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个人的蝴蝶

2024-05-24拖雷

黄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姥爷飞翔蝴蝶

拖雷

马月亮永远不会忘了父母离婚那天的景象。只要想起,她的眼前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天黄黄的,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飞扬的沙尘里像蹦出无数个黄色的小鬼,它们手里举着大蒲扇,一通乱扇。一个微胖的男人呆呆地站在窗前,像中风一样,静止不动。

这个男人就是她爸马建国。

窗户正好对着小区大门,楼下有桃花绽放,粉的白的一大片。她爸马建国正在看她妈手拉行李箱,朝一辆绿黄相间的出租车走去,没一会儿那辆出租车就消失在桃花中。

马月亮爸妈离婚后,她一直住在姥爷家。也就是说,她是跟着姥爷长大的。小学、初中、高中,这十年间,马月亮爸妈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仿佛被那场大风里的小鬼扇得无影无踪。马月亮心里对他们不是怪怨,而是厌烦。即使他们打来电话,她也懒得理。

这几年里,跟马月亮最要好的朋友就属李超然。她俩以前是一个小学的,李超然比马月亮低一个年级,一次运动会,两人扔铁饼认识的。李超然是个小胖子,说起她的胖,她告诉马月亮,他们家除了她哥哥,都是胖子,而且她家人都得了一种怪病,人先发胖,然后活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她说时,马月亮以为她在开玩笑,没太相信。

“奇了怪了,李飞翔既不胖也没得什么怪病,我有点想不通。”

“李飞翔是谁?”马月亮问。

“我哥。”李超然说,“我总怀疑我哥不是我爸妈亲生的。”

“别胡说。”

这话仅限于两个女生之间,马月亮从来没见过她哥,至于亲生不亲生,也无从可知。

每天她俩的交流,除了在学校,就是在网络上。李超然的网名是马月亮起的,叫玫瑰水晶,马月亮看过一本介绍世界八大名贵蝴蝶的书,里面有一个就叫玫瑰水晶眼蝶。上了高中,两人见面次数少了,她们在网上有时聊天,有时玩游戏。大概去年,李超然告诉马月亮,她父母突然离世,先后没超过三个月。马月亮一下子想起李超然曾经跟她说过的话,看来是真的,现在李超然成了孤儿,也许她也会随着这种家族怪病离开人世。只要想到这些,马月亮心里就难受。有一天晚上,李超然似乎憋了很久,在网上跟马月亮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夜马月亮也想起自己的不幸,她几乎没有安慰李超然,虽自己父母都在,可她跟孤儿又有什么区别?

有一天,李超然邀请马月亮去她家,这是第一次邀请。

马月亮按李超然说的地址找到她家,一幢六层没电梯的旧楼房,看上去至少有二三十年,刚刚被政府改造过,外墙涂着难看的红色。她家在三楼,马月亮上楼后,看见房门已经打开。

“我听见你的脚步声。”李超然站在门口笑着说。

马月亮进了她家,家里黑乎乎的,好像长时间没粉刷过,马月亮抽着鼻子闻了一下。

“怎么了?”她看着马月亮问。

“你家什么味,怪怪的?”

“是一种中药味。”李超然说是她父母活的时候吃的中草药的味道。她爸妈为了多活几年,每天熬这种药,现在他们走了,她也决定不喝了。

“为什么?”马月亮惊讶地看着她。

“我干吗要活那么久?”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爸妈活到四十岁就没了,我想我也不会活多大。”

李超然说这话时,人很超然,看不出一点难受的样子。

两个人正高兴地说笑,突然門开了,从外面进来一个男孩。他很消瘦,身上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的,给人印象深的是眼神,眼里流露出一种很倔强的神情。

她俩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男孩看了下马月亮,朝着她笑了笑。马月亮看见男孩的牙很白。

男孩主动跟她做自我介绍:“我是超然的哥哥,叫李飞翔。”

马月亮回头看了看李超然,兄妹确实不像。

“不像吧?因为她是超然,我是飞翔。”说着,李飞翔伸出手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

说实话,马月亮第一眼看到李飞翔时,心里有种瞬间变暖的感觉。

那段时间,马月亮没事就去李超然家,三个人在一起让马月亮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怎么说呢,自从父母离婚后,她都是一个人待着,很少有人陪她说话,现在和李家兄妹在一起,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笑声会没完没了。李飞翔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后来马月亮才知道,李飞翔在一家中药店当学徒。

一个周末,马月亮主动邀请他俩来自己家玩。

“你姥爷会不会不高兴?”李超然有点担心。

“不会,我有个秘密基地,他根本不知道。”

马月亮所说的秘密基地,就是姥爷家的地下室。

马月亮姥爷住一楼,地下室是开发商送的,大概有五十平方米,独门独户。去年马月亮姥爷把腿摔断了,又有点老年痴呆,家里有保姆,他很少出门,一天到晚总是把电视机声音调得很大。巨大的声响,让马月亮无法安心学习,后来她跟姥爷说,要去地下室学习。她姥爷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地下室有暖气,简单收拾一下,马月亮就搬了进去。除了吃饭,她很少出来,她姥爷一点也不知道她在地下室到底干什么。

谁也没想到的是,马月亮在地下室建立一个秘密花园,她用平日里的积蓄买了很多花,摆在靠近窗户的位置,还用泡沫箱子种植了一片像韭菜的小草。

那天李超然领着李飞翔到了马月亮家,马月亮直接把他们领进秘密花园。他们被眼前的世界整蒙了,尤其是李飞翔,站在地下室门口,张大嘴,半天没合住。

“这里是你每天待的地方?”

“嗯,怎么了?”

“太神奇了。”李飞翔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在马月亮的花园里,李家兄妹最感兴趣的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标本,比如飞龙的、老鹰的、野鸡的,在屋子拐角处还有一只狼的标本,瞪着眼睛跟真的一样,吓得李超然尖叫一声。

“这些你都是从哪里搞的?”李飞翔想用手去抚摸,又有些忌惮。

马月亮说:“这些都是我姥爷的,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猎人。”

“猎人?”

