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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散花

2024-05-24李为民

黄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亚平

李为民

1990年的夏天,高考发榜后,我們重型机床厂的一帮孩子都没考上大学。我、杜萌、叶静三个高中生被分到机械厂锻造车间,我的工种是开天车,活儿相对轻松,每天坐在天车驾驶室里,低头就都能看到杜萌和叶静靓丽的身影。尽管车间烟雾朦胧,两个姑娘穿着牛仔裤,在男人堆里穿梭,像两只小喜鹊,招来一片嘘声。

我找车间主任王少春申请调休,编造了个理由:准备和杜萌、叶静去电大报名,参加成人自学考试。王少春皱着眉头不同意,说现在三班倒,赶工期,不能随便请假。

我又补充一句,张建斌也要报名参加考试。张建斌是王少春的侄子,以前和我同桌,关系也不错,我能开天车,也是托他的关系。

王少春犹豫一下,带着训斥的口气说,那要扣一天的奖金。我连忙点头,跑了。

我把调休的事告诉杜萌,杜萌兴奋地提议,我们去青弋江游泳。爬上青弋江大埂,我率先光着膀子,一个猛子扎进江里,随即杜萌和叶静嬉闹着也跳进青弋江。

后来,虽然下了过云雨,但我们在水里依然游得尽兴。杜萌游到我身边,用手拂一下我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微微喘着说,梁勇,你这个样子真帅!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浪花打过来,杜萌不见了。

出于本能,我伸手往杜萌消失的方向探去,可什么也没抓住。我大喊不远处的叶静,她赶紧游过来,两人一块寻找,依然没找到杜萌。我俩惊异到极点,哆哆嗦嗦爬上岸。我上下牙磕打着问叶静,这可怎么办啊?我俩四处张望,不远处中江塔巍峨耸立。还是叶静眼尖,忽然挥手尖叫起来,快看,张建斌和杜萌。

我眯眼,看到两个人影从中江塔下的拱形门闪出来。我舒了口气,可心里很不高兴,张建斌居然和杜萌走到一起,我感到蹊跷。等他俩走到我跟前,张建斌气喘吁吁的,面色酱紫,而杜萌已变了样,穿着碎花连衣裙,根本看不出游过泳。

见到他俩,我递个眼色给叶静,说,叶静可吓坏了,正准备去派出所报案呢。

张建斌满不在乎道,杜萌水性好,她潜泳到中江塔下跟你们玩捉迷藏呢。

后来我和叶静才知道,杜萌提议来青弋江游泳,也告诉了张建斌,目的是让张建斌向我提个要求,让她俩拜我为师,学开天车,因为锻造车间的活儿太累太脏。

张建斌说出这番话时,我们已经在江边小酒馆里喝了一箱啤酒,我和张建斌都醉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但我头脑还算清醒,迷迷糊糊地说,车间里狼多肉少,老兄啊,咱俩长着眼睛可不能当出气筒用,那些大龄单身汉天天写情书给杜萌和叶静呢。

张建斌涎着口水趴在桌上,假发套掉下来,圆滚滚的头像葫芦,杜萌赶紧将发套安在他头上。叶静捂着嘴笑,杜萌瞪了她一眼说,叶静,咱俩还不赶快致谢?叶静忙起身,端起酒杯说,梁勇,以后你就是我和杜萌的师傅了。

我半醉半醒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不过我不想当你们的长辈,我可要和你们当中的某个人谈恋爱。两个姑娘喝酒后,面色潮红,都羞涩地转过脸去。张建斌趴在桌上,已经鼾声如雷。

一阵尖厉的消防警笛声从小酒馆外的不远处传来,服务员惊呼道,快看呀,重型机床厂着火了!等我们跑到车间附近,那里已停了好几辆消防车和救护车,还拉了绳子做警戒,眼前火焰腾空,热浪、烟雾、飘飞的灰烬,纠集成一片红色海涛。几条高压水龙向火海倾泻,人群中不断有消防队员用担架抬着黑乎乎的人往外跑,哭喊声一片。

