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手记
2024-05-24安宁
安宁
6月1日10℃/27℃
晴空气优西北风4-5级
六月的天气总是瞬息万变。
晨起,天阴沉沉的,太阳不知躲在哪里。于是拉了窗帘,打开台灯,关了手机,安安静静地修改文字。偶尔听闻楼下有细碎的脚步声经过,间或一两声咳嗽,或者猫狗的叫声,小孩子的呼喊声。除此,便像是隐居山林。
不知过了多久,看见一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无声息地落在书桌一角,于是那里便格外明亮,仿佛有一只蝴蝶忽然降临。我在若隐若现晃动的阳光里,继续伏案工作,并想象此刻天空的颜色,一定是湖泊一样深邃的蓝。
果然,当我累了,拉开窗帘向外望去,立刻被窗前自由舒展的大片大片的云朵吸引住。簇拥的云朵中间,露出深蓝的天空,那蓝如此忧郁,又那样深情。人看久了,总觉得会陷进去,消失在蓝色之中。云朵变幻莫测,不过须臾,窗前的那片就不复存在,被厚重的乌云代替。于是那蓝也不复昔日的蓝,化为浅灰,好像那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即将破云而出。
等阿尔姗娜喊我吃饭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探头一看,天哪,明晃晃的太阳下,竟然下起了大雨!那雨来势凶猛,毫无预兆。在我的故乡,这叫太阳雨。在草原上,这种气象不足为奇。尤其冬天,常常天上挂着明亮的太阳,人间则飞舞着万千精灵般的雪花。
但当阿尔姗娜问我原因时,我还是给了她童话般的解释:太阳正伤心地哭呢。
阿尔姗娜忘了吃饭,坐在窗台上,抬眼望着天上的太阳,很认真地对我说:那我们去给太阳擦擦眼泪吧。
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雨倏然停了下来。一切回归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6月4日13℃/30℃
晴转多云空气优西北风4-5级
天热得连狗都没有力气走动,卧在阴凉地里,蔫蔫地吐着舌头。太阳毫无遮拦地重重砸在对面的高楼上,那里便闪烁着耀眼的光。夏天终于来到了北疆。
今天是最后一课,彼此似乎并无太多的感伤。对于老师,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个学期上课班级不同,也便习惯了在最后一次课上,淡淡地说一句再见,便结束了所有师生的缘分。
课上有一男生,读了他的作業,题目叫做《老潘》,写他高中时的班主任。他写老潘在看台上监督学生烈日下辛苦地军训,因为无聊和疲惫,最后坐着一动不动睡了过去。他写老潘看似和善,微微笑着让课间打牌的同学自己乖乖站起来自首,而后一声大喝,将他们破口大骂半小时。他写老潘的腿脚有些毛病,却每次春游都跟着他们不停地走,回家后倒头休息两天。他写夏天的时候,老潘每隔一阵,就给全班每位同学都买一支雪糕解暑。他写“后门的老潘”总是阴森森地站在教室后面,“监视”着每一个人,但当高考过去,他在他们心里,却又如此可爱地成为人生永恒的记忆。
我几乎有些羡慕这位被学生戏称为“潘大爷”的老潘,这样亲密的师生关系,在大学很难寻见。同样担任班主任的我,直到现在,还叫不全每个学生的名字。除了学校要求的班会,我跟学生很难见面。更多时候,彼此在微信里有事说事,以至于我不敢将和每位同学在食堂共进一次晚餐的浪漫想法,讲给学生们听,因为我怕无法兑现这一深情的承诺。
课上给学生读《细雨中的呼喊》,余华在自序中说道:“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这学期的课程即将结束,回忆起短暂的四个月,我所想起的,竟然全是祛除了那些旷课、迟到、走神的美好。我记得跟我深夜探讨爱的困惑的男孩;记得扮演《暗恋桃花源》的三个同学,如何惟妙惟肖地将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呈现出来;记得叫海龙的男生,因为一首古诗而神情恍惚;记得一个女孩提及自己曾经脱发时的痛苦,在讲台上失声痛哭;记得被我没收了手机的男孩,课下追上我,跟我探讨关于公共课的看法;记得一个男孩今天才交作业,却在作业里,说未来想有一个和我一样浪漫的女儿……
我因这样的回忆,内心满是温柔。
6月5日13℃/28℃
阴转晴空气良东南风3-4级
中午,阿妈妹妹家的儿子儿媳,带五岁女儿牧歌来省城看病。因我家离医院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他们一下火车,便直奔我家,也算是认认亲戚家的门。