李飞翔似乎有点兴奋,用手比画枪的模样,朝着马月亮来了一下。看样子他彻底迷恋上了眼前的这些标本。在窗台上的那片小草前,他突然看见草尖上落着一只蝴蝶,一动不动。李飞翔伸手要触碰时,马月亮突然说:“别动。”

也许是马月亮的声音吓住了李飞翔,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那是个标本,你这样会把它弄坏的。”

在兄妹俩的追问下,马月亮讲起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爱好,她说:“做标本是我姥爷教给我的。他年轻的时候在大兴安岭,那会儿还没禁猎,能打到各种野兽,有他喜欢的便把它们做了标本。后来他到了呼市,这个爱好基本就没了。等爸妈离婚后,我很喜欢做各种小标本,到了痴迷的程度。我姥爷那时身体还可以,没事就带我到郊外,不知道为什么在所有的昆虫里我只喜欢蝴蝶,我记得我和姥爷爷举着一个网兜,抓各式各样的蝴蝶……回到家后,我和姥爷更忙了,先用针给那些蝴蝶注入开水,再用软纸一点点地吸干上面的水分……”

那些鲜艳的蝴蝶被专门放在一个本子里,马月亮一页一页地打开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些蝴蝶的来历和习性。她是从收集凤蝶、蛱蝶、青斑蝶之类开始入门的,后来上了中学,她更加迷恋蝴蝶,只要见到喜欢的蝴蝶,就会什么都不顾及地追下去。有一次,还真出了笑话。

“什么笑话?你讲讲。”

马月亮对他俩说:“那天,我看见一只很珍贵的中华虎凤蝶。追了半天,它终于停在墙头上,我悄悄地走过去,爬上墙,准备捉住它,接近它时,突然有个男的喊了一句‘抓流氓。这一声把我吓一跳,眼前的那只中华虎凤蝶也飞了,我看见一个男的光着两条腿,双手捂住下面,满面通红。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爬在男厕所的墙头上……”

他俩笑得前仰后合,李超然连腰都直不起来。

让马月亮没想到的是,这愉快的时光被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打破。

这个人就是马月亮的爸爸马建国。

从内心讲,马月亮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突然蹦出来的爸爸。

马月亮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他,十多年了,在她的印象中几乎没有“爸爸”的概念。他的出现,对于她来说,有点突然,有点意外。

她记得很清楚,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那天下午。家门咣当响了一下,因为外面正刮大风,她以为是风把门吹响的。当时她正在睡午觉,没有理睬,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听见保姆去开门,门开后不久,客厅里就传来姥爷的叫声。

“月亮,你出来一下,看看谁来了。”

她以为是姥爷家的亲戚什么的,从卧室出来,多少有点不情愿。客厅里站着一个剃着光头的小个子男人,大脑袋,脸有点发白,有点扭曲。

“这是你爸。快,叫爸!”姥爷在一旁提醒马月亮。

马月亮愣住了,她一点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看着他的笑容,她脑海中依稀浮出他曾经的面孔,就是这张有些变形的脸。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

这个男人的眼神里充满期待。

不知道为什么,马月亮仇恨他眼神里的期待,她希望它瞬间破灭。她转身回自己的屋子。

进了屋,躺在床上,马月亮的眼泪才涌出来。她从心里恨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家伙,他虽是自己的亲爸,可十几年间杳无音信,如今他一事无成地回来了,还以照顾自己之名,自己能原谅他吗?

马月亮听着敲门声,没动。门没锁,很快门开了。马建国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缓慢地走到桌子前。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我知道,你恨我……”

马月亮感觉自己快要流干的眼泪重新涌出来,脸颊热乎乎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嘴里,流到枕头上。

“这几年,我对不起你。”他仍在说。

马月亮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很反感,觉得这个人是在虚伪地演戏。这十几年,他跑到哪儿去了?既然不关心她,干吗又要跑回来?

“我不想听,你出去。”她吼了一声。

马建国显然没想到女儿会怒吼,他尴尬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出去,把门关住。

马月亮心里有点解恨,她就是想让他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她听见姥爷在安慰他,姥爷的声音多少有点幸灾乐祸:“这都是正常的,你在她三岁的时候离开,现在过了多少年了,中间你又没有一点消息。你说说,她这表现也是正常的。”

然后是点烟声,姥爷又说:“这呀要解决,需要时间,你慢慢来。”

马月亮悄悄地走到门前,顺着门缝看,他坐在姥爷面前,双手捂着头,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顺着手缝流出来。马月亮看到这一幕,有些快意,心说,现在你知道难受了,这么多年,我心里难受的时候,你在哪儿?

马建国和马月亮的妈是在北京认识的,婚礼是在马月亮妈的老家办的,他们的婚姻维持了十三年。据马月亮姥爷说,他俩离婚的原因是马建国在北京打工,孩子妈在呼和浩特,虽然有了孩子,基本都放在姥爷家,两人聚少离多,见面没什么交流。马建国是诗人,马月亮的名字就是马建国起的,据说生马月亮那天,马建国从医院的窗户看见一轮明月,便有了灵感。在这个城市里,他组建了一个诗歌爱好者群,他是群主。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城市里的诗歌爱好者有这么多,一到晚上,叫他吃饭的人排成了队。吃三天五天的,马建国请的假也到时间了,于是他到孩子姥爷家,看一眼孩子,然后买票上火车,回北京。

离婚是马月亮妈提出的,理由是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这一点马月亮妈很坦诚,她对马建国说他们有了感情,希望马建国能尊重她的选择。

马建国没发火。马月亮后来觉得是她爸狡猾,事实上她爸背着她妈也有女朋友。有一次,她在她爸电话号码本首页上发现了这个秘密,有一個号码用拼音B标注,当时她已经嗅出这个B的特殊。面对婚姻,马建国本应该感到惴惴不安,但他没想到马月亮妈先发制人,于是他也就趁机掩盖罪恶,坦然面对。离了婚,马月亮判给她妈,可当时她妈急着要跟新老公去日本发展,于是再次把她扔到姥爷家。她就这样在姥爷家住了十几年。后来她一点都想不起她爸马建国的样子了,有时候看照片,看着看着,照片上的人就变得陌生起来,她知道在这个世上,她有两个爸爸,一个在照片里,一个在她梦里。

梦里的那个爸爸,对马月亮来说,更像是爸爸,白天藏在她心里,到夜里就会从她的心里跳进梦里。他的眼睛又圆又亮,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安徒生、格林……

他知道她喜欢蝴蝶,大多故事都是围绕着蝴蝶讲,让她印象最深的是蝴蝶找恋人的故事:那只可怜的蝴蝶,因为性格的原因,一直很挑剔,最后到深秋也没找到恋人,被人制成标本……

马月亮从来没有跟这个爸爸争辩过,一次都没有。

她问爸爸:“在北京过得怎么样?”