火焰终于控制住了,在高温的炙烤下,不少工人和家属慢慢靠近车间废墟,干裂的地缝里连草根都烧没了,到处是黑色。

因为我提出调休,我们捡回四条小命。厂里却遭受重大损失,锻造车间几乎全军覆没,王少春也殉职了。不过也出现了转机,厂部很快重建锻造车间,我们这群工厂子弟成了最大的香饽饽,杜萌和叶静名正言顺地开了天车。因为舅舅殉职,张建斌被照顾到了工会。

这样,我就天天和两个姑娘在一起。每天中午食堂吃饭,一个给我打饭,一个给我占座,我幸福得像上了天。

那天中午吃完饭,趁叶静去刷碗,我打量着杜萌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怎么看都可爱。她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手,凑近说,梁勇,我爸妈晚上想请你吃个饭。说时,黑色长发不经意地触碰到我的面颊,让我又想起那次游泳的情景,她的黑发在水中像水草一样。

我点点头,叶静拿着碗筷回来了,异样地微笑道,你俩怎么不说话,难不成谈恋爱了?

我连忙摆手,起身就走。杜萌在背后说,晚上叶静也来我家一起吃饭。

杜萌家在大学校园里,我和叶静买了一些水果点心,爬上师大凤凰山。叶静穿着牛仔裤,细细的腰肢,显得更加妩媚,我傻乎乎地问她,你喜欢我吗?

叶静冲我呸了一声,讨厌。

晚餐很丰盛,杜萌父母很热情,直夸我像个男子汉。我喝了不少白酒,说我关照她们是应该的,不应该让女孩子吃苦受罪,另外替她们请假也是意外,谈不上救命。

杜萌父母又问我成家了没有,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父母便对视一下,说以后就把他们家当家吧。

我心猛地一沉,望了一眼叶静,叶静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和甜蜜的神情,我揣摩不透她在想什么。她还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杜萌却一直低沉着头,显得有些尴尬。

在杜萌家吃过饭后,我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找张建斌一起爬青弋江大埂。不远处的造船厂停泊着几艘远洋轮,吊车牵拉着集装箱,在堆场和船舱之间缓缓移动,井然有序,喧闹沸腾。张建斌摸了摸头上的假发,心情有些沉重地说,我想去当水手,跑泰国和东南亚航线。

我小心地问他,杜萌和叶静,你到底喜欢谁?

张建斌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他自顾点燃烟,猛吸几口说,咱俩不在一个战壕里。我舅舅死后,厂子就成了我心里的阴影,我得离开这儿。不过,兄弟啊,我觉得你同时喜欢她俩,对不对?

我也点着烟,哆嗦地吸了几口,说,在真佛面前不说假话,和她俩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单独和一个在一起时,总觉得瞒着另一个,就对不起另一个。

张建斌点点头说,杜萌出身书香门第,而叶静和我都是从郊县走出来的,小时候穷惯了,苦惯了。她们两个都有优点,我要是你,也会同时喜欢的。

我被烟呛咳了几声,说,老兄,我的意思是你要选择谁,我就选择剩下的一个。

张建斌连忙摆手,我已经办理了辞职手续,远洋公司的调令很快就下来。再说,你也救过我们的命,这都是天意,我怎么敢和你抢女孩子?张建斌又告诉我,他找了老家的一个养猪姑娘,姑娘家境还不错。他年龄已经不小了,又戴着假发套,长相也一般,只能找个本分厚道的农家姑娘。更主要的是,以后跑船四处飘荡,有个贤惠女人持家,他才放心。

我心里一阵轻松,感激地望着张建斌,嘴里却说,你还没给我建议呢。

张建斌打断我的话,说,找个日子,咱们聚一下,正好我离开厂子,也算给我饯行。

我站在大埂上畅快地伸了个懒腰,感觉世界就在自己脚下,可还是有点将信将疑。我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问那天杜萌为什么会从中江塔里钻出来?

张建斌不耐烦了,推我一把说,别磨叽了,赶紧回家写情书吧。他从肩上的工装包里掏出两条颜色一样的牛仔裤给我。这是我一个跑船兄弟从香港带回来的,你正好拿去送给两个姑娘。他说,其实那天杜萌和我在中江塔里什么事也没干,这下你放心了吧?

