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块坚硬的铁
2024-05-24提云积
提云积
这个位置以前是村子的东头。
这里的人们在称呼村子位置的时候,习惯在方位名词后面加缀一个“头”字,村子的南头、北头、西头,或者是东南头、西南头、东北头、西北头,等等。这样称呼,村子就比较拟人化了。有了“头”的村庄,可以像人们一样记忆与思考。何况,村子经历了那么多的岁月过往,还有曾经在这个村庄里生活的人们自古至今发生的所有故事。这一切,都需要村庄认真地刻印在每一个时间节点上,留待后人随时翻检。
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是村子的中心地带,如果在比以前更早的古时,或许这里就没有村庄,只是一片丘陵地带,丘陵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乔木、灌木、荒草,有开花的树,有不开花的草。直到某一天,它带着造物主的使命诞生了。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与众不同,它是有大志向的。它营构的所有的生机,就是为了吸引在人世间奔走的人们到它所在的位置建立一座村庄。
它是树,当它于这世间生根发芽的时候,路过的人们,或者是其他生灵都是这样称呼它的。这个名字具有普遍性,是众多中的一个。直到岁月将它熬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才有了专属自己的名字。现在人们是这样称呼它的:一棵老槐树。在槐树的前面加了一个“老”字,说明它经历的岁月丰厚。它站在这个位置有多少年了?谁也无法说得清楚。村子里的老人说,有一年,从泰山脚下的一个城市来了一帮人,这个城市自古以来便为皇家祭天的地方。这些人想把它挪移到那个城市去,他们事先用一些钢铁仪器测量了它的树径,估测有一千一百余年。村里的老人都不同意,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怕挪不活,人们都关心它的生死,它与人们朝夕相处,共饮一井水,共呼吸一方空气,已经同气连枝,谁也无法割裂这份情感;一个是既然它在此已经一千余年,与村庄的缘分根深蒂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村庄的守护神,就更不能挪。听说那个城市的人出价二十万元,村子的老人们说,出再多的钱也不挪,这是村庄的神。
树没有挪走,人们照例在茶余饭后、休闲纳凉的时候到树下来站站、坐坐、说说、听听、看看、想想。后来,因为一些机缘,在我到村子来寻访关于古树与村庄的来历时,老人们给我讲了这个过程。我以自己所了解的经验,感觉那些钢铁仪器测量的它的年纪是有水分的。理由也是两点,一是那个城市的人为了让村里同意把树挪走,故意将树的年纪说小了。毕竟,在那些人的眼里,它是一件商品,与其他明码标价的商品没有任何区别。商人的狡黠,在与商品所持有的主人讨价还价时,是要隐藏一些小心思的。好在,村子里的人们没有把它当做商品,他们尊奉它为神,或者是村子不可或缺的一个“人”,是村子血脉的一部分;另一个理由是,与莱州区域内的一千余年以上的古树横向比较,它的树径明显比其他的树粗大了许多。
有一个生活常识,一棵刚栽种的小树,它的生长可以用肉眼感知到,在小树长成参天大树,树径达到一个围度时,它的外观变化便会缓慢下来,我们用肉眼很难感知到它的细微变化。在其他的村庄听一些老人说到古树的时候,都会有一句说辞,意思差不多:听老辈人说,这棵树没有什么变化,在几百年前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看到这棵古槐树的时候,我推测它的年纪至少在一千三百年左右,或是更多一些,但不超出一千五百年。那时候,这个位置没有村庄,这个村庄老人的说辞一致,先有树后有村庄。至于是什么时候有了村庄的,老人们一说七百余年,一说明洪武二年。我倾向第一个说辞,第二个说辞错讹,是受了某一官方部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做的社会调查,那次调查是失败的,以想当然的态度,使调查结果错漏百出。村庄有李、吴二姓,遗憾的是祖传的族谱都早已遗失,无法查询到具体的文字记载。
