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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角

2024-05-24岳占东

黄河 2024年2期
关键词:秧歌队金莲烽火台

岳占东

四十年前,我们武州的城墙还像个样子,至少城墙的四面高墙还在,城门洞还在,站在南山上向下望,还不失是一座城堡。武州确实是一座城堡,据《县志》记载,明朝在这里设有镇西卫,堡外有五所兵营,分别是前后左右中五所,武州堡因此得名。清朝初年,武州堡成为县城,城外五所兵营演化成村落。但只有前所、中所、右所三个村名保留下来,后所和左所却不知所踪。

“那两所兵营,不在城东就在城西!”说这话的是武州城内最有学问的葛家大院遗少葛存礼。四十年前,葛存礼三十六,年龄不大,在城内却是老学究。不过武州人称呼有学问的人不叫“老学究”,而叫“百求知”。这话听起来像骂人,有鄙视轻贱之意。可城街上认识葛存礼的人都这样叫他,好像他学问大得连别人最隐私的部位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葛存礼很反感别人这样叫他,可独自一人登上城墙,听到远处村庄传来铿铿锵锵的锣鼓声,他还是禁不住想起武州的历史。是时,天气严寒,冰天雪地,虽然正月初二已经打春,可葛存礼连春天一点悠悠气也没闻到,倒是铿锵有力的锣鼓大镲,仿佛让他听到一丝春天的喧闹。锣鼓声来自城墙外的南关村大队,那里有一拨人正在排练一种叫“八大角”的秧歌,锣鼓声时断时续,他听出排练刚刚开始,鼓点歪歪扭扭,镲声应和迟缓,似乎还未敲打出八大角锣鼓应有的狂傲节奏。可听到那种声音,足以让葛存礼兴奋不已,从一起一落的锣鼓声中,他依然能听出八大角秧歌中所蕴含的那种粗犷而豪放的情调。咚不隆咚———呛!咚不隆咚———呛!那是丑鼓踢飞脚的鼓点,也是丑花拉花的节奏,一个飞脚凌空踢起,一个拉花献媚的舞姿便随后绽放。想着这些,葛存礼不觉有点黯然神伤,站在武州堡的古城墙上,迎着从南山上窜下的寒风,葛存礼已无法按捺自己那颗沉寂已久的心。

细细想来,已十多年没听到那种声音了。十年前和十年后的人生仿佛被别人拦腰斩断,让他隐隐作痛,又让他在斗转星移中多了几分新鲜,再次听到那种狂野的节奏响起,葛存礼感到整个身体里的细胞再次被唤醒。三十年前葛存礼虽说早已被人从葛家大院里扫地出门,曾经油光水滑富足一时的少爷生活已不复存在,可在城内几条街上,提起葛家大院的人,还是有人觉得自己平白无故会矮上一头。那时,葛家大院二道街所有的商铺和作坊都被公私合营,葛存礼虽不是富家少爷,身上却多多少少保留下了少爷的习气。用葛存礼后来的话讲,1950年10月县城里国庆大游行时,城内商户组织八大角秧歌队,当时只有十来岁的葛存礼在秧歌队里充当了一个卖麻糖的小角色。

那年葛存礼的母亲葛老太太还身穿绫罗绸缎,成日嘴上叼个二马车水烟袋,坐在正屋的太师椅上呼噜呼噜吸水烟。见儿子打扮成小丑,一脸不屑地骂道:跑到大街上丢丑,真是给葛家先人丢脸呀!葛存礼却被八大角迷得七荤八素,手执鸡毛掸子对着母亲高喊一声:麻糖!卖麻糖嘞!一声稚嫩的声音响彻正屋,惊得母亲一口气没提住,被吸入的烟呛得咳嗽不止。母亲那时又骂他一句:盗墓贼看到引魂幡子了,贼心不死呀!葛老太太认为八大角秧歌是庄户人丢丑逗乐的下三滥营生,面对葛存礼自甘堕落,自然连水烟袋呼噜呼噜的声音也增加了几分不满的哼哼声。

葛存礼对八大角秧歌情有独钟,在二道街的人看来确实是只有大院少爷才有的习气。二道街的人常对着葛存礼的背影会说一句话:讨吃子种海娜(指甲花),还贪花红呢!葛家大院的产业被公私合营后,葛家在二道街的地位一落千丈,自然葛家的人也沦落为二等公民。人们用种花花草草比拟葛存礼不务正业,可见葛存礼的形象当时在二道街人心目中已落泊到何种地步。可葛存礼真真切切喜欢上了这种只有晋西北才有的独特民间艺术,而且他的职业也成全了他的喜好,自然二道街的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也并不能改变葛存礼的初衷。

十六岁那年,葛存礼从省城的一所中学肄业,回到家中无所事事。如果时光倒退十年,葛家大院的少爷原本就应该无所事事才对,二道街的产业足以让葛家男女老少花天酒地富足一生,只要不沦为赌徒烟鬼,他们家的好日子就会延绵不绝。可问题是,彼时葛家早已被扫地出门,搬到河堰畔一处他家曾经喂马的庄子里居住,用当时时髦的话讲,葛家上下都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自然葛存礼必须有活干才算正常。葛存礼在家闲居时,常常会一个人爬上城墙,四下里看城内城外的景致。也是在寒风凛冽的季节,他在城墙上听到了城下传来铿铿锵锵的锣鼓声。用他娘后来骂他的话说,那天他像盗墓贼看到了引魂幡子,急忙跳下城墙,遁声寻找那处热闹,果然在城下一所大院里看到正在排练他早已耳熟能详的八大角秧歌。那一阵打鼓的人正歇下来抽烟,他看到鼓槌手就痒痒,拿起鼓槌敲起来,拍镲的,打锣的,听出他是行家里手,跟着鼓点应和。锣鼓声引来了更多围观者,有一个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男人,挤到对面端详了他很久,直到他一脸得意而又意犹未尽结束了鼓点,那男人才一把拉住他,旋即把他拽出人群。

“后生,打得不赖呀!”那男人眯着眼看他,仿佛仍旧在掂量他的斤两。葛存礼被那男人拉出人群,原本一脸惊慌,以为贸然敲人家的鼓,招惹了是非,可看到那男人并未恼怒,悬着的心方才落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男人又问:你的鼓打得这么好,愿不愿意来文化馆工作?武州人的性格就是这么率直,心中想甚说甚,全然不会拐弯抹角。葛存礼仍旧沉浸在自己刚才一发而不可收的鼓声中,见那男人说这话,无异于瞌睡给了枕头,脑袋点得像捣蒜锤子,嘴里答应着:能哩,能哩!一老一少全然没问对方底细,就一锤定音了。后来葛存礼才知道他进入的那个大院是县文化馆,那个戴高度近视镜的男人居然是馆长。馆长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葛存礼是葛家大院的人,按当时政策葛家的人要进县里的机关,并不是馆长一个人就能做得了主。可馆长不愿放弃葛存礼这棵好苗子,硬是到县上碰门撞窗找领导,将葛存礼要进文化馆。

葛存礼因打得一手好鼓,在窮途末路进了县文化馆,在当时算是祖坟里长起爬娃娃树才能修来的好事。当时县文化馆是全县唯一的群众文化场所,用官方话讲,不仅承担着普及群众文化的工作,还包含着图书馆、博物馆等相关职能。葛存礼中学肄业,在文化馆里是响当当有文化的年轻人。馆长碰门撞窗不惜纠缠领导把他要进文化馆,要的就是能为自己分忧。于是葛存礼在文化馆便成了多面手,组织文化活动自然不必说,像图书室管理,各种文物勘验都离不开他。用馆里其他人的话说,葛存礼从进馆那一天开始就成了馆长的“捞饭盆盆”。葛存礼后来成为城内大街无人不晓的“百求知”,应该得益于那段年轻时光。

葛存礼博览群书,不仅通读二十四史,还看地方志,钻研文物考古等专业书籍,所以说起武州堡的事,头头是道,似乎真有点像武州人说的“百求知”的味道。不过别人故意贬损葛存礼,是因为葛存礼在七十年代被下放到农村掏大粪,他的学识和他的身份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想想看,一个被驱赶出文化馆,几乎被剥夺了城市身份的人,还成日吱吱哇哇,分晓古今,自然会招来一帮目不识丁的人小觑。可葛存礼却不愿收敛自己的学识,那天在十字路口和一帮晒太阳的闲汉说起武州的历史,别人问他左所和后所何在?他脖子青筋暴起,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在哪儿?不在城东就在城西!”