张建斌向我挥挥手,沿着大埂朝一艘远洋巨轮走去,我有些不舍和难过。

晚上回到范罗山干部大院,推开油腻的木门,霉味呛得我咳嗽了几声。父母从组织部病退后,常年住在北方老家,而我一直住厂里宿舍,很少回家。进了堂屋,拧开灯,我沿着陡峭的楼梯爬上阁楼,推开小窄门,是一间小阁楼,里面除了一张书桌和一张木板床,到处堆的是书。高考前复习那会儿,杜萌和叶静都来过这里。书桌前贴着一张影视海报,海报里的山口百惠笑容灿烂,清纯可爱。海报好像是杜萌贴上去的,她觉得自己长得挺像山口百惠。

我从怀里掏出一瓶地瓜酒,仰起脖子灌了半瓶,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眼前闪过杜萌白皙的面孔。我提笔在信纸上胡乱写下“杜萌”两字。可又一个俏丽的影子从脑海里浮出来,让我举棋不定。

不过我很快冷静下来,写了一段话,大意是高考落榜后,我心情低沉,可你依然开朗活泼,我眼里總有你的影子,无论是烈日下的一杯冷饮,还是暴雨下的一把伞,都闪耀着你善良的光辉。虽然没能考上大学,但意味着我们能天天在一起,之所以到现在才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害怕你拒绝。现在看到天车上你俏丽的身影,我责怪自己的迟钝和愚蠢。我们本来就是同学,缘分让我们一次次相遇,我再也不能等待了。

我翻了翻手边的《恋爱大全》,又摘抄了一些句子,满意地将信塞进牛皮纸信封,然后惬意地打个哈欠。小木窗外,月光如酒,我眼前渐渐模糊,好像有两个丽影在晃动。我甩了一下头,将信装进其中一条牛仔裤的裤兜里。

我爬上床熄了灯,小阁楼一片黑暗,院子里清幽僻静。睡意涌上脑袋,我翻了一下身,感觉身边好像多了一床温软的被子。我警觉地转过脸,一个身体如蚯蚓一样,缓慢地黏住了我。我的酒醒了一大半,一骨碌爬起来,拧亮台灯,躺在我身边的竟然是杜萌。

我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了,你,你怎么来了?

杜萌的面色有些神秘,眼里放光,说是张建斌让她来的,张建斌希望我对她好。杜萌笑道,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可我到现在才有所行动,让你难过了吧?

我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你和叶静都是我的好同学好朋友,建斌是我的好哥们。对了,他让我把两条牛仔裤送给你们。我取出牛仔裤,塞到杜萌怀里时,忽然闻到一股臭鸡蛋的酸味,我连打两个喷嚏问她,你是给我送鸡蛋的吗?

杜萌摇摇头说,这是那天中江塔里张建斌送给我的香水的味道。

可我凭直觉断定,那绝不是香水味道,但又不好说什么。我说,我送你回家吧。

杜萌直直地注视着我,然后低下头说,我在你家院子里等你等了好久。

我依然坚定地说,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一路上我们都没开口,爬上凤凰山后,杜萌忽然转过身,挽住我的胳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我推开她时,感到自己手臂发抖。

后来张建斌走了,也没有和我们打招呼。我送出去的牛仔裤和那封信也石沉大海,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我自从当了车间副主任,整天忙得昏天黑地,直到叶静开天车出了事故,她和杜萌才又重新走进我的生活。

那天叶静在驾驶室里拉动操作杆,操作杆却失灵了,吊斗里的铸铁块从半空中倾向地面,幸亏是交接班的空隙时间,大部分工人在午休或在浴室洗澡,没有造成伤亡。刚分到车间的技术员魏亚平满头大汗忙活了半天,向我报告事故的原因:天车的钢丝绳断裂,承受不了吊斗的重量。

叶静当时在驾驶室里发出尖叫声,她被眼前的情景吓蒙了,踉跄地跑下天车,一屁股呆坐在地上。直到魏亚平安慰她几句,又喊来杜萌,和杜萌紧紧抱在一起,她苍白的面孔才渐渐泛起血色。

我没有轻饶叶静,臭骂她一通。骂她的同时,我也是在提醒别的工人要提高生产安全意识。杜萌气急败坏地推我一把说,梁勇,刚才魏技术员都分析过了,你怎么还这样狠呢?