爸爸说:“好极了。”

“好极了是什么样的?”

她爸用手比画着。她爸很笨,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比画半天,也没比画出好极了是什么样的。后来,她爸干脆拍大腿,这是她爸常有的动作,遇到着急的事总爱拍大腿。拍完后,他对马月亮说:“你长大以后,去了就知道了……”

再回到刚才的话题,姥姥心疼马月亮妈,外孙女儿也不见外,可等姥姥突然去世,姥爷不干了,打电话让马建国从北京回来。他不是打工吗?北京公司给他多少钱,马月亮姥爷就给多少钱。马月亮姥爷有钱,是个拆迁户。

电话里,她听见姥爷说:“小马呀,我跟你说,孩子是你生的,不是我们的,这一点你要清楚。这月亮也快上大学了,你再不回来,等孩子大了,你会后悔的。”

那天马月亮看见老爸,觉得很陌生,跟梦里和照片上的一点都不一样。

尽管马建国回来了,马月亮基本不跟他说话。

马月亮知道,就是他俩不说话,她爸的眼睛也在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想弥补歉疚的意思。

马建国回来一个月后,就把这种弥补变成现实,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马月亮转学。

今年马月亮上高二,原来的学校就在姥爷家门口的拐弯处。

上这所学校时,马建国不在,若在,他肯定坚决不同意。这所学校虽然离家近,可教学质量差得很,全校能考上大学的超不过几十个,学校一个女孩和两个男孩早恋,两个男孩在校外打得头破血流,这件事还上了当地的电视台。尽管学校整顿,可有了这件事,马建国不敢大意,一边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一边每天按时按点接送。

马建国刚回来的时候,也住在孩子姥爷家,可时间长了不是个事。马建国还没张口,孩子姥爷先说了话,他说孩子她妈走后,那边的房子空着,虽小一点,可毕竟在城区,生活比较方便。

有了孩子姥爷的话,马建国自然同意。他现在寄人篱下,人家说什么,他都得听。

对于这个建议,马月亮却有点接受不了,离开这里就意味着要离开自己的秘密花园,为此她大哭一场。已经老糊涂的姥爷以为马月亮是跟他感情深,难分难舍,也忍不住流了不少眼泪。

后来还是在姥爷的提议下,每周六日马月亮回来住两天,马月亮这才同意跟她爸搬回原来的房子。

那天,马月亮坐在她爸的电动车后面去学校,突然看见路边的李飞翔。李飞翔也看见了马月亮,他挥手跟她打招呼。就是这个细节,让眼尖的马建国看见了,马建国说:“屁大点的孩子还抽烟,都是些什么东西!”

马月亮觉得她爸小题大做,抽烟怎么了?

“那个朝你摆手的孩子是谁?”

马月亮知道他在问李飞翔,故意装糊涂:“谁呀?我怎么没看见?”

“那个瘦子。”

马月亮看了一下,觉得实在瞒不住了,说:“那是我好朋友李超然的哥哥李飞翔。”

“这些人一看就不三不四的,少跟他们打交道。”说完马建国又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他妈的是什么破学校?”

马月亮提高嗓门说:“破吗?我觉得挺好的呀。”

马建国似乎被女儿的话噎住了,半天没说话。

那天的第三节课,老师有事,改成自习课,马月亮就给李飞翔打电话,约他见一面。

“什么事?这么着急。”李飞翔问道。

“别问了,见面再说。”

马月亮在李超然家见过李飞翔后,可能是李超然的原因,她对李超然的哥哥没有一点反感。李飞翔以前也是这所学校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念了。李飞翔从李超然那里要了马月亮的微信,在微信里,他经常跟她互动,很快马月亮把他当成好朋友。

在校外的一个游戏厅,他俩见了面。李飞翔头发像是好长时间没洗,乱蓬蓬的,像堆杂草,他一边啃着面包,一边问:“那个早晨带着你的是不是你爸?”

马月亮点点头。事实上,她就是为这事,才给他打的电话。

“他不让咱们见面?”

马月亮说:“我要转学了。”

李飞翔愣了一下,有点吃惊,他把怒火转到面包上:“什么破面包,怎么这么难吃?”

“我要转学了。”

“我知道。”他突然朝马月亮吼道。

马月亮呆住了,眼前的李飞翔吼起人来,像变了一个人,瞪着红红的眼睛,脸色铁青。这些都不算,他擦了把嘴角的面包屑,将手里的面包狠狠摔在地上,又用脚踩了几下。

他的样子把马月亮吓坏了。

她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转身就走,边走边发誓,不会再见这个魔鬼。他给自己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伤心。

外面阳光普照,马月亮却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学校静悄悄的,马建国走在前面,马月亮跟在他身后。

一个巨大的水池就在教学楼前,阳光照上去,旁边假山泛着灰白的光。此时池子里没有水,但一点没有挡住马建國的想象:有水之后,这里一定是另一番景象,池子里水波荡漾。

马建国说:“你看看,人家这所学校环境多好,这水池看着就养眼。”

马月亮没说话。

“在这里学习一定会进步得很快。”马建国还在抒情。

这时马月亮看见有一只蝴蝶在不远处飞飞停停,阳光落在它薄薄的翅上,反射着蓝色的光。这里怎么会有蓝凤蝶?就在她准备仔细端详时,突然传来刺耳的下课铃声。

那只蓝凤蝶飞走了。

操场一下子变了模样,学生们如同活蹦乱跳的浪花从四处涌来。

马建国被突如其来的学生们吓了一跳,怔怔地站在原地。

学校是凸形布局,在中央位置的是教学楼,靠后的一个小楼是学生楼。学校很大,从校门口走到教学楼,需要十来分钟。在教学楼二层东面的一个屋子里,马建国找到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姓张,一个高个子的胖女人,站起来高马建国一头。他刚说了几句,张主任就想起了什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白老师说了你的事。哦,这就是你的孩子?”