葛存礼的喊叫,再次招来城街上人对他的侧目,他那句“不在城东就在城西”被人当作笑话传播,甚至有人还将这句话的原意进行篡改,编成一句歇后语:葛存礼找女人———不在城东就在城西。

葛存礼和女人的关系,在武州城街上确实算段传奇。要说清葛存礼这段艳史,还得从八大角秧歌说起。正所谓武州人常说的一句话:爱甚得甚利,得甚利遭甚害。

葛存礼从十一二岁与八大角结缘,他不仅鼓打得好,还爱琢磨秧歌里的每个角色,后来随着书越看越多,他对八大角秧歌的理解更有了深度,馆里向各村派出文化辅导员,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八大角秧歌汇演,拿奖的非葛存礼指导的秧歌队莫属。一来二去,葛存礼的名声不仅在城内大街上为人所知,就是出了城,人们也知道葛家大院有个年轻后生,那秧歌扭的,啧啧……那才叫葛老太爷的胡子———绝了!据说葛存礼的太爷爷是个白面书生,一生不蓄胡子,人们就传下這句话来。说这话的是城东旧堡村郭谝子,郭谝子负责村上的秧歌队,每年都跑到文化馆找老师到村里指导。早几年馆长只是出于对葛存礼的关照,让他到城外最近的旧堡村当辅导员,后来郭谝子见了馆长就好生夸赞葛存礼一番,还引用了葛存礼太爷爷那句经典歇后语。这一说不要紧,人们都知道葛存礼的能耐,争着抢着要葛存礼,后几年,葛存礼当辅导员真成了他后来说的那句:不在城东就在城西。

城东是旧堡,城西是新寨。葛存礼早几年跑旧堡,后来又去新寨,在郭谝子看来,是自己一时“谝”得太多,走漏风声,让葛存礼成为众人争抢的“香饽饽”。可谁都不会想到,在辅导八大角秧歌的那几年,葛存礼跑遍了旧堡村的沟沟岔岔山山峁峁。这一跑不要紧,让他的腿越发野起来,不仅跑城东的村庄,还向城西进发,最后不知不觉成了新寨村的常客。据说,葛存礼每到一处都会端详半天,不是比画山与沟的延绵结构,就是用随手携带的木棍掏挖土塬沟壁,临了口中还念念有词。旧堡村的人最初见葛存礼行为古怪,说葛家大院的人和常人就是不一样。葛太爷当年是白面书生,到老都不长一根胡子,整日摇头晃脑,说一些人们半懂不懂的子云诗曰,家业却一年比一年发达,现在又出了个孙子,虽然时运不济,家业凋零,仍旧是神神叨叨,走东窜西,莫非葛家过去在旧堡藏了宝,这家伙是来寻宝不成?

就在旧堡村的人叽叽歪歪议论葛存礼行为怪异那些年,全村上下只有一个人冷眼旁观,从来不参与别人的议论,此人是郭谝子的侄女郭美芸。郭美芸那年十六岁,还在城内中学上初中。因郭谝子张罗村上的秧歌队,她早早就认识了葛存礼。有一次在回村的路上,郭美芸正好遇到葛存礼独自一人在村口转悠。她看到葛存礼一会儿看村口的烽火台,一会儿又比比画画,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连她走过来也没察觉到。郭美芸便捂着嘴哧哧地笑,葛存礼在笑声中回过神来,愣头愣脑地问她:笑什么?郭美芸原本是笑葛存礼举止怪异,见他仍旧愣头愣脑问自己,不觉羞红了脸,忙说:你看个土墩子还那么专心,那上面有香哩还是有蜜哩?说完笑声更大了。葛存礼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许久才弄明白郭美芸笑他的意思,转而笑着说: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土墩子哩,要是没这个土墩子,哪有你们旧堡村!郭美芸早知道葛存礼的本事,在旧堡村当文化辅导员那几年,他不仅秧歌教得好,还兼任村上的扫盲教员,得闲空就将村上的人召集在一起识字,有一次还帮她从文化馆借过一本书。所以当葛存礼说出村口土墩子的名堂,郭美芸并没觉得奇怪。那天,葛存礼还给郭美芸讲了烽火台的历史,讲为啥武州有八大角秧歌,那腔调,唬得郭美芸一愣一愣的。从那以后,郭美芸对葛存礼更是另眼相待,和同学们讲起葛存礼来,双目放光,恰似一团经久不熄的小火苗在眼睛里燃烧。当然,在旧堡村也只有郭美芸一人明白葛存礼独自游走在村子周围沟沟岔岔的所作所为,自然对村上人的议论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

村子里最着急的却是郭谝子。郭谝子眼见葛存礼的足迹越走越远,从城东游向了城西,有时还在新寨村住几天。这让他更是心急如焚,好像自己家中的金娃娃突然之间被别人抱了去。郭谝子本不叫郭谝子,因他能说会道,村上的人都这样叫他。郭谝子凭得一副好口才,走到哪里都能踢开一条道,加之葛存礼指导有方,他每年带着秧歌队游街入院拜年,人们一听是旧堡村八大角秧歌队来了,都能黑压压挤下一大片,即便是到了县政府大院,县上的干部也会出面接待,扭完秧歌拜罢年,都要给他这个领头人腰窝里塞两条烟。郭谝子确实是个要强的人,眼见葛存礼的足迹越走越远,心里虽不自在,可嘴上却说:我就不信死了葛屠夫,就吃连毛猪!于是亲自做起指导来。原本村上扭秧歌的都是些老人,即便有新手加入,也是寥寥几人,众人往一起叫个套不成问题,可问题是旧堡村的八大角并不只叫套这么简单,郭谝子想在全县拿奖,想要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更想要县上领导塞入腰间的那两条香烟,所以秧歌队每年必须有新花样,必须踢出八大角应有的威风,能引起黑压压人群的骚动叫好。郭谝子试着指导了几天,可终归是拙媳妇绣花———眼眼巧,手手拙。踢飞脚的丑鼓,拉花的丑女,都翻不出什么花样来。郭谝子的话明显少起来,连正月初五过破五那天,老婆炸的糕都少吃了两片。郭美芸放假后也在秧歌队扮丑花,眼见二爹一个爱红火热闹的人,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知道都是因为葛存礼的缘故。其实郭美芸也想见葛存礼,自从上次葛存礼给她讲过八大角的历史,葛存礼说话时那张绘声绘色的脸时时出现在她脑海中,比起学校的男老师和村上的男人们,她总感到葛存礼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吸引着她。二爹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葛存礼,咂摸着嘴说:蛖!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干甚事也有模有样!二爹的赞叹让她对葛存礼愈发佩服有加,想一想那个似乎有点愣头愣脑的人,她就脸红心跳。

“二爹,要不咱们把葛老师请回来哇?”憋了好几天,眼见弄不出什么新鲜花样,郭美芸终于在正月初六壮着胆子对郭谝子说道。

“请?咋请?人家现在可是香饽饽,就凭咱这二指宽的脸能请回人家来?”郭谝子有点心急气躁,听到侄女提到葛存礼,更是气不打一处,连说话也变得阴阳怪调。

别人见郭谝子急得赤红白脸,就帮腔道:“凭咱这二指宽的脸请不来葛存礼,这年也过了,咱们总不能背个猪头去请哇?我看咱就扭着秧歌去新寨村打场子,看他葛存礼咋办。他总归不会看咱眼睁睁输给新寨村吧?”有人这样一说,一帮年轻人就来了劲,叫着嚷着要去新寨村“打场子”,那气势好像不是去扭秧歌,而是去打架复仇。

郭美芸没想到自己的提议最后会变成同仇敌忾,她也很想去新寨村,更想见到葛存礼,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和他们村的秧歌队去新寨村“打场子”。当然她更不会想到,那一次两村八大角秧歌队较劲,由此给她日后演绎出一段桃色新闻来,让她和葛存礼之间的故事还未真正开始,就草草谢幕。