魏亚平冲我一笑,梁主任,这台天车的设计图纸我看过了,还是建厂时苏联老大哥援助给我们的,年久失修。我已经打报告给厂部,车间的老旧设备都需要技术改造。

我点点头,吆喝一声,让停下手的工人继续干活儿。又忙活一阵,我疲惫不堪地回到车间办公室,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准备挂到衣帽架上时,发现边上站着一个人,因为背着光,大半张脸都缩在工作服的阴影里。我喊了一嗓子,那张脸缓缓转过来,嘿嘿朝我一笑,竟是那么熟悉。

张建斌拉着我爬上青弋江大埂,又拉着我一阵狂奔,冲进造船厂的船坞平台,远洋轮船尾的排水管里喷着热浪,热浪中满是废气的味道。我俩顺船尾软梯爬上船,张建斌紧握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把我拉进船员生活区。

跨进一间单人舱房,里面有沙发、咖啡桌,沿木墙的柜子里放着咖啡机和一排茶叶盒。我喘了口气说,你这家伙从地狱跑出来的吧,假发也不戴了?张建斌给我泡了杯珈啡,关上舱房的门,我有些不解地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天这么热?

张建斌笑了笑,指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假发套换了。他伸手扯下假发套,冲我挤挤眼,我看见假发套里装了许多白花花的小纸包,问他这是干什么用呢?张建斌回答,这是养生茶啊,给我香港的朋友带的。他取出纸包,齐刷刷地塞进茶叶盒里。

张建斌又拉开舱房的门,指了一下我手里的咖啡杯,说那是进口的巴西咖啡豆现磨的。转而问我,刚才在车间里,你好像骂谁了?接着板起脸道,叶静和我是一个村的,我俩以前就好过。

我端着咖啡一仰脸,一股苦涩的味道顺喉咙流进食道。

我反问他,你怎么样了?和那个养猪能手结婚了吗?

张建斌点点头说,今晚上请你和两位女同学聚一下,可能我老婆也会来。

我面有难色,说现在我和她们不来往了,除了在车间里分配她们干活儿外。我的意思是,聚餐就免了吧。张建斌便用手摁住我的肩膀,说这顿饭必须请。

晚上,在造船厂附近的希尔顿大酒店,张建斌摆了一桌饭,我们四个老同学又聚在一起。也许因我是车间副主任,杜萌和叶静说话显得有些矜持。

张建斌面色涨红,端起玻璃高脚杯,又干了一大杯红酒,然后心满意足地瞅着我们三个,感慨道,还是同学之间的友谊和感情纯朴。来,杜萌,我敬你一杯,为上次把我喊到中江塔,救了我一命。不过这次你还得陪我去一趟中江塔,我有些事要和你交代。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酒杯抖了抖。杜萌拉着叶静站起来,恭敬客气地回敬了张建斌,还谢了他曾送给她们的牛仔裤。张建斌哈哈大笑,随口问她俩有对象了没有,两个人愣怔一下,叶静大方地抬起头,瞥我一眼说,张大哥,正谈着呢。

我端着酒杯凑近叶静,没有尴尬和沮丧,笑嘻嘻地说,叶静,祝贺你!顺手又拉住杜萌的胳膊,我记得送给你们的其中一条牛仔裤里有我写的一封情书,你们究竟谁拿到了那情书?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都捂着嘴笑了。杜萌忍不住打个响嚏,说你快别提了,酸溜溜文绉绉的,我还以为是张建斌写的呢。

张建斌用指头戳一下我的脑门,戳得太用力了,我竟后退了两步。他说,你拿我的牛仔裤献殷勤,还私藏情书,可人家都不喜欢你,别怪我啊。

叶静盯着我,笑盈盈地说,梁主任,信还在我手里,需要我還给你吗?

我干了杯中的红酒说,让我们珍惜今天拥有的青春和友谊,用真情去浇灌友谊的花蕾吧。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临别时,一个穿着土气的矮胖女孩,从酒店旋转门匆匆跨进大堂,站在我们面前,她显得有些怯懦和拘谨,脸上挂着汗珠,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张建斌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对杜萌和叶静说,两位美女,我不用介绍了,这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太,叫闫春。长得比我还爷们,比我还壮实,可我过得不也挺好吗?娶妻娶贤,外表好看都是次要的。说罢,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伸出另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对杜萌和叶静道,他是我好兄弟,又救过你俩的命,你俩怎么看不上呢?