马建国拽了拽马月亮的袖子:“马月亮,快,叫张主任。”

马月亮的声音小得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张主任也不介意,她说:“这孩子的成绩,我看了,不算好,明年就要高考,这会儿是最要劲的时候。你不是跟白老师也认识?我建议你还是去白老师的班,下周一你就让孩子来上课吧,别耽误学习。”

马建国一听当然高兴,又是鞠躬又是道谢。

出了教学楼,马建国的心情比刚才顺畅多了,对马月亮说:“你看看,在这环境里,你一定会茁壮成长的。”

当马建国说完回头看马月亮时,马月亮脸上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有点失望,于是就把这次转学的困难给马月亮讲。他想告诉她这一切来之不易,想激励马月亮认真学习。

说实话,马月亮对这次转学一点也不欢喜,反倒有些厌烦,因为她离开了姥爷家,离开了自己的秘密花园。她想念花园里的那些花花草草,想念那些珍爱的标本。

接近中午的光线很绚丽,眼前一片虚白。

两人正要出学校门,有人叫了马建国一声,两人停住脚步,远处有个女的快步走过来。她就是马建国嘴里经常提到的白老师,马月亮还知道,她就是她爸电话号码里那个神秘的B。

马建国一脸愧意地说,刚才从张主任那里出来,本想去你那里看看,想到这个时间,你可能正在上课,就没过去。

白老师走过来亲昵地摸了下马月亮的头:“这是马月亮吧?”

马月亮低低地叫了一声。

马建国责怪道:“这孩子,不能大点声。”

白老师又摸了下马月亮的头,对马建国说:“女孩子都这样,过两年,她们就大方了。”

马建国连忙说:“以后,这孩子要是不听话,你就严加管教。”

“这么好的孩子,没你说得那么严重。”白老师笑着说。

马月亮早看不惯她爸在白老师面前的装腔作势。

这个白老师,也许就是她妈她爸离婚的真正原因。她长相很端庄,爱笑,一说话笑容就呈现在脸上。这一点,跟马建国很像,马建国也爱笑,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后来马月亮学到一个词“笑面虎”,她爸可能就属于这样的人。

马月亮从新学校回家后,故意问马建国:“那个白老师看你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对。”

马建国立刻说:“什么对不对的,小孩子别瞎说。”

“我没瞎说。”她倔强地回了一句。

马建国边从柜子里取出两瓶酒,边说,这是好酒,是他离开北京时网站的老总送的。马月亮一点也不清楚他拿出酒要干什么。

马建国说这酒是送你姥爷的。

周末一大早,马建国带着马月亮去了姥爷家。马建国见孩子姥爷坐在客厅,便把酒放在姥爷面前,说中午他下厨,庆祝马月亮转入新学校,陪她姥爷喝几杯。她姥爷平日里就爱喝酒,一听她爸要陪他喝,自然欢喜。

没一会儿,马建国便做了一大桌子菜,主菜是麻椒鱼片,人都坐定后,马建国端着刚烧好的油浇在麻椒上,?啦一下,算是个彩头。

吃饭的时候,姥爷见马月亮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就问她:“怎么了,到了新学校高兴不?”

马月亮沉默一会儿说:“我现在就挺好,哪儿都不去。”

马建国的身体仿佛被孩子的话电了一下。他看了眼孩子姥爷,又看了看孩子,马上说:“好什么好?那所破学校,我还不知道,你看看学校门口那些流里流气的学生,哪个是好东西?”

“怎么破了?我觉得挺好。”

马建国耐住性子说:“你知道不,新学校的升学率有多高,再说白老师的水平也高,你跟着人家以后不会有错的。”

马月亮扯着嗓子说:“你让我转学,不就是想和那个白老师多见见面?你们大人真恶心,处对象就说处对象,非要牺牲我们孩子的幸福。”

马建国显然没想到孩子会蹦出这样的话,这话有点像钻心的锥子,刺得他心疼,他本想发作,可孩子姥爷正看着他,只能把筷子一摔。

“这像孩子說的话吗,像吗?”

马月亮说完后,转身回自己的屋。

本来好端端的一顿饭就这样冷清下来了。

还是孩子姥爷有经验,他捅了一下马建国:“来来,喝酒吧。孩子大了都是这样,我跟你说过,一切得靠时间。”

马建国说:“我也知道,现在跟孩子交流不能火上浇油,得冷处理。”

马月亮的门并没关严,他俩的说话声,马月亮听得清清楚楚。姥爷说:“建国呀,现在成了这局面,我多说几句,你想想自己身上有没有问题。”

马月亮能听见她爸的抽泣声,果真没多久,她爸带着哭腔对姥爷说:“我知道,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家被我毁了。当年,我为什么非要去北京?您说我去北京干什么?我跟您说一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是为理想。我从小就喜欢文艺,二十三岁我去了北京,才发现那个世界太自由了,真是无法想象……三十三岁回来跟肖颖结婚,后来想着还是要去,去干吗?就是为理想……”

马建国又说:“孩子姥爷,我现在快五十岁了,什么都没混出来,在北京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什么理想不想理的,我现在不想了。我回来把马月亮照顾好,把这么多年对她的亏欠弥补上,这样我就心安了。您说,我这有错吗?可这孩子偏偏不懂我的心,偏偏跟我对着干……”

姥爷也许被马建国的话感动了,好像用手拍了拍马建国:“来,喝酒吧,你有什么心里话尽管说。你是外地人,这里就是你家,你别嫌弃。以后,我还当你爸……”

马月亮觉得马建国痛哭流涕,就是在姥爷面前演戏。姥爷是个上岁数的人,有时候糊涂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他能懂什么?他就是在用自己的眼泪博取姥爷的同情。这事让她从心里看不起她爸,一个大男人为啥要这样?不就是想赖姥爷家的房子,赖姥爷每月给他几千块的生活费吗?

