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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经大儒子夏考

2024-05-24庞光华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子夏尔雅史记

庞光华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据《韩非子·显学》篇,孔子死后,儒分八家。虽各有建树,然最能绍述孔子之业,并使儒学经典薪传不绝者当推子夏一派。左丘明、吴起仅传《左氏春秋》,曾子仅传《孝经》,商瞿子木、子弓只传《易》。而子夏独能遍治群经,广收门人。儒学经典赖以不息,子夏的贡献非常大。孔子之后,秦始皇以前,儒家传经大儒前后仅二人,前为子夏,后为荀子。近世大家如李卓吾、汪中、刘申叔、章太炎等盛赞荀子。子夏传经之功绩者必须得到颂扬①,故为此篇以道仰圣之意。

一、子夏的博学和在儒家文化史上的地位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索隐》谓:“子夏文学著于四科,序《诗》、传《易》。又,孔子以《春秋》属商。又传《礼》,著在《礼志》,而此史并不论,空记《论语》小事,亦其疏也。”《史记索隐》甚重子夏传经,决非浮萍之谈。整部《论语》提到子夏一人在孔门诸贤中有门人最多。②孔子卒后,子夏授传授经典之业最盛。③《后汉书·徐防传》称徐防上疏曰:“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注引《史记》称子夏有弟子三百人。《后汉书·朱乐何列传》:“子夏之门人亦问交于子张。”子夏门人弟子最多。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太史公自序》曰:“文侯慕义,子夏师之。”《吕氏春秋·察贤》谓:“魏文侯师卜子夏,友田子方,礼段干木。”《吕氏春秋·举难》:“白圭对曰‘文侯师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④《吕氏春秋·期贤》盛称魏文侯敬礼段干木。而段干木、田子方皆是子夏的学生。《史记·儒林列传》:“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⑤《吕氏春秋·尊师》:“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世本·氏姓篇》曰:“子伯氏,卫群公子子伯季之后,魏有子伯先,子夏门人,居西河。”《汉书·艺文志》载李克《七篇》注曰:“李克是子夏弟子,为魏文侯相。”《经典释文》谓李克为子夏的再传弟子。《史记·孟荀列传》《索隐》引《别录》曰:“今按《墨子》书有文子,文子即子夏之弟子。”《史记正义》云:“孔子卒后,子夏教于西河之上,文侯师事之,咨问国政焉。”《韩诗外传》卷三第六《魏文侯欲置相》章云:“魏成子食禄日千钟,什一在内,九在外,以聘约天下之士,是以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友之。”《史记·魏世家》:“文侯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⑥

《说苑·臣术》谓:魏文侯“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人主之师也。”子夏为文侯师,是魏国文化繁昌的一个要因。子夏的学生中还有吴起、李克。

《水经注》卷四《河水注》:“水出西北梁山,东南流径汉阳太守殷济精庐南,俗谓之子夏庙。”可见子夏授学为后世所礼拜。同书同卷还提到有子夏石室、子夏庙室、子夏陵。《隋国集记》称西河有卜商神祠。战国初期,魏国成为孔学重镇,端赖子夏施教于西河。西晋太康二年(281)在汲郡魏王墓发现大批儒家典籍及小说家书,说明魏国文化之盛,这皆源于魏文侯师事子夏。另外,《孔丛子·序》称:孔甲为“魏相子顺之子也”。孔子后人官至魏相,足见儒学在魏之盛。

子夏优于文学,博洽精深,极为孔子所爱赏。《论语·先进》称:“文学:子游、子夏。”⑦《论语·八佾》称:“孔子曰‘商始可与言《诗》矣’。”《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子对子夏寄予殷切希望。《汉书·儒林传·张山拊传》:“关内侯郑宽中有颜子之美质,包商、偃之文学。”商就是子夏,以博学闻名,在孔门中被誉为“文学第一”。《汉书·董仲舒传》赞谓董仲舒“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乎游、夏”。夏就是子夏,以文学擅名。

在《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和《论语》中,孔子对门人以醇儒相期者唯子夏一人。以颜回之贤、子贡之辩、子路之勇,皆非醇儒。孔子望子夏德才兼蓄,不可专矜才名,要做君子儒。子夏果然不负师训,不矜饰才智,颇重德行。如《论语·学而》:“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易色即轻视美色。子夏博学,但也有君子之行。《荀子·大略》称:“子夏家贫,衣若悬鹑。”但子夏安贫乐道,决不屈节随俗。《尸子》引子夏曰:“君子渐于饥寒而志不僻。”《韩非子·喻老》谓:“子夏曰:‘吾入见先王之义,则荣之。出见富贵之乐,又荣之。两者战于胸中,未知胜负,故臞。今先王之义胜,故肥。’”《淮南子·原道》曰:“故子夏心战而臞,得道而肥。”《孔子家语·弟子行第十二》:“孔子言之曰:‘其不伐则犹可能,其不弊百姓则仁也。’《诗》云:‘恺弟君子,民之父母。’夫子以其仁为大。学之深,送迎必敬,上交下接若截焉。是卜商之行也。孔子说之以诗曰:‘式夷式已,无小人殆。’若商也,其可谓不险矣。”《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第六十》与此略同,文字有异。今引有异文处如下:“夫子以其仁为大也。学以深,厉以断,送迎必敬,上友下交,银乎如断。是卜商之行也。”卜商就是子夏。可见,子夏有君子儒者之德行,不仅优于文学而已。《清史稿·顾炎武传》引顾炎武之言:“自曾子而下,笃实无如子夏,言仁,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清代大儒顾炎武对子夏的评价非常高。

