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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生活

2024-05-24尹子仪

黄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阿婆母亲

尹子仪

山里现在还是早春时节,早晨常有寒冷潮湿的雾,远远看去,深处的人家有“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曲径通幽之感。宋阿钿有一次赶在日出的时候去散步,一回头,看到这样的景象,便想起王维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阿鈿暗自感慨:春对应秋,春华秋实,有因果关系,有禅意,有隐士的意味。

阿钿理了理搭在额前的头发,沿着上坡路回了家。

阿婆在厨房忙碌,母亲还睡着。暗黄的门虚掩着,圆形的旋转锁被水汽覆盖,暗沉沉的,显得老朽而瘦骨嶙峋。

父亲在广州打工多年,母亲过了等额年份的丧偶式婚姻生活。阿钿痴痴地想,屋后头的那座山是一片坟地,阿公和列祖列宗安息在那里。想着想着,她睡着了。一条等分线将她脑海中的画面切割成两半:母亲憔悴的面孔从左半部分浮出,阿婆衰老的面孔从右半部分浮现,像破镜重圆。阿钿知道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她们两个穿着极朴素的农家衣裳,小拇指勾在一起,面无表情地朝自己走来。

阿钿被惊醒,她回忆梦中的情景,阿婆和母亲似乎不是母女,而是姐妹。她们目视前方,眼神暗淡无光,朝着自己身后的滔滔江水走去,一点一点地沉没,在夕阳的掩映下,变成两点光斑,被卷进江中。

她大喊,却感觉自己被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抽离,以磁悬浮列车的速度不断后退。她醒来,想到《红楼梦》中的那句谶语,“假亦真时真亦假”。冷汗沁出她的皮肤,她这才在日出前走出家门,似乎这样就可以为她刚刚做的梦寻到好的注解。

她走了很远,觉得冷,却不停,似乎受命运指引。在熹微的天光下,她看到一户人家大门上的对联:一边被风吹得耷拉下来,像蓬草;另一边是几个毛笔字,“花好月圆人长久”,她怔了一下,看横批,“阖家团圆”四个大字。这下才终于回了魂,从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夸父与日逐走,弃其杖,化为邓林”中抽身,缓缓回头,意识到自己是母亲的女儿,是阿婆的外孙女,是镇上中学的一名初中生,更是一个女孩子。她想起做中考模拟试卷中的一道题,一天的哪个时候森林中的含氧度最高?

这是非常基础的知识,阿钿也知道这个题目的答案,只是现在她身临其境,她处在村庄的一角,村庄被山上的树包裹着。

从刚入初中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有生物这门课程,从打开生物课本的那一刻开始,她深深地爱上这门学科。阿钿对她的同学同时也是最好的玩伴花未舒说,她不觉得生物是一门自然科学,甚至不认为生物仅仅只是一门学科,学习生物就像是在理自己的根。她爱生物甚至超过了语文。

纯真美好的记忆多在童年,那时她不懂得什么物质条件,只记得她跟着阿婆和母亲上山采马齿苋,采艾草,采各式各样的野菜。她玩耍嬉闹,玩够了,闹够了,便掺和帮倒忙,用蛮力拔野菜和杂草。拔不动,连带着自己摔一跤,屁股重重地跌坐在黄土地上。站起来,拍拍灰尘,跟个没事人一样,不顾阿婆关切的话语和母亲的责骂,继续拔。她小,没有分辨能力,只是图个好玩。

马齿苋味酸,用小阿钿的话来说,是酸到腮帮子里去了。酸得麻木,酸得没有了知觉,配上艾米粑粑的甜,却也中和了。阿婆将艾草捣碎,和面粉一块揉,用笼屉一蒸,艾香扑鼻。阿钿是赣西人,习俗就是这样的,不像是现时在网上流行的青团,里头夹了肉松、花生等佐料,面粉又多,味道盖过了艾香,有种喧宾夺主的意味。等阿钿长大了些,阿婆也教她做艾米粑粑。艾草和面粉的配比多少,怎样做才会鲜绿欲滴而不会发黄,这里头大有讲究。

阿钿直观地领略到民间和山野的美感,民间和山野也滋润着她,把她哺育成人。那时她还不懂民俗有些时候是和物质匮乏相伴随而产生的。现在,她早已明白,物质匮乏的原因有很多。