葛存礼最爱看的就是八大角的“打场子”,可他也万万没想到,追着他“打场子”的竟然是自己亲手指导的两支秧歌队。

“打场子”是八大角秧歌竞赛的一种特别方式。之所以说其特别,是因为比起八大角秧歌普通的“会班”,“打场子”更显得简单而直接,若把握不好竞赛分寸,极易引起纠纷,酿成一场争斗。正因为如此,只有“打场子”的八大角才能踢出其应有的狠劲和威风,也最能显现出八大角秧歌的粗犷与豪迈。而普通的“会班”更像一种仪式,属于礼尚往来式的技艺切磋,或者说是相互助兴式的祈福交流。几支秧歌队“会班”,会首下帖邀请,在村口设一香案,主队将客队逐一接入村中,俗称“接秧歌”。“接秧歌”接的是喜庆吉祥,接的是红火热闹。在主队的迎候中,客队在“引头鞑子”的引领下开始布阵,因有“鞑子”角色引头,故称“引场”。鞑子挥舞着霸王鞭,引领着各类角色,在锣鼓大镲的鼓点声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八大角中以四个丑鼓、四个丑花为主角,合称“八大角”,还有愣小子、愣女子、风流公子、瞎儿马、渔翁、渔婆、老汉、老婆、花和尚、卖麻糖的、小货郎等配角,可以说涵盖了社会各色人等。“引场”中,丑鼓凌空踢脚,丑花步步金莲,风流公子挥着一把大扇子,和着鼓点扇风,各色配角按照角色特点,扭出各自的花样,一条长龙霎时扭成一道风景,会呈现出“梅花十字”“蛇盘九蛋”等阵法。“引场”表演结束,还有“压场”,就是压轴戏的意思。八大角正式上场,丑鼓的飞脚,丑花的拉花,才真正扭动起来,其表演激烈程度,不亚于一场武斗。但此种“会班”意在热闹吉祥,却无半点争风吃醋之嫌。

葛存礼没想到,旧堡村的秧歌队来新寨村“打场子”会如此直接,几乎是不宣而战。当村口响起异常激烈的鼓点声,葛存礼才从气喘吁吁跑来的半大小子口中得知,最有名气的旧堡村秧歌队来村里拜年了。当时他还心中一热,暗自称道郭谝子会事,刚过破五就追着他的行踪出村拜年,这明显是给他脸面,要不是他在新寨村,放在往年旧堡村的秧歌队第一家要去的肯定是东关的河堰畔,哪能轮到隔一座城的新寨村。可当他和村长带着秧歌队去村口“接秧歌”时,还没来得及放置香案,供奉神灵,旧堡村的秧歌队早将村口闹腾得尘土飞扬。村长抱拳行礼,接秧歌入村,秧歌队仍旧围着村口“打场子”,根本不理会村长的邀请。郭谝子是“引头鞑子”,引着二鞑子挥动霸王鞭,早将场子直接引到各种变化的阵法中,一会“梅花十字”阵,一会又变成“蛇盘九蛋”阵,其动作粗犷,气势威武,恰似一支威风凛凛出征的队伍。葛存礼看在眼中,心中早明白了八九分,浑身的热血似乎也沸腾起来。他让村长布阵,以香案为界,在村口对台表演。一时间两支秧歌队的鼓点一家高胜一家,八大角隔着香案竞技,比谁家丑鼓飞脚踢得高,胡子挑得花,看谁家丑花腰身扭得浪,拉花动作俏。还有各色配角,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踩着鼓点,似乎要将自己整个身子扭成炸飞的鼓聲……看着尘土飞扬的舞场,葛存礼情绪激昂,恨不得抢过鼓槌擂鼓助威,可他到底不知该加入哪支队伍,只能挥动手臂为两家助威,让丑鼓凌空而起的飞脚踢得更高。

五百多年前,在武州城对面的南山里,元朝四大王之一的车大王凭借山高林密,与元末起义军整整周旋了十年之久。此时的元朝已是强弩之末,但武州地界已是胡汉交融,不分彼此。官府曾经派驻各村的鞑靼人,经过百年休戚与共,俨然与村民成了一家人。家家户户顶门立户的男人,人们均称为“鞑靼”,由此“鞑靼”便成为父辈的尊称,久而久之武州城一带的人都称呼父亲为“大大”。车大王占山为王,遭殃的是武州地界上的百姓,最焦心的是家家户户顶门立户的“大大”。车大王横征暴敛,明抢暗夺,“大大”们变着法子与之抗争。在第十个年头,武州人相互串联,以七月十五蒸面人走亲戚传递消息,约定八月十五月圆之日一同举事,民间传有“七月十五捏面人,八月十五杀鞑子”。与此同时,八月十五那一天,一支祈雨的队伍由武州城出发,领队是穿着胡服的鞑靼人,队伍由城内各色人等组成,上有六七十岁的老汉老妇,下有十来岁卖麻糖的孩童,还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带着自己刚过门的媳妇,甚至连大街上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都加入了祈雨的队伍。祈雨的目的地是南山上的芦芽山主峰,那里有太子殿,也有龙王庙,是时正是车大王盘踞的大本营。一支由流民百姓组成的祈雨队伍徐徐向南山游走,沿路关卡因有“鞑靼”领头都顺利放行,没有人能看出队伍的异样。其实这支祈雨的队伍是起义军中身手不凡的士兵乔装而成,他们穿着祈雨的行头,敲锣打鼓,边走边扭,一路骗过关卡的守兵。那日月圆之夜,整个武州地面杀声震天,百姓揭竿而起,这支祈雨队伍与起义军里应外合直捣车大王大本营,将盘踞于南山十年之久的元军残部驱赶到了黄河北岸。这支祈雨的队伍后来成为武州人心目中的守护神,从“引头鞑子”到社会各色人等都被一代代武州人以秧歌的形式流传下来,尤其四位丑鼓四位丑花,均沿袭了当年起义士兵的武术招式,被冠以“八大角”而成为秧歌表演的主要角色。

当葛存礼第一次从葛太爷口中得知这个故事时,就认定八大角就是武州人在古代的沙场点兵。后来他在各种典籍中找有关武州的历史记载,才知道直至明朝初年,武州设立镇西卫,这里一直以胡汉杂居著称,州民多为“军户”,但明王朝从来不敢用当地军户驻守卫所,而是将其征调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戍边守疆。究其原因,他思考良久才明白,大概与八大角中“引头鞑子”不无关系。

武州人尚武,葛存礼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就窜着那种不安分的血液,总会不经意间被这种龙腾虎跃的场面所感染。看着旧堡村和新寨村两队八大角,一队螳螂舞臂,一队虾戏游龙,仿佛隔着香案都压过对方一头,都能将浑身的热血挥舞得胄甲粼粼。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太爷爷讲述的那支祈雨的队伍,在月朗星稀之夜,奋力将自己手中的马刀挥舞成一道穿越古今的彩虹。

那不是彩虹,那是丑鼓凌空而起的飞脚,是丑女花团锦簇的彩扇。双目再次紧盯两队蜂拥而上的八大角,葛存礼突然听到自己胸口传来“咯噔”一声,接着一股凉意直接从后背冒起。他险些叫出声,看到凌空而起的飞脚差点碰到一起,丑鼓落地后,似乎很恼怒地将头顶的毡帽掼向对方,原本应该紧随其后拉花的丑女,已经从后背拽住了发火丑鼓的衣襟。

“不好!”葛存礼终于叫出声来,他迅速挤开人群跑向香案,然后一把推开那两个一脸怒容的丑鼓。那一阵新寨村的人已经叫嚷开了,怒不可遏地声讨旧堡村人无礼:狗日的居然大正月跑来撒野!葛存礼在一旁直打圆场,撒谎说是自己让旧堡村秧歌队来新寨村拜年。就在他声嘶力竭平息新寨村人的怒火时,他回头看到在旧堡村这边,一个丑花也在不断劝告众人,那时他才认出那丑花就是郭美芸。

一场龙虎相争的八大角竞技最终平息于葛存礼和郭美芸不厌其烦的劝阻,看着两支秧歌队的“引头鞑子”由怒火中烧转而握手言和,葛存礼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狗日的,还险些日下乱子!”葛存礼看着八大角在“引头鞑子”带领下按照“接秧歌”的规矩从香案两侧汇聚到一起,又在平缓的鼓点声中向村里扭去,他长长地舒一口气,心中一阵窃笑:嘿嘿,狗日的,真正的八大角就是这么个踢法!

郭美芸那天并没跟着秧歌队进村,而是径直跑到葛存礼面前。她身材娇小,一身丑花的服饰勉强撑起,刚刚劝架涨红的面颊,在原本涂红的油彩映衬下愈发闪着熠熠光泽。她劈口第一句就说:郭老师,你看你,在我们村教得好好的,咋又跑到新寨村了?这架要是打起来,非出事不可!

