中,没考取大学才出来打工。店长担心文慈做不长,后见她待满一年,做事还算勤恳,便有心教她更多。先是调来写菜,后来让她管账。开店第一件事,先给大厨报销买菜的钱,大厨字迹潦草,每次文慈都会追着大厨问,这是什么呀那是什么呀,大厨不耐烦,多问几句,就会爆粗,她也不恼。店长喊她管账,自然是信任她,要对得起这份信任。大厨跟店长投诉:“阿慈做事,太一板一眼。”店长表面上安抚大厨,私底下却叮嘱文慈:“每根葱的价格都要标记清楚!”文慈又将此事告诉姑姑,姑姑听罢,冷笑一声:“大厨买菜有回扣,写太细,怕你去菜市场查。”恍然大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弹丸之地也是有利益之争。餐厅里后厨是一派,她呢,自然被当成店长那一派。

店长不过二十五六岁,比文慈早出来四五年,论城府比不过大厨这种跑江湖的老男人。客人喝多,临近晚上十点收档的钟数,都未有离开之意,店长笑盈盈地去劝,未劝成功,还被客人拖至身边,让她陪酒。店长的窘便写在脸上,表情依然是笑着的,身体却拼命抵抗,较量之中,店长失手将酒泼至客人身上,或许是故意,客人变了脸色,借着酒劲儿,先是说要店长赔衫,后又不肯买单,吵吵闹闹,拖至深夜。还是大厨,赤裸着上半身走进包房,菜刀别在腰间,讲话之前先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再道歉,说靓妹不懂事,还请包涵,菜价打八折,权当赔罪,这才消停。店长感恩,第二日买了一条双喜送大厨。以为是庆幸,哪知大厨却在老板面前告状,讲店长到底还是年轻,扛不起大事,不能事事都信赖她。老板手下不止这一家店,还有诸多大事要忙,大厨说一就是一,懒得去较真。

店长的地位不如大厨,自知理亏,但又无法反驳,几番明争暗斗,店长败下来,索性主动辞职。

说是败,其实也不是坏事,听说店长去一家外贸公司做前台,再也不用端盘倒茶,这个说法也刺激到文慈,或许她也可以再寻一条出路。可是她又能去做什么?城中村里倒是有很多小制衣厂,三四千一个月的工资,上午八点干到晚上十点,人如同机器。她不愿意。有一次同朋友逛街买衫,被人塞了一张会计培训的广告,突然间,她就动了念头。会计初级倒是不难,高中知识再捡回,她本就是聪明,复习三个月,一把就考过了。中级报考需要大专文凭,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同姑姑商量。

“会计?当然好呀,他的崽就是学会计的,现在在美国大公司上班,还买了别墅,好有钱的。”姑姑口中的“他”就是田钢。文慈来广州之前,田钢就已去世。姑姑偶尔会拿出两人之前出游的照片给文慈看,“你看,我那时好瘦,好漂亮,头发好多。”文慈不作声,她想起奶奶之前讲的那些话,只觉得照片上这个男人老态龙钟,甚至连眼神都是颓丧的,不似他身旁的姑姑,朝气蓬勃。人人都需要朝气,如果自己提供不了,就需要依赖旁人,否则就像老树,只能数着时日死去。姑姑的朝气给了田钢,所以不到五十岁,姑姑的眼皮就开始往下掉,眼神却犀利,仿佛久居洞穴的老妖。文慈不敢一直望她。

有了姑姑的支持,文慈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新来的店长是后厨的亲戚,一上班就把账本收回,文慈不恼,正好有时间看书。第一次自考,报了四门,英语最难,单词总记不住。也是这个时候,先前的店长给文慈打电话,她准备辞职去卖保险,问文慈有没有兴趣来这里上班。当然愿意,喜得不得了,隐约意识到,这条路可能走对了。

4

店长姓朱,单名一个红字,平时店里的人都喊她“红姐”,也是湖南人,说话做事特别麻利。最开始,红姐在俏姿美甲店上班,也住在楼上,也是这层关系,认识了姑姑。姑姑很喜欢她,想着膝下无儿无女,萌生出认她做干女儿的念头。姑姑拿着红姐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人,摇头:“你们八字不合,这个靓妹同你一样,命硬,会克身边的人。”姑姑只好作罢。感情上,两个人还是讲得来,红姐同俏姿美甲店老板关系不好,辞了工作,最开始那几个月,吃喝都成问题,跟姑姑借钱,姑姑大手笔,借了三千给她。再后来,姑姑托红姐给文慈安排工作,红姐一口答应,她讲:“就让慈妹子来我这个餐厅做事吧。”

正是因为红姐,文慈在餐厅里没有吃太多的苦,后来又去了公司做前台,也是红姐替她做了铺垫。公司老板姓李,广州本地人,四十出头,喜欢穿花花绿绿的紧身T恤,头发梳成贝克汉姆式,发尖尖处染成一撮金黄。瘦,瘦如竹竿,思维却异常灵敏,据说一开始是在广交会给人拉散货,老板看他脑瓜子灵活,又会讲白话,便把小单赏给他做,积攒积攒,小单变大单,一人做不来,招兵买马,有了今日成就。面试那日,李老板急着赶飞机,问了文慈两三句,文慈都没答上来。

有些怕,腿都是抖的。李老板摘下墨镜,对着镜片哈了哈气,用另一面袖口擦干净镜面,眼睛都不盯文慈。待到重新戴上墨镜,李老板精神起来,冲着人事挥挥手:“得啦,就她啦!”第二日人事就喊文慈过来上班——呜呼,后背吓出冷汗,人却是兴奋的,如同中了大奖。

李老板喜欢饮咖啡,每日开工前要饮一杯斋啡,午饭后要饮,下午开会时也要饮,如同活命水。若是哪日忘了买咖啡,似尖叫鸡,冲着大门口喊道:“阿慈啊,帮我买杯咖啡!”文慈得马上停下手上的活儿,匆匆下楼。便利店的小妹似八爪鱼,捞车仔面,煮咖啡,下关东煮,买单找零,手脚没闲过,像看杂技表演,步步精准,弹无虚发。周一咖啡买一送一,文慈贪那一杯,跟小妹要了奶球和糖包,一同放进,搅拌均匀,自制拿铁。小心翼翼地啜一口,苦中带甜,好似回魂,从头到脚都是清醒的。

便利店有雜志售卖,总有一两本是给人免费翻。文慈喜欢《瑞丽》,喜欢《瑞丽》上那些漂亮的女模特儿,宛若芭比娃娃,可惜《瑞丽》不常有免费,报纸倒是可以免费睇,翻过前面的新闻,只挑娱乐版。小妹好心提醒,报纸还要卖的,不要弄脏。应了一声,又去翻另一家报纸。

有一日,一个同事经过便利店,文慈看得认真,未察觉有人在偷瞟她。拎着咖啡上来办公室,李老板停住手,望住文慈,先言其他,最后兜回正题——

“阿慈,你想摸鱼,麻烦聪明点儿,不要给人抓住手尾。”

一愣,猜不出何事,仔细琢磨,不知是骂她在便利店偷懒,还是多饮一杯咖啡?都不是好事,头也不敢抬,双手在胸前扭成麻花,又过了一会儿,眼泪在眼眶边滑了一圈,几滴落在桌面,生怕李老板把她开了。李老板见状,又笑:“唉,蠢也有蠢的好处!”不解其意,瞪大眼睛,心脏却跳得响亮,好似在胸膛里打锣。对方越发觉得好笑,索性放她出去。此事算是蒙混过关。心里却是害怕的,再也不敢吊儿郎当。

认真做事。若忙起来,其实前台事挺多,又细又碎,除了帮李老板买咖啡,还要帮同事热饭、收快递,不能有怨言,更不能有脾气。自我安慰,比在餐厅强,不用站着侍候人,到点吃饭,够钟下班,上厕所都不用担心被人催。也有不好,公司里的人,看似客气,私底下都是各玩各的,不似在餐厅打工,一同吃饭,一同住宿,还是有情意积攒下来——这些都是要学的,无人会教。

还有李老板的脾气,也要靠自己摸索。若是不出差,周一上午必开例会,李老板先得饮咖啡,一口气饮下半杯,苦味够劲,这才缓过神,拍着桌子骂,白话里夹杂着粗口,底下的人都不敢抬头。接着,讲具体事务,语速快,粤语加英语,文慈听不明白,也拿个本子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再瞟一眼身边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得飞快。原来手机已经进化成这样?凑近,再一细看,手机屏幕上,文字图片,堆积在一起,非常热闹。“阿慈,你有微博吗?我加你好友。”摇头,她的手机只够短信和电话。二手机店买的,充电处还时常接触不良。不要紧,以后再说。

开完会,文慈去找李老板签字:“老细,这是这个礼拜的考勤表。”李老板随意翻了一下,其实压根儿未看,在空白处画上自己的名字。字迹潦草,只能辨认出最前头的“李”字,后头两个字似“李”字稀释出来的线条。红姐告诉文慈,李老板的真名叫李国鑫,算命说他命里缺水,他想改名叫李国彪,但是派出所不给随便改名,索性对外都称李国彪,也不许人喊他真名。原来如此。李老板签完字,再交给人事,一个月迟到三次,罚一百块。被罚钱的同事自然恼怒,路过前台时都会剜她一眼。文慈呢,只当看不见,其实心里还是有想法的。

有一日,市场部的阿华同她发生争执,阿华认为自己没有迟到,打卡器快两分钟,让文慈把他的名字划去。文慈不敢划,打卡器的时间是人事调好的,钟表快不快,不是她说了算,她只负责登记。阿华便骂她:“我屋企煮饭阿姨都比你钱多!早点儿返乡下生崽啦。”

文慈顿生反感,回击道:“既然这么有钱,还计较这一百块做什么?”