张建斌身体踉跄了一下,他老婆扔下麻袋,赶紧抱住他。他含混不清地说,就不送你们了,我今天住酒店。梁勇,你就替我辛苦一趟吧。

我也喝多了,回家的路上,东倒西歪地说,两位老同学,今天对不起啊,我在车间里失态了。

杜萌看我一眼说,梁勇,你以后会后悔的。

杜萌的高跟鞋吧嗒吧嗒地踩出一串节奏,我望着她又朝酒店方向走去。

只剩下我和叶静了,她搀着我的胳膊,几乎是架着我,我干脆搂住她的肩膀,嘴里喷着酒气说,叶静,我觉得魏技术员这个人不错。

叶静冷冰冰地道,你说的没错呀,我就喜欢他。

我一时语塞,反应过来说,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细水长流,只要是恋爱就行。因为恋爱的滋味太幸福了,我也希望我和你一样幸福。

叶静甩开我,我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你也不照照镜子,瞎子都能看出来,张建斌一直对杜萌有意思啊。你别看他结了婚,他是利用他老婆给他做生意呢,杜萌也一直在帮他。叶静好像觉得自己说漏了嘴,站在路灯下发起呆来。

我叹了一口气,颓丧地点点头,难怪她又去酒店了,对吧?叶静,我问你,你和杜萌为什么看不上我呢?

叶静慢慢回过神来,平静地说,我和杜萌互相较劲呢,其实心里都有你,可是杜萌为阻止我和你来往,告诉我一件事情。

她说着低下头,面色黯然。我拉起她的手,她手心滚烫。我心里咀嚼着一种莫名的滋味,与她一步一步爬上青弋江大埂。

远处的远洋轮,依然灯火璀璨,码头集装箱作业区依然嘈杂轰鸣。叶静说,杜萌的父母是化学教授,这大半年一直为张建斌调制一种配方,据说是一种茶饮料,喝了很上瘾。

我不经意地问,这跟谈恋爱有关系吗?跟我们三个人有关系吗?叶静凝视着远洋轮,答非所问地继续说,张建斌会给她一笔钱。而这笔钱,杜萌告诉我,是她父母为她准备的嫁妆。

可杜萌还没谈恋爱啊?我酒醒了,迷惑不解。

你是我俩的救命恩人,杜萌的父母想要你做他们的女婿。自从那次在她家吃过饭,她父母就认定你这个未来女婿了。杜萌把这个小秘密告诉我,难道你还不明白意思吗?

我沉默许久,远望着中江塔塔楼里闪烁的光,远看是那么宁静安详。

可是,既然杜萌选择了我,那为什么她不主动告诉我?

因为这是非法买卖,叶静眼里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杜萌其实心里很纠结,她回不到你身边,同样也让我不敢向你表白,因为杜萌是我的好姐妹。可她太自私了,绑架了我的善良和隐忍。

我岔开话头说,今晚你高兴吗?叶静点点头。

我便带着玩笑的口气道,我也高兴啊,良辰美景,有佳人做伴。叶静,我喜欢你的单纯、善良、美丽、善解人意,特别是对我一片深情。

叶静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又过了几天,定期班轮要起锚驶往香港,临走的那天,张建斌托杜萌让我上船一趟。当时我正值夜班,我告诉杜萌等他下个航次回来再说吧。杜萌站在我办公室里,默默地望着我,空气如凝固了一样,说你这个家伙就是不开窍,他喊你上船是想撮合你和叶静在一起。

我假装不经意地看着杜萌,她头发染成了浅黄色,在脑后盘成一团,戴着墨镜,穿件小皮袄,露出细腰,下身是一条紧身牛仔裤。我说她,这身打扮很有港商范儿啊,钱从哪儿来的?

杜萌妩媚地笑着说,我爸妈给的呀,目光有些居高临下。

我感慨道,看样子你跟着张建斌做买卖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杜萌瞥我一眼说,我心里有了他,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说,那你得成全我啊,叶静和你亲姐妹一样,你干吗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呢?我不是你篮子里的菜,咱俩相互成全,你买卖上的事,我和叶静不掺和。你放我一马,我放你一马,不挺好吗?