就像一条麻绳,这头连接着她、阿婆和母亲,那一头连接着父亲。

阿婆煮了三碗面条:一碗里放了肉丝和茶叶蛋,她将它推到阿钿面前;一碗里放了猪肝和水煮蛋,阿婆将它摆在母亲惯坐的那边;还有一碗清水面条,阿婆从灶台端上桌。

阿钿默言,她并非不敏感。她劝过,无用,阿婆有她自己的逻辑,是旁人撼动不得的。阿钿近来看了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心中酸涩。在阿婆看来,母亲身体弱,阿钿在长身体,都不能亏待,而她只是行将就木之躯,吃太好也是浪费粮食。

阿钿反驳,阿婆却用枯皱的手轻抚她的长发道,阿钿,我在电视上看养生节目,上头说老年人不能吃太好,这样反倒不好。阿钿无言以对。

阿钿敲母亲的房门,没有应答,便推门而入。母亲坐在床沿背对着她,黑白对半的头发披散在后肩。她走上前,看见母亲惨白的脸,两只浑浊的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

她率先开口道,妈,吃饭了。

母亲惨笑了一声道,你爸终于承认了。我打了好几天的电话,他今天早上终于接了,他果然还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母亲把硬吃进肚里的猪肝干呕出来,看着地上的一摊酸水和酸渣,喃喃道,他要靠女人养,还要用那个女人的钱来养我们……

阿婆只是对着母亲叹息。

但是这也有好处。自那以后,马齿苋和折耳根这类野菜就倏地从阿钿家的餐桌上消失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我原本配不上你妈妈,我能够做的只有这样。

阿钿看见村口池塘里头败落的莲花,想到她咿呀学语时反复吟诵的一首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花未舒人如其名。如果说阿钿算得上是清秀的话,花未舒就是那种明媚的美。她和阿钿一起长大,同样喜欢诗歌,喜欢语文,也同样是不落凡尘的,却只可惜生长在乡村之中。语文老师在课上讲《红楼梦》,讲黛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花未舒便听得入迷,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老师,思绪翩然。老师迎上她的目光,和善笑道,《红楼梦》中的女儿都有对应的花来象征,我看花未舒同学就如玫瑰。

全班笑作一团,有些不那么安分的男同学吹起口哨。

过去也就过去了,一切照旧,但花未舒却心不在焉,虽然她在极力掩饰。阿钿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便问她怎么了?未舒痴痴地问阿钿,你说,最高贵的花是什么?

阿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未舒的心意,便毫无曲折地说,应当是牡丹花吧。有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

未舒落寞地说,是了,要是与男人作配,玫瑰也只能是偏房。

阿钿这下明白了,急忙掉转话题道,马上就要中考了,一切等考完再说。怔了怔,她拍了拍未舒的背道,我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读书,可不能被人嘲笑“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了。

未舒点了点头。

好在花未舒的底子还在那里,她给阿钿报喜,阿钿,我考上我们市最好的高中萍城高中了,你呢?

阿钿听她这么说,在电话这头也是欣喜异常,忙不迭问,你分在哪个班?5班!太好了,我们又在一个班。

哇塞,阿钿,希望我们还能在一个寝室!

事情就是这么巧。临行前,未舒来到阿钿家,打算和阿钿乘同一辆班车去报到。母亲对阿钿说,在学校里要注意安全,不要惹是非。要好好读书,妈妈不奢求你考985和211,只要对得起高中三年就好。接着偏转头对未舒说,阿钿老实,不像你这么聪明。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是独生女,就像姐妹一样亲,要互相帮助。

未舒粲然一笑,放心吧!阿姨,我和阿钿之间还有什么说的。

阿钿坐在班车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渐变,从“东风扶槛露华浓”到鳞次栉比的楼房,就像快进了的电影。高中是人生的一次新旅程,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只是这风景的好坏是由自己把握,还是早有定数呢,她不知道。课本告诉她,命运由自己做主。可是对于母亲和阿婆来说,她们似乎丧失了自己做主的能力。她的前座坐着一个听声音应当是中年的女人,她抖抖报纸,放低声线,像是对她邻座的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恶毒的王后拆散了王子和白雪公主,因为她想和白雪公主在一起,她们本就是一个人。极致的善与恶灵般阴森的笑,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们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在找到男人之前,成为女人之前,先得是一个人。阿钿摇摇头,脑子里回荡着《简·爱》中伯莎的惨笑,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她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想到了《红楼梦》中的谶语诗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她在抖,思绪继续纵深,想到“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她情难自已,泪水流溢出眼眶。她无力地想,对应到此情此景,也许是一种反谶。再也许,她想到了卡夫卡的小说《饥饿艺术家》,这个声线苍老而又神秘的女人是在表演行为艺术也难说。阿钿没有勇氣站起身看她,无论是鸡皮鹤发还是鹤发童颜,或是一个有着强烈反差的青年女子,她都感到无力,又像是畏惧打破某种禁忌。