“想赚钱可以去站街呀。”

“你有病啊!”

她极少与同事起冲突,这是第一次。两个人的声调都很高,互不退让,旁人躲在格子间看热闹,无人劝架。索性豁出去,吵到高潮,阿华突然偃旗息鼓,低头溜回格子间,文慈不解其意,还是气鼓鼓的。李老板便敲了敲桌子,文慈抬起头,眸子里含着一汪泪。李老板叹了口气,扯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文慈发窘,不知是好意,还是包含其他。那日起,李老板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文慈不敢深思,总之,慌了。

5

慌的事不止这一件。文慈还住在餐厅的员工宿舍里,本来说好床位十块,每周结算,这几日新店长给她打电话,说是新员工要住进来,让她赶紧搬走。央求了几句,对方不给情面,反倒下最后通牒。也罢,文慈需要尽快找到新的住处。

姑姑那里是不可能让她住的,离公司也远。猎德村里有一片握手楼,听说要拆迁,也不知何时的事。先不管,过一日是一日。村边一间士多店,老板娘坐里头睇电视,文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边喥有屋出租?”

不答,用下巴指了指门外,这才发现门口用砖头夹住一块木板,歪歪扭扭三行字:单间400,合租200,中介费50。单间太贵,租不起,不如与人合租?听讲要看房,老板娘关掉电视机,拿把长凳往门口一摆,领着文慈上楼。

八十几平方米的房子,被隔成四小间,其中两间已经租出去,文慈挑了一间带窗户的,贵三十块。厕所与厨房共有,无所谓啦,比十块一天的上铺好多了,当即下定金。搬家很快,床上铺盖一卷,捆在行李箱拉伸杆上,剩下的拉拉杂杂全部放进红色塑料桶里,一手拖箱,一手拎桶,一人就是一家。

搬家那日去找姑姑。姑姑不在家,美甲店的小妹讲她出去打麻将了。绕进小巷,还未进门,便听姑姑在屋内叫嚷:“起手没鬼牌,但就挺多番子,搞鬼乜——”尾音拖长,一听就手气不好。

文慈走过去:“姑姑,我要搬走了,餐厅宿舍不给我住。”

“搬去边喥呀?”

“猎德村,离公司近。”

“好——六只马噉就反咗佢啦!”时来运转,居然和牌,姑姑笑得大声,冲着棋牌室老板娘招手,“有未利市封?俾我一个。”

老板娘看了文慈一眼,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利市封,弹了弹利市封的灰,递给姑姑。姑姑从赢的钱里抽出一张最大的,塞进利市封里。文慈不肯要,姑姑骂她:“拿好啦,顺顺利利!”语气不耐烦,还惦记着一桌牌。文慈只好收下,还未等她开口道谢,姑姑又讲:“搬出去好,不过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眼睛放精点儿。”眼睛始终盯着牌。

文慈细细咀嚼这话……更像告知,既然决定搬出这里,那么以后有事,也不要过来麻烦姑姑。要哭出来了。走出棋牌室,天已经全黑,城中村外是另一片天地,望着那些发光的高楼大厦,越发衬托自己渺小。心一横,就这样吧。

住进这处房子,才算是有了自己的空间,开始添置物品。也就是这个时候,发现猎德村的人,与姑姑那里,是不一样的。猎德村的租户,多半是在珠江新城上班的小白领,见过世面,晓得什么是金贵东西,但受限于钱包,租不起公寓,只能暫居在这片握手楼里——有钱楼上楼,冇钱地下踎,不比上海女人,广州女人还是实在,包包不买大牌,三元里皮具城,A货一大把,三五百一个,随便背背,完全不成问题。上午八点背包出门,傍晚六点拎包回屋,不在出租屋里的时候,是星巴克里的珍妮安妮雪妮,回到猎德村,便成了走鬼档的常客,十元炒粉打包上楼,吃完冲凉,眼睛一闭一睁,又是一日,只当是一个睡觉之地,无须费事搭建任何社交关系。姑姑那里呢,盘根错节,老乡加亲戚,各自身上都系着各种线,依靠这些线,全部人安稳地活在这个大城市里。这是两类人。

独处时,也会生出孤单。左邻右舍姓什么?名什么?做什么?一概不知。隔壁那屋,住着一个年轻女人,只在早上刷牙洗脸时碰过面,其他时间根本见不到人影。有一日,文慈买了一袋砂糖橘,想同她分享。敲门,过了许久,门才打开,顶着一张面膜的女人怒气冲冲:“乜事?”文慈结巴起来,原本打算递上前的砂糖橘藏至身后,随便搪塞了一个理由,也知道过关指数不高。果然,门又被关上,女人扔下一句“痴线啊”,打扰者是不受欢迎的。有了这次经验,再也不敢主动敲门讲话。大家都是各玩各的,没有谁想在这里扎根,不是说这里很快就要拆迁吗?算了算了,不就是孤单,这有什么呢?她已经攒了足够多的生活经验。

又过了些日子,红姐来看她,拎着一袋水果,晚饭也是一块儿吃。红姐请客,楼下大排档,临街支起七八张桌子,二十来块钱的炒花蛤,全是壳,寻不见几块花甲肉。红姐端着花蛤递给老板娘:“你自己看看,吃花蛤壳吗?”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笑,送了两罐菠萝啤,这才让怒火熄灭。吃罢饭,聊起一些事,主要是红姐讲,先讲她卖保险,单卖没有成效,得跟团队,老大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做事风风火火,一年就干成广州市销冠。

“客户晚上加班,老大就在办公室门口等着,手上还端着亲自熬好的鸡汤,厉害不?”

“还给客户做饭?”

“当然,要不为什么买你的,不买别人的?卖保险,就是做服务,和餐厅端盘子一个道理,你要会察言观色。”红姐讲得头头是道,文慈权当故事来听,反正她也不懂。讲罢这个故事,红姐又讲第二个故事。

讲故事前,问文慈談恋爱没有。摇头,四门考试,过了三门,英语挂了,精力全放在这儿了。红姐便笑:“你蛮听你姑姑的话,她喊你不要谈恋爱,你真的不谈,蠢得死呀。”

“跟我姑姑冇关系。”

“真的冇得男的约你出去玩?”

“冇得。”停了一下,又讲,“李老板约过我。”小心翼翼,偷偷观察红姐的表情,故意的,实则带着一种挑衅,结果红姐仅“哦”了一声,并未做出过激的反应。文慈有些失望,打算自己先开口,红姐又作声了。

“你和他吃饭,也是可以的,但是去了,就冇得回头路走了。”

又讲:

“他肯定不会只约你一次,还会有下次,你要想好,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颇有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文慈点头,又做乖巧状。红姐见状,气势又回来,这才进入第二个故事。她的客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喜欢她,但是模样太丑,个子也不高,“最多一米六,肚子大到跟快要生崽的人一样,整条街上找不出第二个比他丑的。”

“那你还跟他好?”

“他愿意和我结婚,我只要嫁给他,我在广州就有间屋了,我也是广州人了,以后我的崽也是广州人了。”红姐仰起头,得意扬扬。这是一门交易,文慈听明白了,便觉得方才自己傻,还在同红姐较劲,殊不知人家早换了赛道。人在走神,被红姐一筷子敲醒。

“对了,慈妹子,我有一个客户是大学老师,需要采访一个外来打工妹,你有空不啦?”

“这个月好忙,下个月吧。”文慈敷衍,她想起了李老板。

6

不是正式约。那日文慈去找李老板签字,李老板边签边问:“中午有空乜?”第一遍没听清楚,不敢回应,李老板便停下笔,但没抬头瞧她,文慈猛然醒悟,答“有空”,李老板这才继续动笔。签完,递给她,整个过程始终没有抬过眼。

出来后,心怦怦跳,想起红姐的警告,如同新手赌徒上牌桌,又害怕,又刺激。害怕这一把输光自己的赌资,可是自己有什么赌资?无非就是年轻的资本。年轻最不值钱,还是刺激占上风。

挨到中午,公司里的人走光,李老板那边依然没有动静。文慈坐不住,频频起身张望,以为李老板忘了此事。气恼起来,把饭盒盖子掰得梆梆响,时不时,瞟一眼墙上时钟,想着再过一刻钟,李老板再不起身,她就去热饭。

过了一刻钟,李老板还未起身,又想,既然都等了这么久,不如再等一刻钟?沉住气,坐定在椅子上,眼神从文件夹缝隙里,监视着办公室里那个男人,有怨气,也有期待。终于,座机响了,李老板压低声音:“你先下楼,在门口等我。”文慈立刻听话,把饭盒放回冰箱里。

走进电梯时,碰到市场部的阿豪,阿豪平日就多话,见到文慈这个钟数下楼,来了兴趣,问她做什么去,文慈嫌他烦,随便答“去便利店买东西”,本想撇开阿豪,哪知阿豪不知趣,说是“一起啦”。幸好同李老板分开乘梯,否则都不知该做何解释。后又想,或许这是李老板的计谋。进了便利店,阿豪往左,文慈往右,趁着阿豪点单,赶紧往门外跑,阿豪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不见了。

吃饭的地点不算特殊,兴盛路一家茶餐厅,人来人往,不会有人注意到一男一女在聊什么。

李老板问她:“你同阿红是亲戚吗?”

