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翻译西方科技之思想史意义探微
——以徐光启为中心*
2024-05-25贵州师范大学张必胜
贵州师范大学 张必胜
一、 引言
纵观科学发展史,科学与翻译无不是关系紧密。在科学发展史上有人类的翻译活动,同时在翻译史中有各种科学知识(张必胜,2023a: 100)。在中国历史上,较早就有了中外科技知识的交流,而系统地翻译国外科技知识则是在晚明时期。晚明正处于向近代社会转型的特殊时期,此时,传统封建社会发展已高度成熟,面对内忧外患、纷繁复杂的社会局势,士人专究明心见性之空谈,而不务经世致用之实学,沿至晚明已无复生气,奄奄一息矣(徐宗泽,2010: 6)。随即西方传教士以欧洲之学问输入我国,以传播西方的宗教信仰为宗旨,于是,西方传教士便以科学技术为敲门砖,借此传播宗教教义,但在这一过程中渗透的西方治学之精神和求学之方法影响了一批开明士大夫的学术人生。从而造就了我国科学技术“西学东渐”历史上的第一次高峰期(李敬峰,2015: 85),推动了先觉者对西方科学技术的译入和钻研,创造了科技事业的辉煌。其中,以徐光启(1562—1633)为中心的开明学者将翻译、研究西方先进科学技术视为着力点,为我国引入了严密的逻辑演绎体系和经世致用的科学技术,并且在与利玛窦(Matteo Ricci, 1522—1610)、汤若望(Jea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1—1666)、熊三拔(Sabbathin de Ursis, 1575—1620)、庞迪我(Die de Pantoja, 1571—1618)和邓玉函(Jean Terrenz, 1576—1630)等耶稣会士交流时,共同翻译西方科技著作。其中,以《几何原本》前六卷的翻译为突出代表,以徐光启为代表的中国开明士大夫在进行科技翻译实践的过程中,在继承中国优秀传统科技文化的同时,也努力将西方科学技术的知识进行本土化,通过中西科技知识的融合,编译了《崇祯历书》等著作,这些科技译著的完成使得晚明科技翻译最终形成了深远的学术思想。另外,晚明科技翻译致力于通过引入西方科技知识展开济民救世,其蕴含的科技思想和科技翻译思想为后期的科技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当前,以徐光启为中心的研究主要是从其译著和著作中引申出的科学思想、中西会通思想、经济思想以及农业技术思想,也有学者关注了徐光启的科技翻译思想(李敬峰,2015: 86),但缺乏从晚明大背景下探索徐光启翻译西方科技的思想史意义。鉴于此,本文以徐光启为中心来解析晚明的科技翻译之思想史意义。从晚明翻译西方科技的时代背景出发,以徐光启为中心来揭示晚明科技翻译思想的主要内容和具体实践,厘清徐光启在会通中西科技中的突出贡献,藉此探微晚明科技翻译思想的深远历史意义。
二、 晚明翻译西方科技的时代背景
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我国传统科学已从宋元时期的鼎盛逐渐走向衰落,亟需吸取外来的科学养料以弥补其发展的缺陷,恢复其活力和生机。大概就在这一历史时期,西方科技获得了快速发展。其中,以笛卡尔(René Descartes, 1596—1650)和哈维(William Harvey, 1578—1657)等近代科学奠基者的科技成就为典型代表,在各领域做出了举世瞩目的科技成就。这些科技成就为后来的工业革命做好了知识储备和理论铺垫,特别是在工业革命的前期和工业革命期间,人类科技之所以突飞猛进,究其原因就在于此时科技的前期准备。纵观中国科技发展史,可以发现明朝初期的科技是承继了宋元时期科技发展的优势,特别是在造船科技方面更是首屈一指。明初建造的船设计精良并且装备齐全。而中晚明时期的科学技术出现了新的进步,其中涌现出一批著名的科学家及科技著作,如李时珍(1518—1593)的《本草纲目》、程大位(1533—1606)的《算法统宗》、朱载堉(1536—1611)的《乐律全书》《算学新说》、吴有性(1582—1652)的《瘟疫论》、徐霞客(1587—1641)的《徐霞客游记》、宋应星(1587—1666)的《天工开物》、方以智(1611—1671)的《物理小识》、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等等。中国传统科学是皇家的科学,也是只有皇亲国戚或者大臣及其子弟能够掌握的科学。从这些晚明科学家及其著作可以看出,中晚明在数学、物理学、天文学、律学、仪器制造等方面都有一定的历史突破。晚明时期,随着耶稣会传教士的到来,除了传播教义,也带来了大量西方科技著作。然而,对于此时的明王朝却处于特殊的历史时期,并且存在内忧外患等问题。晚明社会危机日益深重,而西方资本主义开始向东扩张,传教士来华也带来了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知识。此时,一批开明之士便觉察到西方科技知识的实用价值,便掀起了经世致用的实学风气,并将科学技术视为富强之术用于拯救积贫积弱的晚明社会。因而,明朝内外错综复杂的因素共同形成了西方科技译入的背景,给晚明的科技事业增添了一抹异样的亮色。
1. 晚明学风空疏玄虚以及佞佛悦禅
晚明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际,不仅要抵御北方边境后金的入侵,还要警惕东南边境西方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侵略,在这样的背景下,社会主要呈现两种衰退之势。其一,学风空疏凋敝,日用法度与社稷纲常趋于荒废。朝堂上空谈心性,流于虚无。不论国计民生和典章制度,致使“天下无一办事之官,廊庙无一可恃之臣”。士子的学术研究皆谈玄虚,禅学遍布天下(尚智丛,2003: 16-17)。民众偏向主观唯心主义,以期通过冥想、遗弃物理、遁入空门来寻求解放,这一局面是极其荒诞无用的。其二,士人佞佛悦禅无益于担负救世责任,亟需寻求富强之术。晚明的禅宗不仅呈现禅风虚浮,蔚行于世的状况,致使士人沉溺禅宗的豁然顿悟而舍弃了儒学的修习功夫,成为不谙事务的“腐儒”(陈卫平、李春勇,2011: 68),更出现修持极差、僧德全无之象,几乎近于草寇群盗(何俊,2013: 34)。竺可桢先生就曾揭示了晚明学者高谈性理、出入禅道对时势的扭转于事无补,他指出“人之不能治世者,只为此心未得其理,……苟得于心矣,虽无意求治天下,而本立道生,理所必然”(竺可桢,1934: 73)。如此荒谬无度的社会风气和消极问世的观念,为晚明译入西方科技提供了内在契机。