马建国的哭声断断续续,听上去有点像怨妇,马月亮实在听不下去了。

为了逃避,马月亮悄悄溜到地下室。

光线从地下室窄窄的窗口落进来,像一道明亮的瀑布。她很长时间没来这里了,感觉像跨进一个曾经的梦里,这里的一切让她感到安全。

是的,只要看到那些心愛的标本,她就感到安全。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标本,这是姥爷送她的。

这个标本,对姥爷是有特殊意义的。二十年前,姥爷去过一次川藏蝴蝶谷。在那里,他遇到一个蝴蝶爱好者,两个人一见如故。这人是援藏干部,在林芝地区待了三十年,收藏了十万只蝴蝶标本,还在家里开了个小型的蝴蝶展览馆。其中一个就是金月亮蝴蝶标本,这个金月亮当时在国际拍卖会上价值十万元。说起捕捉这只蝴蝶的经历,他说险些要了他的命。在山谷里他发现了这种蝴蝶品种后,那天只顾追赶蝴蝶,没想到脚下一滑掉到山谷里,一块巨大的石头拦住他。等他醒来才发现,巨石下面竟然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后来他老伴得了癌症,他希望把这个标本卖出去,以解决老伴的医药费。姥爷花了五万元买了这个标本。没想到这几年这类标本的价格一路飙升,这个标本如今值三十几万元了。

金月亮蝴蝶标本在马月亮眼前,现在它只属于她一个人,静悄悄地将最美的一面朝她打开。

马月亮的手机响了,铃声是邰正宵的《蝴蝶的故乡》:爱和理想能让我们沉默的茁壮,风和雨,竟也不可能阻挡……

来电话的是李飞翔。

马月亮没想到他会给自己来电话,只要想起他对自己怒吼的样子,她心里就有气,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么对她。

手机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她的心有点软了。

李飞翔问她:“干什么呢?你来大月城看电影吧,是易烊千玺演的《少年的你》。”

马月亮本来想拒绝,可一听易烊千玺,就同意了。

出门时,马月亮看见客厅里已经没有刚才的喧嚣,马建国确实喝醉了,人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肚皮像西瓜露在外面,脸又红又紫,更要命的是呼噜连天。她姥爷可能嫌吵,回屋了。

外面的阳光很好,空气中有丝甜味。马月亮坐在出租车上,看着外面的一切,想到一会儿在屏幕上会见到易烊千玺,心里仿佛有只小兔子。

到了大月城,她看见李飞翔手里举着一杯饮料,盘腿坐在一辆摩拜电动车上。李飞翔殷勤地跑到她面前,把另一杯饮料递给她。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快,电影快开了。”李飞翔拽着她飞奔进电影院。

他俩的座位在最后一排,这一排只有他俩。可能在别人的眼里,这一排离屏幕远,可在马月亮眼里,这位置不错,居高临下,一切尽收眼底。

电影开始了,她看得很投入,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银幕,希望不要漏掉有关易烊千玺的任何一个情节。

电影里有个镜头是周冬雨洗澡,李飞翔看着看着就咽起口水,马月亮突然感觉他在看自己,她的脸有点发烫。黑暗中,她觉察到李飞翔伸手想拉她的手,她轻轻地推开了。

电影结束后,影院的人纷纷离场,她却靠在椅背上发呆。李飞翔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你?还流眼泪,你还真相信这些?这些都是胡编的,骗观众眼泪的。”

马月亮故意说:“谁说是为他们流泪?是风大眯了眼。”

出了大月城,外面已经彻底黑了,马月亮看了下表,已经八点半,她打算回家。李飞翔却说,这里有家麻辣烫馆做得很地道,要么吃完了再回吧?

两个人进了那家麻辣烫馆,坐下后,李飞翔问马月亮:“要不要喝啤酒?”她说:“我还未成年,我喝饮料。”他们聊起电影来,李飞翔说:“这算啥?我的经历比电影里的好看多了。”

马月亮说:“怎么好看了?你讲讲。”

李飞翔便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怎么讨厌上学,又怎么到药店学抓中药,从背草药歌开始,他一点点喜欢上中医这一行,包括他父母得病的时候,都是他抓的药。

又把他和李超然的关系也说了,他跟李超然果真是同母异父。李飞翔是他妈离婚后带过来的,也就是说现在的父亲并不是李飞翔的亲生父亲。他对李飞翔一点也不好,越不好,李飞翔就越叛逆,经常顶撞他,他动不动就打李飞翔。

“现在他也打不着了,人已经去了西天。”他喝了口酒说。

李飞翔那倔强的眼神,有点像电影中的易烊千玺的眼神。

李飞翔突然哭了,像个小孩子似的,哭得稀里哗啦。面对这样的局面,她有点慌乱,站起身走到李飞翔身边,赶紧将桌子上的餐巾纸递给他。李飞翔哭得浑身颤抖。

马月亮抚摸着李飞翔瘦弱的后背,对他生出同情。让她没想到的是,李飞翔突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用嘴堵在她嘴上。

那一刻,马月亮感到嘴里有股又苦又咸的味道。

李飞翔吻了马月亮后,马月亮很慌乱,她觉得自己真该死。回到家,马月亮不知道刷了多少遍牙,可她只要细闻,嘴巴里似乎仍有李飞翔的味道,这味道是什么样的?有点甜又有点苦。那一夜,她发现现在的自己跟昨天的自己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让她既紧张又兴奋。她真想把这种奇妙的感觉跟一个人去诉说,可跟谁说呢?妈妈远在日本,每逢什么节日才打来电话,电话里也无非问些不痛不痒的事,学习啦什么的。还有就是眼前这个所谓的爸爸,她喜欢叫他马建国,她觉得他根本不像是自己的亲爸爸,倒像姥爷家花钱雇的。这个人每天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跟她交流过,跟他说话感觉很累。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隐藏着什么。事实上她很想听到他隐藏的那部分,可马建国从来都没说过。于是她给他定了性:他活得很假。