“不是呀。”

“长得几像呀。”

“我们都是湖南人。”

“湖南出靓女。”李老板夸赞她,也是在夸赞红姐。文慈低头浅笑,不接话。五月底的广州,热气足够袭人,好在茶餐厅的空调够冷,刚急急跑来,积攒了一背的汗水,瞬间,被冻得冷冰冰,十分爽快。菜单压在桌面玻璃下,李老板让文慈点菜,文慈摇头,不敢点,低声讲“随便”,李老板便帮她点了一份烧鹅饭。烧鹅切块,蘸上酸梅酱,再送入口中,好吃得不得了。这是文慈第一次来茶餐厅吃饭,还是要感谢李老板,这顿饭不似红姐讲的那么凶险,反倒是一种平和,两个人的关系比平时拉近了许多。

李老板告诉文慈,非常严肃:“我算过你的八字,你是海中金,你旺我。每个前台,我都算过,你最旺我,所以你要好好跟我做事。”

文慈惊愕,李老板如何知晓她的生辰八字?

想起来了,来上班前,红姐问过她,她以为只是随口问,没想到红姐是替李老板做事。有些恼,又不敢表露,小心翼翼嚼着嘴里的烧鹅。李老板见状,猜到二三,安慰她:“唔使惊,我是好人,不会拿你去抵命。”

这一讲,更加惊恐,吓得文慈口中的肉落地,慌张扯来纸巾遮盖,心跳得很快,是一种不安的感觉。李老板笑了起来,边笑边拿起菠萝包,扯下一块,塞口里,跟文慈讲了一个故事。

多年前的故事,有个老板做事总不顺,就去算命,大师要他找人顶煞,他就去人才市场招工,不看学历不看经验,就看生辰八字,最后找到一个十八九岁的乡下靓妹。靓妹学历不高,初中毕业,人也长得丑,面如满月,一双手脚跟男人似的,一看就是做苦力的命。但是,这个靓妹的生辰八字很好,与大师要求完全吻合,老板当场就决定招下靓妹。招进来之后,发现靓妹什么都做不好,不要紧,关键是每日都坐定在工位上——工位也是算好,不能挪动。相安无事半年,有一日,天花板莫名掉落一块,正好砸在靓妹头上,赶紧送医院,人没死,但脸上留下一道疤,医不好。大师同老板讲,这灾算是破了,以后顺风顺水,老板一听,大喜,当即赔了靓妹一套广州的房。

“那个靓妹还在广州吗?”

“一个故事而已,鬼知道真假。”李老板大笑,又去拿下一个菠萝包。文慈手上的筷子悬空,望定碟中烧鹅。李老板以为文慈被吓住,生出怜悯。其实不然,文慈想起过去的一些事。

那时七岁?八岁?记不太清,反正已经记事了。父亲带她去算命,找的是一个瞎眼老头儿,日日坐在公园边摆摊。瞎眼老头儿要了她的生辰八字,嘴里嘀咕半天,听不懂。父亲没耐性,打断老头儿,问他结果好不好,瞎眼老头儿不作声,喊文慈伸手给他摸,文慈不敢,父亲就抓住她的手,递过去。

怕文慈跑,父亲的另一手死死箍住她的腰,箍得生疼,眼泪掉下来,没哭,不敢哭。

瞎眼老头儿讲:“你这个妹子命好得很,不要送人,自己养着吧。”

父亲问:“哪里好?”

“她以后会发大财。”

“那她的钱会不会给我?”

“她命里没有祖荫,所以你养她很容易,不需要花太多精力。”老头儿不回答父亲的问题。

父亲听罢,便放开文慈。

回家时,破天荒,父亲给文慈买了一根绿豆冰棒,叮嘱她,不要把今天算命的事告诉奶奶,文慈点头。绿豆冰棒融化了的水,滴在衬衣上,奶奶问文慈哪儿来的,她讲别人给的,奶奶摸了摸文慈的脑袋,拿衣袖擦眼角。

第二日,奶奶带着文慈给瞎眼老头儿送咸鸭蛋,瞎眼老头儿不肯要,奶奶硬塞过去,来回数次,瞎眼老头儿只好接过咸鸭蛋。瞎眼老头儿跟奶奶讲,“娭毑,这个妹子要往南边走,南边旺她。”奶奶记在心上,文慈也记在心上。后来,奶奶问她去不去广州时,文慈一口答应。

文慈喜欢广州。喜欢路边那些茂盛的树,那些宽大的芭蕉叶,一年四季湿湿热热,像缠绵的爱情故事。南方的爱情故事都是微小的,根本猜不到会从哪个细节开始展开。或许是递豉油碟时,或许是低头啜饮柠檬茶时,因为太小、太细,稍不留神,就会消散,根本来不及抓握。那日李老板同文慈坐得有点儿久,挨到幼儿园放学,一群小孩冲了进来,师奶们拎着书包跟在后头,喧闹无比。李老板起身买单,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餐厅。

李老板指着面前一条街,问文慈:“你知道这条街上一间铺卖多少钱?”

“一百万!”

“低了!”

“三百万!”

李老板不答。文慈问他是不是又猜低了?李老板笑笑,答道:“唔知呀,每个月都在升价。”接着,又伸出三个手指,“我在这里有三间铺!”

文慈咋舌,不敢接话。走了几步,察觉李老板的话是暗示,暗示什么?猜不准,先前不接话,现在再接话,已经过期,索性专心回味刚才的烧鹅饭。李老板也不再继续,只记得那日走着走着,突然下雨。广州五六月,雨水充沛。

7

雨季過完,文慈恋爱了。

那个话多的阿豪,时常来搭讪。阿豪负责香港那块的贸易,隔三岔五让文慈帮手处理港澳通行证签注。麻烦次数多了,阿豪不好意思,跟文慈讲:“阿慈,你想买什么,跟我讲,我在香港买东西很方便的。”

“香港有什么好买的?”

“好多呀,洗面奶,护肤品,口红,包包……你告诉我型号,我给你买,不收你代购费。”

“好贵吧。”文慈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不贵,港币打八折。”阿豪以为文慈不懂,好心同她解释。多讲几句,发现对方是真心不想买,好心用错地方,只好作罢。等到下回从香港返来,特意给文慈带来一支口红,文慈不敢接,阿豪硬塞给她:“不要你的钱,我替人买东西买太多,专柜送的。”这才收进袋中。

收了东西,就是开端,所以阿豪约她吃饭时,文慈也没有拒绝。下渡路一条食街,临街支开十来张桌子,根本分不清哪张是哪家。小妹身手敏捷,一手端菜,一手握啤酒,大拇指扣在菜汁中,无人在意。菜摆上桌,右手一抬,扯起腰上那条挂着开瓶器的绳子,咔嚓一声,启开瓶盖,白色的泡沫从啤酒瓶里冒出来,酒杯倒满,一口半杯,甚是解暑。阿豪点菜不问文慈,白切鸡半只,芥蓝炒牛肉,生腌血蚶一碟,文慈以为就三个菜,吃到一半,又见小妹端上海鲜砂锅粥,细细的粥面上撒了一层芹菜碎。倒是好喝。一看价格,六十八块一锅,吓得咋舌。阿豪不在意,追女仔哪有不花钱的。

白话里把谈恋爱叫作拍拖。“拍”在白话里是“靠”的意思。过去在珠江,木船无力航行,靠在汽船上,由汽船拖着走。近岸时,汽船无法驶入,木船便靠岸,将人和货物卸下来,再搬回汽船。两条船来回相依,最终一块儿驶入码头。也不知何时,当地人就把“恋爱”叫作“拍拖”,非常贴切。恋爱中的女人喜欢依靠男人,文慈也是如此。阿豪长着一张窄脸,轮廓深邃,嘴唇外翻,与大部分潮汕男人相似,瘦但十分精干。每回文慈靠在他肩头时,都会注意到阿豪的手,骨节突出,手背上青筋突现。阿豪告诉她,他家住在海边,父亲开了一个海鲜加工厂,上头还有四个姐姐,他是最小的。

“如果你不是男的,你妈还会继续生喽?”

“我们那边是这样的,生男孩才作数。”

“万一就是生不出男孩呢?”