猜测就是这些,她的大脑嗡嗡地痛,不允许她再思考下去。她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伤感,明明是一个理性思考的问题,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她不能把她真实的想法告诉花未舒,或是母亲,或是阿婆,或是任何一个人。她们一定会认为自己是神经病,把自己送进精神病医院。阿钿扭头看看坐在她身边的未舒,看见她正在刷那部经典的古装剧《甄传》,便故意打趣道,手机是用来给父母联系的,想他们的时候可以说两句,有什么事可以告诉他们,不是用来玩的。都高中生了,还这么不收心。

花未舒拔掉左耳耳塞,对阿钿笑道,他们两个啊,腻歪着呢,我才不要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也不需要我给他们打电话。说毕,她又重新戴上了耳机,继续目不转睛地看剧。

阿钿听她这么说,虽知道是无心之言,却还是不免伤感,对着车窗玻璃发呆。刚刚还是看车窗外的景色,现在却只顾看玻璃映照之下的自己的脸庞。她发现自己很憔悴,脸庞残损,目光呆滞,像一具木头死尸,又像是秦始皇陵殉葬的活人俑,被刷全身的漆,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墓坑之中。

阿钿揉了揉自己的面颊,觉得自己身上的皮肉就是刷兵马俑的漆,自己的内心依旧被深埋,深不可测。与未舒不同,她更爱一个人偷偷看自己用节省下来的钱买的经典电影碟片。最近,她看了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看完以后一直很胆寒、很战栗、很恐惧。现在她愈发觉得,自己也许就生活在楚门的世界里。

一切都是假的!她的内心像是一头被铁链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巨兽,它要挣脱,它在嘶吼。可是,它处于被封存的状态,所以从面上来看,她平静无波。在外人看来,此时的她恬美异常。

花未舒确实不是第一次看《甄传》了,她虽然身处穷乡僻壤,却对外界的新鲜事物怀着极大的热忱。和宋阿钿过度重视精神不同,她对高雅和通俗的作品都张开了怀抱,并怀着极大的功利心。因而从面上看,她和阿钿心有灵犀一点通,其实两人秉性却大不相同,但这绝不是说二人是塑料姐妹花。从上帝视角来看,即使有自私的成分掺杂在里头,但这也是不可免的,不说肝胆相照,总算还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一遍是跟风看,看着看着便喜欢起来,于是看第二遍、第三遍……也就将自己像做代数题似的代进去。从此以后,她恶补宫斗剧,从《金枝欲孽》补到声色俱厉的《宫心计》,再补到最近的《如懿传》。在她心中就有两种不同的因,一会儿“山有木兮木有枝”,一会儿又“本宫披荆斩棘才得以为妃”了。但她自己也许还没意识到,她不能很好地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莫说是平起平坐了,连哪个主哪个从也没个定数,一团乱麻,只怕总有一日会“和稀泪,搅入椒浆”。

从这点来看,她又是个乐天派。看多了宫斗剧,自己又不能保持清醒自持,加上又有罗曼蒂克的基因,便经常莫名其妙地笑,转而又匪夷所思地哭。不过好在没人知道,即使聪慧敏感如阿钿也没有觉察出来。有一点她却是坚若磐石,就是要过上好生活,改变自己的命运,从小村子跳到大城市的决心。为此,她必须得努力学习,就像《宫心计》里头的丽妃一样披荆斩棘。

丽妃还有一点最鲜明的人格特质是敢爱敢恨,这一点她还没有习得。在镇里的中学,身边的男生品质还不足以让她懂得什么是爱。再加上自己生理还未发育成熟,连最起码的男女之间的喜欢也没有,更不用说爱了。