我在文档里敲下前面的这些文字时,忽然发现,称呼它为“树”好像是有一些欠缺的。它刚站立此处时,或许是一棵树,这是它的外观决定了它的名字。当它于这人世间以千年为计的时候,它已经不是树了。树只是它的外观,现在它的内涵远比它的外观更丰厚,更加吸引世人。如同村里的老人们说的那样,它已经是“神”了。它站立于此,知道村庄里每一户人家日子里的酸甜苦辣,知道每一户人家的人情世故。
村子叫作“铁民村”,在村东进村的路口有一块石碑,记载了村名的来历:一九四五年,为纪念在抗战中牺牲的原胶东五旅十五团政治部主任李铁民同志命名。村子之前叫作“曹村李家”。落款是现在的村民委员会。我第一次到铁民村,是辛丑年的正月初四,北方大地上还是寒冷的气息。立春是在春节前,确切的时间是在庚子年庚寅月壬午日,冷峻寒凉的空气里已有了春天的气息。
从东面转向进村的路口,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棵古槐树。古槐树在村子的东西主路上,偏于北侧,北侧是一户老宅,小门楼,外墙刷了白粉。冬日的阳光照射过来,这个空间便显得格外亮气,阳光将树冠杂乱的枝丫投放在外墙上,勾勒出不同的图案。
老宅没有参与到村庄的统一规劃,位置比较靠后。再加之古槐树所处的空间是一个十字路口,古树所在的这段道路的南北宽度就比这条道路的其他位置的空间宽敞了许多。这应该是在规划村庄时刻意为古树留出的生存空间。
古槐树的树冠圆整,遮盖了它所处空间的上空。树冠的主枝上伫立着一根旗杆,悬挂着一面鲜红的国旗,高过树冠有一两米的样子,在清亮的阳光里被清寒的春风吹拂得猎猎作响。树冠中部的树枝上均衡分布悬挂了十几个红色灯笼,底部的树枝上捆扎着许多红布条,想必是人们于此祈福的,想求得这人世间的一些身外之物。
人们为古槐树修建了围栏,围栏的基座是麻色花岗石,花岗石基座上镶嵌了木质围栏,围栏是斜方块形状,刷了清漆,透出木质本初的颜色。阳光穿过方格,照射在围栏里没有凋零的不知名绿叶植物上,它们来自上个年度。在古槐树根部的东侧有一个矮小的供台,台上有一个小香炉,香炉里有一支燃尽的深粉色的线香的残枝,围栏方格被太阳投射过来的阴影把供台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
古槐树的树干太粗了,这是我能想得到最能体现古槐树树体的字眼。早年古树曾被人为锯掉树冠外延的树枝,遗留了硕大的疤痕。疤痕的截面粗粝、毛糙,在树冠的南侧、西侧、东北侧各有一个,疤痕已经中空,应该已经通向树体的内部。在树体的西北方向,是一道上下贯通的水泥皮,有四十余公分的宽度,在水泥皮的上端有脱落的灰皮,露出几节红砖的残角。
我在古槐树下蹲下身来,努力将相机的镜头压低,几乎贴近地面,我想取一个蓝天下古树高耸的影像。镜头里的影像非常有层次感,最上空是蓝天白云,及下是朱红的国旗,再下是古槐树黑??树冠上静默无言的枝杈。树冠与树体衔接的地方,是树体皲裂的豁口。阳光穿过那些细碎的树枝,投射在粗大的树体上,阴影部分黝黑生出的暗,给人一种极有硬度的想象。有阳光的部分,虽有温和,作为阴影的延伸部分,也具有硬的特质。如同人类,有的人是硬中生硬,有的人是绵里藏针。
天空中被寒风从北边吹来的白色云彩,与瓦蓝的天色相互映衬,这世间的样子便显得极为明净。相机镜头里的古树是一幅高古的形态,在我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有一个想法在脑子里很突兀地显现出来。这个想法应该不是凭空虚想,曾经在鏡头里呈现的那些影像给我留下的短暂记忆,使我想到,这棵古槐树,以及那些以它为依托生长的枝枝杈杈带有的某种硬质,是只有坚硬的“铁”才具有的特性。
有一刻,我甚至想过,我在瞬时出现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受了铁民村来历的影响。后来,在我深入的走访过程中,我才恍然,不管是因为古槐树的硬质形成的关于铁的特性的想象,还是因为李铁民为追求民族解放从而形成的骨子里具有铁的特性的想象,都是依托这一方水土的养育使然。