每个见到牧歌的人,都会心疼。已经四岁半的她,因生下来便是唐氏综合症患者,同时兼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体重不足二十四斤,身高不到一米,走路也踉踉跄跄,犹如还在蹒跚学步的孩子。除了心脏病,她还有肺动脉高压,因此一年到头生病。每次感冒,常常几个月无法痊愈。她又不爱吃饭,只喜欢吃一些面条、牛奶和饮料,所以营养严重不足,以至于她的脑袋看上去大大的,好像要从小小的身体上跌落下来。虽然她什么都懂,智力正常,但语言能力却受到很大限制,只能含混不清地说一些蒙语,着急的时候,还需打着手势表达。
牧歌的爸爸妈妈虽然是90后,却完全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活力。两个人都沉默寡言,因长年为牧歌操劳,四处带她看病,他们的脸上有同龄人少见的成熟和忧愁。牧歌的妈妈其木格比我小十岁,看上去却比我还要苍老。常年在家种地养牛的她,皮肤粗糙,双手皴裂,已经完全是一个农村主妇的样子了。
听其木格说,从北京大医院来的大夫,将在内蒙古国际蒙医院待一段时间,为内蒙古五十名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免费手术。幸运的是,牧歌排号排到了第三名,如果医生诊断后,当时可以手术,对于牧歌一家,无疑是人生中的希望。因担心农村合作医疗无法异地报销,我帮其咨询了呼和浩特及库伦旗两个地方的医保局,得知可以直接在医院报销。同时,我还联系了一个在医院工作的山东文友,将历年来的检查结果发他,询问这个病的情况,得知牧歌罹患的是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必须手术治疗,而且越早越好,同时要服用靶向药物,控制肺动脉的压力。
一上午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牧歌几乎没有吃饭,只睡了一会。她睡觉的时候,奶奶和妈妈轮流吃饭,我和牧歌的爸爸面对面坐着,彼此没有太多的话。中途他接了一个电话,大约是朋友,他回复说:我不在家,正陪孩子看病。只这一句,就让我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心里满满都是对孩子的爱。
等他们走后,我打开其木格的朋友圈,看到里面都是牧歌的照片和视频,记录了从她出生到现在每一次生病、看病,及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我甚至还看到前年阿妈去他们家小住,带去的阿尔姗娜的旧衣服,就穿在牧歌身上。其木格将去北京带孩子看病称为旅游,于是他们便有了很多次出门旅游的机会,并留下这些文字的记录:
看我宝贝女儿吃得多香!
我女儿瘦得让人心疼。
看我女儿打针的时候多乖。
活着多么累啊!我真的不想活了。
带女儿出门旅游去了,现在在等车。
我老公受伤了,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女儿感冒什么时候会好啊!
我想念我的姥姥了,可是女儿的病还没有好,真闹心啊!
睡不着,一夜失眠。
……
我慢慢翻看完所有的朋友圈记录,心里隐隐地疼。黄昏时,收到其木格发来的微信,说医生刚刚给一个孩子做完手术,要明天下午两点才能给牧歌会诊。希望可怜的牧歌,能够被上天眷顾,也能得到免费手术的机会。
6月6日15℃/29℃
雷阵雨空气优东南风3-4级
明天就是高考了,应朋友之邀,下午去给本地一个职业技术学院做一场讲座。当初答应下来,就有些勉强,因为当大学老师十年,做讲座很多次,又在不同的专业和学院教授过课程,通过观察得出的一个有些悲伤的结论是:分数低的学生,相对综合素质也差。同样的一场讲座,台下听众的文化层次高低,也会影响讲座效果的好坏。
果然,这是我最糟糕的一次讲座经历。我用了最大的力气讲课,但依然无法将学生唤醒,五十名学生,能抬起眼睛注视我的也就三两个。其余的要么闭眼睡觉,要么窃窃私语,要么沉迷手机游戏,以至于一个角落里说话的一堆学生,严重影响到我的心情,让我几乎想要起身离去。最终,我换了一种心态,不看那些学生,就当他们都不存在,我只自言自语,将两个小时慢慢熬过去。快要结束的时候,窗外一声惊雷,终于将学生们惊醒,我想起一个词语“对牛弹琴”,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给不喜读书的一群人讲文学创作,不是对牛弹琴,又是什么呢?