杜萌愣怔了半天,忽然上前一步,抱住我的头说,我需要力量,我是一个溺水之人,你得帮我啊。

我心跳骤升,推开杜萌说,我知道你累,快坚持不下去了,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好吧,我去找张建斌。

再次见到张建斌时,他媳妇闫春也在,见我跨进舱房,夫妻俩不约而同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深深地向我鞠一躬。然后,张建斌拉我坐到椅子上,他显然喝多了,喷着酒气说,梁勇啊,从厂里辞职后,我心里还有一个梦想的小火苗。我不甘心过现在的日子,总觉得我的生活应该过得更好。他拿起酒瓶給我满满倒了一杯酒,递给我继续道,今天我让杜萌请你来做个见证,可能是一直干见不得光的买卖,我媳妇还没怀上孩子。这航次结束后,我和我媳妇就收手了,俩人计划要个孩子。

闫春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大兄弟,我是个农村人,不懂事,我和你大哥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就提个醒。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再不干了。

张建斌撇一下嘴说,兄弟,杜萌是个聪明姑娘,是我害了她,也连累了你。我知道她对你有感情,可你也不能眼瞅着你哥一辈子吊死在这棵黄连树上啊。张建斌瞥一眼他老婆,闫春目光呆滞地望着我俩,还没反应过来。

我面无表情地起身,端起酒一饮而尽,用手抹着嘴说,老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你的幸福永远在我心里。

张建斌忽然抽噎起来,说,我后悔了,我是个大老爷们,做事要有担当,可我担待不起啊。她太沉了,压在我身上我受不了。每次和她活跃身体,她的嘴太咸了,我咽不下去,看来我命该如此。

我望着身边的闫春,她满脸恍惚和狐疑,我含糊地说了一句,忠诚是对待爱情的起码态度。

闫春终于忍不住了,磕磕巴巴地道,张建斌,你不会是给我上眼药吧?我嫁给你,也是我爹撮合的。她见她男人趴在桌上了,上前拍拍他的后背,对我说,梁勇,你大哥是被杜萌下了迷魂药啊,那个臭不要脸的,我们冒死做买卖,还给她赚了钱。说句难听的,她搞破鞋,傍上张建斌,偷汉子还不偷远一点。说完狠狠地捶了张建斌一拳。

哎哟,张建斌从椅子里跳起来,满脸沾着酒水。

张建斌,你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啊。今天我最后饶你一回,下次要是再碰见那个狐狸精,看我不捅了你俩。闫春很激动,脸上露出痛苦绝望的表情,转身拎起上次在酒店里带来的麻袋,从里面抽出一把杀猪刀,抵住张建斌的喉咙。张建斌扑通跪在地下,抱住闫春的双脚,爹呀妈呀地求饶。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步走出舱房,决定去找叶静,她平时不住厂里的宿舍,现在一定和杜萌在一起。我爬上师大凤凰山,走进杜萌家的院子,看到杜萌的小屋里亮着灯。我没有犹豫,敲了敲门,门开了,正是杜萌。她穿着睡衣睡裤,头发蓬松,一脸慵懒。怎么了,丢魂似的?

我直截了当地问,叶静在你家吗?

可她现在不想见你,你走吧。杜萌推开我,要关门。

我用身体顶住门,直着脖子说,刚才我上船去了,见到张建斌和他老婆了。他老婆不待见你,你们做的买卖是要坐牢的。我盯着杜萌道,不能拿自己的青春做赌注,我们未来的选择是多种多样的。

杜萌呸了一声,像从嘴里吐掉一颗掉下来的牙齿。梁勇,你可记住了,我就是和叶静闹掰了,也轮不到你和她好。

我怯懦地问,为什么?