“那这家等于绝后,好惨的。”阿豪做出一个嘴唇下拉的表情。他还告诉文慈,在他老家,生下一个男孩,第二年得去祠堂挂红灯笼,村子的人也会过来庆贺,如果生的是女孩,产妇第二天就得下地干活,无人同情。文慈表示惊愕,暗自盘算着自己未来的境遇,竟然心生退意。阿豪未察觉,急欲带文慈回乡下见父母,文慈觉得时候尚早,还未到那一步。阿豪催促,他必须在某个阶段内完成这件事。

大巴车坐了四五个小时,一觉醒来,还在惠州,前路堵车,有客人讲尿急,接着,更多人响应,司机只好停车,瞬间,半车人下去。阿豪背对着公路,大方解开皮带放水。文慈转过身,把目光望向前方——一片芭蕉地,几个晒成黑炭的小孩在芭蕉地里追逐,再细看,小的那几个连裤子都未穿,光着脚跑来跑去,尖叫声此起彼伏……阿豪放完水,双手在大腿上擦一把,就来牵文慈的手,文慈把手绕去身后,不愿给他,阿豪强行捉过去。司机喊归队,芭蕉地里的小孩还在跑叫,他们的母亲呢?或许隐匿在附近。

又坐了三四个小时,再下车时,接近傍晚,人已经很倦了。阿豪同他父亲长得极像,甚至连走路的姿势,也是右肩高左肩低。阿豪母亲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在干活,吃饭时也是端着碗,随时准备放下碗筷。阿豪父亲问文慈家里情况,其实阿豪早就告知,而文慈的答案,也已经在大巴车上反复练习。阿豪特意叮嘱,要是问到生辰,记得往后推一天,“我妈去算过,你出生那日,克夫,不能讲的。”文慈记住,心里却似放下一道栏。一答一问,才能显出程序上的合法性。

吃罢饭,阿豪推文慈去洗碗,七八个人吃饭,累积了几十个碗碟,需要些时间处理。窗户打开,正对着一轮橙红的月亮,似乎还能听见不远处的海浪声。文慈幻想过无数次海边看月亮的场景,可是,从未想过,会是在厨房里……

第一步程序走完,接下来,该是下一个程序。阿豪着急,又在催促,文慈说“等等”,究竟在等什么,她也不知道。在找到答案之前,只能任由事态继续扩展。

她与阿豪拍拖的事,公司尽人皆知。好,也不好。同她打招呼的人多了,还有人喊她“豪嫂”,同事关系拉近,这是好事。市场部很多杂事,阿豪处理不来,就会甩给文慈,有时候别人找阿豪办事,阿豪不在,也会来找文慈,文慈的事却极少麻烦到阿豪。总体来看,文慈吃亏。阿豪与阿华私交甚好,阿华迟到,不再同文慈吵架,而是用一种亲昵的语气通知她:“阿嫂,靠你帮我解决啦。”文慈不好当面恼怒,只好偷偷将阿华的打卡记录删除,中午再让他过来补打,人事问起来,就说是早上没有打卡成功。连续两三次,文慈担心被人事质问,私下提醒阿华,阿华却不放心上,照样我行我素。阿豪劝文慈:“你太认真了,打份工而已,何必呢?”文慈不理。

文慈租的握手楼终于要拆迁,房东限一个月内搬走,找房又成为一件急事。阿豪游说她搬来一起住。阿豪的房子租在敦和,虽然离公司远,返工辛苦,但两个人朝夕相处,也算是安定,而且离姑姑家不远,可以常去看望。姑姑见阿豪第一眼,脸色黑沉,嘴角下拉,低声骂她:“蠢得死,找一个潮汕男人,你这辈子就给他生一窝吧。”转身又热情招呼阿豪,“靓仔,饮茶先啦。”变脸速度堪称幻术。文慈低头,不再主动介绍阿豪。阿豪倒是会做,第一杯茶饮尽,主动去添水,毕恭毕敬。谈到婚嫁,阿豪跟姑姑讲:“我老爸已经把二楼装修好了,就等我们返乡下。”讲完,望了文慈一眼,希望获得她的附和。文慈不作声,余光瞟见姑姑,如坐针毡,人也跟着拘谨起来。

那日之后,方才发现,竟然又被姑姑言中,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大不相同。阿豪花钱大手大脚,兜里存不下钱,每日都要同一帮朋友吃夜宵,饮酒是必需的,有时候喝到天光才回来。进屋先去洗澡,老旧的热水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未醒的人被吵醒,脾气也来了,锅碗瓢盆摔得噼里啪啦作响,前半段还是用普通话吵架,后半段,阿豪情绪燃起,换成白话。白话的发音扁平,再加上语速极快,只觉得耳边聒噪,便想离开。阿豪不让,用力将文慈拉扯回来,这一用力,却将她甩至床沿,撞得头晕目眩,视线都跟着恍惚,恍惚间,对面这张男人脸毫无血色,面容枯槁,不敢再直视。她忍不住发出疑问,究竟为哪般?

前臺要早半个钟到公司。那日文慈刚调好打卡表,抬头瞟见李老板,她似寻常,喊了一声“老细,早晨”,李老板“嗯”了一声,只管行路,并未正眼瞧她。她想起那日在兴盛路茶餐厅,李老板同她讲的那番话,头又低了下去……一直以来,她都有种外乡人的自卑,阿豪的到来,削减了她的自卑,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使她意识到,或许在旁人眼里,她只能走到这里,这个局面已经是最好的了。这样的想法也影响了后续的事情。文慈动了分手的念头。

8

阿豪先提的分手,也在情理之中。论年岁,阿豪这种年纪早就该成家,搞不好孩子也生出一二。文慈呢?还没想好,不能耽误人家——这样最好,没有亏欠,只是余下的情绪需要自己处理。毕竟也是走过一段路的人,抽身时,多少有些伤感,消沉了一阵子,待到自觉陡然轻松那日,便去看望姑姑。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同姑姑商量对策,更多的是一种告知。工作上的事,姑姑不懂,只能讲别的,讲起红姐,姑姑摇头:“嫁得不好。”

“她结婚了?”

“结了。摆酒那日让她爸爸坐在角落里,来了客人也不介绍,男方家里看不起她,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姑姑叹气,转而又问,“阿豪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他有事。”文慈低声答,过会儿,又解释,“我跟他分手了。”

“为什么啊?他对你不好?”姑姑从藤椅上坐起来,盯着文慈,文慈摇头,她也讲不出个轮廓,反正就是走不下去。姑姑叹气,更像是自我安慰:“分了也好,你看红妹子,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免得受气。”文慈点头。只觉得姑姑老了许多,身子蜷缩在藤椅里,眼神失去了以往的犀利,看不出喜,也无悲。文慈想起了奶奶,按理说姑姑还未到那个年龄,但确实也接近了。只觉得时间飞逝。

姑姑又问她现在住哪里,文慈答暂时住在同事那儿,姑姑便拉住文慈的手,她讲不是不给文慈住这里,只是这间屋也不是她的,“田钢还有一个崽在美国,迟早要把这间屋收回去。”讲完,姑姑开始抹泪,似乎是一种无奈。那日很晚才从姑姑家下来,狭窄的楼梯依然昏暗,三楼的租户换成了另一对夫妇,年轻的母亲正在给孩子喂饭。文慈冲孩子笑,孩子“呀呀”回应,母亲脸上却没有表情,只剩下不耐烦的情绪。不理会,继续往下走,下到一楼,才发现俏姿美甲店已经关闭,原先的档口劈成两半,一边修手机,一边卖成人用品。都是无人光顾。文慈把包往胸前挪了挪,虽说这几年城中村治安好了许多,当街抢包的事再未听人提起,还是警醒点儿好。

快要走出城中村时,突然想给红姐打电话。拨过去许久,红姐才接起,依然没提她结婚的事。

红姐喊文慈过来番禺玩,文慈“嗯”了一声,心想应该不是真的邀请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红姐讲:“慈妹子,你还记得我喊你帮的那个忙吗?”

“什么忙?”

“那个大学老师啊!”

“我最近好忙的,冇得空。”文慈先是拒绝,后来禁不住红姐求她,红姐讲,“你就当帮我,这个客户在我这儿买了一份大保险。”只好答应。

这是红姐第二次跟文慈提周洛明,依然只是一个概念,并未有太大的反应。权当顺水人情。

末了,文慈还是补了一句:“红姐,我这个周末去番禺找你耍喽。”红姐没拒绝,文慈就当她默认。周五的时候,她给红姐发短信,问红姐住哪儿?她如何过去?当日未回,待到周六上午,红姐才复她,还是未讲住哪儿,只是告诉她坐车坐到哪一站,“你还有两站时,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过了洛溪大桥,便是番禺,红姐讲的地点在洛溪桥脚,下车后不见红姐。此时正值中午,热浪袭人,地面上冒出层层蒸汽,人也跟着暴躁。一辆公交车驶过来,下来一个人,居然是红姐。只觉得奇怪,也不好问,跟着红姐往附近的餐厅走。文慈瞟了一眼红姐手上的塑料袋,里头装了七八袋中药,问她缘由,红姐解释,顺便讲了迟到的原因:她去看中医,排队很长时间,所以来迟了。

“你得了么子病?”

“冇得病,就是调养一下。”

“你要怀毛毛啦?”

“你怎么晓得?”红姐苦笑,又讲,“我老公是屋里头的独崽,他妈天天催我们快生,我倒是想生呀,总是怀不起。”

文慈还想问,红姐的老公是不是上回吃饭说的那个男人,话到嘴边,转了一圈,不问为妙。红姐瘦了,穿衣打扮洋气,眼神却是疲惫的,像一个人?想半天,原来是似姑姑,连讲话的语气都越发接近。倒也不吃惊,红姐与姑姑本就是一路人,否则怎会有认干女这一说,只是算命的认为两个人相克,姑姑的八字喜木,红姐喜金,金克木,所以不能长久相处——突然想起李老板,李老板不是讲她的八字是海中金?那她同姑姑岂不是也相克?停一顿,把思绪扯回来。红姐问她有没有跳槽的打算。摇头,答:“冇得。”

“你不是已经拿到了专科证?”