如果没有手机,我们的课堂会更好一些吧?我常常这样悲伤地想。当我讲座完,在花园一样漂亮的校园里散步时,这种哀伤更为强烈。这所职业学院建设得很有些美国名校的大气与开阔,教学楼一律是沉郁的红砖设计,而依山傍水、树木繁茂的园林风格,别墅式的家属区,外加艺术中心、幼儿园、宾馆等全套配备设施,让它在内蒙古各个大学校园建设排行榜中居于前列。相比起来,我所就职的内蒙古大学的校园,因为缺乏花草树木,看上去几乎有些寒酸。
我在植满白杨和芦苇的湖边散步,看到蝴蝶和蜜蜂也绕湖蹁跹起舞。一只胆小的毛毛虫缩在草茎中,沿着灯柱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行。它的背后是静寂无人的湖泊,更远处,阴山犹如黛色的游龙,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一只巨掌推开喧嚣的城市,便形成了青城的后花园———呼和塔拉草原。一场大雨埋伏在辽阔的天边,并在雷声的催促中步步逼近。
两三个学生骑着自行车,慢慢在孤寂无人的大道上穿行而过。一个退休的老教授在别墅门口的花园里,俯身侍弄着花草。湖边小路上的蚂蚁,正着急地衔着食物奔回巢穴。
在这样养老院一样优雅的校园里,或许,学生的心灵会熏陶得更美一些吧。我这样想。
6月7日11℃/28℃
晴转多云空气优西北风3-4级
牧歌是可怜的,也是幸运的。因为农村医疗条件有限,又不重视唐氏筛查等孕期体检,牧歌染色体发生变异,导致心脏和肺器官缺陷,同时发育迟缓,智力受限,语言功能也跟着受限;而因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及时提供信息,牧歌得以有了北京知名医院专家给她免费做手术的机会。
阿尔姗娜放学回来看到牧歌,一脸的好奇。
妈妈,小妹妹为什么不说话,总是啊啊大叫?
妈妈,小妹妹为什么总是尿裤子?
妈妈,小妹妹为什么不爱跟我看《小马宝莉》?
妈妈,小妹妹切开肚子做手术,要是死了怎么办?
最后一个问题,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嘘”一声,告诉她说,不能说死,小妹妹会好好的,做完手术她就能跟你一样健康了……
我知道阿尔姗娜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小妹妹总是生气地摔打玩具,又半夜兩点才肯睡觉,为什么牧歌的爸爸看到蹦蹦跳跳的她站在牧歌面前,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医生说,牧歌的爸爸妈妈如果再要一个孩子,可能还是这样,所以他们不敢冒风险继续生育。而牧歌这样一个生下来就有缺陷的孩子,在他们心里,犹如天使,他们爱她,愿意为她舍弃一切,只为让她和健康人一样;尽管,因为染色体问题,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读书结婚生子,并获得平平凡凡的幸福。
今天他们正式住进医院,需要服药一周后,看调养情况,然后再做手术。就在早晨,为了让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的牧歌吃一点面条,三个人围着她又哄又劝。这样的一幕,四年来的每一天都在发生,仅仅作为旁观者,也觉得心疼。不仅心疼牧歌,也心疼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6月8日12℃/28℃
多云转晴空气优西北风5-6级
一到放假,便有些无聊,尽管自己并不需要坐班,但心理上却因为放松,而有无所事事的虚空感。睡到十点还不想起床,磨磨蹭蹭洗漱后,又不想吃饭。饭后呢,在手机上东看西看,又陪阿尔姗娜玩乐一会,时间便荒废掉了。
这样的闲散无聊,在牧歌一家看来,却是很难得到的幸福。牧歌昨晚又是一夜未眠,三个大人也陪着一晚受累。今天抽血化验后,医院要求吸氧,可是牧歌的鼻孔都流血了,她却始终拒绝吸氧。小小的病房里,三个大人围着只会啊啊大叫表达抗拒的牧歌,而另外几个病人和陪同的家属,也在焦灼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
牧歌心脏不好,一家人都不敢让她生气,什么事情都顺着她的心意,因为她一旦放声哭泣,就容易晕厥。我真不知道四年来,他们一家人是怎么渡劫一样度过的,而更为漫长的未来,他们又该如何艰难地熬过去。
想想如果我有这样一个永远见不到希望的孩子,或许我会整夜整夜睡眠不好,内心崩溃,并患上抑郁症。就连向来心态很好的爱人,也向我发出感慨:能生下一个健康孩子的妈妈,都是世上最幸福的妈妈。而阿妈呢,一边叹气,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都生下来了,能有什么办法啊,猫啊狗啊,还能让它们自己死掉,可这是人啊,有病只能给她治啊!