2. 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扩张和变革
随着西欧资本主义文化的早期扩张,西方科学开始传入中国,促成了中西两种科学传统的第一次碰撞和交流(王青建,2000: 1)。这一时期,欧洲社会正处于航海时代,文艺复兴日渐繁盛,西方各国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迅速增强,新航线的开辟和资本主义的殖民扩张推动了西方科技的传入。历经文艺复兴时期的发展,宗教改革持续推进,天主教获得新生,便开始积极传教,将天主教教义传播到世界各地就成为传教士的使命,而文艺复兴运动又促进了科学技术的发展,造就了一大批科技人才,为中西科技会通奠定了理论基础并做好了人才准备。尤其以利玛窦为首的西方传教士机智地采取“斥佛合儒”的传教策略,为获得国人之尊敬,披上儒冠儒服,极力反对佛、道,寻求天主教和儒学的共通之处,并以学术为宗教神权服务。此外,利玛窦的科技素养促使中西科技与文化交流得以有效推进(欧阳哲生,2011: 33),将宣扬西方科学技术伪装成传播教义的手段,契合寻求富强之术的士大夫对西方科技的需求,这亦是西方科技传入的外在契机和明智选择。同时,晚明比较开放的经济文化政策,允许认同天朝文化的国外人士和外交使者进入中国,而传教士便在此行列,从而为传教士来华交流、传播西方科学技术提供了便利。
3. 一批开明之士掀起经世实学思潮
明朝中后期,新政废驰、朝堂昏暗无度,宦官掌权、朋党恶斗、边患日深以及帝王的荒怠和暴戾(陈卫平,李春勇,2011: 13),促使一批开明之士逐渐觉察到理学清谈心性之空洞,不能挽救日渐衰亡的时局,而不得不及时转向能够重建朝纲的秩序之学以及挽救危亡的实用之学(葛兆光,2001: 325),革新陈旧迂腐的制度,扭转百废待兴的局势,将士人对于心灵和个人的关注从中心位置挪移到边缘地位,追求经世致用之实学。伴随着西方传教士来华传播教义,以徐光启为中心的士大夫掀起了一阵实学之风,倡导务实反对空谈心性,强调实证和经世致用,由此开启了批判政治黑暗和社会弊端、讲求实学的救世思潮,给千疮百孔的明朝带去了一剂良药。此时,传教士引入的西方科技知识便成为了士大夫的必然选择,但鉴于中西语言的差异和西书的不同版本,急需通过翻译才能知晓西方的历法、天文、数学、地学和火炮等科学技术,于是,士大夫开始向西方传教士交流学习,并致力于将习得的先进科学技术进行广泛普及,即展开译书工作和科学技术实践,为广大的民众带去科学的思想和实用的技术,不断改善百姓苦不堪言和社会衰败的境遇。正是由于内外因素的综合影响,才促使以徐光启为中心的士子积极译介西书,引入西方科技,开展济民救世的实践。
三、 晚明的科技翻译思想
思想是客观存在反映在人的意识之中、经过思维活动产生的结果或形成的观点及观念体系。科技翻译思想是中外译者在从事科技翻译活动过程中经过思维活动而产生的翻译结果或形成的翻译观点及翻译理念体系。在晚明这一特定的历史背景中,形成了对科技翻译实践特定的认识。晚明时期,我国以徐光启为代表的一些士大夫就认为翻译可以拓宽国人的视野,因此,务必通过翻译把西方先进的科技引进来。在这过程中,就需要文字作为载体,准确使用汉字来表述外文词汇就成为了翻译的核心问题。同时,翻译的最终目的就是让国家民众受益,通过学习西方先进的科技知识来为我所用。晚明之前的科技翻译活动相对来说是比较零散的、盲目的和随意的,因此,晚明的科技翻译没有形成系统性。如果从引入书籍的一些内容来看,数学和天文学等是作为核心的内容体系。从大学科来说,没有形成系统的科技翻译,然而,就某一部著作来看,其内容具有系统性,毕竟以前关于这一著作所涉及的理论的翻译是零散的。并且,在这一过程中也逐渐形成了晚明的科技翻译思想。徐光启是具有近代科学思维的先驱人物,其科技思想凸显了近代文明的超前性,一改儒学鄙夷科技是“奇技淫巧”的传统,将其视作济民救世的利器。在晚明引入西方科技时,徐光启和西方传教士合作翻译的著作蕴涵着丰富的科技翻译思想,并将其注入到具体的科学技术实践中,促使晚明在数学、天文学、农业、历法和军事等方面都颇有成就。从国家翻译实践的视角来看,以徐光启为代表的晚明科技翻译具有明显的国家性。翻译与国家之间具有紧密的联系,翻译具有国家性,以及国家也具有翻译性(任东升,高玉霞,2023: 78)。从徐光启科技翻译的内容也可以看出,翻译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密切。徐光启提出“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这一理念是徐光启科技翻译思想的核心。同时,以徐光启为中心的译者的科技翻译思想也构成了晚明科技翻译思想的核心。
1. 由数达理并旁通十事