随着太阳的上升,街上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有出村的,他们无暇顾及我的存在,开着车,或者骑着电动车,从我身边瞬时而过。那些不出村的,只有一个人时,远远地站着,看我在古树下的一行一动。再来一位不出村的,他们就二人扎在一起,交头接耳,看着我的方向指指点点,随着寒风刮过来的语音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在我绕到古槐树的东侧位置时,看到从古槐树西侧的一个胡同里转出来一位中年男子,与我年纪相仿,牵着一条宠物狗,径直走到老宅前打开街门走了进去,在进去之前还刻意回头多看了我几眼。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听到院子里有送客的声音,不一会儿男子出来了,这时我已经故意绕到了老宅的门前,想站在这里等他出来。
我只是随意问话,向他请教古槐树的来历。他答不出,但很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里坐坐,他父亲在家,应该知道一些关于古槐树的故事。我稍作谦让,说到疫情。他并不以为然,极力邀请我去。我乐得他的坚持,随他回家。
其父年七十五岁,属猪,吴姓。村子有两个姓,除了李姓,便是吴姓了。向老人请教关于村庄的来历,吴姓一族于此村庄的来历,以及古槐树的来历皆语焉不详。曾有族谱已失落,吴姓来自何处也没有口传的史料。关于古槐树只是听老人们说是“先有树后有村庄”。
老人给我讲了年轻时听闻那时的老人讲的关于古槐树的一个故事。早年,有老人早起务工。其时,古槐树比现在的形状还要庞大,伸向南侧的一根树枝就有三十米的样子,在树枝将尽的位置下方有一口古井,这也是古井与古槐树之间的距离。古井圆口,麻条石砌边。早起务工的老人远远地看到有一截树枝伸在古井里,待至到得近前,才猛然发现,竟然是一条粗大的蛇。蛇把尾巴盘在古槐树的主树干上,身子匍匐在伸向南侧的树枝上,蛇头伸在古井里喝水。老人受了惊吓,愣怔不能说话,清醒过来的时候,惊叫一声,喝水的大蛇受了惊吓,瞬即遁去,不知踪影。
对于民间的一些传说,我只是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不去考证故事的真伪,这样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虚妄的存在。在整理这个故事的时候,老人末了讲的一句话极有意义:不知来去。在老人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我无意加了追问,老人再次说了“不知来去”。这四个字为故事的本身,以及故事里的蛇的本身都有一种特别鲜明的指向,二者都是虚幻的。
近午时分,主家客至,我不便继续打扰,婉拒主人的热情挽留,告辞出来。从古树下经过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血肉之躯是如何成为一块有硬度的钢铁的,是岁月的淬炼,还是血与火的洗礼……
作为行走的习惯,在每一个村庄,我要走遍整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搜寻这个村庄于此世间有别于其他村庄的不同细节。何况正是春节期间,我对家家户户张贴的对联比较感兴趣,对联能真实地反映这家主人的处世哲学。从胡同里出来,向西几步远,向北又出现一条胡同,信步拐进去。胡同西侧一户人家,街门向东,落锁已生出干褐色的铁锈,应该也已多年无有开启,我不免对主人的境况多生了一些想法。木门多年未油漆过,早年涂抹过黑色的油漆,早已被风雨剥蚀一尽,只残留了黑灰的底色,露出枯败的木纹,竟有高山浪涛的意象。早年用黄色油漆书写的对联勉强可识,书体行草,右侧的门扇上书写了“天若有情天亦老”,左侧的门扇上书写了“人间正道是沧桑”。其时,我并无多想,随手拍照,也只为留存一些影像资料。
再来已是盛夏,那一日是阳历的七月十日,农历六月初一,本地的习俗是过半年,也叫作过小年。盛夏时节的古槐树枝叶繁密,勃发的生机在每一张细碎的叶片上都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夏日的阳光覆盖其上,泛着油绿的光。春节期间的灯笼已经换过,新挂的灯笼闪耀着红彤彤喜乐的色彩。