6月9日15℃/27℃
晴空气优北风3-4级
在内蒙古博物馆旁边的文创商店里,阿尔姗娜对物质的欲望,又一次被琳琅满目的恐龙玩具点燃。我答应逛完了博物馆就去买,于是在逛完其中一个展览馆休息的间隙,她就在微信视频里给爸爸紧张地汇报:爸爸,博物馆很好玩的哦,而且妈妈还说,等逛完了就给我买恐龙玩具,她可千万别忘了啊!
等我们终于逛完了所有的展馆,她立刻拉起我飞奔去商店,好像人家马上就要倒闭了一样。玩具实在是太多了,她对每一个都爱不释手,拿起这个,又觉得那个好,转来转去,看花了眼,完全不知道应该买哪一个。于是我说:要不妈妈把整个商店全部买下来送给你,好不好?阿尔姗娜知道我逗她玩,咯咯地笑起来。
等到她终于选定了一个恐龙收纳大礼包,也不管价格是否昂贵,不管我如何在她身后,唐僧一样不停唠叨着让她买个更便宜一些的,她都全然不理,抱起来直奔收款台。
这回满意了吧?等付完了钱,我笑着问她。
她抱着大大的收纳盒,羞涩地一低头,心满意足地又笑起来。
可是,我知道还没有完。果然,在无意中看到一对金色的沙嘎(羊踝骨)时,她又动了念头:妈妈,我想要。她的声音有些犹豫,又带着一点心虚。
不可以,我们家里有好多沙嘎。我断然拒绝。
不,我就想要金色的沙嘎。她负隅顽抗。
那把恐龙礼包退回去好不好?反正你只能买一个。我坚持己见。
她嘟起嘴来,磨磨蹭蹭地跟着我出了博物馆的门。可是看到门口阳伞下卖冰激凌的,她的眼睛又被点亮了:妈妈,我要吃冰激凌,我还要吃烤肠,酸奶,面包,草莓汁……
我一一为她买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边吃冰激凌边安慰她说:别急,妈妈这就把整个摊位全买下来,然后我跑到柜台后面,卖冰激凌去。
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6月12日14℃/23℃
小雨空气优北风3-4级
凤林这次来做客,一脸的轻松,跟以前明显不太一样。连续三年备考,他终于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这让几个月前还在老家库伦旗放羊的他,有种突然被好运砸到的幸福感。他的初步打算,是在研究生毕业后,到之前自己毕业的专科学院当老师,同时边工作边考博。之前从未听他说过女朋友,问起也说不想谈这些,没兴趣,这会,忽然间蹦出来一个“女性朋友”,而且刚刚进门没多久,就着急地要离开,说约了“女性朋友”吃饭。细问之下,说是自己暗恋的女孩子。我听了大笑,让他像个男子汉一些,主动去追求爱情,直接敞开了说,反正前面是光明大道,怕什么呢?