度数之学在自然科学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通过度数可以寻理,不仅要了解事物的所以然,更要清楚其所以然之理,探究事物发展中存在的必然数量联系,通过数学的原理来概括自然的规律,求其“理”“义”,促使形成“法”,对事物进行具体的操作,实现“法而系于义”(尚智丛,2003: 33)。中国传统数学主张经验性的论述,缺乏逻辑的论证,不讲其确然不易之理。译事皆难,纵观《几何原本》的翻译经历了“三进三止”的过程(王静,2018: 87)。然而,徐光启与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前六卷中渗透的演绎逻辑思想和公理化方法不仅能有效弥补传统数学的缺陷,真正做到缘数寻理,而且“能令学理者祛其浮气,练其精心;学事者资其定法,发其巧思”(徐光启,2011: 16),对心性修养以及科学研究具有极大的益处。同时,精心研究此书者,便能通晓他物,深入领悟此书者,便能“传其义”,更能旁通众学,提供运算方法的根本原理,显然,《几何原本》及其蕴涵的理论是所有科学的基础(张必胜,2022a: 98)。徐光启之所以对西方数学有这样的认识,也来源于他在翻译过程中的情感认识。在翻译过程中,情感是时刻存在的。翻译中的情感是一种文本间与主体间的心理能量的流动,译者的情感也在这一过程中通过翻译实践表现出来,并且译者在情感传输中起着中介和主导作用(赵美园,2023: 130)。徐光启认为数学是所有科学的基础,是一种思维科学。度数之学不仅可以提高学理者的逻辑思维能力,循序渐进地论证命题之理,彻底廓清笼罩在数学中的神秘主义,挣脱数学被视为妖妄之术的荒谬之说,返本跖实,而且能加强学事者对于其“法”的理解,即采用经验的运算方法破解现实问题,凸显度数之学的基础作用和工具价值。这一阶段,已经开始注重把科学知识数学化,将“数”作为探究自然客观事物规律“理”的基础,认可数学与其他自然学科的联系,并彰显其作为基础理论学科的价值,而且近代科学发展的必然趋势便是数学化(石慧,2018: 23)。
晚明时期,近代西方数学开始系统传入我国,为我国传统数学注入了新的数学理论,丰富了中国数学的思想理论,使得中国传统数学开始嬗变(张必胜,2022b: 138)。数学作为诸学中应用较为广泛之理论,其应用性对相关科学来说更是不言而喻。徐光启机智地发现《几何原本》为度数之宗,并将西学中的“度数之学”视为重要的研究手段,奠定了近代应用技术以及各个科学理论发展的基础(萧箑父,1986: 187-188)。度数之学是贯穿于一切科学的一条主线,若研究者精通了科学研究的“斧斤寻尺”,便能“立法著数”“明理辩义”(王青建,2000: 97),再经过逐渐推广,以至“旁通十事”,即舆地测量学、水利工程、气象学、音律、建筑学和医药学等内容,覆盖算、量、律吕和天文历法,便又可衍生出百家有用之学(尚智丛,2003: 30-32),此时,度数之学便犹如开展研究时的斧头或尺子,发挥着巨大的实用价值。其中,尽管东西南北纵横交错,山河原隰高深广远,但皆可应用数学方法进行舆地勘测,道里尺寸,悉无谬误,从中可以发现度数之学为舆地测量提供了原理参照,能够精确实施测量工作。同时,运用数学可以考究日月五星的大致运行次序,粗略预知晴雨水旱,进行提前预防或调整补救,并且数学能够提供“利便之法”,用于制造农业生产的器具,使之“力小任重”,比如研制风水轮盘便于治水用水。此外,古人曾将几何之学视作金针,揭示了金针之用不仅能度于他人,掌握之后就可以绣出各式各样的鸳鸯,更可以教人植桑饲蚕、抽线造针和开矿冶铁,反映出被比作金针的几何之学成为一种数学方法的普遍意义(陈卫平,李春勇,2011: 198)。总之,徐光启对几何的论析促使人们意识到数学是贯通一切科学技术的,用之则百千万端,在实践和认识上发挥着工具性价值,并在科技领域中占据着基础性的地位(陈卫平,李春勇,2011: 201),故举世无一人不当学。
将数学视为科技根基的实践丰富多样,正所谓“不用为用,众用所基”,其中对于历法和测量的实践颇具代表性,比如《崇祯历书》中收入的《测天约说》和《比例归解》就是对度数之学的重要论述。在《测天约说》中有这样的表述:“或云诸天之说无从考证,以为疑义,不知历家立此诸名,皆为度数言之也。一切远近、内外、迟速、合离,皆测候所得,舍此即推步之法无从可用,非能妄作,安所置其疑信乎。”(徐光启,2009: 1137)一切推测都是以计算的结果为依据,不可偏离实际妄加断言,强调度数之学在天文历法中的测算价值和考证功能。其中,该书吸收了《几何原本》中度数之学的“理和法”,有利于提高测天过程的精确性和严谨性,进而凸显其基础性作用。同时,在《比例归解》的序言中曾提及,“今系《几何》六卷六题,推显比例规尺一器,其用至广,其法至妙,前诸法器不能及之。因度用数开合其尺,以规取度得算最捷”(徐光启,2009: 1467)。将《几何原本》中的数学原理应用到比例规尺中,可以超越之前法器进行便捷地测量,促进天文历法的精确测算,极力彰显了译者对度数之学广泛用途的认可,也强调了数学是科技的根基。此外,数学也被广泛运用到社会科学领域,比如徐光启在统计整理人口资料时,敏锐地通过数学推算发现大约每30年出生率会增加一倍,除非出现大变革,否则不会减少(冯天瑜,2010: 120),便较早提出了“人口增殖率”这一概念。数学作为科学的构成部分,在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层面不可或缺,体现出通晓数学便可旁通十事,更可延至百家之学的科技思想。
2. 实事求是且经世致用
徐光启在探究西方科学技术时,将“实事求是”作为治学圭臬,考究源流,不拘泥于古训,重视实践调查和一手资料的获取,坚决摒弃参照西书的标准或说明而人为篡改数据违背自然规律的做法,始终以客观经验事实作为科学理论的唯一有效验证,在天文历法方面尤为凸显。在修历中,讲究“第今改历一事,因差故改,必须究其所以差之故而改正之”(徐光启,1984: 344),坚持求精责实地记录观测的现象,有误差便要及时纠正并寻找产生偏差的缘故,从而归纳总结出事物发展运动的普遍规律,从求其所以然之故探索万物之本原。同时,徐光启在修历中始终坚持“天行有恒数而无齐数”,否定主观主义的“整齐分秒”,以及在检验历法疏密中,“唯日食明白易晓,按晷生时,无可迁就,无容隐匿”(冯天瑜,2006: 116)“论历法正宜详加测验,盖历不差不改,不验不用”(吴斗庆,2009: 86),表明准确而持久的观察和求实的实践验证精神是科学研究的重要基石(李约瑟,2018: 36),切勿跌入先验的主观臆断陷阱,无容私智谬误于其间,偏离正确认识科学本来面目的轨道。这一思想也符合其提出的“务求与天相合,又求与众共见”“一切立法定数”的准则(何兆武,2004: 71),旨在反映天体运行的实际客观现象以及大众亲见测验总结的规律,避免归咎于天抑或是人为确定的数据强加于自然,必须坚持经过数次测验才能遽定(陈卫平,李春勇,2011: 232)。故学问皆有根本,议论皆有实见,秉持实事求是的态度是探究真知的必备品格。