“南方人才市场里一抓一大把专科生,怎么会差我这个?”

“那也是,还不如在李老板手下做事。”红姐把话又讲回来,“李老板这个人不坏,脑瓜子也活泛,你跟着他,不会差的。”文慈点头,心里却在琢磨这个“跟”字,很有含义。吃完饭,文慈以为红姐会带她去家里坐坐,为此还拎着一袋水果。哪晓得,吃完饭就是散场。红姐走得急,文慈追出去,想把那袋水果递给她,红姐摆手:“我屋里头好多,你自己留著吃。”餐厅外头停着一辆银色的本田车,红姐拉开副驾驶位,开车的男人质问红姐怎么耽误这么长时间,红姐不答。文慈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肥头大耳。

红姐从车窗里伸出半个脑袋,喊道:“慈妹子,今天有事,下次再带你来我屋里头耍哈。”话未讲完,本田车已经开出几米远,最后一个字像是从车窗里扔下来,还带着拖音。文慈本应当转身离去,却偏偏站在那儿,望着那台本田车,直至它彻底消失。有些生气,像是被红姐骗来,又被她抛弃在这里,周遭都是陌生人。转而一想,明明是她自己执意要来,红姐只是一说,说说而已,她偏要来论证姑姑的话,然后呢?现世的种种,几乎都被姑姑算准。有些凄楚,人世这一遭,其实在开始之前,就插好了路标,大多数人都是无力改命的。她生出逆反之心,可是底气呢?要去何处取?身后电动车鸣笛不断,她回头,拉客仔低吼:“靓女,走开一点儿啦。”她便让道。太阳西斜,阳光软下来,就这样,她下定决心,要去找李老板。

9

她约李老板不如李老板约她顺利。周一例会,不见李老板身影,问了秘书,原来这几日李老板要回村起龙舟。

按照惯例,四月初八,起龙舟。祠堂拜完,感恩祖宗,祈求护佑,再转去塘边,前日已将水放走大半,埋于水下的龙舟露出龙头与龙尾。起龙的时辰是算好的,只听锣鼓一响,男人发出雄浑有力的一吼:“国泰民安,出入平安!”众人齐齐下塘,红瓢一瓢接一瓢,将龙舟里的淤泥与水舀尽,再清洗船身,最后画花上色,过程又耗去七八日,这才将埋在淤泥里的龙舟“唤醒”。

传闻扒龙舟的男人都是身家过千万的包租公,各个家中都有十几间屋收租,日日躺,都有钱落袋。旁人当然嫉妒,但又无可奈何,几代人的积累,才造就如此的丰腴,岂容一个外乡人妒忌?又听讲有包租公赢了龙舟赛,还会免租客一个月房租,所以年年比赛,两岸都挤满为房东摇旗呐喊的租客,甚为壮观。文慈拿这话找李老板对质,李老板笑笑,“宜家的租客沓水(有钱)过我,租我这间屋的靓仔日日揸波子(开保时捷)返工!”

“开保时捷还租房住?”文慈不解。

“揸波子也要揾钱啊,我这间屋离他公司又近。”李老板解释,又讲,“有钱冇钱都是命,要认命,但不能全认,运气一来,就要抓牢。”文慈点头。看完赛龙,最多挨到农历五月十八,龙舟就要重回水下,龙舟标则要送回祠堂存放,一年的大事算是完成。办完大事,李老板心安,他同文慈讲:“水龙出海遇朝山,你看吧,港珠澳大桥一开通,珠三角会更旺,要抓住这个机会。”文慈不解,她急于表达自己的决心,想换去市场部,最重要的是强调她与阿豪已经分手,划清界限。

李老板摆手:“是旦啦(随便啦),我又唔关心你同边个拍拖,你自己想清楚就好。”文慈又点头。

市场部的工作比前台杂碎,虽千头万绪,目的只有一个,把东西卖出去。李老板给了一些资源,她自己也聪明,开发一些新资源。不久,阿豪辞职,或许有文慈的原因。李老板顺水推舟,把阿豪的业务挪至她手下。资源丰厚,人也勤快。恰逢这时,公司转向,改做跨境电商,网上付款,三日通关,再快递至家,价格比专柜便宜许多,年轻人当然喜欢。李老板安排文慈跟香港这条线,先是跟阿华搭配,后来阿华又改派跑日本那条线,李老板索性将香港线上的业务全交给文慈。也就是三四年光景,公司整个大变样。

李老板夸文慈,夸的方式有些特别:“你同阿红唔同哦,她没有你旺我。”文慈便来了兴趣:“老细,点解红姐不旺你呀?”李老板轻笑一声:“那个阿红——”拖长音调,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下一句:

“白云山一担泥,眼阔肚窄。”

“什么意思?”

“眼睛睇到乜都想食,肚子又装不下这么多,这不就是眼阔肚窄嘛。”

文慈懂,又不懂,李老板似乎是在骂红姐,但以李老板的脾性,骂得如此委婉,实属罕见。不敢再问,心里却琢磨,李老板为什么要把这些话讲给她听?提醒她不要同红姐走太近?还是另有寓意?猜不透。自打上次与红姐见面,便没了下次。微信倒是还有联系。

红姐提醒她,还是那件事,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去见周洛明。这次搪塞不了,只好同周洛明约定时间,交差了事。

头一回见面,喊他周老师。周洛明笑眯眯的,把她的名字念成儿化音,他问:“慈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广州?”

“二○○八年。”

“哦,那我比你早三年,你一个人过来的吗?”又问她,像是很熟的那种关系,其实他俩才刚刚见面。

“对呀,我一个人坐大巴过来的。我没考上大学,屋里头也没钱给我复读,就来广州打工喽。”

“了不起!”周洛明竖起大拇指,夸赞道。那天聊得不多,周洛明同她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倒是不反感,反而生出好感。再见面时,明显比第一次熟络很多,文慈开始主动提问题,比如她咨询周洛明关于自考本科的事,她问他:“周老师,本科生可以找到好工作吗?”

“什么是好工作?”周洛明反问。

“月薪一万块?”

“一万块,可以呀。你们公司有人拿到这个钱吗?”

“市场部好像有。”

之前阿豪跟她讲过市场部的阿玥,那个女人每个月赚好多钱,若碰上广交会,可以到手四五万。阿豪不喜欢阿玥,他觉得阿玥是靠跟李老板关系好,换来的业绩,但实际情况谁又知道呢?或许是嫉妒在作祟。

“那你也去市场部?”

“周老师,我已经不做前台了,我现在就在跑业务,但拿得不多,想换个公司。”

“我觉得吧,你可以先在这家公司做着,等到你真的失去兴趣了,自然会发现一条新的路。”周洛明依然笑眯眯的,他总是特别有耐心听文慈讲故事,然后对症下药,细细分析。文慈呢,一会儿讲自己的故事,一会儿又讲她认识的人的故事,总之,她跟周洛明讲了很多话。文慈觉得周洛明应该很了解她了,但是她却不太了解周洛明。这不公平,文慈在心里想,以后的几次,周洛明约她,文慈都拒绝,也是想把这段关系缓缓。

也不是没有人追,相反,还很多。

正处在盛放的年龄,一切都美得刚好。先前的羞涩,似乎被阅历掩盖,但又没有完全磨灭,保留了少许的天真,藏在娇俏里,讨人喜爱。她也知道,所以对爱情,文慈是谨慎的。“先搞钱,搞钱最要紧!”她在心里劝慰自己,哪里都要用钱,钱才是安身立命的东西——市场部的阿华摆百日宴,喊她吃饭,两百块又得送出去。

去时,才发现,阿豪也在。

带了新女友,瘦瘦小小,看长相,应是和他一条带上的。见文慈落座,阿豪主动打招呼,文慈也不露怯,笑笑,不慌不忙。女友嗅出端倪,桌底下掐了阿豪一把,其中意图,非常明显。文慈不恼,低头饮汤。旁边同事怕文慈尴尬,低声询问要不要换桌?摇头,无所谓,心里未有波澜。

阿华抱着儿子巡桌,得意扬扬。手法还不熟练,嘴上开始装大人,催婚催生。阿豪笑他,这才当几天爹?阿华摆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你再不生,你崽就要喊我崽阿叔了。”众人笑。女友顺势搂紧阿豪,宛若胜利者。孩子被母亲抱走,阿华获得解放,主动坐至这桌同阿豪饮酒,一支洋酒饮完,不过瘾,又开一瓶,周围人劝“少饮些”,阿华听劝,他是主人,挡了挡瓶口,“减半减半,下午还要凑崽”,阿豪只好把酒瓶对准自己的杯子。又是一满杯。

酒精上头,话也多了一倍,女友担心出洋相,夺过杯子,煞了阿豪面子,阿豪大声斥责,粗口不断,最后竟变成威胁。幸好同桌有几位年长的师奶,好言劝下,这才制止一场闹剧。文慈暗自感慨,幸好分手,要不这戏就得换她来演。吃罢饭,主人家又叫去唱K。真没空,她约了周洛明。

10

男女约会,多半是喝咖啡,或者看电影。那时六运小区一带,还挺热闹,三步五步内,一家咖啡馆,或一间清吧,店面不大,小资调调,客人多半是中信上班的白领,与文慈先前见过的小白领,是不一样的。小白领一个月最多拿五六千,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这里消费。这里的白领,面容精致,衣袂飘兮,令人望而生畏。一杯咖啡,二三十块,除了有钱,还得有伴,伴也是衣衫讲究,非普通人。总之,大开眼界。

侍者认识周洛明:“周老师,今天还是拿铁?哎呀,还有一位美女,美女喝什么?”