葛存礼又是嘿嘿一笑,也说不上是愧疚还是不好意思,却反问她一句:不是有你吗?有你在,你们村的人还会撒野?

这一说郭美芸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嘴里却说着:我算啥呀?一村人尽是些犟棒,要是真动起手来,我可拦不住!

葛存礼看着郭美芸一脸认真,仍旧是嘿嘿地笑。这憨女子,还真憨得可爱。他有心再说几句戏言,可一想到郭谝子领着秧歌队专门到新寨村“打场子”居然是为了请他回旧堡村,知道旧堡村上自郭谝子下到普通村民都拿他当回事,就不敢再这样阴阳怪调撩逗郭美芸了,一本正经地说:也就是你们旧堡村的人才有这种胆量,大正月跑到别人门上“打场子”,也只有你二爹郭谝子才能想出这馊主意,也难怪你们村叫“旧堡”,从古至今习性不改呀!

郭美芸弄不清葛存礼的话是褒是贬,可想一想来新寨村请他,是自己的主意,就说:谁让你东山看着西山高的,把我们村的秧歌队撂在一边,给谁能受得了?我们路上商量好了,就是和新寨村打上一架,也要把你抢回去!郭美芸话说得杠杠的,眼睛里闪出了发光的东西。

葛存礼看到郭美芸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态,心中不禁一热,说:大正月打的甚架?不过刚才踢飞脚的架势,我算是开了眼,新寨村就是再踢上一年,也踢不过你们村,你回去告诉你二爹,让他把心凉凉放在肚里,今年秧歌汇演,没一家能踢过你们村的。

话说到这份上,郭美芸便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葛存礼的能耐。转头,她将这话说给郭谝子,郭谝子就呵呵笑出声来,从“打场子”踢飞脚的劲头中,他能看出他们村八大角的实力。可葛存礼一直待在新寨村,郭谝子的心却无法踏踏实实放在肚里。那天,两支秧歌队握手言和后,郭谝子当场邀请新寨村秧歌队到旧堡“会班”。新寨村的“引头鞑子”有点受宠若惊,委實弄不不明白旧堡村的人刚刚还“打场子”耍威风,现在一下子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究竟是什么意思。郭谝子却仍旧呵呵一笑说:扭秧歌就是图个红火热闹嘛,今天我们把你们村踢得灰土麻生,明天你们村理当也应到我们村踢个麻生灰土,这样我们两个村不都就红火热闹了?郭谝子一张巧嘴说笑了两村的人,他心中却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将葛存礼弄到他们村,他才安心。他邀请了新寨村还不算,索性又让郭美芸住下来,第二天领新寨村秧歌队和葛存礼回旧堡村。郭美芸听到郭谝子盛情邀请言语恳切,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脸一下子又轰轰烧起来。她偷偷看一旁的葛存礼,且见葛存礼用一脸的笑容迎合郭谝子的话语,那样子好像丝毫未察觉郭谝子内心的真实想法。

也就是从那天起,郭美芸第一次在八大角秧歌队中开始变得扎眼,用现在人的话讲,郭美芸在她叔父郭谝子能说会道的言语中正式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不止是旧堡村的人开始对郭美芸另眼相看,就连新寨村的人那天除了领教了郭谝子一张巧嘴外,对郭美芸也指指点点。这个说:看,那就是郭谝子的侄女!那个又说:蛖!郭谝子能说会道,还有个长得俊的侄女!甚至有人那天还发现郭美芸和葛存礼在新寨村的城墙上遛达。新寨村的人更是闲言碎语,怪不得人家旧堡村的八大角年年汇演拿第一,人家郭谝子舍得下老本啊!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郭美芸和葛存礼并不知道人们背后对他俩指指戳戳。那天郭美芸跟着葛存礼爬上新寨村外的城墙才知道,原来葛存礼的足迹由旧堡村一直游走到新寨村,就是为了这段已经低矮的土墙。葛存礼仍旧像在旧堡村遇到郭美芸那样,沉思中不乏神采飞扬,他指着快要湮没于周围田地的城墙对郭美芸说:八大角就是从这些城墙下踢出去的,如果没有城墙内的兵营,咱们的老祖宗也不可能留下这么刚健有力的秧歌,丑鼓也不可能踢飞脚取乐。葛存礼谈吐儒雅,像在旧堡村为郭美芸讲述村子的来历时那样,言语中总是透着悠远的思古之情。那样子即使从每天为她们讲解中国历史的老师身上也未曾看到过。那天,郭美芸才知道葛存礼一直在研究她们村和新寨村,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他作为县文化馆的文物管理员,必须要弄清的东西。

葛存礼不会想到,他领着郭美芸爬新寨村的城墙,日后为自己埋下祸根,当然他更不会想到,他一心痴迷的八大角秧歌会被一些人与他不堪的出身联系起来,双重罪状让他原本油光水滑的日子,在那一年春夏之交明媚的阳光中戛然而止。

在城东找女人的事实算是坐实了。当郭美芸领着新寨村的秧歌队走进村口,郭谝子带着本村的秧歌队迎接“引场”时,旧堡村的人看到葛存礼再次返回村子,身边陪伴他的是郭美芸,那女子正笑盈盈地和他谈论着什么,俩人的身影再次变得扎眼,全村人似乎对铿锵有力的八大角失去了兴趣,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盯向他俩。

葛存礼在城东找女人的风流韵事,随着他被赶出文化馆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在武州城内被炒得沸沸扬扬。消息最早由文化馆传出,所以远在城东的旧堡村,人们毫不知情。那时,郭美芸刚放暑假,正打算到文化馆找葛存礼借书,郭谝子带着一帮社员在南山下锄地,休息之余,还不忘用葛存礼教他的莲花落,为大伙落套一番。他见社员们在日头下劳作,变得垂头丧气,就打着莲花落唱道:我说大伙别丧气,今夜就演《红灯记》……

那天夜里确实有县文化馆为旧堡村送来样板戏《红灯记》,同时也带来了葛存礼被下放的消息。文化馆唱戏的都是大嗓门,说起葛存礼的事来却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说出的话由这只耳朵跑到那只耳朵里。那个时期,原本村上的人通过扬声匣子听惯了“上头人”红起黑倒的事情,对那些神神秘秘咬耳根子的话早已司空见惯,可上头的人毕竟谁也不认识,人们听到没听到都无所谓。这回咬耳根子说的葛存礼,全村没一个人不认识,所以尽管文化馆的人压低声音咬耳根,可村民们还是从那些漏风的嘴巴里听到一些消息。没等《红灯记》开场,全村人早将葛存礼的事添油加醋议论成了一窝蜂。

话传到郭美芸耳朵时,她正和村上几个女子扛着板凳到大队部看戏,心里还想着葛存礼会不会也在唱戏的队伍里。他多能呀,会打鼓、踢飞脚,还通晓古今,这种红火热闹的事咋能离开他呢?想到葛存礼那副谈吐不凡的容貌,她就禁不住脸红心跳,那种感觉像藏心里的一对小兔子,毛绒绒的呼之欲出。可她从来没想过,在她和他之间会发生什么,学校严格保守的男女关系限制了她的幻想与憧憬。所以,当葛存礼的消息钻进她耳朵时,她惊得板凳险些从肩上掉下来。

“听说那个经常来咱村的葛存礼‘黑了!”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纳鞋底大婶的口中。

“葛存礼?哪个葛存礼?”另一个大婶也纳着鞋底,似乎还没弄明白葛存礼究竟是什么人,一脸迟疑地问道。

她倏地打了一个激灵,心底也发出和那个女人同样的疑问:哪个葛存礼?

“就是来咱村教秧歌,二道街葛家大院的那小子。”

“噢,葛家成份不好,这年月说‘黑就‘黑了!”