因为叶静和张建斌好过,杜萌冷笑道,当初张建斌想利用叶静和我做这桩买卖,勾引了她。叶静被蒙蔽,不过她醒悟得早,及时退出我们的圈子。现在,你愿意娶张建斌的情人吗?说完,砰地关上门。

我孤单地站在院子里,听到屋里好像还有一个女人的笑声。我听出来,是叶静的笑声。可还有一个笑声,我怎么也听不出来,好像是男人的声音。我侧耳细听,并不是张建斌的,可听起来又很熟悉。

既然一切都成定局,我也无牵无挂,内心变得安详轻松了。每天在车间里忙碌着,偶尔抬起头,看见天车上的叶静凝神屏气,庄严肃穆,就在心里笑起来,摆出一个拿手枪的姿势,对准那个俏丽的影子。

一天傍晚,我下班刚出厂门,技术员魏亚平从厂门口窜出来说,梁主任,今天您可按时下班了。说时,他眼里没有一丝恭敬和讨好,这让我有点意外。平时在厂里,魏亚平无论对谁都是弓腰呵呵的。

我回应一句,怎么啦?继续往前走,前面就是沿河路,再向右拐是个岔口,直通中江塔。

魏亚平跟在我背后,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浑身像触电似的。我踉跄了两步,在马路边站定,扶住路边的电线杆。

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魏亚平望着我,呵呵笑了,梁主任,我来铸造厂快大半年了,可您还不太了解我。

我忽然想起在杜萌家听到的那个熟悉的笑声,便说,我下班后不喜欢聊鸡毛蒜皮的生活事。转身往沿河路的岔口走去,想看看那艘定期班轮是不是又回来了。

我刚走到岔口边,就听到一声巨响,一辆黑色轿车从我右侧猛扑过来,几乎要飞起来,然后重重地撞向路边的防洪墙。我的身体被狠狠推了一掌,惯性力将我朝车的反方向抛去,又重重地摔到地上,剧烈的疼痛让我半天爬不起来。

等我清醒过来,黑色轿车早消失在夜色中,身边围着几个路人。我感到小腿膝盖被磕了一下,已经红肿,我艰难地爬起来,魏亚平扶住我的肩膀。

后来,是魏亚平背着我去医院,拍片子,做应急处理。一阵忙活后,他坐到急诊室走廊的椅子里,脸上冒着汗,神情看似平静,却又好似坐不住,起身在我面前不停地走动。再后来,值班医生和护士给我小腿膝盖打了石膏,又开了止痛药,我的脑袋沉沉欲睡,感觉又趴在魏亚平肩上。

终于又回到我的小阁楼,院子还和从前一样,四周出奇的安静,连虫鸣也歇息了。

魏亚平好像对我家很熟悉,拧亮台灯,把我搀扶到床上,变戏法似的拿出几块面包和一瓶汽水给我,安慰我不要着急,他会替我向厂领导请假,就急匆匆走了。

在床上躺了几天,疼痛减轻不少。BP机上出现几个陌生号码,我歪歪扭扭地爬下床,一瘸一拐地出了门,沿范罗山的小马路,走到大门口收发室,让一个白胡子老大爷给我拨了那几个电话号码。接听的居然都是张建斌,他急迫地问我在哪儿,说他已经从香港回来,要我上船去找他。

我晚上爬上船,昏昏沉沉地沿着船舷往船员生活区走。腿上疼痛依然,我艰难地挪动脚步,恍惚间右胳膊被搀扶了一下。我转过脸,竟是闫春啊,在桅杆灯的映照下,她小腿粗得像铁柱,还穿着包腿的牛仔裤。她含笑对我说,大兄弟,建斌早就在等你了。

我环顾四周,夜色朦胧,作业区灯火通明。我没有犹豫,迈着跛腿跨进舱房门。我有些眩晕,没有电灯,点着几支蜡烛,火苗突突地跳着。黑暗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兄弟,你怎么才来?都在等你啊。今天是叶静的生日,可能你不知道吧?

我说,不知道。

话音刚落,舱房的电灯忽地亮了,眼前都是熟悉的脸,该来的都来了。他们似乎已经喝高了,桌上杯盘狼藉,我闻到红酒和蛋糕的味道。我尴尬地找椅子坐下,周围的人似乎并不在意我,继续琴鸣箫吟,面孔都扭曲了。

还是叶静比较清醒,微笑着凑近我,问怎么样,腿好些了吗?我提醒过张建斌,让你不要过来了,因为你已被教训过了,不是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张建斌嘴鼻喷着酒气,左膀右臂搂住杜萌和叶静,粗声大嗓地说,兄弟,这两个姑娘在我的指导下,都成功下海发财了,你为什么还不开窍呢?