晚明西方传教士来华携带了“七千西书”,面对品类纷繁芜杂的西方科学技术,徐光启秉持“经世致用”的思想吸纳适合我国社会发展的内容,并将学术领域从自然科学扩大到社会科学的诸多领域,在天文、水利、河槽、宗禄、火炮、制造、农艺等领域莫不精究,且皆注重实用,专注于“学务可施用于世者”(冯天瑜,2010: 118)。随之以关乎百姓日用和国家急需为宗旨,摒弃“一切应酬文墨”,投身于应用科技的试验和总结,于是便将树艺之法、制造和占法视为百姓衣食生活之本,将勾股术作为治理黄河、兴修东南水利的救时要术,主张积极普及并推广与日常生产生活密不可分的科学技术。徐光启还翻译了熊三拔口述的《泰西水法》,将西洋取水蓄水之法“本土化”,并介绍了几种不同抽水的器械,比如恒水车、龙尾车和玉衡车,器虽形下,而切世用(樊树志,2015: 396-397)。同时,对于浑天仪的选择也是契合实用的标准,“今论浑仪之影,能生平仪,仪本于此,必求平面之上能为实用,可显诸曜之度数,以资推算者,则为有法”(李敬峰,2015: 86)。另外,徐光启曾给《考工记》作注时指出“百工事重”,工为百学之源(王星光、符奎,2011: 42),认为从事工程技术领域的工作是社会不可缺少的职业之一,从而凸显科学技术对于社会进步的推动作用。“经世致用”的推崇为晚明的社会发展和民生稳定发挥了巨大的效用。
在社会动荡,国穷兵弱的背景下,徐光启秉持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的思想开展关乎国计民生的科技实践,呼吁“富国必以本业,强国必以正兵”,积极吸收西方实用的科学技术,发展农业以富国并加强军事以强兵。一方面,徐光启反对儒学忽视生产和实际技艺,批判为生产服务的自然科学和技术被视为“末业”的观念,决定以毕生精力致力于农学研究,寻求农业科学上的真知。在家中守制的三年,徐光启建立了一个小的农业试验园,积极从海外引进高产量的作物番薯,并撰写了《甘薯疏》的小册子,之后的第二年又写成了《芜箐疏》。这两种作物都可以用于备荒,于是,便在民间得以广泛地宣传、推广和种植。同时,徐光启还尝试种植经济作物和树木的实验,比如吉贝、冬青和乌臼等。此外,徐光启曾到天津屯田,试图将南方的一些种植经验推广到北方,因而详细记录、调查天津的土壤、耕种方法和施肥情况,以便顺利在以北的地区成功种植高产的经济作物,实现农业富国(马涛,2003: 78)。陈子龙曾论述徐光启躬亲实践,手执耒耜之器并亲自试尝草木之味,及时采集,兼之访问(马涛,2003: 79),这充分反映其对农业科学实验的重视。另一方面,徐光启专注于军事研究,且有所见地,撰写了巩固边防和海防的《拟上安边御虏疏》和《海防迂说》(郭月娟,2018: 30),同时,徐光启许多练兵治军的文章最终被汇入《徐氏庖言》中,集中体现出其军事谋略和治军方法。在同西方传教士交流时,了解到更大、更精细的西洋大炮及制炮方法,于是主张引入威力巨大的红夷炮,并雇请专业的军事顾问传授操作的技巧,并尽其术,以资城守(黄一农,2004: 103)。经“宁远之捷”后,便尤为重视“器胜”思想,促使明朝的部分将领不仅知晓西洋大炮,并设法开始制造,这无疑是国防科技史上的一大进步。
3. 虚访勤求以会通中西
徐光启在晚明中西科技交流中,倾注大量的精力虚心学习并翻译西书,同时也开展了丰富的学术研究和济世活动,这充分体现其虚访勤求的科研态度。利玛窦曾三次主张翻译《几何原本》,但面对东西文理的差异,以及众多的艰难险阻,不得已而“三进三止”。徐光启深知翻译的艰涩,但能遇到“不骄不吝”指授学问之人岂可畏惧辛苦而享乐,毅然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望,并发出“吾避难,难自长大;吾迎难,难自消微;必成之”的呼吁(余三乐,2007: 84),不禁催人奋进,最后经过二人反复辗转、重复订正校稿,完成了《几何原本》前六卷的翻译工作。其中,关于数学专有名词的翻译在当时的中国语言系统中并没有相对应的词汇,必须经历再三斟酌才能最终敲定,比如点、线、面、三角形、外切等名词(张必胜,2022a: 100),并且汉译术语的确定需要译者唤醒历史的记忆、原有的想象空间以及传统知识,来丰富解析和诠释的“思想资源”(葛兆光,2001: 375),足以体现翻译工作的艰辛和不易以及追求真知的谦逊态度。
徐光启不仅孜孜不倦地翻译西书,而且在与熊三拔讨教西方水利学时也反映其虚心求学的态度,熊子认为传授的水利知识较少,加之违背其传教宗旨而不肯传授,但徐光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开导说“为书且千百是,是非余所能终也,必若博求道艺之士,虚心扬搉,令彼三千年增修渐进之业,我岁月间拱受其成,以光昭我圣明来远之盛,且传之史册”(徐宗泽,2010: 204),最终劝说熊子介绍西方的水利之学。徐光启不仅是寻求《泰西水法》的原貌,展开照本直译,更是筛选符合我国治水工具的部分进行翻译和创新,主张密切联系实际,在翻译时制造器械并展开实践验证,及时记载制器和实验的结果和方法(王青建,2000: 61)。此外,徐光启曾身着布衣,博采众议,徒步至一地遇人辄问,问则随闻随笔夕,对每一事每一物都讲求精研,主张不穷其极不已(冯天瑜,2006: 108),最后才总结出农业生产的经验,其中的《粪壅规则》便记录了多个地方老农、老兵和来往行人所传授的粪壅方法。总之,徐光启在研究西方科学技术时博仿遍求、虚心请教,力求穷尽事物发展的本质,以此利用精心钻研的科学技术为民造福。