不过她会懂得的。很多未知的东西她都会懂,譬如说将金钱绑架在爱情上,去喜欢一个男孩子,像《嘉莉妹妹》中的女主人公一样。

两个人各有所思,各有各的奔忙,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现在正是热的时候,车内开了冷气,阿钿觉得好舒服。从村口到市里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车旅劳顿,胡思乱想之间眼皮子开始打架,便不自觉地步入睡梦中。

阿钿在摸鸡生下来的蛋,这可是件苦差事,一手的鸡屎不用说,母鸡的尖嘴还会啄她的手,弄得生疼。阿婆曾给她讲她小时候过冬没有厚衣服穿,披着两件单衣在冰窖一样的屋子里冻得直跺脚。那个时候,也不顾鸡啄手,将手放在母鸡的翅膀下取暖,便觉得是一种很大的满足。现在时代不同了,阿钿你都这么大了,阿婆也老了。阿婆坐在藤椅上,摇着大蒲扇喟叹一声。

阿钿给狗喂食剩饭剩菜,看着狗吃得香,她感到阿婆曾经的满足在她身上复现。

但是狗突然不吃了,撒开腿冲到大门口狂吠。阿钿纳闷,后脚便追上去想制止狗那扰民又疯狂的举动,却看见一个颇为富态的少妇面色镇定地立在大门口。

阿钿拍了拍狗,眼神滑向不远处黄泥路上的小跑车。她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回转到女人身上,眼见她双手端着一个包裹。阿钿直视女人的眼睛,问她找谁。那女人道,我找汤素莲。说毕,那只戴着两个金手镯的手晃了晃,食指上的钻戒发出一道银光。

汤素莲是阿钿母亲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母亲的大名了,别人称呼母亲多是使用各种各样的代号,诸如阿钿妈、嫂子、婶子之类。

阿钿说,你进来坐。那女人只摇了摇头说,我就不进来了,叫汤素莲出来就行,我有几句话和她说。她咽了咽口水,总算露出勉强的笑容道,你就是宋平的女儿吧?这么大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平是阿钿父亲的名字。

阿钿猜着了两三分,未曾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回屋叫母亲。

母亲刚好在洗菜,用手在围裙上揩揩就出来了。她问女人找她有什么事,那女人平静地将手上端的盒子递给她,说这是宋平的骨灰。

恰如晴空响惊雷,母亲趔趄了一下。隔了好半晌,她的眼神才由震惊转为悲痛,再转为狐疑。她问女人,你是谁?

那女人表情显而易见,开始不自然,吞吞吐吐道,我是宋平的朋友。

母亲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扯过墙角的扫帚就往女人头脸上打,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怒吼又是哀号。母亲语无伦次,只依稀听到“狐媚子”“下地狱”“老娼妇”“还我老公”之类的话语。鼻涕眼泪沾了满面,脸红得像柿饼,五官扭曲,要把那女人往死里打。

那女人起先还受着,后来许是无法忍受还了手,一掌将体弱的母亲扇倒。

母亲的头重重地落在地上,阿钿看到血从母亲的鬓发间溢出,像一个半径不断扩大的圆。曼陀罗花吸饱了血水,次第绽放,妖冶异常。

那女人抽开骨灰盒,将白灰色的细沙样的骨灰泼撒在鲜血上。芭蕉树开始疯长,红了曼陀罗,绿了芭蕉。

阿钿哭喊,钻心裂肺般的疼痛,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承受着全车人的目光,缩在未舒的怀里。梦魇总是以不同方式侵扰着她的神经,让她一次又一次肝肠寸断。

阿钿就这样到了学校。

晕乎乎的,阿钿坐在班里听班主任开班会,脑袋足有千斤重,自然什么也没听进去。新同学和她打招呼,她也顾不得。

阿钿瘦高身材,座位靠后,和未舒的座位形成一个对角。阿钿对未舒笑,我们两个现在可真是泾渭分明了。人家牛郎织女还可通过鹊桥相会,她们想在教室里说说话可比登天还难。

未舒在寝室里和她嚼舌头,坐你前边的那个男生,你跟他说过话吗?

阿钿挑眉道,怎么?

未舒她道,你可真是个后知后觉的,他是帅哥呀!