《韩诗外传》卷六“卫灵公昼寝而起”一节盛称子夏的儒者之行实比猛士公孙悁还勇,并云:“《诗》曰‘不侮鳏寡,不畏强御。’卜先生也。” 卜先生就是子夏。卫灵公最后倾倒于子夏的儒者风度,谓:“于是灵公避席仰手曰‘寡人虽不敏,请从先生之勇’。”卫灵公敬仰子夏,卫国乃以子夏为圣人,足见其博学儒行以获高名。《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卜商,卫人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习于《诗》,能诵其义,以文学著名。为人性不弘,好论精微,时人无以尚之。尝返卫,见读史志者云‘晋师伐秦,三豕度河。’子夏曰:‘非也,巳亥耳。’读史者问诸晋史,果曰‘巳亥’。于是卫以子夏为圣,孔子卒后,教于西河之上,魏文侯师事之,而咨国政焉。”子夏精熟史记,善辨史讹之事亦见《吕氏春秋·察传》。子夏精于史志,故后来孔子以撰书《春秋》之事嘱子夏,这层我们下文再论。甚至有传说孔子为作《春秋》,特遣子夏往周求史记。《公羊传·隐公元年》疏引闵因叙曰:“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⑧这应该是真实的。

东汉谶纬书《论语撰考谶》曰:“子夏共撰仲尼微言,以当素王。”孔子死后,被尊为素王,子夏的贡献很大。学者们把子夏比作孔子,这决非偶然。《礼记·檀弓上》:“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无罪也?吾与女事夫子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尔罪一也。”郑注:“言其不称师也。”⑨今按,郑玄之说误。孔颖达《正义》与朱彬《礼记训纂》皆谓:“疑,儗同,比也。”此说最确。“疑”同“儗”,即等同之义。西河之民把子夏比作孔子。“疑”当读为“儗”,也可读为“拟”。《文选·李萧远·运命论》云:“子夏退老于家,西河之人肃然归德,比之于夫子。”据此证可知,《礼记》之“疑”必当为“儗”之借,故李萧远释为“比”。《华阳国志·公孙述刘二牧志》曰:“荆州牧山阳刘表上焉,有‘子夏在西河疑圣人论’。”疑亦借为儗,也可读为拟。足见孔子死后,子夏最为著名。若以孔子为至圣,则亚圣必当推子夏。

孔子似能预知子夏将能成大儒。《孔子家语·六本》曰:“孔子曰:‘吾死之后,则商也日益;赐也日损’。曾子曰‘何谓也?’子曰:‘商也好与贤己者处,赐也悦不若己者处。不知其子,视其父;不知其人,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地,视其草木……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孔子知子夏的成就将超过子贡,因子夏好贤于己者。《孟子·公孙丑上》曰:“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足见孟子时代已广传子夏有圣人之德。孔子有弟子子夏,犹如佛祖有弟子阿难。

子夏成为大儒也与其长命有关。梁玉绳《汉书古今人表考》谓:“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孔子卒时,子夏二十九。而授经于魏文侯盖年几百岁矣。”若子夏似颜回早卒,终不能成宏儒。洪迈《容斋续笔》卷二“卜子夏”条亦谓子夏为魏文侯师时已逾百岁。洪迈曰:“魏文侯以卜子夏为师。按《史记》所书,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孔子卒时,子夏年二十八矣。是时,周敬王四十一年,后一年元王立,历贞定王、考王,至威烈王二十三年,魏始为侯,去孔子卒时七十五年。文侯为大夫二十二年而为侯,又六年而卒,姑以始侯之岁计之,则子夏已百三岁矣,方为诸侯师,岂其然乎?”洪迈虽然置疑,然子夏克享高寿,固为事实。

我们可以说子夏是孔子最有才华的学生。《史记·礼书》:“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因子夏优于文学,故《汉书·东方朔传》称:“子夏为太常。”师古曰:“以有文学故为太常也。而应劭以子夏两字总合为夔,解云夔知乐,故可以为太常,此说非也。”颜师古的解释是正确的。