马月亮找不到想要倾诉的人,又想到李飞翔。跟他待的时间长了,才发现李飞翔其实也是个可怜人。马月亮听李超然说过,她爸每天喝酒,喝醉了就对她兄妹俩又打又骂,有一次她爸打她,李飞翔一把推开她爸。她爸火了,跑到厨房去拿菜刀,李飞翔也不示弱,操起家里的一根健力棒。要不是李超然的哭声招来邻居,说不定父子俩真的动手了。从那以后,李飞翔父子基本绝交,李飞翔上到高二不念了,她爸对他也不管不问,听之任之。前年李超然和李飞翔彻底成了孤儿。

马月亮突然理解了李飞翔那天晚上的冲动。想到他,她心里总有点疼。

十一

马建国没想到女儿竟然对他与白老師交往的事耿耿于怀,他对姥爷发誓,以后为了孩子,他不会再跟白老师来往了。他刚发完誓,白老师的电话就来了。开始马建国确实不想接,后来转念一想,人家毕竟是马月亮的老师,就接了。电话里,白老师跟马建国说:“马月亮可能早恋了。”

“啊?”马建国赶紧问,“是怎么回事?”

白老师说:“马月亮这个月的月考成绩,跟刚转来时相差很大,卷子上的内容都是平常课上讲的,难度也不大,没想到考这样的成绩。放学后,我想把马月亮叫到办公室谈谈心,没想到刚下课马月亮就匆匆走了。我下班正好看见她在校门口,跟一个染黄头发的男孩说笑。那个男孩的样子一点不像个学生,跟社会上的人一模一样。我真是替马月亮担心,现在的孩子见识多,她又是单亲,我担心她跟社会上的早恋了,那样就会毁了她。”

马建国边听边出冷汗,举电话的手也不停地颤抖,他多么希望这通电话是白老师跟自己开玩笑,不是真的。

白老师说:“你要想办法跟孩子沟通,孩子现在是青春期,尤其是女孩子,你现在不沟通的话,以后很难再沟通了。”

放下电话后,马建国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孩子妈,可现在孩子妈远在日本。离婚后,有一阵子因为马月亮的事,他们有过联系。有一次喝醉了,他跟她吵起来,一怒之下,他就把她的联系方式删了,两个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

现在怎么办?还得想办法把她找回来,可去哪儿找呢?马建国想到孩子姥爷。马建国到孩子姥爷家,刚要张口说什么。姥爷说,你中午别走了,陪我喝一杯吧。

喝酒的时候,马建国把马月亮早恋的事说了,还说孩子正在叛逆期,自己跟孩子交流很困难,希望让孩子妈给孩子说说。

马建国说话时,有点絮絮叨叨,好在姥爷耐心地听完,说:“咱们俩先喝酒,把酒喝好了,办法自然就来了。”

喝着喝着,马月亮姥爷说:“这孩子从小是我带大的,她是啥性格,我太清楚了。”

马建国低头不说话。

马建国知道,孩子姥爷话里藏话,果然孩子姥爷又说:“你平日里跟孩子说话别藏着掖着,多说点真话,孩子就相信你了。”

“我不真诚吗?我都这样了,还不真诚?”

“你觉得你对孩子真诚吗?”

“是马月亮说的?”他问。

“是我说的。”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孩子姥爷开口道:“男人活在这世上,不见得见了谁都得说真话,大部分时间说假话。我说了一辈子假话。真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恶心。说假话,你得分人,跟你的孩子尽量不要说,说一次说两次,她会分辨得很清,时间长了,她就不会再相信你……”

十二

马建国从孩子姥爷家出来,心里有点堵。

他觉得这次来找孩子姥爷是个错误,不仅找孩子妈的事没办成,还被老爷子含沙射影地说了一通。他心里有气,又不敢得罪人家,人家每月给他发钱。自己假吗?这个问题,他从来没问过自己,如果假,假在哪里呢?如果不假,那么孩子和身边的人为什么都这么认为?下午的光线照得马建国有点头晕,可能是喝酒的缘故,他眼前总是出现一圈圈的光环,光环开始有足球那么大,后来一点点变大,照得眼前金光闪闪……他在马路上转了一大圈,离孩子放学的时间还早,他连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转到公园里了。下午四点的光线有点泛黄,整个公园便被照得有了怀旧的意味。马建国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的场景……看着看着,他眼睛一亮,让他不敢相信的是,马月亮就在眼前。

他没看错,就是马月亮。

马月亮身边还有一个黄头发男孩。

说实话,马月亮看见马建国时,脑子里也嗡地一下,接下来一片空白。

马月亮正跟李飞翔见面。原因是马月亮好长时间没见李超然了,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给李超然发微信,李超然也不回。

李飞翔说:“病了。”

“病了?”马月亮有点想不通,病了也能接电话呀,“怎么回事?她得的什么病?”

李飞翔说话有点支吾:“是跟他爸妈一样的病。”

马月亮说:“啊?那她在家还是医院?我想去看看她。”

李飞翔又支吾地说:“她现在谁都不想见,怪得很。”

李飞翔说完后,也不说话了。马月亮很郁闷,想不通李超然怎么会这么绝情?就是病了,也不至于不见她吧?

这时马月亮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在端详自己。她愣了一下,认出是父亲马建国。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马建国全程黑脸,马月亮倒显得轻松,跟在她爸身后,脚步轻跃。进了家,马建国就问马月亮怎么不去补课?

马月亮在卫生间洗脸,流水声很大,根本没听见马建国说什么。他连问两遍,仍得不到回答,就有点火了。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转,觉得孩子就是在抵抗他,拒绝他,甚至是蔑视他。

马月亮从卫生间出来,看见马建国正在客厅转圈圈。

此时马建国六神无主,一个个念头缤纷耀眼:要不要打她?如果不打,孩子基本无视他的存在;可打了她,孩子反而会适得其反,该怎么办?马建国像失败的拳击手颓然坐在沙发上,点一根烟,烟雾将他缠裹,表情在烟雾中显得迷离不定。

“那个男孩叫什么?”声音从烟雾背后传来。

“李飞翔,怎么了?”