阿钿回想,咯咯地笑道,我还没看过他的正脸。

未舒道,现在这种黑皮体育生可吃香了,你可知道网上的梗,沸羊羊可招人喜欢了。

两人便笑作一团。

阿钿道,你把人家也想得忒庸俗了,说漂亮女生就说人家胸大无脑,说帅气结实的男生就说人家是沸羊羊。

未舒摆摆手,我开玩笑嘛。

班主任让同学做自我介绍,互相认识。未舒比阿钿先介绍,说自己喜欢花艺,这让她在一堆女生面前出尽了风头。她微微颔首,佯装谦逊地坐下。轮到阿钿上台,她不羞不躁,态度自然道,我喜欢文学,尤其喜欢《红楼梦》和古诗词。大家有相同喜好的,可以一起交流。

结果这一轮介绍下来,女生里头除了未舒说喜欢花艺,阿钿说喜欢文学外,其余的都说自己喜欢刷抖音、追剧、休闲娱樂什么的,这就使未舒和阿钿显得格格不入。一段时间以后,还是未舒回想起这段,发现了问题。

我傻,你更傻,未舒悻悻地说,我们两个像出头鸟。我说什么不好,偏说喜欢花艺,显得自己不得了,难怪她们都不和我亲近。顿了顿又说,阿钿,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阿钿道,你说。

我有一次走在班长她们宿舍那几个女孩子后边,听她们说,宋阿钿清高还算是有资本,花未舒纯粹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还说我什么乡下人扮俏,猪八戒背媳妇什么的一大通难听得要死的话。

说着说着,未舒开始嘤嘤地抽泣。阿钿想了想,问具体是什么时候听她们这么说的,未舒沉吟道,就是月考成绩出来没两天。

她俩相对无言。阿钿说,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未舒叹气,我们到底是乡下人,没有城里人这样世故,不懂得避锋芒。

阿钿没有接她的话。

语文老师是个极具有亲和力的年轻女老师,海藻般的大波浪长发,化着得体的妆,穿着蓬蓬公主裙,脚踏一双高跟皮鞋走入教室。正式上课前第一件事就是选语文课代表。她清了清嗓子,用抑扬顿挫的声音问道,有没有喜欢文学的同学?同学们便指着阿钿。老师从讲台下来,穿过过道,走到阿钿面前,笑道,你叫什么名字?阿钿答,我叫宋阿钿。哪个钿?玉钿金钗的钿。老师神色有些惊喜,问道,你愿意当我的语文课代表吗?阿钿回答,试试吧。

阿钿第一次收语文作业便有几个男生没有交,其中包括余轩,那个被未舒打趣为黑皮体育生沸羊羊的帅气男孩。她在清点作业的时候,分明看见余轩伸长脖子,脸色紧张,翘首以盼,透过黑框眼镜试图看清楚作业登记本上是否登记他未交。

阿钿抬头,正好和余轩对视,两个人心底都惊了一下。余轩目光坚毅,脸庞硬朗,充满阳刚之气,坐在座位上像一尊希腊大理石雕像,散发着雄性荷尔蒙,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阿钿急忙把目光移开,透过眼角的余晖,她发现余轩的目光从作业登记本转到她身上,灼灼的。余轩显然也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她,也许被她身上的诗书气质或是其他不可名状的东西所吸引。

便鬼使神差的,阿钿没有记他的名字。

第一次语文作业就不交,语文老师很恼火,告了教物理的班主任老头。几个男生一一被叫到班主任的办公室训话,余轩却躲过了这一次。

若说一次两次在余轩看来许是偶然,但接二连三下来,其中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语文老师很爱叫学生朗读课文,尤其是诗歌,作为语文课代表的阿钿便是第一个。

这对于阿钿来说不在话下,加之她音色又好,对于这些诗歌她早就在以往的阅读中烂熟于心。在寻常人看来,她的朗读和专业人士没太大区别。

班上没有一个人的朗读能超过阿钿,自然而然的,阿钿也成了课文朗读的标准和示范。

在语文老师看来,朗读是理解文章的第一步,是一种最感性最直观的理解课文的方式。并且,她愿意花一些课堂时间来做这在其他应试型老师看来的无用功。每当阿钿站起来朗读,她就像变了一个人,逃离了她所生长的偏僻乡村,逃离了她支离破碎的家庭,灵魂从她的肉体飞升,飞到维也纳金色音乐大厅的舞台正中,拉奏着令人荡气回肠的《英雄交响曲》。

余轩这个时候总是屏气凝神,好动的他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像是在亲吻女神转瞬即逝的翩翩衣袂。

因为阿钿,余轩爱上了语文,刚柔相济。在其他女生看来,他开始有味道了。

老师在讲《孔雀东南飞》,照例请同学分角色朗读课文。余轩举手说,他想读焦仲卿的部分,老师点头应允。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气,他说,老师,我想请阿钿读刘兰芝的部分,行吗?