凤林前脚刚走,牧歌一家又来了。只是,他们带来的却是坏消息。北京的专家经过会诊和检查,认为牧歌的心脏和肺部病情过于严重,如果手术,成功率不到50%,而如果不成功,牧歌可能连重症监护室都出不了,生命就终止了。就在同一天,两个四五十岁的心脏病患者,手術后几乎同时去世。这让牧歌一家不得不最终做出决定,带牧歌回家,保守治疗。而医生给出牧歌生命的期限,可能不到十岁。
我安慰牧歌的妈妈:别太难过,接纳命运的安排吧,就当牧歌是上天派来陪你们度过几年时光的,还好,她走在前面,这样你们可以好好爱她,不必担心你们离世后,谁来照顾她的问题。
只是我刚刚说完,牧歌妈妈的眼睛里就溢满泪水。我不再说话,别过脸去,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夜已经深了,牧歌今晚睡得出奇得好,住院的几天里,她每晚只睡两个小时,其中一晚还是医生注射了睡眠针剂,才让她勉强睡下。或许,真的像牧歌妈妈说的,知道要离开医院回家了,她很开心,所以放心地睡去。
愿牧歌在梦里,可以自由地呼吸。
6月15日16℃/31℃
晴转小雨空气优西南风4-5级
关了一天的手机,闭门不出修改文字。午休时又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竟然梦到儿时邻居家性格蛮横又热爱小偷小摸的女孩大梅。
我已快二十年没有见过她了,甚至连老家的母亲也不知她的下落。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读大学时,在破旧的从县城开往村庄的公共汽车上,无意中与她相遇。因我长年在外读书,她也早早嫁人,所以虽然彼此面对面坐着,她却早已认不出我了。但我却始终记得她那张枯瘦犹如枣核的脸。拥挤摇晃的破旧车厢里,一两只被捆缚住的公鸡在地上扑腾着,发出临死前不甘的沉闷声响。烫着乱蓬蓬头发的大梅,皮肤松弛晦暗,明显老了,成为乡下随处可见的为生儿育女和吃饭而活着的女人,除非特别注意,不会有人因她是女人就多看一眼。她的怀里,有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光头小孩子,正扎在她的胸前,奋力地吃着奶。于是闷热的车厢里,便散发出一股发酵般臭烘烘的奶味。那孩子也有着一张尖瘦寡淡的脸,头发稀疏黯淡,眼睛细小狭窄,耳朵小而蜷缩,福寿不足的样子。
我看着她,一时间很是惊惧。好像看到同一条命运的河流中,随波逐流的另外一个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通过读书走出村庄,毫无疑问,我也一定会像大梅一样,嫁到邻近的某个村庄里,跟一个或许只是搭伙过日子的男人,吵吵闹闹中生下一堆孩子,并为了活着,外出打工,或者靠几亩薄田,与邻居或者亲戚算计着勉强度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一生也不会离婚,因为离了没有去处,于是只能老死在婚姻的网里,将这样庸常的日子,过到人生的尽头。
我想,或许我真的被吓住了,以至于到后来以连滚带爬般的急迫速度,远离了故乡,一直走到千里之外的塞外边疆,看过大江大河,也途经丘陵沙漠,高山草原,似乎如此,才能将命运的河流上,那个与大梅一样在命运底层挣扎的自己,给彻底地摆脱。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摆脱,我只知道此刻从梦中醒来的自己,听着窗外淅淅沥沥一直蔓延到深夜的雨水,内心寂静辽阔,犹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某个江湖侠客。没有不安,更无惊惧。只想在这“不知魏晋”般的关掉手机的周末,继续读书,写作,恍惚,发呆。
6月16日14℃/26℃
多云转晴空气优南风4-5级
我指着教了快1800遍的6,问阿尔姗娜:这个数字是几?
阿尔姗娜扑闪着纯真无辜的大眼睛,想了想,小声又完全没有底气地猜道:5……吧?
我咬牙切齿:这是6,六六大顺的6!尾巴长到天上的6!吃肉的6!记住了!
我又把6倒过来,继续发问:6倒过来是几呢?
阿尔姗娜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犹豫着开了口:5?
我快要吐血而亡,忍不住提高嗓门,恨不能让家里每个人都听到:妈妈教你8800遍了啊!这是9,喝酒的9!记住了啊!别天天买玩具,却一个字都不认识!来,我再考考你!
于是我又把9倒过来,问她:这是几?
她笑嘻嘻地,自信满满地回道:是肉……
我瞬间石化。
几个小时后,阿尔姗娜和爸爸从外面回来,毫无例外,又买回一个新玩具,这次是一条鳄鱼。她正兴致勃勃地跟我讲着这条鳄鱼的前生今世,忽然,爱人在隔壁房间问她:阿尔姗娜,你这会想不想去阅立方书店?