那两个女人还咬着耳根说:听说不止因为成份不好,说是他还勾引女学生,和咱们村郭家那女子……

那一夜,《红灯记》的唱腔比八大角的锣鼓声还铿锵有力,郭美芸却一声也未听进去,她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葛存禮在八大角秧歌队中舞动的身影。

但那一夜,最生气的要属郭谝子。当文化馆那个唱李玉和的男青年戴着脚镣手铐正准备上场,还不忘在他耳旁神秘透露一番葛存礼的坏消息时,他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他问葛存礼下放到了哪个村子,“李玉和”摇着手上的道具手铐,艰难地将嘴巴靠近他的耳朵说:新寨村。他的心又禁不住一沉,仿佛葛存礼又跑到了新寨村辅导八大角秧歌而让他若有所失。正当他为葛存礼的遭遇扼腕叹息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时,那位“李玉和”甩甩脚上的镣铐又向前靠近一点,压低声音说出了郭美芸的名字。

“放屁!”郭谝子终于找到了该说出口的话,他听到“李玉和”用暧昧的语气向侄女泼脏水,一种本能的愤怒让他怒喝一声。那位男青年哪知道眼前这位队干部就是郭美芸的亲属,他惊恐地向后一闪,险些让坚贞不屈的“李玉和”戴着镣铐跌倒在地。郭谝子怒目相视,若不是“李玉和”惊恐的神色让他突然想起那位男青年正在表演样板戏,他真会一巴掌?过去,让他戴着镣铐满地找牙。

那天《红灯记》还没散场,郭美芸就一个人悄悄溜出人群,孤零零地站到大队部院门的黑暗处等待郭谝子。村民议论纷纷,已让她如芒在背,没勇气当着村民的面到戏台上找她二爹。放在以往,郭谝子一般总会将队里的事安顿得妥妥帖帖,少不了用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和别人拉上一阵,才会慢悠悠走出大队部。可那天夜里,还没等《红灯记》演毕谢幕,她就沉着脸一声不响地走出院门,回头看一眼她戏台上唱戏的“李玉和”,忍不住骂一句:“放屁!简直是放狗屁!”

他的骂声让黑暗中的郭美芸辨认出了熟悉的声音,她叫一声二爹,就抽泣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侄女,直至郭美芸止住抽泣,眼巴巴地问他:二爹,这可咋办呀?他才发出一声长叹:不要听他们放狗屁,葛存礼那是个好后生,放在二十年前,他们想攀附人家葛家,人家也不会尿他们!

郭谝子觉得葛存礼的事并不会污了侄女的名声,何况葛存礼还是未婚的小青年,甭说和郭美芸没什么瓜葛,即便真如别人添油加醋说的那样,一对小青年在一起也谈不上什么勾引不勾引。不过,令郭谝子惋惜的是葛存礼一身本事就这样被断送,让他痛心不已,当然他更担心葛存礼被下放到新寨村,从此以后,八大角的威风可能再与他们旧堡村无缘了。想到这些,郭谝子在唱罢《红灯记》的第二天专门去了一趟县城,径直到县文化馆找馆长,想说服馆长将葛存礼下放到他旧堡村。

馆长却换了新人,那位非常看重葛存礼的老馆长在遭受批判后,同一天和葛存礼一起被赶出文化馆。新馆长是从铁业社调来的干部,膀宽腰圆,四肢健壮,一看就是打铁出身的行家里手。特别是那张长满横肉的脸,一说话不间断地抽搐,像长期在铁花飞溅之间,养成了习惯性躲闪。新馆长自然不认识郭谝子,郭谝子自然也无法开门见山表达自己的愿望。从进门到出门,郭谝子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话,他把新馆长当成了一般工作人员,说要找老馆长。新馆长抽搐一下腮帮子没理他。郭谝子第一次在馆长办公室遭到了冷遇,脸有点挂不住,便脱口说出第二句话:赊金赊银哩,没见过赊话的!新馆长这才知道来人并不知道他是馆长,再次抽搐一下满脸横肉才问:你有甚事?郭谝子想见的是老馆长,说了第三句话:我找馆长么,馆长的事你能做主?郭谝子一心想见老馆长,一心想要葛存礼,话说得便有点冲。新馆长见郭谝子不认他,横肉立刻拧成疙瘩:你找他干啥?要找到二道街的公共厕所去找!

就在郭谝子与那位新馆长应和这三句话时,葛存礼背着铺盖卷正吭哧吭哧走在去新寨村的路上。十年以后,当郭谝子与葛存礼再次相遇时,郭谝子便将那三句话当成笑话讲。他说:我就不认那个打铁的,他咋能当了馆长呢?当个愣小子也差得远哩!

郭谝子当然明白那位新馆长的话,他没有去二道街公厕找老馆长,他知道老馆长泥菩萨过河,连自己也难以保全,怎么能将葛存礼要到旧堡村呢?不过他的担心也成了多余。从那一年起,八大角的鼓点声再没有在武州城内响起,他认为那位新馆长在八大角中扮个愣小子也不够格,谁曾想打铁的一锤子下去,就让八大角在武州大地上彻底消失。

葛存礼到新寨村插队,由此开启了另一段人生。武州城内大街上的人说他找女人不在城东就在城西,看似一句戏谑之言,可他的人生道路确确实实在那种无端的流言中改变了方向。那天,他背着铺盖卷走向新寨村,虽然没有昔日游走那样洒脱,但知道是要去新寨村,心中并未产生多少失落。一大早离开河堰畔那所陈旧的老屋,他娘红肿着双眼一直念念叨叨将他送到河畔对面。突如其来的变故再一次让他娘六神无主,就像当年从二道街被扫地出门一样,她嘴里一直念叨着“人咋会这样呢”那句话,直至他走过城门,回望他娘孤零零的身影,仿佛仍旧能听到他娘念念叨叨的声音。

“是啊,人咋会这样呢?”

“人不这样,又会怎样呢?”

走上新寨村山梁,回望武州县城,母亲念叨的那句话在他心中自问自答,那座城池的历史又一次闪过心头,八大角舞动的身影像草丛中的蚂蚱在他心中四下飞溅,那一刻他仍旧觉得自己心中饱涨着一种难以按捺的激情,仿佛穿透古城五百年的历史,是先祖那种无法宁静的血脉在他身体里四下冲撞。

“呀———蛖!”葛存礼大喊一声,将背上的铺盖卷扔到路畔的草滩上。随着那一声呼喊,他奋力舒展四肢,将久已倦困的身子伸向四周,然后凌空跃起,手掌击在脚上,啪地一声踢出一个漂亮的飞脚。当他稳稳落在地上,目及四野,看到七月的天空明净而湛蓝,田野碧绿,飞鸟啁啾,万物自由勃发,所有的一切并未因为他的困倦而消沉。

葛存礼顺势躺在草滩上,将头高高枕在铺盖卷一侧,那样子似乎要将整个身子融入大地。他的确想将自己融入这片土地,那一刻八大角的鼓点声再次在他心中响起,祖辈们在营城下肆意翻腾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闪现,武州城外胄甲粼粼,战马啸啸,曾经人叫马嘶的场面,伴着田野里的虫鸣一齐向他袭来。他希望自己变成猎猎战旗下一名小卒,左手持刀,右手执盾,在万马奔腾中所向披靡。刀光剑影,人仰马翻,残阳如血的战场肯定是梨花带雨,哀愁恫天。他一刀劈下去,一颗脑袋像落蒂的冬瓜滚到他面前,没有鲜血,脸上却凝固着狰狞笑容。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新馆长那张脸,一臉肌肉在不怀好意地搐动。

“这不是葛老师么?你咋会躺在这里?”脆生生的叫声,一下子将他拽回那片草滩。他一骨碌爬起,只见一个女子站在路旁,头戴草帽,肩荷锄头,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不认识那女子,但他知道她肯定是新寨村的社员,要不她怎会知道他的名号?