这一次来,我是要来寻找的,带着具体目的的寻找。须承认一点,我的寻找是建立在别人的等待基础之上的。
寻找是主动状态,等待是被动状态。
寻找的主动状态建立在我对等待状态的认知上。
寻找是在多年后才开始的,近一个世纪的时间;等待则是在那个故事的主人公还在这人世间为中国人的生命与领土完整东拼西杀的时候就开始了。
其实,她的等待是具有寻找意义的。在寻找之前,我与她从未有过任何的交集,我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因为他,在我的寻找过程中,知道了她,她是他的母亲。由此我还想过,古槐树与村庄也处在等待的状态中,从它们于这世间开始便进入了等待状态,它们的等待状态与它们的存世状态成正比。等待李、吴二姓的始祖到此建立村庄,等待由村庄出走的每一个人的平安回归。不可否认的是,村庄、古槐树,以及藉由它们在此人世间生出的所有的故事也在等待着我的到来。这一世,我不负它们的等待,在辛丑年的春日和夏日,我分两次来到了这里。
我承认,在寻找初期,我的寻找是否有结果是未知的;当然,等待的结果是已经明了,这是我在寻找的过程中得到的最明确的答案。
那一日,我坐在李铁民侄子家的堂屋里,他的侄媳边包饺子边根据记忆里家中老人讲述的关于李铁民的一些事迹给我做了转述。李铁民侄媳在人民教师的岗位上退休,对于李铁民的事迹没有清晰的时间脉络,想到什么便讲什么。对于我提的问题,她承认与其他所有曾经来访的人问的都不一样,她无法按照以前形成的叙述习惯进行转述。我提的问题给她造成了难题,也给我自己出了难题,我只能根据她零碎的说辞进行整理,努力还原那个时代,还原那个时代背景下的李铁民。
已经是春天,村头的古槐树又开始发芽了。村庄周围那么多的树木与野草都在等待着萌发一场生機,这一场生机需要一个引领者。古槐树是春天的引子,也是这些树木与野草勃发生机的领路人。现在,村子的人们还一直有这样的说辞,每年春天,古槐树不发芽,方圆地域内的树木荒草都没有发芽的,及至秋后寒冬来,树木百草皆叶落尽后,古槐树才始落叶。如同,一段岁月的开启与闭合,需要一个搜集的容器,或者是一个在场者以作证明。古槐树做到了,由此可以印证,它是这里的王。
古槐树的萌发不仅带动了人世间岁月的更替,也带动了新人的诞生。他出生于古历一九一九年三月初三日,得名李荣升,因为生日占了两个“三”,得字“级三”。他的诞生,如古槐树一般,也是带了春天的旨意的,他也是春天的引领者。有一刻,在我知道了他与古树的一些传奇故事的时候,我曾把他们二者视为一体。他们都是为美好的春天而生,他们都是为了这个村庄而生,他们都是为了这片为千万万人迷恋的泥土而生。
春风开始劲吹,把古槐树萌发的号令带向四面八方。纸鸢在孩子们的手里摇摇晃晃地飞上蓝天,每个孩子都有一个飞翔的梦想,每一个梦想所处的时代不同,飞翔的意义也不同。在他决心要将春天的旨意带到这个人世间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他的梦想是拯救苦难的中国,拯救列强蹂躏下的国土,拯救在日寇铁蹄下生活朝不保夕的穷苦人民。
“知子莫若母”,他的聪慧、机敏、倔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秉性母亲是知晓的。在他决心走出家门,走出这个村庄时候,她知道,谁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她只能日夜为他提心吊胆,日夜盼望着他能快一点将日寇赶出掖县,赶出胶东,赶出中国,盼得他平平安安回家来。
他走得决绝。她不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大。他转身离去时,再没有回头。甚至,她想把他上衣后背掖住的一个衣角扯平了都来不及。她们母子一场,她只是记住了他朝气青春的脸庞和一个结实充满力量的后背。他步履坚定,行色匆匆,义无反顾走向前方的那片蓝天里。她在古树下站了多长时间,没有人知道。她日日来此,早晨与傍晚的霞光、雨雪都无法说得清楚。有时候,深夜时分,月光孤寒,霜落大地,她也要到古树下站一站,看一看,听一听。她的等待何尝不是一种寻找方式,她用心搜罗了他走过的每一条路,每一道沟坎,甚至能听到他在战场上与敌人搏斗嘶喊的声音……她多想在某一个时刻,他远远地出现在通向村子的路口,向他招招手,再喊她一声:娘!