阿尔姗娜立刻满脸涌起粉红的羞涩,那羞涩里还夹着一丝的愧疚,因为知道自己刚刚从外面回来,且心满意足地买了一个新玩具,如果再出去买,不仅在妈妈眼里,就是她自己看来也实在是有点过分。可是,玩具的诱惑多么巨大啊,于是,她义无反顾、满腔兴奋地跳下椅子,像熊瞎子一样,将刚买的鳄鱼玩具一把丢掉,奔向梦幻般的阅立方书店。那里,有无数让她永远不会厌倦的玩具,正热烈地等待着她。
一个孩子对于玩具的痴迷,一定和成人对功名利禄的热爱不相上下。我看着阿尔姗娜以一天一件的速度搬运到家中的满屋子的玩具,这样想。
6月20日18℃/29℃
多云空气良好东北风3-4级
今天食堂吃饭,叫来班里的小蒙和阿佳一起边吃边聊。她们虽然住同一个宿舍,但因小蒙性格孤僻,生活自理能力较差,被全宿舍集体“冷暴力”,谁也不跟她说话。彼此对抗严重到一次一个舍友忘了带钥匙,小蒙恰好独自在宿舍里待着,可是舍友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小蒙自始至终都没有下床去开,甚至当舍友开门进去后,她坐在床上依然气定神闲地看书,好像舍友是一团空气。这次因为全校重新装修宿舍,恰好有更换宿舍的机会,于是小蒙执意要搬出宿舍,而全宿舍的女生也一致跟我反映,希望她尽快搬离。
我因此有些好奇,想看看两个人究竟如何交流。远远地,就见她们一前一后隔着一段距离,同时挥手向我打着招呼。她们手里不停滑着的手机,显然成为彼此掩盖尴尬的有效工具。两个人坐下后,互相也没有眼神的交流,于是我问问题的时候,只能将视线对准某一个人,否则两个人会冷场,不知道谁先回答我。
等到小蒙起身去买水时,我问阿佳,暑假回来后就要分开了,为何不能宽容一些,何必集体冷落她呢?曾经,一个熟人因为嫉妒,借口我写过的一本书中的一些观点,掀起一场批判我的网络暴力事件;事件平息后,我再次见到那个熟人,主动走上前去,大大方方地握手问好。而那个在网络暴力后一直躲避我的熟人,也激动地跟我说了许多话。那一刻,所有的仇恨都消失不见,我完全将此事放下,也將这个曾经给我带来伤害的熟人,从人生中轻松地抹去。
阿佳听了点头,但又强调:小蒙也从来不主动跟我们说话。我笑:谁先跟谁主动说,有那么重要吗?谁先说了,就代表这个人输了吗?不,这反而更证明这个人心胸开阔,可以容纳百川。况且,四年大学能够同行一段,也是命运赐予的缘分,或许毕业后你们一生都不会再相见。既然如此,何必让短暂的大学时光如此尴尬地度过?
阿佳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我知道,此时的她,或许并不会完全明白。但当她们起身向我告别时,看到两人身体之间的距离比来时变小了一些,我还是相信,时间终会让她们懂得一切,也珍惜一切。
6月21日19℃/32℃
多云空气良好东南风1-2级
晚上接近十点,将一个学生训了一通。我刚刚给她联系了一个实习单位,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就一个社会问题做一项综合调查。大约学生文字能力不强,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将分配的问题简单一说,就发给了我。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想做样本采访,还是单纯让我回答问题,再或将领导分配的任务直接交给我做。但我看到她发来留言的第一印象,是觉得这个问题太难,希望我来帮忙解答。忙了一天,已经浑身疲惫不堪的我,立刻生了气,噼里啪啦将她批了一通。一,明确告知她,没有考虑别人的时间和感受,不应在别人休息时间打扰别人。二,没有将问题说明,让人误以为她推脱工作给别人,大家都如此忙碌,谁有义务为她做事呢?三,已经是文科研究生了,为何在组织语言文字能力和做人处事方面,还如此不妥?