马建国把烟按灭,说:“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马建国愣愣地看着马月亮。“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马月亮说。

十三

跟姥爷一样,马月亮最厌恶马建国的就是他满嘴谎言,她相信当年妈妈离开他,一定是有原因的,估计就是他心口不一,虚伪。

那天马建国跟白老师肩并肩地出现在马月亮面前,她心里很难受,像有一条躲在暗地里的蛇,突然窜出来咬了她一口。从某种程度来说,尽管她妈和她爸离婚了,可在她的感觉里,她妈还是她妈,她爸还是她爸。如今她见到白老师,她发现自己的妈妈爸爸离她越来越远,这个女人就是一堵黑暗的墙,阻挡在她面前。

之前,马月亮故意给马建国添堵,那是这么多年她对马建国的惩罚。

自从她和李飞翔在一起被马建国发现后,李飞翔前两天心里惴惴不安,担心马建国会找他,找到他会发生什么呢?警告他或是暴打他一顿?这都不是他最担心的,他最担心的是,不让他再跟她来往。可隔了几天仍风平浪静,李飞翔便有点忍不住了,就给马月亮打电话,马月亮很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那天你爸没骂你?”

“骂我?凭什么呀?”

“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还为你担心……”

电话里马月亮跟他说了心里话,说起白老师。她说:“我讨厌爸爸新交的那个女朋友,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白老师……”她把讨厌的理由说了一大堆,声音有点激昂,正说得起劲,被李飞翔打断了。

“你想怎么办?不行,我去收拾一下她。”

马月亮沉默一会儿说:“算了,她好像跟我爸不怎么来往了。”

李飞翔突然说:“我有个办法,看你敢不敢干?”

“快说。”

“我把你藏起来,让他们谁都找不到。”

马月亮听了李飞翔的话后,一下子傻了,半天没说话。

那晚,马月亮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真的被李飞翔绑架。梦境里出场的第一个人是马建国,他正准备出门时,来了一个电话。他看见这个号码是陌生的,接通后却没有声响,他喂喂喂地问了两遍,电话里传来一阵喘息声,紧接着又有一个古怪的声音,打电话的人故意捂着话筒说话:“你是马建国吗?”

马建国说:“是。你是……”

电话里的人说:“你别管我是谁,你有个女儿叫马月亮,对不对?”

马建国一听女儿的名字,一下子紧张起来:“对对对,怎么了?”

她现在在我们手上,你准备三十万块钱,今天晚上就准备好,具体交涉地点,我再告你。你聪明点,别报警,只要报警,就立即撕票。”

马建国觉得一定是有人在搞恶作剧,可这个玩笑开大了,居然拿他女儿开,他举着电话喊道:“我不管你是谁,去你妈的,有本事你现在就撕票。”

骂完后,马建国压了电话。这是谁在跟自己开玩笑,他越想越恼火,可等情绪平静下来,觉得又有点不对,他赶紧给女儿去电话,马月亮的手机却关机了。

马建国又给补课老师打电话,半天才打通,老师告诉他,她们全家在野马岭爬山,山上信号不好。马建国问:“马月亮今天不是去补课吗?”

老师说:“今天休息,我昨天就告诉她了。”

马建国的身体开始发抖,一下子瘫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十四

醒来后,马月亮去了趟地下室。

她发现有人悄悄进过她的秘密花园。她感到恐慌,那本有金月亮蝴蝶的标本册不见了。是谁呢?她想来想去,能进到姥爷家地下室的人,一定是马建国。

马月亮问了姥爷半天,姥爷张着嘴啊了半天,她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她又问保姆,保姆开始也是支吾了半天,最后点头说马建国昨天确实进去过。

马月亮的火气一下子难以控制,在地下室里像疯了一样。她给马建国去了电话,恶狠狠地问他,为什么不经过她的允许,就擅自来她的地方?马建国被问得哑口无言。

“你到底来过没有?”马月亮的声音几乎在嘶喊。

马建国可能被女儿的声音吓怔了,嗫喏地说:“去过……我跟你姥爷说过……下去找东西……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你去我的地方,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马建国在电话里不再辩解,可能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马月亮问他:“为什么要拿走我的金月亮标本?”

这时,马建国的声音又正常了:“什么?什么金月亮?”

马月亮继续怒吼着:“是一个蝴蝶标本,它就在地下室里,现在不见了,可只有你来过。”

马建国说:“地下室我确实去过,可我没动你的什么标本,什么都没动呀。”

“那它长翅膀飞了吗?”“你再好好找找……”

马月亮压了电话,她一点都不想听他的解释。她越想越气,觉得她爸是个魔鬼,不仅没给她带来安全感,还将她推入黑暗之中。

电话又来了,是她爸的。

“什么蝴蝶?我去给你抓一只……”马建国激动地说。

马月亮没等马建国说完,把电话压了。

她从楼上偷偷找到姥爷的酒,回到地下室一个人喝起来。浓烈的酒味让喉咙里像着了火,可她需要它,需要麻醉自己。她一点一点适应了酒精,便觉得酒一点也不难喝。

喝醉了,马月亮想找个人倾诉,可找谁呢?能听她倾诉的只有李飞翔。

在往李飞翔家走的路上,她觉得自己正驶向自己曾经的那个梦。当李飞翔开门的一刹那,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你怎么了?”李飞翔惊恐地看着马月亮。

马月亮哽咽地说:“你绑架我吧,求求你……”

十五

马月亮太累了,到了李飞翔家就开始昏睡,睡得昏天黑地。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她夢见李飞翔举着一把锋利的刀,架在李超然的脖子上,李超然眼里全是泪水,单薄的身子不停地颤抖。李飞翔说:“你让我实现我的梦想。一会儿,就一会儿的时间,你就会变成永久的标本。”这时一只蹁跹的蝴蝶出现在他眼前,李飞翔一把将它捏在手中。