“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便要秉持“以彼条款,就我名义”的原则,汲取西方精华,促进我国的繁荣发展。面对中西科技的激烈碰撞和交流,徐光启认可西方科技的先进性,并指出“苟利于国,远近何论焉”(徐光启,1984: 433),他率先向西方传教士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并将其作为复兴明朝的有效出路。尽管中国传统科技重现象描述,始终未上升到探求背后原因的理论层面(何俊,2013: 101),但也并不能完全否定我国传统科技的发展,更不能认可部分正统儒家士大夫丧失理性、过于偏激的思想,而应坚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会通中西的科技思想,借鉴吸收西方科技之精华寻求超胜。这一思想也符合晚明社会发展的实际境遇,当西学传入我国,若采取激进的方式,全面依赖、崇尚西学,舍弃我国传统科技发展的经验,将导致国人难以接收这一巨变,进而对西学产生强烈的拒斥。我国在传播西方近代科学技术时,曾遭遇重重阻力,尤其以“正统”“卫道”为名的儒家士大夫抵制传教士带来的自然科学技术和发明为主,并对吸收西洋历法之精华做出了尖锐的批判,其中沈榷发动的“南京教案”便是典型的例子,其中将耶稣会士视为“狡夷”和“细作”,力主“严海禁”,驱逐并逮捕西方传教士(许苏民,2016: 130),甚为激进的人也不胜枚举,比如冯从吾在《都门语录》中指出,面对西方传教士这样的不轨之徒,理应诛其人,火其书,谨防不良局势蔓延,怎能让其羽翼渐丰呢(许苏民,2016: 131)。因此,采取循序渐进、灵活变通的方式引入西学,兼收、融合中西的科学技术,致力于“不安旧学”的终极探索与理性客观的“会通中西”不仅是明智之举,更是超越西方的必经之路(许文胜,2016: 123)。
徐光启的学术人生中,无不体现其“虚访勤求,会通中西”的科技思想,并且在他的科技实践中也积极贯彻了这一点。其一,翻译西方科技促进算数之学的发展。早期徐光启并未真正觉察到中西数学的差异,我国当时的数学著作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命题,但都未提供确切的证明,而在与利玛窦合作交流、翻译《几何原本》时,突然意识到书中严密的逻辑论证和演绎推理的方法,自此,算术之学开始从边缘走向中心。《几何原本》引入的公理化方法,即利用公理、公设和定义求证命题,其中采用的基本定理弥补了我国传统数学讲其“法”未讲其“义”的缺陷,重视数学原理的探寻,实现保留中国数学之“法”而融入《几何原本》蕴涵之“义”(陈卫平,李春勇,2011: 222)。通过中西交流,还增添了“旧篇所有今译所无”的内容,即“勾股容圆”的证明方法,体现了中西数学的融会贯通以及超越旧学的积极探索。其二,虚心借鉴西学推动了历法的革新。中国元代历算家郭守敬制定的《授时历》沿用至明朝,更名为《大统历》,加之西域历法的《回回历》便构成了这一时期历法推算的蓝本,而日食月食多有不验,错谬众多。天启、崇祯期间一直重视修改历法,经屡次辩争,卒定徐光启和李子藻领其事,随即博仿遍求精通历法的能人与之共事,便邀请了西方传教士参与协助修历。这次历法的改革,采用了计算精确的第谷天体运动体系和几何运算系统,还引入了西方历法的球面天文学公式以及一些测量推算方法和公式,具有比较严密详实的数学基础,并讲求与中历会通归一,即“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从而实现超胜(王青建,2000: 84)。“会通中西,虚心求知”的科技实践不仅在晚明绽放了异彩,而且为当前科技创新提供了模式上的借鉴。
四、 晚明翻译西方科技的思想史意义
无庸赘述,翻译是一种社会实践活动。在翻译实践中,译者的翻译审美实践不能超越审美现实,另外,译者的审美现实往往受审美实践与审美环境条件的制约。因此,在翻译实践与社会现实的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的过程中,才逐步形成了翻译作品的意义(刘军平,2024: 2)。翻译是跨越时空的文化交流活动和知识体系碰撞,翻译活动无论成败都展现出不同文化之间的互动,其根源是文化身份的对比和新旧知识体系的碰撞(朱一凡,2023: 9)。晚明的科技翻译就是西方先进科技文化与中国优秀传统科技文化之间的互动,以及中西两种不同科技知识体系之间的的碰撞。晚明的科技翻译是一种科技领域的翻译实践,目的在于解释科技现象,其对当时国人最大的冲击就是思想的启蒙,特别是近代科学思想的萌芽(张必胜,2023b: 78)。晚明西方传教士对我国学术界施加的影响,并不在于输入的某种学问,更重要的是治学的精神(徐宗泽,2010: 5),中国学术界乃获得其新精神而成为科学。通过科学的方法研究学问,探究蕴涵其中的思想和精神,有助于启蒙大众的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进而在晚明学术界掀起了一股反动势力,极具近代科学的意味。以晚明科技翻译活动为考察对象,特别围绕从事科技翻译活动的人,并且以徐光启为中心进行分析,这是因为徐光启是晚明科技翻译群体的杰出代表。既然是对从事翻译活动的人的考察,那么就不应该仅限于作为翻译实践个体的人,必将涉及共同从事这一活动的译者群体(袁丽梅,2022: 143)。以徐光启为中心就是围绕徐光启的科技翻译为中心点的分析,就其内容来说,关键还是翻译。既然翻译是一种实践活动,那么实践能力将有助于翻译能力的提升,并且,二者互为充要条件。因此,对翻译实践的关注是更深层的关注,也是最根本性的重视(黄忠廉,傅艾,2023: 109)。徐光启在晚明翻译西方科技中体现的科技思想和实践产生的意义更能加以印证。同时,晚明的科技翻译,伴随着新科技知识的引入,为中国科技领域各学科新知识体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张必胜,2023c: 114)。正如黄国文(2023: 15)指出,就语言问题而言其核心成分就是语言系统和语言使用。实际上,晚明西方科技传入中国最大的历史意义并不是欧几里得几何学内容本身,而是把西方数学书面语言和算具分离的做法引入中国。数学的符号和语言对于数学本身来说更为重要,而计算只是在符号和语言下的形式表述。中国传统数学有着较高的文明,特别是以《周髀算经》《九章算术》为代表的经典著作,以及“算经十书”等古典名著,都代表着中国传统数学在各个领域的成就。但是中国传统数学唯独缺少一个完全独立的书面化数学语言体系,中国数学没有能向前继续发展,这一点恰恰是其最致命的缺点。中国传统数学著作的出现也代表着中国传统数学在各方面曾经出现过种种辉煌,这些成就同时也说明中国人并不缺少研究数学的潜能,归根结底是没有成熟书面体系,即完备的数学符号与数学语言,因此,再多数学才华都可能无处施展。