事后想想,我原本不应生气,要么保持沉默,直接拒绝回答,要么等第二天心情好了再回复,可是我却好为人师,忍不住想要直接告诉这个学生,应该怎么做,才是恰当的,否则,便有作为老师却放虎归山的的失职感。
又想起昨天考试完后批阅试卷,发现有一学生没交作业,原本,按照别的老师做法,会直接判定学生作业分为零,但我还是本着负责的态度,微信找学习委员,询问学生为何没有上交作业,得到的回复是,学生说他已经做完,但忘了交了。这当然不能让我信服,这表明要么他上课完全不听课,因为我一再催交,并强调作业分占50分;要么他根本没有做作业,轻视这门课程,并以为可以逃掉作业。很快,学生加了我的微信,确认自己的确是忘了交了,并回宿舍拍照给我看所写作业。但当我看到照片时,却愈发气愤,认为他在欺骗,拿了过去的作业忽悠老师,因为他的作业竟然写在类似高中语文试卷的黑白方格纸上。我马上问他怎么回事,学生老实承认,的确是高中时代的废纸,但这是他特意带过来演算习题的草稿纸,当时因为找不到纸,就直接写在了上面。我当然半信半疑,谁会时隔一年,还将高中的几张废纸带到大学用呢?但最终我还是心软,勉强选择相信他的解释,但也只给了他60分及格而已。
同事冬先生提及一个学生,因为没有按时交作业,下课后追着他要补交,但他还是一路快跑着甩掉了学生。不能让他得逞,就要惩罚他,让他永远记住这件事,即便他此后一生都会恨我,唯有如此,他才能吸取教训。冬先生这样说。
到底惩罚还是放过学生的错误,我常常选择困难。
6月24日16℃/23℃
小雨空气优南风3-4级
批阅期末试卷,虽然这次不像去年,出了书信的写作题目,以至于我破天荒地收到一份来自学生的情书。但今年同事出的两道题,还是让我在形形色色的答案面前,忍不住哈哈大笑。
其中一个,是让学生回答,写作课老师讲过的印象最深刻的文学段落。学生的回答五花八门。一首被我完全拿来批判的口水诗,因为简单好玩,竟让一个女孩特别喜欢。又有一个男生,提及我朗诵过的一篇学生作业,让他印象深刻,因为想不到平日不显山露水的同学,竟然如此才华横溢;学生还点评说,那篇文章配上我严肃又不标准的普通话,煞是生动有趣。我相信这个学生说的是真话,尽管他给予我自以为是的普通话漫不经心的一击。又有一个学生,应该属于上课不怎么听讲的类型,老老实实地回答,实在不太记得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段落。我还发现学生对于戏剧颇感兴趣,一堂只有短短五十分钟的戏剧课,因为让学生上台分角色表演,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尤其表演《老妇还乡》中的“吃瓜群众”时,学生们竟然群情激昂,振臂狂呼,看上去很像一群专业演员。
另外一题,则来自一篇多年前的文章。一个妈妈用一大一小两个梨子,教育两个儿子,大儿子每次都说想吃大的,老母亲便每次都甩一个巴掌过去,告诉他,想占便宜就会吃亏。小儿子被老母亲吓住了,哆哆嗦嗦,每次都说自己喜欢吃小的。问题是,想象一下,二十年后,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在学生们的接续中,哥俩的命运五花八门。大多数学生认为,大儿子因敢于说真话,敢于索要,最终成了事业有成的老板;小儿子则倒霉得很,小心翼翼,畏首畏尾,最后一事无成。却有这么一个学生,异想天开,写兄弟俩再次相遇后,做哥哥的面对两个梨子,欢快地对弟弟说,吃梨子何必分什么大小呢,来,咱们把它们榨成果汁,一起喝了多好。
我被这个脑洞大开的学生,逗得哈哈大笑,提笔画了一个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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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阿尔姗娜就要和爷爷奶奶飞去呼伦贝尔草原,开启美好的暑假生活了。
阿尔姗娜早就迫不及待了,听说草原上的查斯娜也一直缠着妈妈,问阿尔姗娜妹妹怎么还不来呢?两个年龄相差十个月的女孩,一个慢性子,一个急性子。查斯娜从小就知道让着阿尔姗娜,人也大大咧咧,天生好脾气。记得阿尔姗娜八个月的时候,查斯娜大喊大叫打扰她睡觉,我训她两句,她笑嘻嘻就跑开了。就连凤霞生气的时候打她骂她,她也不恼不怒,完美遗传了贺什格图的温和性情。倒是阿尔姗娜,天生急性子,不知跟她生下来第一眼见到的是暴脾气的阿妈是否有关。而且她的占有欲很强,什么都要最大最好的。我因此特意叮嘱阿妈,千万别带她去商店。不过草原小镇上人越来越少,牧民们纷纷搬往海拉尔市区定居,仅有的几个商店,也没什么好逛的,所以也就不愁阿尔姗娜玩具瘾一上来,六亲不认地哭闹着要买。草原上到处都是马啊牛啊羊啊骆驼啊,足够让沉迷自然的阿尔姗娜玩过瘾。忽然想起去年,她一个人带着年迈的牧羊犬郎塔,在附近到处游逛,害得全家以为她被人偷走了,凤霞急得都哭起来。
阿尔姗娜问我:妈妈,你去了姥姥家,会想我吗?
当然会啊!
那我也想你的时候,怎么办啊?