李超然泪流满面地说:“你是我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我……”

李飞翔举着那只蛱蝶,笑着对李超然说:“看看它,完美吧?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也会变得像它一样完美。你想想,你这种病是遗传,活不了多大也会死,所以你听哥哥的,只有你变成标本,你才……”

现在马月亮的意识在一点点恢复,用了很长时间,她才辨别出这里就是李飞翔的家,古怪的中药味在家里弥漫。说实话,她以前很讨厌这个味道,可现在却有点喜欢了。在临窗的那张床上,她看见李超然躺在床上,脸色红润,面带微笑。这不是梦,她一下子傻了,半年前她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呢?她哭着抓李超然的手,李超然的手很冰冷。她大声叫着李超然的名字,李超然除了轻微的呼吸声,什么反应都没有。

李飞翔从另一个屋子跑过来,马月亮大声问他:“李超然怎么了?你说,她到底怎么了?”

李飞翔说:“你醒了?”

马月亮仍大叫着:“李超然到底怎么了?”

这时她看见地上发黑的铁饼,那是李超然的,马月亮一把抓在手里。

“你安静一下,听我说。”

一阵巨大的恐惧笼罩着马月亮。

马月亮没想到李飞翔先把她按住,将铁饼夺下,然后又用一块破布堵住她的嘴。他的这个举动,让马月亮很不理解,他怎么会这样?

马月亮瞪大眼睛,看着李飞翔。此时的李飞翔已经不是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个人,他更像一个影子。

李飞翔说:“她病了,就在三个月前,她一下子倒下,再也没起来。大夫告诉我,李超然家族里先天就有的病,叫脑膨出,就是先天性颅骨缺损。这种病开始不明显,可随着年龄增大,会渐渐加重。李超然的病,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现在是个植物人。”

李飞翔仿佛被自己的话感动,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家族遗传病,唯一的办法就是输点进口药。大夫说了,可能会醒,也可能永远这样。”

马月亮挣扎着,李飞翔取出她嘴里的布条。她喘了口气说:“那,那现在为什么不输呢?”

李飞翔说:“进口药非常贵,我就是去卖血也不够。我只能熬点中药,以前我妈和继父都是这样做的,可一点效果也没有。”

马月亮急切地在屋里转一圈后,一下子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她说:“你现在不是绑架我了吗?让我爸拿钱,你快给我爸打电话呀,快!”

李飞翔没动身子,他突然捂着自己的头,一副懊恼的样子:“我干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马月亮愣了一下:“什么?”

李飞翔说:“我偷走了你的金月亮蝴蝶……我当时想着,拿它换点钱,可……现在没有用了……超然,她已经快死了……”

十六

如果说之前,马月亮还有点犹豫,现在她一点也不犹豫了,主动要求李飞翔绑架她。只要有了钱,李超然的病情就会好转,说不准输上液,李超然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揉眼睛,怔怔地看着她……这是马月亮的幻觉,但她觉得这是真的,只要有了钱,李超然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在打电话前,马月亮教了李飞翔一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李飞翔有点颤抖,好几次都说算了吧。马月亮却说:“你真不想让李超然活了吗?”

她的话似乎把李飞翔点醒了,他把要说的话写在一张纸上,生怕说话时有什么遗漏。

打电话前,他还是紧张地看着马月亮:“你爸不会报警吧?”

马月亮吐了口气:“他不会。”

于是他拨打马建国的电话,让他俩意外的是,电话无人接听,继续再打,仍是无人接听。于是马月亮用自己的手机打,但还是没人接。

李飞翔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又看了看马月亮。从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余晖,在地上仿佛成了一条小河,马月亮能听见河水流淌的声响。那缕夕阳之光,渐渐隐匿在茫茫黑夜中。

“我有点怕了。”李飞翔说。

马月亮说:“你别怕,一切由我来承担,是我逼着你这么做的。”

李飞翔用手臂擦了下泪痕,慢悠悠地说:“你别天真了,警察是不会相信你的。”

就在两个人沉默的时候,有铃声响了,是马月亮的手机。李飞翔跑过去一看,大叫着:“是你爸的电话。”

电话里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马月亮听出是白老师。

李飞翔把电话递给马月亮,她接起电话说:“我是马月亮,怎么我爸不接电话?”

白老师一听是马月亮,声音一下颤抖起来:“你爸出车祸了。”

“啊?”马月亮准备好的话,全跌进肚子里了。

十七

马月亮到了医院,还是晚了一步,马建国殁了。

有关马建国出事的具体经过,还是白老师转述给马月亮的。

原来,马建国出事就是为了给马月亮找蝴蝶。昨天下午,白老师见过马建国,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说了跟女儿发生的一切。

白老师听完后,安慰马建国:“这大秋天的,你去哪儿找蝴蝶?”

马建国说:“我要找不到蝴蝶,这个孩子也不会认我……”

随着白老师的讲述,马月亮的脑海中出现一个画面:天一点点黑下来,她爸马建国从白老师家出来,眼前出现一只金色的蝴蝶。马建国恨不得一把抓住那只蝴蝶……那只蝴蝶飞飞停停,马建国紧随其后,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闯了红灯……

白老师见到她爸时,她爸还能说话,断断续续的。白老师听了半天,大概听懂了,说他看见天一下子亮起来,无数只蝴蝶在他身边飞舞,有红的、黄的、粉色的,那些蝴蝶有的落在他身上,其中一只金色的蝴蝶在他眼前停下来。他想看清它的模樣,视线却开始模糊,光在一点点消失,浓重的气息在一点点逼近他,他听见这只蝴蝶朝着他说话。

“说什么了?”马月亮擦着脸上的泪问。

白老师说:“我想听清,可就是听不清……”

责任编辑:柏蓝

猜你喜欢

姥爷飞翔蝴蝶
飞翔吧,少年!
飞翔(上)
姥爷牌饺子
姥爷爱泡澡
我的超人姥爷
为了蝴蝶
外孙啊,姥爷想念你
捉蝴蝶
独自前行 迎风飞翔
捉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