男同学开始骚动起哄,部分女同学面面相觑。语文老师年纪轻,怎么会不知道高中生的心理呢?便笑道,那要看阿钿愿不愿意了?

阿钿脸颊发烫,脚底像踩着棉花,缓缓起身,端着课本点点头。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两人渐入佳境。读毕,余轩回头情意绵绵地看了阿钿一眼,蓝田日暖玉生烟,便都坐下了。

没有起哄声或是其他什么杂音,全班阒然,继而发出哗哗的掌声。

两人自此熟络了,但自持如阿钿,只是蜻蜓点水,私心想着一切都等高考完了再说。

未舒在情感上受到了很大的熬煎。在教室,在寝室,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阿钿,但躲是躲不过的,只得少言寡语。阿钿明白未舒的心,不曾因此疏远她,反而更多地和她在一起。可在敏感的未舒心里已经有了难以愈合的伤痛。她也曾矜持,也曾主动,但余轩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她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看着余轩打篮球回来穿球服的样子,汗液蒸腾。从他身边经过,她总要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将这股荷尔蒙的味道吸进鼻腔,再缓缓呼气。她痴痴地想,没有体液交换,这样也是好的。

是的,那时的余轩就像一个人人可以瞻仰抚弄的玩偶。她的心急切,欲望膨胀,却并不痛苦。但是现在,他仅仅属于阿钿一个人的了。更可气的是,阿钿对他那么有分寸,进退宜然。

她夜不能寐。

未舒性子本就浮躁些,高中知识难,自己又不肯吃苦,加上这档子事,成绩哗哗地往下掉。高二文理分科的时候,她毫不意外降到了文科普通班,且屈居末流。而阿钿呢,虽是那样喜欢生物,但无奈理化实在吃不透,加之文科又学得好,便分到了文科重点班。而余轩理科好,加上家境殷实,父亲又与萍城中学校长有私交,便进了理科奥赛班。

生物老师惜才,不想放过阿钿这样一个好苗子,但怎奈她做物理化学题,能将物理公式化学方程式看出诗意来。心思如此,也就毫无办法了。

这些是后话。阿钿有一次去看余轩打球赛,正好余轩下场休息,和另一位男同学坐在篮球场边,她从他们背后走上去,想叫余轩。话刚要出口,只听得余轩在叹气,说阿钿常穿以纯的衣服,家里应该没什么钱。真是奇怪,没钱的人家竟然也会生出这样有灵性的女孩子。说罢,咕嘟咕嘟地喝水,喉结一上一下地翻滚。

阿钿默默地走回教室。没钱?是啊,正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没钱,才需要顿顿都吃野菜,正是因为家里没钱,父亲才会被女人养着。父亲把女人给他的钱寄回家给母亲。因为每月的這笔钱,她和母亲、阿婆才从贫困中挣扎出来。她想到若是她和余轩有未来的话,自己便是父亲的性别倒错。既然余轩说出这样的话,那未来显而易见,就像《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一步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她不愿重蹈书中人物的覆辙,只能尽快抽身。

她选择过了一段时间后冷不丁地和余轩说,我们结束了。避免语言上的拉扯,避免突兀,避免余轩的多想。在破碎的感情面前,好聚好散才是明智的选择,这就是阿钿不为人知的心思深沉所在。

阿钿没有将她和余轩分手的原因告诉任何人,包括未舒。她早料到这样做的后续,未舒一定会用食指指着她的脑门说,“你疯了。”她选择用模棱两可而世人惯用的伎俩来将这事搪塞过去,“我们性格不合”。未舒对此没有半点怀疑。

“是啊,余轩那样活泼外向,你又这样沉静内敛。”

未舒心里那块大疙瘩的一部分落下来,而余轩萎靡了一段日子后,就又有新的女朋友了。

阿钿对此表示祝福,未舒则又开始有了新的烦恼。

分班之前的一节体育课,在自由活动的时候,余轩约阿钿在学校后边的一棵大槐树下见面。他说,我依然喜欢你。他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折得整整齐齐递给阿钿,送给你吧,你不嫌弃的话。阿钿动容,将自己颈项上的扇骨坠子摘下,这是她顶喜爱的物件。美人持扇总有一股风姿,将扇送出,代表一段感情的离散。她将它塞在余轩手心里,道,再见的话就当作不认识吧。余轩话音颤抖,阿钿,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阿钿笑道,好好对你的女朋友,记得遵守约定。便抱着校服走了。