“和他一样。”文慈答,不露声色,待到两杯咖啡端上,才问周洛明,质问的语气,为什么会带她来这家咖啡馆。

答:“朋友介紹。”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

敷衍过去。肯定不会讲实话,便在心里猜,应该是女性朋友。

按理说,周洛明不缺女性朋友,大学教授,长相年轻,五官还算俊朗,典型的北方男人相,可是为何偏偏挑中她?不能完全归因于缘分,总觉得还有其他在里头,至于究竟是什么,暂时找不到答案。喝了几次咖啡,了解了周洛明的过往,比如周洛明的父母、他的大学、他的初恋,对了,周洛明离过婚。讲到这里时,周洛明停顿片刻,聚少离多,他在内地,她在香港,都不愿将就对方,自自然然地,就分开了。文慈“嗯”了一声,内心却庆幸,庆幸他离过婚,这样更好,她没有结过婚,还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

周洛明鼓励文慈继续读书,去读在职研究生,甚至还可以继续往上,未来很多可能性。文慈亦把这些建议理解为周洛明在为两个人的未来做计划,总之,文慈决定了,要同周洛明走得更近。那日,两个人喝咖啡,窗边的位置,正好可以望见广州塔,文慈有些发痴,只觉得景致太美,太虚幻,自觉配不上。这样一想,竟然落下泪。

算是恋爱了吧,文慈在心里想。

但是恋爱这种事,不是一人说了算,对方也得承认,才叫拍拖,否则就叫一厢情愿。暗示过几次,还未见过周洛明的朋友及同事,或许是暗示过于隐蔽,还是对方觉得没有到那一步,恋情并没有往外扩展。气势矮下去,其中委屈只有自己知道。约会照旧,该见面见面,该吃饭吃饭,大学老师不坐班,时间自己安排,多半是周洛明过来找她。两个人并排走,不免给同事撞见。

同事问文慈:“系不系你boyfriend?”文慈不答:“还在接触中啦。”其余的,一概不讲。

好事的同事把此事捅去李老板那儿。头一回,李老板认真问她:“同人拍拖啦?”先是摇头,想了想,还是讲了实话。李老板一笑:“也该拍拖了。”她一怔,随即露出尬色。李老板帮她分析,婚姻是女人改命最快捷的一步,但也是最凶险的一步,嫁得好,风生水起,嫁得不好,做牛做马。文慈愤然反驳,为什么要把女人同婚姻绑在一起?!新时代女性,有手有脚,又不靠男人养活,婚姻只是一个配件,锦上添花。李老板摆手:“你不懂,嫁错人,苦一生的。”

举例,谁谁嫁了谁谁,当初未嫁时就劝过,男方家穷,本人亦不长进,不听,偏要嫁过去,一进门就得洗衣做饭,后连生两个女儿,公婆嫌弃得不得了,她又舍不得女儿,一直挨至小女儿上小学,再出来揾工。过年回去,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女主人,肚子大到似七八个月,应该要生了,婆婆喊她滚,免得动了胎气。她不敢恼,拎着包又返回广州。一个月后,对方生的是儿子,老公要同她离婚,不肯离,拿铁锹打,打得头破血流,依然不放手。男方只好去法院起诉,最后还是判离。

“她就不该做全职太太。”

“不做全职太太,小孩谁带?”

“公婆带喽。”

“想得美!”李老板饮下一口斋啡,告诫道,“房子,车子,小孩出来谁带,这些问题你都要考虑清楚,再谈结婚的事。”

李老板的话,对一半,不对一半,但是李老板的话,让文慈心情平复许多。周洛明离过婚,对婚姻更加谨慎,她究竟适不适合他?未知,还要做下一步接触。她自己呢,也要考虑仔细,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走错一步,再悔棋,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所以,周洛明再约她周末看电影,放弃前嫌,欣然同意。

好莱坞大片、港剧,还有文艺片,最后挑了文艺片,周洛明喜好文艺片,她看不懂,整个过程昏昏欲睡,佯装上厕所,一待就是大半小时,再出来时,已经接近尾声。周洛明意犹未尽。

“拍得真好,隐喻之爱。”

“爱就爱,隐藏做什么?”

“你不懂,克制爱,也是一种礼节。”

“我是不懂。”语气突变,脸色也翻了,她承认是因为自卑,再加上先前的积攒,累积叠加,只需一点儿火苗,马上燃成熊熊烈火。周洛明急急解释,无效,文慈故意加快脚步。周洛明拉她,拉扯了两三回,人群里频频有眼神望过。周洛明的语气,颇有乞求,文慈觉得应该可以了,便打算停住,听他道歉。怎知,遇见一熟人,周洛明的熟人,同他打招呼,周洛明立刻换副脸,文慈也不敢闹,站定在一旁。熟人看了几眼文慈,偏偏周洛明就是不做介绍,只好作罢。熟人赶下一场电影,着急离开。周洛明松一口气,再看文慈,早已无好脸色。

猜不着,不知哪里加重了她的怒意。文慈也不讲,不想讲。如果先前的争执是耍花腔,有故意的成分,后头的情节则是赤裸裸地被轻视。她本就在他面前自卑,周洛明不可不知这点。争端起来,好心情烟消云散,不如趁早离去。

拦下一辆的士,说去客村,客村哪里?未想好。司机只好把车往前开,天河路转广州大道,路边的异木棉灿烂盛开,一簇一簇的,根本不似冬日景象。广州没有寒冬腊月,路上的行人个个着单衫,阳光和睦,无人计较车内人的心情。苦笑,喊司机继续开,开上客村立交,转了半圈。

接下来,要么拐去新港西路,要么直接走,去广州大道南——去姑姑家,还有,她母亲家。母亲的家也在附近。

总要做一个选择。

11

对母亲,文慈是没有印象的。

三岁时,母亲就离开她,中间从未返回老家看望过她。偶尔地,她也会生出怀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母亲这个人?母亲的娘家与奶奶是同村,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母亲才嫁给父亲。文慈晓得,她还有一个外婆,逢年过节会托人送红包过来,钱不多,仅仅是维系着关系。后来,外婆去世,文慈同母亲那边的人,再也无联系。来了广州,文慈曾主动打听过母亲的下落,但又不敢过于张扬。母亲把所有与父亲有关的人与事都进行了割裂,包括文慈。文慈不知道母亲愿不愿意见她。再后来,寻母的念头被种种具体的事项掩盖,渐渐地,生出一种颓然,寻得到又如何?亲缘这种东西,得靠日积月累来延续,只生不养,加上几十年未见,本就该淡泊下去。

哪知,母亲主动联系她。

起初,文慈以为只是一个推销电话,那人用湖南话喊她小名,她立刻猜到对方的身份。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一家街边的普通茶餐厅。文慈记得很清楚,那日落大雨,地铁出來,换乘公交车,她被一群人挤上公交车,雨伞雨衣紧紧夹在人与人之间,滴下去的水与鞋底的脏污混合在一起,湿漉漉,滑溜溜,好在人多,也是因为人多,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沤臭。文慈贴在扶手柱上,车窗被雨水覆盖,景物变得迷蒙,或许,是因为眼泪。

母亲先到。论年纪,母亲应比姑姑小上几岁,但是面前的妇人看上去比姑姑还要苍老。刚见面,还很生疏,两个人都客客气气,母亲拿着菜牌问她吃什么,文慈把菜牌放回桌面,讲“随便吃点”。没有想象中的暴风骤雨,始终是平静,包括讲话的语音语调。母亲轻描淡写,概述了这些年的生活:东莞打工,做了几年,经人介绍来广州做住家保姆,其间还去布匹市场卖过布,存了点儿钱,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嫁人生子……

“你什么时候同我爸离婚的?”

“就冇扯过结婚证。”母亲答。

原来母亲生她时还未领证,所以抛弃她也是应当?在心底按下这个问题,不想发生纷争。其实她早已耳闻母亲的故事,也知道她还有一个弟弟——“今年考大学,他老豆想喊他学牙科,也不晓得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讲到弟弟,母亲显然得意,滔滔不绝,从小到大,所有奖项,如数家珍,全然不顾她的感受。文慈也从这些讲述中,了解母亲嫁的那个人:广州本地人,早年在布匹市场开档口,前妻死后,留下一儿一女,母亲一人带大仨,论辛苦,母亲的确出了不少力,所以才换来如今的幸福生活。脱离父亲,母亲成功改命。

这么看来,她和母亲的轨迹有些相似:从乡下来城里打工,吃了苦头,也栽了跟头,然后才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母亲肯定想过其他的路,只是最后发现嫁人这条路,最佳——李老板讲过,这是最快捷的一条路,也是最凶险的一条路。母亲肯定不会同她讲艰辛那一面。

文慈问母亲如何知晓她的手机号码,母亲讲几年前遇到老乡,老乡告诉她的。她又问为什么不早点儿联系她,母亲笑笑:“怕你不认我!”