“我要去你们村,走累了歇一歇。”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大有失却往日在村中当辅导员风范的感觉。

“啊,去我们村?现在也不扭秧歌呀,这大热天的,你背铺盖干么呀?”那女子一副少心没肺的样子,显然在她的印象中他只有冬天到村上辅导八大角才恰逢其时。

“我不扭秧歌了,就到你们村和你一样当社员!”他没好气地答道。这种平庸笨拙的对话,让他像从云端被人一脚踹下来,刚才心中飘逸的鼓点声戛然而止。

在那个庄稼蓊郁的初夏,这个女子就这样在一惊一乍中走入葛存礼的世界。多年以后,当葛存礼奔波在这条土路上时,他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牛金莲的样子。牛金莲甩着两条麻花辫走在他前边,每走一步,麻花辫总会前后摆动,轻轻拂过肩上的锄头,辫梢上的红头绳挂在锄把上,分外惹眼。他看着那把明晃晃的锄头,突然又想到了刚才臆想中的长矛,就禁不住打趣说:你这不像是去锄地,倒像去打仗呀!牛金莲回头看他,似乎觉得自己走得有点疯疯张张,便不好意思地放慢脚步:可不是打仗么,一前晌让人锄五里地,那么长的地头,跑不快就让人扣了工分,谁不想快呀?牛金莲不仅走路快,说话也风风火火。

那天他和牛金莲,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进新寨村,他原本要直接去大队部,可走进村口后,牛金莲两条麻花辫突然停止摆动,她唰地一下转过身来对他说:你先到我家哇,这大晌午的队里哪有人呀?她仍旧急急地说话,刚才迅速转身时,锄头正好扫在街口的矮墙上,几株野草被扫得东倒西歪。他看得真切,也听得真切,心中却有点犹豫。可当牛金莲的身影闪进一处没有院门的墙豁时,他看到那座院落正好在村口的烽火台下,便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跟了进去。

他和牛金莲的交往就因那座烽火台开始了。在新寨村辅导八大角时,他就注意到了这座土色斑杂的土墩子,有几次他还向这处院落里张望半天,看能不能找到爬上烽火台的地方,可碍于当时冰天雪地,他终究没有去打扰院子的主人。那天他走进牛金莲家的院子,正如他娘早年说他那样,像盗墓贼再次看到了引魂幡子,刚进院就咦地叫了一声,接着惊叹道:这就是你家呀?不赖!不赖!牛金莲弄不清他为啥这样说,可当她看到他站在荫凉下仰望烽火台,就说:那有甚希罕的,你们城里人还没见过个这?他将铺盖卷扔在一边,看烽火台下的窑洞。牛金莲又说:那是我家放柴禾的地方,你快进屋吧!牛金莲拉开堂屋的门,招呼他进去。他却推开了窑洞的门,又是一阵啧啧称赞。

“这窑洞好呀,冬暖夏凉,这大热天正好乘凉!”他看了窑洞,又看烽火台下的老榆树。

“你要不嫌弃,今天中午就在那里歇晌!”牛金莲见他那么痴迷,没好气地说道。

“好呀,好呀!别说中午歇晌,就是让我在这里住,我也愿意!”他呵呵傻笑,完全没听出牛金莲揶揄他的意思。

葛存礼不会想到,他这句话一语成谶。几天以后,当大队开会研究他住的地方,他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座烽火台下的窑洞,他的确不怎么待见牛金莲,可想一想能住进那间窑洞,就有点“爱屋及乌”了。

葛存礼住进烽火台下的窑洞,牛金莲便成了他的房东。葛存礼再次回到河堰畔,他娘听说他住在烽火台的窑洞里,眼里闪着泪光说:你爷爷活的时候那么亲你,他怎能想到你会住在那种地方呢!他娘的意思是,葛老太爷在世的时候,葛家上下享尽荣华富贵,葛老太爷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孙子会沦落到住破窑洞的地步。他劝母亲说,那窑洞是他自己选的。他娘弄不清他为啥选那么个破地方,不免对他又是一番唠叨,说一些盗墓贼看到引魂幡子的话。

葛存礼并未将他娘的话放在心上,他离开了文化馆,却并未离开武州城的大小营盘,在他心中也就并未离开八大角。他知道无论旧堡还是新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唱八大角,躺在那间窑洞里,即使没有八大角的鼓点声,也仿佛能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在心中回响。

从河堰畔回来,葛存礼背上的东西,多了一把胡琴一支笛子一架手风琴。他走进烽火台下的院子,牛金莲正洗衣服,看到他背上的东西,便篬着双手围住他转,一阵惊叹:要不是认识你,我还以为临县讨吃子上门了!牛金莲对那些胡琴笛子之类的东西,只停留在讨吃卖艺人身上,尽管他知道葛存礼是文化馆的人,可她以为葛存礼只会教八大角秧歌。那架手风琴,她更没见过,当葛存礼挎在肩上,一只手拉开折叠的风箱时,她还以为是用来做饭吹风的,一脸茫然地问:你这咋往灶火里吹风?

葛存礼无意去听牛金莲一惊一乍的话,他每晚劳动回来都少不了鼓弄一番这些乐器。他倚在门框上吹笛子,牛金莲借抱柴禾的歇空也会站过来听一会儿,等他吹完一曲,下意识地瞟她一眼,牛金莲却撇撇嘴,似乎很不屑地抱着柴禾转身走开。他坐在门槛上拉胡琴,牛金莲总是拿一只千层鞋底坐在正屋的门槛上,那样子似乎是借着屋外的光线纳鞋底,可她缝上一两针,其余时间都是不断地捻那根又细又长的麻绳,有一回他看到她居然靠在门框上睡着了,直到她父母擦黑回来才将她惊醒。

牛金莲有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分门另过,只有牛金莲和父母住在这座老宅子里。牛金莲的父母是慈善的人,队里让葛存礼住在他家的窑洞里,老两口二话没说,忙着帮助收拾屋里屋外,那样子不像是队里指派,倒是迎接自家的亲戚。牛金莲的父亲牛老汉在八大角中曾扮“引头鞑子”,自然和葛存礼熟络,那天牛金莲第一次将他引到家中,老汉高兴得连滚带爬从炕上跳下地迎接葛存礼,尽管葛存礼一再强调自己是被下放劳动的,可牛老汉认准了他就是下乡干部。每当葛存礼鼓捣那些玩意,牛老汉总是笑呵呵地对老伴说:你看你看,城里的干部就是不一样嘛!

牛金莲对葛存礼却若即若离,她似乎也欢喜听葛存礼吹拉那些玩意,可听着听着就失去了兴趣。每次葛存礼的手风琴响起,都会引来村上的人驻足观看,一些顽皮的孩子有时会爬上烽火台,居高临下看葛存礼摇头晃脑地演奏。牛金莲就会手提烧火棍叫喊:下来!快下来!那些孩子扮个鬼脸也喊:这台墩子又不是你家的!牛金莲就爬上去撵他们,有一回爬到半中间溜了下来,惹得孩子们好一通嘲笑。葛存礼后来顺着他们踩开的地方挖了台阶,这样连牛老汉这般腿僵脚硬的人也能爬上去了。葛存礼自己也弄不清楚修几个台阶,是为了孩子们容易上去,还是为牛金莲撵孩子们方便,不过至此以后,他总爱爬到烽火台上张望半天,也爱在上面鼓捣他那些玩意。

牛老汉夫妇有时也指派牛金莲帮葛存礼做些营生,诸如做饭洗衣之类。牛金莲总是大摇大摆出入窑洞,毫无顾忌,弄得葛存礼有时像大闺女待在闺房中,还得时时提防自己的隐私暴露。有一回牛金莲帮助葛存礼洗衣服,将他堆在炕角的大包小件都拎了出去,等葛存礼从烽火台下来,晾衣绳上已挂满他的衣服,连裤头袜子都在风中飘荡。

在人生的又一次穷途末路中,葛存礼在烽火台下遇到了牛金莲一家,就像当年遇到那位老馆长一样,尽管生活充满波折,可他觉得内心依旧饱满充实。他每天跟着社员们下地劳动,空隙时间还不误鼓捣那些玩意。地里的活儿干起来虽不是那么称手,村上人却并没因此小看他,常常说一句:葛老师,是老师嘛,拿张报纸你看能念过人家不!每天傍晚他吹笛子拉胡琴或者拉手风琴,总会将一帮年轻人聚集在烽火台下,他站在上面肆意吹奏,那样子让他想起当年营城里士卒操练的情景。

就在葛存礼将烽火台下的牛家老宅变成村里年轻人的“俱乐部”时,郭美芸找上门来了。她这次来新寨村并不是郭谝子指使,当然也不存在探听葛存礼和八大角的长长短短,可当她看到葛存礼站在烽火台上拉手风琴,台下聚集了那么多人时,她才知道她二爹的担心毫不多余,葛存礼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将那个地方变成一道风景。

郭美芸那年被推荐到地区艺校上学,她是下了好长时间的决心,才鼓足勇气来找葛存礼的。旧堡村无论是过去的八大角,还是后来的宣传队都在县上挂了号,郭谝子因此在文化部门认下了人,县上推荐地区艺校学生,郭谝子就推荐了自家侄女。郭美芸好不容易走出流言蜚语的阴影,听到二爹让她去上地区艺校时,又想起了葛存礼。她不知道葛存礼被“黑”了以后变成甚模样了,也想問清事情的原委,可又担心贸然去找葛存礼会给俩人再次带来麻烦。她绕着村头的烽火台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至转到第一次遇到葛存礼的路口时,突然想起葛存礼曾经对她说的一句话:咱武州人尚武,做事也干练,天大的事,一句“管?他的”全包了,就像八大角踢飞脚,哪有拖泥带水的。这样一想,她便不再犹豫,放暑假第一天,就从学校直奔新寨村。