过完暑假,你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还要上幼儿园呢。
她立刻蹙眉:我不想去幼儿园。
好吧,那你就在查斯娜家好好玩吧,说不定,我也很快会飞过去看你的哦。
一整天,阿尔姗娜都跟我腻歪在一起,又不停地对我甜言蜜语:妈妈,我爱你。
一晃,定居内蒙古已经十年,想起一次去买牛肉干,老板娘问我:你来内蒙适应了吗?我朝身后的阿尔姗娜看了一眼,笑道:适应了啊,不适应,还能生出这么大一个娃来?
说完,我和老板娘都哈哈大笑起来。
6月26日17℃/28℃
多云转小雨空气优北风微风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出门去机场了,行动不便的阿爸,却慢腾腾地一步一步蠕动着去洗手间洗澡。早晨正是一家人上洗手间的高峰期,急性子的我,立刻冲爱人生了气,因为早就提前好多天催促他给阿爸洗澡了,结果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慢性子,用他们领导对他的评价就是,除非屎到了屁眼,否则他完全不会着急去做。
我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将爱人训斥一通后,便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边喝一杯蜂蜜水,一边拉长了脸继续生气。阿尔姗娜坐在旁边看电视,她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家里临行前的紧张空气,于是小声问我:妈妈,你为什么生气?
我一边喂她喝了一口蜂蜜水,一边冷冰冰丢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爸,做什么事都慢八拍,跟恐龙一样,踹一脚,三天才反应过来!
阿尔姗娜没出声,只是咕咚咕咚将我的蜂蜜水全喝光了,又认真地舔了舔嘴唇。
等爱人忙完了,过来将我下拉的嘴唇掰上去,以此幽默方式作为道歉,我还没笑,阿尔姗娜却开心地笑起来,仿佛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再也不用担心结成冰的空气,会哐当一声碎裂在地。她还跑到我的床上,兴奋得翻来滚去,将床单弄得乱七八糟。
心情好了,阿尔姗娜也变得“大方”起来,说要给查斯娜姐姐带一个礼物过去。选来选去,最后定了两个可爱的瓢虫冰箱贴。不过,把玩了片刻后,她又小气地留下一个,只肯将另外一个送给查斯娜。
终于等到阿尔姗娜要走的时刻,她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向我告别,并一再向我表白:妈妈,我会想你的。我跟她拥抱并亲吻,而后注视着她走下楼去,一边走一边又操心我的去向:妈妈,你今天就去姥姥家吗?
我冲着已经拐过楼角、看不见人影的阿尔姗娜大喊:妈妈过几天才去姥姥家呢,你好好玩哦!
黄昏时,跟已经抵达草原的阿妈联系,她一脸的欢快:哎呀,阿尔姗娜和查斯娜两个人高兴坏了,姐姐妹妹叫得欢得很!
我听见手机那端两个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也跟着笑起来。只是这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上去有些孤独。
6月30日14℃/22℃
小雨转多云空气优北风微风
午休时,接到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的电话,虽然彼此都有对方的微信,但自从毕业后,我们各自回到忙碌的生活之中,几乎再也不曾联系。
此刻,窗外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在为即将逝去的六月送别。那雨无休无止,像我过去与朋友曾经历经过的一次雨天。我们聊了许多,过去,现在,还有飘渺的未来;仿佛我们从未分开,仿佛我们还在过去的时光里,彼此只是出门买了一些水果,回来后在小花园遇到,于是打一声招呼,一起散步,并聊起这一天里发生的琐碎日常。
偶尔,我会梦到过去的生活。那些片段如此朦胧,又那样恍惚,泛着温暖的橘红,就像黄昏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我有时会给朋友写一封简短的信,告知梦中一群人一起历经了什么。梦中的我们,依然有青葱的面容,很多人一起出行,我心怀隐秘,像一只小心翼翼的仓鼠,在人群里不停地穿梭来往,却总是一次次地与朋友走失。
感谢时间,过滤掉那些不美好的往昔,讓我忘记曾经有过的嫉妒,失落,烦恼,孤独,只将温暖的细节,温润地呈现给我。就像雨后湿漉漉的天空上,一道彩虹横贯南北,这奇光异彩照亮了天地,也让一个人,心里忽然溢满了温柔。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与每个人的聚散离别,都是上天注定的。恰恰是他们,丰富了我们的生命,让我们的人生静寂美好,又了无遗恨。
我爱陪我走过长长短短人生旅程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曾经给过我焦虑,痛苦,羞耻,嫉恨,还是热爱,柔软,深情,与呵护。
正如我爱此刻,已化为生命永恒的六月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