“现在你就不怕了?”

母亲不答,一时无语,后又通过倒茶,缓解尴尬。母亲的手,格外粗糙,心又一软,不与她置气。母亲改问其他,她的工作、收入,还有感情……文慈忽然明白,之所以母亲现在来找她,是因为此刻的她已经有了经济独立的能力,不会再去麻烦母亲。她曾经是母亲眼中的麻烦。

母亲邀请文慈去家里坐坐,没答应,讲下次吧,母亲没有强求。那日吃饭,文慈买的单。

不敢同姑姑讲她同母亲见过面这件事,姑姑是站在奶奶那边,对于母亲始终抱有敌意。文慈也没有对母女感情做过多未来设想,仅仅是血缘关系而已,还是养大过生。后来,两个人也有过几次见面,都很匆匆,谈不到深处,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就想去看看母亲。

母亲住的这块挨近洛溪大桥,本来也是一片城中村,但不及鹭江那片热闹,多是本地人自住。自从新的布匹市场搬来这块,眼见热闹起来。人多,就是商机。先是建高档小区,布匹市场的老板们财大气粗,不差钱,只图方便。小区挨着布匹市场,很快销售一空。接着,购物的地方也起来了,四面八方的人涌过来,细一看,全是外乡人,不似天河那块的热闹。不一样的。

文慈给母亲打电话,讲她想过来坐坐,她特意强调“我不在你这里吃饭”。母亲的语气似乎不太惊喜,也未拒绝她。门口保安问她找谁,报了名字,说不对,文慈只好又给母亲打电话,这才发现,原来一直记错母亲的名字。上了电梯,母亲在门口迎接,悄声叮嘱:“我同他讲,你是我乡下侄女,你不要喊错。”

心一沉,有些后悔过来,来不及,门已经打开。客厅里坐着一个打赤膊的男人,看年龄应比母亲大上一轮。见文慈进屋,男人瞟了一眼,母亲解释,按照刚才设定的台词,她是母亲的侄女。男人不太在意,也未起身相迎,甚至连话都懒得讲一句,跷着二郎腿看电视。电视机里放着《七十二房客》,音量很大,盖过了文慈打招呼的声音。

客厅是不能坐的,母亲把文慈带入餐厅,问她喝什么?

文慈摇头:“不喝,坐坐就走!”

客厅的男人喊母亲,母亲撇下文慈,赶紧起身走过去。母亲同男人之间讲白话,听不太明白,大概是谁要回来吃晚饭之类。男人交代完,母亲又折回厨房,文慈见状,准备离开,哪知门铃响起,男人又喊:“开门啊!”母亲再次撇下文慈,急急去开门。

进来一个男生,穿着校服,应该是母亲提过的“弟弟”——“阿宇,呢次考得点样?”男人终于肯站起来,可惜第一句就不对味,阿宇不理他,直接往房间走,把门摔紧。阿宇有自己的房间,独立的房间。母亲端着水果敲门,苹果也是削好的,阿宇不肯开门。

男人发火,骂母亲只会宠不会教,越骂越犀利,高潮之处,失手把母亲削好的苹果掀翻在地上,丝毫不顾及还有文慈这个外人在场。母亲不作声,默默捡起地上的苹果,端去厨房,重新洗净,问文慈吃不吃?文慈摇头,在心里温习李老板那句话,靠嫁人改命这条路,始终是凶险的。母亲叹气,拉着文慈的手,讲道:“崽呀,对不起,我没有退休金,全靠他给钱,等他死了,我就搬来和你住,好不好?”

文慈把手抽出来,不敢抬头望母亲。母亲又塞给她一瓶王老吉,喊她路上喝,推托不下,接过那瓶王老吉,出门时,又故意留在鞋柜上。文慈不肯要母亲的东西。下楼,天已全黑,失落感不断加重,最后,竟变成一种释然……说不上缘由。怪她一时冲动,还好,并未造成任何改变。松了口气,命里无祖荫,她需要的是依靠自己,所以,并沒有想象中的伤感。

12

她同周洛明的关系还僵在那里呢。

对方主动发来微信示好,但线上这种东西,总是隔层纱,讲不明的。也有尝试打电话沟通,两句三句,没有抓到要害,彼此都是一种消耗,对方亦不是油嘴滑舌之人,虽然有过一段婚姻,对待情感问题,亦是缺乏经验……最初,文慈本想扮演温顺的一方,从低处往上走的人,台面上是不喜争第一的,无奈这次动了真情,再加上,年岁渐长,对感情这种东西,亦是一种锦上添花的态度。说委屈,就是委屈,不想做任何退让。争端挑起,再加上,那段日子异常忙碌。

文慈现在还记得二〇一五年的十一月,真是疯狂。十一月十一日,无端地被炒成一个节日,美其名曰“双十一购物节”,各大品牌商家齐齐上线,广告短信多到如同拜年,气氛越烘越热,所有人都是参与者,又是销售数字的贡献者,一场巨大的盛世狂欢。也是那几年,电商风潮愈来愈旺,仿佛一夜之间,人人都热衷上网购物,买盒抽纸都不愿去超市,实体店不断被挤压,最终导致传统贸易的收紧。这才悟到李老板的远见,早早掉转船头,握紧船舵,大浪打来时,不但没有被淹,而是乘浪而上,踩着浪头,一路狂飙,赚得盆满钵满。只须跟紧李老板,听从指挥,自然会有收获,但也埋下后患。

年终发奖金,文慈最高,无可厚非,偏偏高出其他人数倍,鹤立鸡群。公司里的人议论她,猜测她同李老板之间的关系。哪怕是之前耍得好的同事,也会被要求站队,一同抨击她,私下吃饭唱K再也不喊她。文慈被孤立。自己是前台出身,论资历,轮不到她来采青,论学历,更加比不过这些正规大学生。总之,大家都认为,文慈是不配的。

文慈不想争辩,又觉得委屈,只好同李老板诉苦。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承认我很厉害呢?”

“痴线啊,你又不系人民币,点解人人都要中意你?”

“可是他们孤立我,我过得很难受。”

“比你厉害的人,根本没时间看你,那些嫉妒你的人,都是不如你的人,你何必与他们计较?有钱花,有饭食,就赢了这世间大半的人。”李老板劝她,莫把闲言闲语当回事。文慈做不到,李老板便笑她,不是赚大钱的命,她也這样认为。格局小,做不成大事。

甚至,文慈在想,走到这一步,到底是她的福气,还是全凭运气?从茶水小妹跳到前台,原本计划去考中级会计证,再转去做财务,报考中级会计证需要大专文凭,为此又去参加自考,大专考完,又想去考本科证。一轮折腾下来,本科证书倒是到手,却没有去做财务,而是出来跑业务,赶上互联网浪潮,工资亦翻了数倍。接下来呢,该往哪里走?文慈并不太清楚。

买房的念头源于姑姑。听闻姑姑住的凤阳村要拆迁,这是好事,文慈也这么认为,但从姑姑口中讲出,反而变成一件棘手的事。

“慈妹子,你讲田钢的崽不会过来把房子收走吧?”

“他崽在美国那么多年,伢老子死都冇回来过,这次怎么会回来?”

“难讲。”姑姑摇头,未开的电视机上映照出两个人影,一个摇蒲扇,一个呆坐着,除此之外,屋内一片安静。突然,姑姑握紧她的手,声音像在哭:“文慈,我把你当自己的崽,你要管我。”文慈点头。她还想跟姑姑讲点儿别的,眼神不小心扫到墙壁上的黑白照,心里一惊,头一回觉得害怕。什么时候,姑姑起身去煮饭,文慈喊住姑姑,讲晚上有事,不在这里吃晚饭。姑姑有些失望,嘴上嗫嚅:“我晓得你会来,还专门煮了汤,早晓得我就不煮了。”言语颇有责备之意。待到文慈走出门,姑姑又叮嘱她:“你和周老师在一起,我是同意的,你莫要乱发脾气,周老师是大学老师,多的是女人想嫁给他,你要上心。”文慈又点头。姑姑原意是劝她要抓紧周洛明,哪知文慈听出他意。那日后,下定决心,要买间属于自己的屋。

买房的过程,并不顺利。起先,想买一间新屋,沿着珠江新城画圈,看了几处新楼盘,一问价格,没有一两百万的首付,拿不下来。再往外画圈,番禺、花都、从化,再远,还有南沙。房价便宜一半,但是买在这些地方,每日上班又得耗去几小时。不想折腾,改看二手。二手房除了靠眼力,还有,看缘分。相中一套,正准备付定金,灵机一动,说回去再想想。当天晚上,一个人来到这间屋门口,廊灯昏暗,人影幢幢,后背发凉,楼道间不知是野猫还是别的动物蹿出,吓得连连惊叫。第二日问物管,含糊其词,原来几年前屋内死过一人,难怪如此贱价。