他离开家,离开她的时间太久了。在他走后,她便重病缠身,不知道她被病痛折磨的思维神经是否还有记忆功能?是否还能记得他离开家多少年了?她应该是早已忘记了吧。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带着病中的残躯日日去村东头的古树下等他回来,就像那一年,他离开家时,她送他到古树下,她那时想把他搂在怀里,就像他是赤子之时日日搂在怀里一样。她是否知道,那一刻的离别,便是她们母子一场于此世间最后的离别。她应该知道,那时的天下,日寇蹂躏,民不聊生,生死只在一瞬间。何况,他要去血与火的战场上和日寇讨一个天底下最大的公道,这是中国,是中国的领土,不允许任何外寇恣肆践踏。
古槐树不能劝说什么,它在她一次次地失望而归的时候,总是沉默地劝说着自己,把想要给她说的话,默默地说给自己听。只是,世人听不到它说了什么,它确确实实地说了,一遍又一遍。你看那片片飘落的叶子,每一片都回到了泥土,这便是古槐树想要说的话。夜晚的月亮听到了,月亮降低了亮度,用闪耀的星星代替它心里的泪滴;白日的太阳听到了,太阳隐于流云,用磅礴的雨、青丝的雨点缀它的心事,荒原里开出耀眼的花。
她虽思儿心切,终究没有等得他的回来,在她病重期间,家书辗转到了他的手中,书中是病母思儿,还有别人家未婚的女子待嫁。他回书:现在鬼子还没有打出去;革命胜利以后再说。这是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说给母亲及家人的,第二句话是说给待嫁女子的。
我今天到村里来寻找古树,并知道了他的时候,才知道,他自1938年3月8日夜参加掖县玉皇顶抗日武装起义,直到她过世也没有回来。她去世的那一年,根据她孙媳的说辞推测,应该是在1941年以后了。1940年12月,他率领五旅两个主力团攻打驻郭家店日寇据点,经过五个昼夜的鏖战,取得了郭家店战斗的胜利。战后不久,时近年关,再苦难的日子,因为春节,家人也要聚一聚的。何况,他已离家多年,郭家店在他的村庄东面,距离只不过二十余公里,在家门口与日寇作战,何况是已经取得了胜利。他的父亲李万绪看着思儿的病妻,下了决心要寻儿回家,让病妻得以宽心,或许看到儿子后,妻子的病会好起来。
李万绪决心去郭家店寻找儿子。他是在一个夜晚出的村,日寇占领下的古掖县,作为抗日军属,是在日寇清杀范围之内的。古槐树在寒风里睁了睁昏睡的眼睛,或许是古槐树一直是清醒的。它不能阻拦,作为神一样的存在,它应该知道他寻找的结果,只是它无法言说。儿子没有跟随着李万绪回来,他知道军情的严峻,驱除日寇不是一场胜仗就能决定输赢。战后的工作更加忙碌,比如打扫战场、准备军事物资、救治伤病员、修筑工事、研究敌情、防备日寇的反扑等等,他是指挥官无法脱身。根据史料记载,一九四○年十二月,日军首领大岛带领日伪军二百多人在郭家店修筑据点。郭家店地处平度、招远、莱西、掖县四地的交通要道,是胶东半岛的门户地区,日寇企图占据优势地理位置,控制整个胶东半岛。
年关夜,李万绪披着漫天的寒雪回来了。站在午夜里的古槐树依旧不说话,它早已知道了结果。李万绪站在古槐树下,回头看一眼他行过的那条路,风吹着新落下的寒雪填补了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我以一个父亲的心思猜度李万绪当时的心理,作为父亲,作为丈夫,两个至亲的人,对于他们的生与死都是他日夜担心的,他应该是哭过,这是一个人的正常生理与正常的情感反应。他的哭应该是压抑的,无法嚎啕大哭,他需要承受来自世间所有的压力,古槐树应该知道李万绪是否哭过,但古槐树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家后,李万绪没有看妻子迎上来的热切期盼的眼神,只是很轻淡地说:“他挺好的,只是太艰苦了,睡觉都是穿着破棉衣囫囵个儿着滚。”李万绪看着妻子眼里刚升起来的亮光瞬时暗淡下去。
她没有等得儿子的回来,她离去的时候,儿子正在与日寇周旋,继续奔赴在一场场血与火的战场上。她不知道,在她离开这世间不久,他回到了村子,不是为了吊唁,是带着残破的肉体回来的。他回到村子的时候,是在一个夜晚,被人用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抬回来的。那些血,甚至骨肉,都是她给予的。他离开这个村庄时,是阳历的1938年3月8日,农历的二月初七日,龙刚抬起头,距离他的生日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只有十九岁,就像人生里初春的样子,他带着春天的气息离开村庄。那时,古槐树应该已经感知到了春天的气息,开始做着萌发的准备了。他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是阳历的1943年5月2日,阴历的四月二十八日,年24岁,如同人生里春末夏初的样子,正是灿烂、繁华、美好的时节。那时,古槐树已经是枝叶繁茂了。他从这个村庄走出去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回到这个村庄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神。