杜萌笑盈盈地望着张建斌,抛去一个媚眼,忽然弯下腰干呕几声。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说,老兄,刚才是你夫人把我送过来的,她去哪儿了?

我在这儿呀,闫春回应道。她扶了一把弯腰呕吐的杜萌,有些抱怨地说,小妹不知道珍惜自己,都怀孕了。然后冲张建斌骂道,讨债鬼,这也是我们的血脉啊。说着又踹了他一脚。张建斌已醉得东倒西歪,正和叶静伴着录音机播放的迪斯科舞曲跳舞,不料被猛踹一脚,丢开怀中的叶静,一屁股倒在黑白相间的甲板上。

张建斌哈哈大笑,口齿不清地对我说,怎么样,兄弟?连我老婆都被我摆平了,她两个弟弟是残疾人,现在都找到老婆了,是我掏的彩礼钱。凭什么呢?凭我有钱啊。我喊你来,要告诉你,叶静归你了,她答应做你的女朋友,然后做你的老婆。她会给你买房,会给你生一窝兔崽子。

我注意到叶静并没有化妆,脸蛋白皙红润,她转过脸去,似乎有些羞涩。

杜萌在闫春的关照下,缓过神后,冲我撂一句话,梁勇,你别脑瓜注水了,要不是当初你救了我们的命,我妹妹叶静绝不会同意嫁给你的。你他妈的什么都好,就是死脑筋不开窍,以后待我妹妹可要好呀。

我连忙道,我们既是同学又是朋友,能对不好吗?我做的那点事微不足道,可话说到这份上,我得感谢建斌大哥,感谢你们两位女同学。我这个人毛病不少,尤其书呆子气比较重,不懂人情世故。

我还想说点什么,被叶静打断。她湊近我,双手捧住我的脸说,你是个迷途的小羔羊,我也是。你谁都不用感谢,你差点被车撞了,是张建斌设计害你的。他要给你提个醒,以后对谁都不要透露我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事情。

叶静跟我说时,我又闻到一股臭鸡蛋味。

张建斌从地下爬起来,扬手给了叶静一个耳光,他对着坐在椅子里的我说,女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臭嘴。兄弟啊,上次我就发誓从现在开始转产投资,机床厂要拆迁了,那可是块黄金地皮,我他妈的要做开发商。

我实在待不住了,艰难地扶着椅子站起身,刚要开口说什么,闫春连忙拦住我,说不着急,大兄弟,好戏还在后面呢。她说完走出舱房带上门。

我只好又坐回椅子里,傻乎乎的,像若有所思,又像若有所失。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舱房门大开,闫春领着几个穿公安制服的人进来。我并不感到惊讶,眼睛呆滞地望着他们。张建斌依旧望着我笑,杜萌和叶静也神情自若,像看风景一样。

闫春闪到一边,我居然看到魏亚平。他站在穿公安制服的人后面,最前面的那个冷冷地挥了一下手,几个人就给我戴上手铐。我的记忆发生混乱,没有任何应急反应。我被架起来往舱房门外走,身后传来张建斌的声音,梁勇你说,当年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我因贩卖违禁品被判刑五年。判决书上写着,在我家院子里发现许多麻黄碱试剂,另外在床铺下还找到一大麻袋违禁品的半成品。

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因为表现好提前出狱,重新回到范罗山的院子里。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门卫白胡子老大爷给了我一封信,是叶静写的:她和魏亚平结婚了,生了个女孩。杜萌嫁给张建斌,生了一对双胞胎,移民到国外。张建斌依然在做房地产生意,满世界飞。那个闫春离婚后,在老家办了一个大型养猪场,身价千万。她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代表大家问候我,如果我需要帮助的话,可以随时找她。

我看完后,无动于衷似的,将信撕碎、撕碎、再撕碎,像天女散花一样扔了。

信里的每个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从梦中惊醒,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回了回神,起身走出房门。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止住脚步,扭转身子,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我原来在厂子里的至交。他提议去青戈大埂散步,好好叙旧,我原本不想去,但碍于他的热情,还是同意了。

我们边走边聊,渐渐地,我的话匣子打开,将自己刚做的梦讲给他听。他驻足停下来,神情严肃地说道,你以为他们几个的现实处境真的是那样的吗?

其实恰恰相反。

责任编辑: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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