葛存礼正在烽火台上拉手风琴,看到下面的人突然间交头接耳起来,还以为是牛金莲又在院子里弄什么夭蛾子。他无意间向下面扫了一眼,看到在大门的土堰豁子上多了一个梳着齐肩短发的女子,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那女子身上,他的琴声便戛然而止。

葛存礼将郭美芸让进窑洞,那样子和他俩曾一起爬上新寨村的城墙别无二致。他仍旧神采飞扬,没有半点颓废,除了脸被晒黑外,她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劳动的痕迹。

“我还以为你早变成受苦二小子了!”郭美芸尽量保持过去的活泼劲,像刚刚从八大角秧歌队走出一般,两个脸蛋红扑扑的。

“只要有个好心态,神鬼也浪不着咱!”葛存礼无意谈他的过去,轻轻一笑带过。

那天郭美芸告诉葛存礼她将要到地区艺校上学,葛存礼眼里就闪着亮光,说:好呀,好呀,你们旧堡村人嘴巧手也巧,你上艺校正可你二爹的心了!

郭美芸知道葛存礼说这话,还是记着她二爹惦记他的事,就抿嘴笑笑:要是早知道你到村里劳动,我二爹早把你要到我们村了。接着告诉他,郭谝子如何到文化馆找老馆长,又如何应答新馆长那三句话。这样一说,葛存礼反而没了声息,表情凝重起来,郭美芸听到他发出一声叹息。

俩人正说着话,门被哗地推开了,牛金莲抱着柴禾往门里挤,葛存礼忙堵在门口制止。牛金莲嚷道:我看你们叨拉得不早了,我来做饭。葛存礼一副不领情的样子,牛金莲却不管不顾,早将柴禾推到了灶火旮旯,二话没说就挽起袖子烧火。

郭美芸看得吃惊,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炉膛里已窜出火苗。牛金莲顺手操起灶台上的笤帚扇火,无奈窑洞里烟气弥漫,葛存礼哭笑不得,只能和郭美芸逃出窑洞。

葛存礼和牛金莲结婚已是几年以后的事情。这事当时在农村很是稀松平常,别说是葛存礼和牛金莲仅是性格不同文化程度有别,就是两个极美极丑,极白极黑,极雅极俗,极不般配的男女,只要在农村生活,一张烂大皮袄也会将所有的差异遮盖得无影无踪。葛存礼和女人的关系之所以遭武州大街上的人戏谑,一是因为葛家在二道街的名望,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最终沦落为破落户,这将会成为多少人的谈资;二是葛存礼由文化馆下放,由此产生的波折与磨难,又会让多少人扼腕叹息。

葛存礼过了二十五岁还未娶亲,已成大龄青年,别人就撮合他娶牛金莲。牛金莲那年刚过二十,媒婆的脚底已将烽火台下面的大门道磨得光光亮亮,可牛金莲眼高,横竖看不下一个。别人给她提点葛存礼,她眨巴着眼睛说:人家能看上咱吗?葛存礼确实看不上牛金莲,但二十五一过,河堰畔的家人开始着急起来,葛家的男人从来没有这么迟娶亲的,过了三十岁再找不下娶妇,就成真正的光棍汉了。葛存礼虽沉迷于八大角,但让农业社的营生追赶得够呛,也想早点找个女人成家。他躺在烽火台下窑洞里的炕上,有时也想想郭美芸,可想着想着,最后又无奈地摇摇头。他看到牛金莲扭着屁股出出进进,也曾幻想过补丁摞补丁后面的秘密,可当他看到牛金莲转过身来,咧着大嘴一副粗鄙不堪的模样,心中那团火又瞬间熄灭了。

“金莲那女子你还不了解,看似粗枝大叶,和人好起来就是身上的肉也舍得割下一块。”想撮合葛存礼娶牛金莲的人专往他心坎上说。牛金莲那几年对葛存礼照顾不少,别说家中和地里的营生,就是有人胆敢欺负葛存礼,牛金莲也会挽起袖子,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大骂:老子逼兜给你臊得黄灿灿的,有本事你动他一下试试!牛金莲上有两个哥哥撑腰,对别人自然毫无顾忌。有一回小队长过秤社员割回来的草,过到葛存礼的草时,破口大骂葛存礼割的草不够分量。葛存礼一张脸涨成酱紫色,想分辩几句,队长便抬腿要给葛存礼一脚,脚还没离地,就被牛金莲一脚踹到一边。事后牛金莲还训斥葛存礼:你还是踢飞脚的,再有人敢跟你动手,你不能一脚把他牙叉骨踢歪了?

葛存礼记着牛金莲的好,同时也嫌弃她的丑。可再丑的女人毕竟是女人,葛存礼二十七岁那年还是迎娶了牛金莲,直至娶亲的骡驮轿过了河堰畔,葛存礼他娘守着生起旺火的大门道,仍是禁不住悲叹一声:葛家门上哪辈子人娶过这么丑的媳妇?

牛老汉夫妇却对葛存礼如获至宝,能将闺女嫁到二道街葛家,牛老汉这辈子想都不敢想,葛家是什么人家?在武州地界上除了河上的壬午老财,就数城内二道街的葛家。在牛老汉这辈人眼中,这些大户人家并不是说有多少钱财,而是单从门风上讲都是正儿八经的人家。尽管葛家从二道街被扫地出门,家门失势,你看人家那子弟,都长得周周正正,要模样有模样,要学识有学识,若不是沦落到住城墙窑的地步,人家怎会看上他们牛家呢?

葛存礼和牛金莲从河堰畔回来,牛老汉夫妇让他俩住正房,他们搬到窑洞里去住。葛存礼当然不肯,依旧住在窑洞里,牛金莲嫌窑洞土腥味重,有时也过去和她娘挤一搭睡觉,却被牛老汉骂了回来。葛存礼也觉得窑洞夏天的土腥味太重,就别出心裁在烽火台上搭了个凉棚,入伏后俩人就在凉棚里睡觉。躺在烽火台上休息,绝对是种浪漫的选择,可惜这种感觉葛存礼有,牛金莲却没有。葛存礼可以看夜空的星星,看村子里屋舍瓦檐,也可遠眺田野山丘,而牛金莲除了酣然入睡,对这些一概无趣,不过爬上烽火台第一天她就惊奇地发现,站在烽火台上能将队上的晒场看得一清二楚。她对葛存礼说:狗日的,以后看到队干部到晒场上偷装粮食,咱也拿个口袋跟着去,队里的东西兴他们偷,就不兴咱偷?在那个缺穿少吃的年代,牛金莲活得很实在。这种事还真让牛金莲说准了,夏田刚刚收获,牛金莲就看到队干部半夜三更在晒场上装麦子,她就让葛存礼也拿上口袋去晒场上,葛存礼有点犹豫,牛金莲险些将他一脚踹下烽火台。葛存礼自己是个踢飞脚的高手,没想到在大事面前还得被老婆踢,于是气哼哼地拿个口袋去了晒场。牛金莲的话再一次得到验证,果然队干部也没拦着葛存礼往口袋里装麦子。当葛存礼背着半袋麦子吭哧吭哧回到家,牛金莲高兴得差点从烽火台上滚下来。不过几天以后,有人在大会上当场揭发葛存礼偷队里的麦子,牛金莲辩白说是队干部带的头。队干部却说自己的麦子背到了大队库房,而葛存礼的麦子却背回了家。会计当场拿出账目作证,葛存礼确实只有背麦子的记录没入库的账目。牛金莲百口难辩,葛存礼知道自己落入了队干部的圈套,只能自认倒霉。

再次爬上武州城墙是在葛存礼返回文化馆以后的日子里。在烽火台上待了十年,他默默俯瞰了武州城和新寨村十年,也让他越来越坚定当年镇西卫五所的具体位置。他后来说左所和后所不在城东就在城西的话,随着八大角的鼓点声在武州大地上重新响起,也成了城内大街上人们议论他的话题。