文字无力,不能确切还原他离开的那个时刻。何况,血与火的战场,不是一个个苍白文字的简单堆积,只能简述那个时刻与故事。一九四三年五月一日,南海军分区司令部进驻平度县古砚镇山上村。五月二日,日伪军李德元部率领大队人马呈包围之势向山上村开来。司令部撤离,他本应随司令部一起转移,但因警卫营阻击东面的两股敌人压力较大,他安排好政治处的其他同志和司令部转移后,马上带领通讯连的十几个同志增援警卫营。面对装备精良的敌人疯狂进攻,警卫营和通讯连伤亡很大,最终寡不敌众,他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
相信他的离去,已经把春天萌发的旨意传递出去。在他离开后,受他的影响,一个仅有七十余户的村庄,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人悉数奔赴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战场。全国解放后,经过清点,村里有三户烈属,其中一户有两名烈士。团职以上人员有七人,这些人的职位或者是荣光都是在生死无常的战场上用热血拼来的。
他牺牲后,时掖县县委、县人民政府授予一块木匾,上有镌刻:民族之光。其时,日本鬼子还在掖县有驻军,经常下乡扫荡,家中不敢保存,怕给整个家族及村庄引来祸端,被其父李万绪损毁。
他起初安葬在村庄南三里外的义地,三年后,也就是一九四六年,他的灵柩移于掖县烈士陵园。同年二月,掖南县委、县政府将曹村李家以他的名字命名为铁民村。他是何时将“李荣升”改为“李铁民”的,家中无人知晓。国人的名字不但有传承意义,还有承载一个家族兴旺的意义。我大胆做一个猜测,其于本村私塾发蒙及至莱阳乡试毕业,成绩皆优异,“李荣升”这个名字是他的祖辈或父辈对他给予的厚望,以学业光耀门楣,这是一个家族的意义;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他走出小家投国之时,他所接受的教育,注定不能以小家为己任,外面有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须要担起一个国家的重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想,这是他更改名字的动机,也是他以名明志的初心。
初心不敢忘怀,使命以热血浇铸,李铁民似一块坚硬的铁于这世间,熠熠辉光映照后世。
李铁民逝去后,早年家中保存的李铁民求学期间的书本及其他遗物都被焚毁随他而去,免得家人睹物思人,悲痛不已。李铁民侄媳说早年家中还保管有一根他浴血杀敌的枪刺,近几年也已无踪。我嘱她假如能够找到一定要电话告知我,我来看一看,拍一张照片留存,并留了我的电话号码。
从李铁民侄子家告辞出来,李铁民侄媳送我到大门外,与她家相邻的南户人家只剩了平口的山墙,山墙是碎石拼接垒成的,有的石块呈现黄褐色。屋顶不知何时被拆除,一枝金银花攀上了山墙,开着黄白色的花,有暗香扑鼻。院子里栽种了蔬菜,在夏日阳光下显露出绿油油的生机。李铁民侄媳告诉我说,“这是李铁民的故居,也是李铁民出生的地方。”我拍了照片,取了不同的角度,一张是山墙与金银花搭配,一张是院子里的绿油油的蔬菜与院子的搭配。照片的主题有动有静,无一例外的,山墙和院子为金银花与蔬菜提供了坚强的支撑。夏日阳光明晃晃地覆盖了面前的一切,呈现一幅祥和的画面。
在我离开铁民村时,我又刻意回到门扇上书写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对联的那条胡同。两次到了铁民村,第一次与它相遇是无意之举,第二次是刻意为之。相信这世间的相遇,冥冥之中定有缘由。在知晓了李铁民的故事后,我感觉这段诗词竟然是李铁民一生的真实写照,是对我在铁民村寻找过程的一个总结,这也是我刻意再回到这里的原因。
站在残旧的门扇前,那些斑驳陆离的字体残迹,似乎要告诉我一些什么。以我粗浅的理解,在李铁民从曹村李家村出走投奔革命后,一直走在抗日救國的道路上,这条路是中国共产党创立的,他是这条路上醒目的路标,值得后来人紧紧跟进。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