宋元时期,中国传统科学发展达到了一个高峰。其中,特别是中国传统数学达到了较高的发展水平,宋元时期本来是有可能发展出一套数学的符号和语言体系,然而,李冶(1192—1279)、朱世杰(1249—1314)等数学家实际上强化了传统数学对算筹操作的依赖性,这样一来,一旦算筹被算盘代替,就会变成了机械的数学模式,就不可能发展到新的高度。晚明引入西方科学意义重大,特别是《几何原本》为代表的演绎科学为晚明带来了新的思想。虽然欧几里得几何学是两千年前的数学知识,但是欧几里得几何学体系也是在进行着不断完善,西欧引入这套几何学体系是在12世纪,而真正掌握欧几里得几何学体系也在15世纪前后。因此,从这个时间轴来看《几何原本》的内容对当时的欧洲是崭新的知识体系。另外,晚明编译的《同文算指》把欧洲笔算引入中国则属更新的知识体系。其实,在明代以前,欧洲代数也没有独立的符号表示系统。欧洲符号代数的表示系统的发展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而这一过程刚好是中国古代代数方法处在低潮的历史时期。显然,晚明科技翻译的贡献就是初步确立了其翻译的语言系统和使用了独特的语言系统来进行数学表述。
1. 引入演绎的方法
所谓的演绎法或称演绎推理是指人们以特定的反映事物客观规律的理论认识为依据,从满足该规律和该认识的已知部分出发来推知事物的未知部分的一种思维方法。也是由一般到个别的认识方法,从普遍到特殊的推理方法。“演绎”或“演绎推理”是认识“隐性”知识的方法。徐光启在翻译西书时注重理论知识引进,不仅为我国引入了公理化理论,而且还系统引入了西方的演绎逻辑体系,尽管聚焦在基础数学领域,但为传统数学注入了新的理论体系(张必胜,2021b: 74),从单纯的经验运算上升到理论分析的高度。与此同时,他译介并撰写了诸多的数学著作,尤其以《几何原本》前六卷为代表,其中论证所采用的归缪法、分析法和综合法对不擅长逻辑推理和抽象思维的国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不是停留在提出命题和经验运算层面,而是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探究命题所以然之理,增强思维的灵活性,并且翻译过来的一系列数学术语构成的命题在当时具有开创性作用,也体现了译介西方著作的科学思想(张必胜,2021a: 90)。此外,众多学者也积极运用并推广书中的论证和逻辑推理方式,撰写了诸多探讨《几何原本》的著作,比如梅文鼎的《几何通解》和方中通的《几何约》(张栋豪、张胜前,2017: 48),以及《测量法义》《测量异同》《勾股义》皆以明《几何原本》之用也。徐光启将《几何原本》作为呈现具体知识的方法书上升到“形而上”的数学思想著作(李腾龙,2021: 63),正所谓西士所著之书的影响不限于局部而为整个者也,不拘泥于表面的知识,而是知识背后蕴藏的方法和思想,有利于冲破传统数学重实用的牢笼,推进演绎逻辑思维和公理化方法的运用。引入公理化体系,倡导演绎逻辑的思维方式。尽管公理型的知识系统不能与现代科学进行简单等同,但其知识建构的逻辑却形成了科学的基础(何俊,2016: 65),推动传统科学思想趋向近代化发展。提倡运用“演绎”和“逻辑推理”的科学思维方法来处理所遇见的事物是晚明开明士大夫的巨大科学贡献。徐光启在翻译《几何原本》时认为几何学是“众用所基”,这是一种一切科学数学化、实证化思想的体现,而科学的数学化深化了工具理性的内涵,实现了国人的“思维革命”。以徐光启为中心的晚明开明士大夫认为西方科学以数学为基础,用事物相关的数量关系来探讨事物,由“数”达“理”的逻辑推理方法是西方科学的基础。科学理论必须采用数学的普遍语言来表述,数学是科学的基础,二者之间是一种“不用为用,众用所基”的关系。因此,要通过翻译西方的语言和知识,才能真正学习到西方科技。通过翻译西书,欧几里得几何学以及演绎推理思维方式的引入,在中国思想史上开辟了一种崭新的方法和境界(利玛窦、金尼阁,1983: 17),给晚明世人思想观念以深刻的触动,理性意识到我国传统数学发展之弊端和西方数学之优越性所在,进而实现思想的启蒙,激励士人变革传统数学观念,利用演绎推理的逻辑思维方式开展数学研究,推动数学知识理论的发展。可以说,晚明开明士大夫把几何学知识体系看作是能够为其他科学提供基础、标准和典范的理论方法,也试图通过翻译西方演绎科学从方法论层面来拯救偏理学“虚玄幻妄之说”的倾向。徐光启把西方演绎科学喻为“金针”,并希望把“金针”授予他人,以便人人掌握此法,指出了“故举世无一人不当学”,这无疑表现了一种对科学的自觉。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傅凡际和李之藻合作翻译了《明理探》,这是我国第一部较为系统介绍西方逻辑学的译著。《几何原本》《同文算指》《测量法义》《几何体论》《几何用法》等著作的相继出版,这就将演绎逻辑理论逐渐展现在国人的面前。
2. 重视实证的推行
梁启超曾评论西方传教士和开明士子在各种学问上的交流和精究将变换社会的学术风气,转向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丰富并革新科学方法,不再单纯依靠经验的概括,还强调“由数达理”的逻辑论证方式和实证的科学方法。通过数学来推导并解析科学技术的基本原理,求得研究结果的精确化,并采用实证方法寻得研究结果的客观性,深入到探寻自然世界的理论层面,发现事物普遍运动的规律和作用机理。明末学术界有一件大事情,也是中国学术史上应该特别记住的事情,即“欧洲历算学之输入”(梁启超,2011: 9)。西方历算学是指以《几何原本》为代表的数学译著,引入了演绎逻辑方法和实证的科学方法。徐光启在《几何原本杂议》中还指出了四个“不必”,即“不必疑”“不必揣”“不必试”“不必改”。其中,“不必疑”是对西方公理化体系的认同,从一个公理或者定理出发进行推理,得出新的结论,“不必改”是不必进行更改,得出的结论是可靠的,是对推理结论的认可。另外,还有四个“不可得”,即“欲脱之不可得”“欲驳之不可得”“欲减之不可得”“欲前后更置之不可得”。