“你们知道个屁!没有那些营盘哪来的八大角?”葛存礼愤然回击那些骂他“百求知”的人。四十年前的葛存礼早已走出被下放的阴霾,自从在批判会上踢出一个飞脚,他在武州大地上名声大振,也就从那一天开始,他的性格变得异常倔强。每到秋季,他都雷打不动睡在烽火台上的凉棚里,瞪大双眼盯着晒场上的动静,只要看到村干部在晒场周围鬼鬼祟祟,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条口袋奔向晒场。牛金莲对他的举动非常惊讶,还没等他从烽火台上跳下,早守在大门口篬开两条胳膊拦他:你疯了!你不要命了?他便一脚将牛金莲踹到一边,头都不回地直奔晒场,将粮食装进口袋,然后背着粮食吭哧吭哧走出晒场。他一直跟在队干部身后,只要队干部将粮食背进仓库,他也将粮食原封不动交到保管和会计面前。

葛存礼重回县文化馆上班那天,队里开了大会,十年间他破天荒当了一回模范,奖状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奖给社员葛存礼同志吃苦耐劳模范,以资鼓励。牛金莲拿着这枚奖状逢人就展示一番,即使把奖状拿颠倒了,也能流畅地读出那一行字来。牛金莲不仅拿着奖状在新寨村显摆,就连葛存礼恢复工作重返文化馆,她也不忘拿着那枚奖状跑到馆长那里展示一番。那时新馆长被赶回铁业社重操旧业,接待葛存礼夫妇的是刚恢复工作的老馆长,老馆长并没刻意看牛金莲手中的奖状,倒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牛金莲。打量罢摘下高度近视镜,禁不住摸一把眼角的泪水,狠劲地拍着葛存礼的肩膀喃喃道:小葛啊小葛……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葛存礼懂老馆长的意思,从进文化馆大门看到郭美芸那张曾经熟悉的脸蛋起,葛存礼的心就被深深扎了一下。扎他的不是郭美芸,而是走在他前面横冲直撞的牛金莲,抑或也不是牛金莲,而是十年前他被下放劳动时历历在目的旧事。郭美芸那时如郭谝子所愿,从艺校毕业后顺利地分配到文化馆工作了,十年前的青涩女子若彩蝶破茧,完全出脱成一个尤物。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居然没有认出她来。恍惚间,他觉得在哪里见过她,直至郭美芸喊了声葛老师,他才突然想起那张在烽火台窑洞里被熏得双眼流泪的面容。

“郭美芸!真是你呀!”他失声叫出来。他的叫声让走在前面的牛金莲倏忽停住,像遭到惊吓似的,她跑到他面前,一下子堵在了他和郭美芸中间。两个显山露水的女人,几乎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一个发髻光滑,一个头发蓬乱;一个亭亭玉立,一个墩实矮胖;一个唇红齿白,一个黑腮粗口……他的眼睛在混沌中闪烁,不知道该看着郭美芸呢,还是该看牛金莲。那一刻,他又想到当年郭谝子带着八大角到新寨村“打场子”的情景,飞脚凌空踢起,拉花的女子扭着腰肢,花团锦簇,也有愣女子紧跟其后惺惺作态。他苦笑一下,向牛金莲介绍郭美芸,牛金莲却一把推开他说:这还要你说?她那年去咱家,被烟熏得又流鼻涕又流泪的!说罢哈哈大笑。

“还说你那灰样?”葛存礼不知如何掩饰眼前的尴尬,半作佯恼地骂一声牛金莲。好在郭美芸已不是过去那个跟着他逃离窑洞的黄毛丫头了,她笑着看他,目光又轻轻从牛金莲面前扫过。

多少年来,葛存礼始终无法忘记郭美芸的那种眼神,那眼神让他想起十年前离开文化馆的情景,也想起她去新寨村找他而被牛金莲一把火熏得狼狈逃窜的笑话。笑话?对,是笑话!十年前当文化馆有人揭发他勾引女学生时,他曾对此嗤之以鼻,心中暗暗觉得好笑,完全是狼吃鬼没影的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不相信这种男女之事的屎盆子会平白无故扣到他头上。当馆里真以所谓的“作风问题”将他逐出文化馆,他心中又是一阵冷笑,我勾引女学生了?狗屁!你们真正见过葛家大院男人玩女人吗?他觉得他和郭美芸之间清清白白,如果说非有一点瓜葛,那也是因为八大角他俩接触较多。而当郭美芸偷偷跑到新寨村找他时,他才第一次认认真真端详过她,直至他与牛金莲进入洞房,她那张被烟熏而流泪的面容,总会在黑暗中悄悄掠过他的心头。

也就是在重返文化馆那些日子,葛存礼再次向老馆长提出到旧堡村辅导八大角秧歌。老馆长很是诧异,问他:为啥要跑到旧堡村,你不是住在新寨村吗?老馆长仍旧想照顾他,不想让他跑冤枉路。他没有给老馆长过多解释,只是说旧堡村文艺人才多,八大角秧歌更容易恢复。老馆长那时已接到县上通知,那一年元宵节武州城将大放焰火,八大角秧歌自然是街头文艺表演的重头戏。老馆长当然愿意看到当年旧堡村八大角的威势,不免对他又是一番嗟叹和勉励。

那一夜,葛存礼第一次敲响了郭美芸在文化馆宿舍的门,他要她和自己一起回旧堡村辅导八大角。郭美芸知道他还惦念着十年前那一段美好时光,就说她二爹郭谝子也整日唠叨他,他要是能去他们村,说不准也会让他高兴得踢上两飞脚。葛存礼第一次见郭美芸这么幽默,知道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未谙世事的黄毛丫头了。谁知郭美芸说完郭谝子,莞尔一笑又问他:我和你回旧堡村,你就不怕嫂子多心吗?这话让葛存礼有点猝不及防,他知道牛金莲早对他俩心存芥蒂,要不十年前她也不會莫名其妙地烧一把火将他俩熏得狼狈不堪,也不会横插在他俩之间拿当年的狼狈相取笑郭美芸。可面对郭美芸的明知故问,他却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讪讪一笑:管她呢!今年的八大角旧堡村拔不了头筹,真有点对不住你二爹那两个飞脚了。

还真如郭美芸担心的那样,葛存礼到旧堡村没两天,牛金莲就找上门来了,手里仍旧捧着新寨大队发给葛存礼的那枚奖状,见到郭谝子就将奖状展示出来说,葛存礼是新寨大队社员,队里表彰葛存礼吃苦耐劳,葛存礼必须先回新寨村辅导八大角。郭谝子说:葛老师是文化馆的人,不属新寨大队领导,他们拿这么个纸片片就想哄葛老师回去,世界上哪有这等好事?还说,今年旧堡大队也为葛存礼颁奖,就是县里将来给他们的奖,他们也给葛存礼!牛金莲拙嘴笨舌,打口水官司自然不是郭谝子的对手,眼见葛存礼和郭美芸每天领着旧堡村一帮人排练八大角,气得恨不得再烧一把火将他俩熏出旧堡村。可说不过郭谝子,又管不了葛存礼,在旧堡村住了几天,她只能抹着眼泪,拿着那枚奖状离开村子。不过,一路上她只要碰个熟人,就会将奖状拿出来,但不再说葛存礼吃苦耐劳,而是诉说葛存礼当了陈世美,正恬不知耻和别的女人厮混在一起。于是还没等她回到烽火台窑洞里,葛存礼的绯闻已在武州城内传得尽人皆知。

也就是在那一年元宵节,旧堡村的八大角再次被武州城的人争相追逐,每到一处都黑压压的,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不止是看八大角表演,还对八个扭得眼花缭乱的丑鼓和丑花指指点点:看,那个丑鼓就是葛存礼,拉花的是郭美芸!

据说那一年的元宵节,是我们武州历史上最盛况空前的节日,城头上升起的焰火将整个武州城照得酷似白昼,好多人记得他们站在高大的城门洞下仰望五彩缤纷的礼花,还能看到驳杂的城墙被照得一明一灭。也有人说,那一年他在西关城门洞看八大角,被挤得丢掉了一只鞋子,可看到丑鼓踢飞脚,他光着脚丫子也忍不住踢了一个。四十年后,武州城的城墙一点一点消失,整个县城和前所、中所、右所联成一片,就连较远的旧堡和新寨也成了县城的城中村。但在各村的秧歌队里,人们仍旧能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在为年轻人比比画画……

责任编辑: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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