多亏李老板,在他的指点下,终于有了定数——沿着地铁沿线找房,偏一点都无所谓。最终定下一套,房东出国,急欲甩手,李老板讲碰到这种人,就要狠一点儿:“你咬死价格,不让步,不出一周,他肯定回头找回你。”果然,七日不到,就催她给定金。首付三成,积蓄掏空,还差点点,本打算跟姑姑开口,犹豫再三,还是作罢,再觅其他办法。李老板看出端倪,出手帮她,一把划去二十万。文慈不好意思,透露自己没那么快还得起这笔钱,李老板安慰她:“唔要紧,慢慢还,只要你别辞职!”笑出声,原来是怕她跑。

再次搬家,这一次是从出租屋搬进自己的房子,时间至此,好似又画了一条线,一边是过去,另一边是新的开始。人也精神起来,再回望过去的种种,一种豁达感,油然而生。

大事完成,其余的,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不是不在意,而是改变了看法,不如之前那般较真。

大概是心灵感应,周洛明又来找过她。算准,这次定会搭理他。那日,文慈下班,见周洛明伫立在大门外,或许是等她,应该是等她。文慈低头,想侧身穿过,周洛明喊住:“慈儿,你去哪儿啊?”文慈不答,心里却是欢喜。办公室楼下不是讲话的地方,周洛明邀她去附近喝糖水。两个人坐同边,文慈依然不讲话,一口气嗍完杯子里的冰牛奶,拿着长铁勺搅着杯底的红豆,却未送至嘴里。

周洛明跟她解释,先解释这段时间的忙碌,所以没来找她,再讲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有二,一是电影,不是文慈的问题,是他的问题,他表达不准确,若是无礼,实属无意。二是同事——“没什么好讲的。”文慈不想提,但周洛明来道歉,还是有希望,嘴上依然赌气,“让你在朋友面前丢人了。”话里带话,周洛明不作声,犹豫片刻,才问她:

“那你愿不愿意我跟人讲,你是我女朋友?”

“不愿意!”冒出一股力量,压抑不住,脾气与声调都达到最高值。讲完又后悔,杯子往前一推,欲起身。周洛明一把按住文慈的手:“我愿意!”急红了脸,文慈“扑哧”笑出声。

又坐定。周洛明捉住文慈的手,放在掌心。

他讲:

“我们好好的,细水长流。”

“哪种好?”

“就是在一起,挺好的。”讲话者先笑。他不擅长讲情话,但见文慈无反应,又有点儿小心翼翼,带点儿巴结,试探地问道:“你觉得呢?”

许久,文慈点头,正色道:“我不靠你,你不能小瞧了我。”

“没有,没有。”周洛明急促摆手,文慈不看,但也猜出周洛明的焦虑。她在他心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笃定这点,气消了大半。这个时候,来了新客,桌子不够,主动起身,让出座位。他们要去另一个地方。

13

时间再过去一些。

年末,李老板去南海拜天后,去的时候红光满面,回来时却生出忧虑,眉头紧锁,说是来年犯太岁,得戴条红绳避劫躲难。文慈觉得迂腐,又不敢笑大声,私下同秘书吐槽,不如让CK出款镶红边的底裤,日日露出一截,岂不更吉利?这话传到李老板耳朵里,倒是不恼,他从来不与文慈置气,还好心同文慈解释:“可信,可不信,不过如果一条路走太顺,总会有一劫,躲不过的,这叫阴阳协调。”文慈又笑,李老板小题大做。眼前势头一片大好,随便买只股,都能赚到钱,何来劫难一说?

哪知峰回路转。新年伊始,市场局势开始逆转,就连李老板这种炒股高手,都无招架之力。秘书开玩笑,若见李老板笑脸盈盈,必是股票涨了;若脸色发青,必定是跌了。可惜连着数月,没见过李老板露过好脸色。有一日刚开盘,只听办公室里李老板一声粗口,手边的瓷杯砸得粉碎,人人噤若寒蝉,生怕惹怒老细,免费当出气筒——现在看来,那亦是一个节点。新世纪的狂欢,高速行驶十余年,进入二〇一五年末,已经接近疲软,外部压力逼近,国内企业盈利能力下滑,进而影响到股市,因果关系,避开不得。“曲成万物而不遗!”李老板安慰自己,也是说给文慈听。

文慈懵懂。前些日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琶醍新开酒吧,包下江边连排座位,二楼风光好,目光之处,皆是繁华,眼看那豪华游轮一辆一辆地穿梭于江面,广州塔闪耀着彩光,似乎都在为她庆生。文慈穿着一条暗红色的吊带裙,大好青春,摇曳生姿。请来的人,有友人,有客户,也有需要结交的人,总之,这些场面上的交際,早已娴熟至极。蛋糕车推来,众人簇拥下,文慈吹熄蜡烛,泪光中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被父亲挟持去算命……不提了,都过去了,推杯换盏,喝到天光,一切照旧,但亦有变化。至此,连着几日,心神不宁,又说不上轮廓,噩梦连连。梦见什么?下午的太阳,枯燥的街道,街边三三两两坐着几人,其中一个,跟她招手,喊她过来,她便走过去,那人脸长什么样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一双解放鞋……再一细究,应该不是广州,是老家的场景,喊她过去那人又是谁?越看越似算命的瞎子。心一惊,醒了,不是好预兆。果然,奶奶去世了。

如同当头一棒,美梦破灭。高铁转汽车,赶到老家时,灵堂已经搭建完毕。父亲蹲在门口,见她过来,先抬眼,打量着她,确认是她,缓缓起身,喊她:“崽,你来了。”身材骨缩,只到文慈额头。文慈不应,径直走向灵堂,跪在地上,对着奶奶的遗像,磕了三个响头。旁边响起号声,睁眼望去,原来自己还有一屋亲戚,只觉得目眩。前几年父亲再娶,对方还带来一个儿子,父亲给他改姓文,当亲儿子般对待,从此这个家与文慈无关,文慈回来只为了看望奶奶。

父亲牵来弟弟。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硬要喊文慈一声“姐”,彼此都很陌生,文慈“嗯”了一声,不想再应付。见弟弟还站在原地,便知晓父亲的意思,从包里抽出几张红色钞票,递过去。弟弟接过钱,立刻转交给旁边的女人,女人掀起外衣,露出一圈雪白的肚皮肉,把钱大力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再无多一句对话。文慈本以为父亲要同她讲话,父亲一开口,也是跟她讨要烟钱,照样给了几张,一家三口这才满意地离开。胸口有些堵,望着窗户玻璃里的倒影:昨夜没睡好,粉浮在脸上,口红也是刚抹,如同吃了猪油,一张口,还沾了些在牙齿上。没有过夜,上午到,下午就走了。

偶尔,文慈也会安慰自己,血肉至亲互相疏离,抑或好事,至少无太多牵绊,顾好自己就行。只是少了父母的庇护,凡事都要靠自己。这也是好事。她本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些年炼出一副铜头铁骨,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回乡一趟,精气抽去不少,旧日的伤痛开始发作,时不时令文慈觉得疲惫。李老板也察觉出一二,提醒几回,不见成效。某日开完会,仰天长叹:“今年不利我!”公司传闻,李老板属马,今年害太岁,不利投资,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欧美市场的计划暂缓。

谨慎有谨慎的好处。认真顾好眼下一亩三分地,偶有小亏,但总体是盈利的,也是一种策略。日子继续,人也缓过劲儿,终于来了一个好消息。

阿豪手上的旧客户,本来多年无合作,硬生生地让文慈重新敲开大门。谈不上运气,更重要的是香港客户看好大陆市场,大势所趋,不过顺势而为。客户的公司在新界,若说距离,倒是不远,只是过关须耗掉不少时间。早上七点,广州东站上车,九点从罗湖过关,最快十一点可以赶到对方办公室。之前在电话里沟通得七七八八,今天过来主要是将合同落地。双方签字十分顺利,这是一个好彩头。签完合同,去海港城逛街买包,五六千的包包已经不在话下,钱包已经足够支付,再贵点儿呢?文慈也无太大欲望。买完包,时间尚早,绕去弥敦道吃东西。那家甜品店总记不住名字,绿豆熬成沙,海带丝轻卧其上,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冰丝丝的,五脏六腑熨帖舒坦。要不要给周洛明带点儿东西?在崇光买了一瓶男士香水,看似随手,其实仔细选过。返回时从红磡上车,行至一半时,姑姑打电话,号得很大声,文慈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来龙去脉,原来是田钢的儿子回国了。

早已预料到这日,亦同姑姑商量过对策,最差就是把房子还给田家,姑姑还有积蓄,还有她,生活质量不会发生太大变化,姑姑亦认可这种做法。可是如今田家人找上门时,姑姑却生出万般委屈:“我从二十几岁就跟着田钢,我不可能一套房子都分不到!我不值!”姑姑哭,昔日的强悍作风被撕得稀碎。文慈不敢听,把手机拉远。见不得姑姑如此。

给周洛明发信息,周洛明安慰她:“不要着急,我晚上都是空着的,我等着你。”她一边感激,一边想起李老板那番话,最近太顺了,所以总要弄出一些是非让她处理。曲成万物而不遗,是老天爷在提醒她。

这样一想,焦虑少了三分。

猎德站出来后,急急往天德街走,路过猎德村祠堂,“吾李氏祖裔,自宋朝由南雄入广东”。想起多年前,文慈坐着大巴车,穿过南岭隧道,一路南下,抵达广州,原来她走过的路,几千年前猎德的先祖就走过。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责任编辑:杨 希

■ 李敏锐,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师,中山大学文学博士,广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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