其中,“欲减之不可得”是指在论述过程中,不得减之某些陈述是不行的,那就会改变推导出的结论,“欲前后更置之不可得”是指某些陈述是不能颠倒前后的,因为这样就会出现逻辑混乱。纵观西方科学发展史,不难发现西方科学的发展有两大理论基础,一是希腊哲学家发明的形式逻辑体系,二是科学实验的兴起,通过科学实验论证得出科学的结论。西方算学的传入促使徐光启在农学和修历的科技实践中都运用了实证的科学方法,运用数学的原理来解释科技应用和具体实践。实验方法是近代科学的主要标志之一,而徐光启提出实证的科学方法是翻译、研究并吸纳西方科技的结果,将西学与实学并行,重视“言必证实”,将实验的数据和文献中考究的证据赋予实证的性质,这一时期主张实验或实践的实证方法渗透了近代科学思维,并散发着西方近代科学相似的气息,但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近代科学方法(陈卫平,李春勇,2011: 234)。重视实证的科学方法,促进近代科学的启蒙。西方科学的启蒙和传播促进了我国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而传统科学的继承并未发挥应然的效用。徐光启的科技思想便推动了西方科学技术在我国的传播、借鉴和吸收,并为传统科学革命打开了通道,我国第一次大规模的引入西方科技,包含了天文和数学等先进的学科,便于打破传统学术的藩篱,推进传统科学向近代科学变轨。科学具有强大的革新力量,能够解放人们的思想,变革内在的精神世界,是一切社会变化的根源,在某种程度上,科学决定着人们对于世界的认知(乔治·萨顿,1989: 1)。晚明时期,徐光启、方以智等人运用了归纳法,从中找出自然规律,又运用了演绎法,把所发现的自然规律作为公理,逐步进行逻辑推理从而得出结论。晚明实证科学方法的推行以及开明士大夫的科技实践拓宽了中国学术界的视野,不仅推动了中国科学技术的进步,还播下了近代科学的种子。
3. 延续会通的思想
徐光启的会通思想体现在儒学与科学之间,从西方科学进来之时,儒学与科学之间就进入了一个逐渐融会贯通的过程。特别是在修改历法过程中,融入了西历的理论,虽然会通的最终结果是中历逐渐被西历代替,但是徐光启不受传统儒学思想的束缚,采取西历的理论体系,同时,对西学也不是盲目地全盘吸收。徐光启提出的“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体现出了徐光启科技翻译思想的核心就是要会通,以会通来实现超胜的目的。也通过对传统科学的缺陷的认识和反思,唤醒国人树立发展科学技术以求超越西方的信心。徐光启和利玛窦在合作翻译《几何原本》的过程中都展现出了会通精神。会通中西的科技思想便于吸纳西方科技之精华弥补我国发展之短板,以翻译为基础,会通为手段,实现科技的创新发展。会通中西不仅是简单科学技术的译入,更多是科学思想的交流。每一个术语都是有意义的命题,体现了某一思想的延续(维特根斯坦,2013: 30),并能在语言上获得一种经验,词语这种关系总是在自身中扣留着物,从而使得物“是”一物,而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海德格尔,2004: 159)。术语的背后是知识,知识的背后是思想。当从西方翻译一个名词或术语时,便是输入一种新思想,比如徐光启翻译的《几何原本》,对线、三角形、四边形等概念名词的确立(李腾龙,2021: 63),为其综合、分析、演绎奠定了基础,凸显语言的本质,有效革新了国民的思维方式。同时,徐光启在会通中西的过程中,理性客观地保留我国传统科技的优秀经验,辩证地接纳西方科学技术,这为西学的扎根提供生存和发展的土壤。徐光启秉持的“翻译—会通—超胜”思想在其译著中广泛流传,展现中国士子对于西学既不趋之若鹜,也不盲目排外、孤芳自赏,始终坚持包容与互学互鉴的态度将西学“中国化”或“本土化”,有助于更多的知识分子积极主动地接受西方科学技术,也为后期中西交流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与借鉴。明末以降,中国翻译实践的主流都与中国近现代化进程息息相关,诸多文化交流和碰撞又直接影响着其思想与实践(张德让,2010: 34)。延续会通中西的思想,寻求科技发展的超胜。因此,在国家意识下的科技翻译实践不应在中国科技快速发展的当下被忽略,而是应该在中西科技文明相互交融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承载着国家意识在中国文化对外传播中发挥着更为重要的作用,从而推动我国国家形象的“自塑”和“他塑”零逆差(雷璇、张威,2023: 77)。目前,我国正处于高质量发展阶段,科学技术富含世界性和时代性的特征,为了实现科技的创新发展,需要秉持开放创新与合作创新的原则,从全球视野出发,强化国际间科技创新的交流合作,主动加入全球科技创新网络,充分运用全球创新资源,建设创新型国家。但当下更应聚焦于“会通”基础上的“超胜”,积极结合自身优势以及西方科技之精髓寻求突破和创新,并遵循科技发展的基本规律,促使我国在一些领域的发展能超越西方国家,引领世界一流水平。
4. 传承求真的精神
以徐光启为代表的一批晚明开明士大夫主动接触和翻译西方先进的科技知识,在科技翻译实践过程中,他们努力克服各种困难,并把翻译过来的西方科技知识融入中国传统的文化和社会生活之中,用以造福国人。徐光启务实求真的学术精神和砥砺践行的科技强国之路,在徐光启的会通工作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国传统科技跌入了狭隘经验论的窠臼,重经验事实的描述忽视理论的构建,长期处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之故”的局面,缺乏对真理的探寻,而徐光启的科学实践却在总结大量经验事实的基础上开展实验验证,挖掘科学技术背后的原理和真知。尤其是在农业生产的实践中,主张躬亲实践,讲究精研,崇尚“不穷其极不已”的求知精神。这种追求真理、实事求是的精神也体现在天文和数学的研究领域,并贯穿其学术人生,对后世崇尚治学研究之严谨的影响比较深远。