高二分班后,一次阿钿和未舒在操场上遇见余轩,余轩想叫住她,阿钿却摆出嗤之以鼻的模样,拉了拉想对他献殷勤的未舒的手肘,骂了句,不要理他。

高中生涯,阿钿自此再也没有和余轩碰过面。

母亲来宿舍看阿钿,看到了那件校服,问她,你怎么多了一身校服,还不是你的尺码?

阿钿“哦”了一声,回答道,上一届的学姐毕业了,把不要的校服留在宿管阿姨那里,阿姨把它们洗干净,想要的自己去拿。我想着多一件也好,够换洗。

你的扇坠子呢?

阿钿眨了眨眼,勉强笑道,《红楼梦》里有个丫鬟,叫坠儿。扇骨坠子就像那时的丫鬟,留不得长久,逃不脱买卖。我不敢有太多的占有欲,不敢有妄念,我送人了。

阿钿一直没有洗那件校服,毕业后原封不动地带回家,放在柜子里,也许还有余轩的味道。

阿钿分到文科班那年发生了很多事。

阿婆去世,明明在午休打盹,就那么去了,寿终正寝。她和母亲一起给阿婆擦拭身体,换上寿衣。乡下还可偷偷土葬,她阿婆小小的棺材放在阿公旁边,墓碑上的红字变作黑字。

母亲跪在阿婆阿公的坟前,喃喃道,妈,您守了大半辈子的寡,现在终于在那边和爸团聚了。您到底还是有福气的,比您守活寡的女儿强。

接着是未舒跳入高铁轨道而死,花一样的面容血肉模糊。

未舒的母亲对她一蹶不振的成绩很是痛心,时常督促她努力,放假回来一进门就给她讲这事。加之前面所讲述的,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一开始症状较轻,觉得室友骂她,合伙针对她,便搅得宿舍鸡犬不宁。她本就不合群,弄假成真,室友们果真开始联合针对她。她牙不刷,脸不洗,老师叫她妈把她接回家,办理休学。她妈妈完全没有精神疾病这样的医学常识,只是一味地责骂,完全忽视了未舒眼里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的灵气,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升腾的麻木。实在没办法,眼见情况越来越糟,未舒在精神上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动物,她才开始想到互联网。在百度上搜,才知道她女儿得的是精神分裂症,赶忙带她搭高铁去大城市精神病医院寻医。

未舒已经生活在她的童话世界中,身上没有一寸肌膚属于自己,眼睛只是睁得大大的,像是小时候老人家所说的深夜在荒山古庙里被邪灵吓得失了魂的人,空洞。但她的童话世界里头没有王子和公主,而是灰蒙蒙的暗黑,只有乌鸦、蝙蝠、瘦骨嶙峋刺破黑夜的树枝。高铁进站,她哼唱着周璇的《花样的年华》,趁父母不备,跨过黄线,纵身一跃,从月台跳下去。

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

冰雪样的聪明

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

圆满的家庭

蓦地里这孤岛笼罩着残雾愁雨

残雾愁雨

遗体化妆师用尽全力也没有把未舒化得像身前一样明媚动人。未舒被推进焚尸炉,化成一捧灰后,安葬在了村里的后山上。

大学毕业之后,阿钿听说余轩子承父业,成了大老板,说话做派都与往日不同,生意经十分精通。

父亲依旧每月往家里寄钱,而母亲时而面容平静,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时而又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她用剪刀剪烂枕头,站在高处哗啦啦一甩,棉花就像天鹅绒簌簌落下,像雪,纯真的雪。

她跟阿钿说,我们的生活太少这样的浪漫了。

阿钿从衣柜里找出高中时期的两身校服,一把火把它们烧成灰烬。她买了些纸钱烧给未舒,再把当初余轩送自己的那套校服也烧给了她。自己已然放下,就让往事随风而去。看着袅袅青烟,她相信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未舒已然收到自己给她的礼物,可以好好重温那不复存在的美好少年。

责任编辑: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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