正是由于严谨求实的科学精神才促使他在学术研究中不轻信他人的观点,践行“求精责实”,力图揭示事物发展的规律和本质,逐渐完善并丰富传统科技的相关理论。科学精神是科研过程中的一套基本行为规范,约束着个体的行为并对道德品质有一定的要求。“求真求实”科学精神的传承对于当前丧失科研规范和学术道德的部分科研工作者具有适时的警醒作用,也呼吁科研工作者要秉持探求真知的科学精神,真正在科学研究中做出切实性或开创性的贡献,推动科学技术的深入发展。古往今来,科研造假事件频频发生,比如在崇祯时期的历法改革中,保守派儒者经屡次推算失误后,竟然采取欺诈的方式,声称新法推算有偏误以此掩盖其私心,阻碍修历工作的持续推进(许苏民,2016: 133)。传承求真的科学精神,追求治学研究之严谨。晚明时期,正是中国古典科学发展的总结时期,对从事科学研究提供了便利条件。晚明的科技翻译及引入的西方先进科技知识在我国近代科技发展过程中起着“启蒙”的作用,虽然没有像西方近代启蒙思潮那样紧密结合自然科学和社会现实的发展而产生出类似于西方的近代哲学和自然科学,但是晚明开明士大夫的科学思想、科学实践、科学精神至今仍不失其深远的历史意义。另外,科技创新是科技翻译的最终目的。同时,创新也是学术研究持续深化和学科向前发展的驱动力。特别是在新的历史时期,理论创新是我国学界普遍关注的主要问题之一,在各个学科领域都在进行不断思考与探索(刘云虹,2021: 90)。当前,学术界科研论文造假、抄袭、人为编撰或篡改实验数据等学术不端现象骇人听闻,不仅违背求真求实的科学精神,更是败坏学术界的科研风气,制约科研成果的产出和相关科学技术的推进。科研成果或科技发明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国家科研实力以及创新能力水平的高低,若不能秉持“求真求实”的科学精神,何谈突破瓶颈、实现创新发展呢?
5. 构建学术共同体
西方国家自文艺复兴后科学便走向近代化,设立了专门的科学研究机构,晚明时期的欧洲涌现出了部分科学团体,这些科学社团推动了西方近代的科学发展,比如意大利的山猫学院和法国的蒙特摩学会。构建专业的科学团体,促进科技的普及创新。然而,晚明时期我国还遭受明代法律的禁锢,以及公共话语空间对于西方科技的贬低和打压,不能成立专门的学术团体,尤其是修习天文方面。同时,中国传统的科学技术主要被官僚集团或拥有技术的家族所掌控,并且当时的科学技术对于士大夫求取功名并无助益,再加上“正统”儒学卫道者对科学技术的强烈排斥和尖锐批判,导致社会上大多数人忽视科技的价值,研究科学技术的人才极度匮乏,难以组建专业的科研团队。随即西方传教士来华传播的先进科学技术以及思想给予徐光启深刻的启示,使其机智地意识到科学研究也需要构建科学团体,仅凭“一人之心思智力”不能及。于是,便主张集众思群力之助,促进众多学者相互切磋、兼收并蓄,迸发新颖创新的观点,融会贯通地开展学术研究,尽己所长、分工协作便能事半功倍。翻译与时代无不时刻发生着关系,通过这种关系作用于国际和国内科技、文化、外交等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许钧,2023: 420)。人类从事翻译实践的历史,可以说是不同文明之间相互融合和共同进步的历史。在这一翻译实践过程中,语言不通是文化相异的不同文明进行交流的根本动机,通过翻译实践又减少了不同文明之间的误会和矛盾,反而增进了不同文明之间对彼此知识的沟通、理解和接受。翻译家不仅要注重著作的翻译,而且更应该注重对外来事物和思想的理解。对于晚明的科技翻译实践而言,其正是中西科技文明交流的典范。以徐光启为代表的晚明的科技翻译蕴含着丰富的国家翻译实践特征,其翻译实践上升到国家层面,凸显出了晚明科技翻译的国际性和制度性。因此,晚明科技翻译是一种国家翻译实践(张必胜,2023d: 106)。上升到国家层面,科技翻译活动便会得到更多的重视。科技翻译、科技创新和科学普及之间关系紧密,科技翻译推动科技创新和科学普及,同时,社会的创新发展离不开科技创新和科学普及的助力,需要二者齐头并进,不应有所偏废。科普助推科技成果的快速转化,而科技创新又会加速科技传播传统范式的更新,促进科学技术的广泛普及,二者的有效结合与联动不仅有助于科技的稳定高效发展,还利于国民科学素质的提升,进而增强我国的国际竞争力和综合实力,但这都与科学团队的组建密不可分。科学团体的构建是国家创新发展的重要基石,尤其在21世纪,科学发展日新月异,搭建专业全面的科学团体极为关键,不仅要求研究者能深究某一领域,富含深厚的文化底蕴、扎实的语言功底和审慎的思辨能力,更要博采众家所长,注重学科间的交叉融合,促进科研队伍的结构合理、素质优良,为抢占科技创新的制高点和科学技术的有效普及夯实人才基础。
五、 结语
虽然西方科技的译入未能挽救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的明王朝,富强之术仅见于纸墨之流传,但是在翻译西方科技过程中形成了以徐光启为中心的科技翻译思想。不仅仅是引入了新的科技知识体系,更重要的是引入了西方的演绎逻辑体系和实证科学方法,促进了近代科学思想的启蒙和社会科技实践的广泛开展,而且远惠后世,对会通中西科技思想的延续、求真求实的科学精神的传承和科学技术的普及创新都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同时,晚明以徐光启为代表在研究西学时体现的科技思想和实践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度数之学可旁通十事,更可延至百家有用之学,经世致用、会通中西的科技思想一直延续至今,成为应用科技和创新发展的重要指引和参考。总之,以徐光启为中心的科技翻译给晚明带去了复苏的希望,其中翻译和创作的书籍彪炳史册,开发的技术和制造的器械在中国科技史上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这一时期多元化的观念为清朝后期的社会变迁奠定了重要的文化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