《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注曰:“君子为儒将以明道,小人为儒则矜其名。”邢疏曰:“此章戒子夏为君子也。言人博学先王之道以润其身者,皆谓之儒。但君子则将以明道,小人则矜其才名。言女当明道,无得矜名也。”旧注极确。可知孔子在世时,子夏已以才华驰名。孔子的这一语录极重要,表明在孔子心中儒是博学典籍之人,专恃道德不可名儒。故儒者必传经,必博知先王之道。考《孔丛子·儒服》:“平原君曰:‘儒之为名何取尔’?子高曰:‘取包众美,兼六艺,动静不失中道’。”《汉书·儒林传》曰:“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汉书·司马迁传》曰:“夫儒者,以六艺为法。”《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游文于六经之中。”《论语·先进》:“子路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可知非博学于文,不足为儒。孔子于门人中以儒相期者仅子夏一人。孔门学术正赖子夏以传,因非儒者不足以传学。《孟子·公孙丑上》赵岐《章句》曰:“子夏知道虽众,不如曾子孝之大也。”此实言子夏博学于道。徐干《中论·智行》曰:“曾参之孝,有虞不能易;原宪之清,伯夷不能间。然不得与游、夏列在四行之科,以其才不如也。”都是盛赞子夏学问最优。

子夏是孔门中最好学的一人。《论语·子张》:“子夏曰:‘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又谓:“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仕学合一之说实创于子夏。子夏居官不忘学,为学不忘致用。这一语录支配了无数中国文人的精神。《论语》又谓:“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子夏本人正是志笃而学博。又谓:“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子夏可谓时刻不忘学。

我们可以说当时子夏博学的名声很大,儒门中以博学鸣者仅子夏一人。《孔子家语·执辔》述子夏论博物学及阴阳学,足见子夏才华非凡。《牟子》引子夏曰:“譬诸草木,区以别之矣。《诗》之三百,牵物合类。”《中论·治学》引子夏论学曰:“日习则学不忘,自勉则身不堕,亟闻天下之大言,则志益广。”《韩诗外传》卷五:“哀公问于子夏曰‘必学然后可以安国保民乎?’子夏曰:‘不学而能安国保民者,未之有也。’哀公曰:‘然则五帝有师乎?’子夏曰:‘臣闻黄帝学乎大坟,颛顼学乎禄图,帝喾学乎赤松子,尧学乎务成子附,舜学乎尹寿,禹学乎西王国,汤学乎贷子相,文王学乎锡畴子斯,武王学乎太公,周公学乎虢叔,仲尼学乎老聃。此十一圣人,未遭此师,则功业不能著乎天下,名号不能传乎后世者也’。”足见子夏精熟往古史记。

二、子夏传授《尚书》

孔门中精于《尚书》者以子夏为第一人。《法言·君子篇》称:“子游、子夏得其书矣。”《论语·颜渊》:“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此为子夏精于《尚书》之证,故《尚书》赖子夏以传。《孔丛子·论书篇》:“子夏问《书》大义。子曰‘吾于《帝典》,见尧舜之圣焉。于《大禹皋陶谟益稷》,见禹、稷、皋陶之忠勤功勋焉。于《洛诰》,见周公之德焉。故于《帝典》可以观美,《大禹谟》、《禹贡》可以观书。《皋陶谟》《益》《稷》可以观政,《洪范》可以观度,《泰誓》可以观义,五《诰》可以观仁,《甫刑》可以观诫。通斯七者,则《书》之大义举也。”同书又谓:“子夏读《书》既毕,而见于夫子。夫子谓曰‘子何为于《书》?’子夏对曰:‘《书》之论事也,昭昭然若日月之代明,离离然若星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凡商之所受《书》于夫子者,志之于心弗敢忘。虽退而穷居河济之间、深山之中,作壤室,编蓬户,常于此弹琴以歌先王之道,则可以发愤慷喟,忘己贫贱。故有人亦乐之,无人亦乐之。上见尧舜之德,下见三王之义,忽不知忧患与死也。’夫子愀然变容曰:‘嘻,子殆可与言《书》矣。虽然,其亦表之而已,未睹其里也夫。’”据《孔丛子》所载,从孔子问《书》的尚有子张、宰我二人。然《论语》和《尚书大传》只载子夏言《尚书》之事,子夏固为传《书》大儒,孔壁科斗文《尚书》当是子夏所传。柳诒征《中国文化史》[17]307第一编第二十六章《孔门弟子》称:“是伏生之学,亦由子夏所传也。”

《后汉书·徐防传》徐防以《五经》久远,圣意难明,宜为章句,以悟后学。上疏曰:“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李贤注:“《史记》,孔子没,子夏居西河,教弟子三百人,为魏文侯师。”则东汉学者徐防认为子夏发明章句,对经学贡献甚大。

三、子夏参与编撰和传授《论语》

《论语》虽非子夏一人撰录,但子夏以之教授于西河,俾之流传久远。《经义考》引郑玄曰:“《论语》,仲弓、子游、子夏等所撰定。”又引《论语谶》曰:“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可见子夏参与撰录《论语》。子夏弟子最多,子夏把《论语》作为孔们教科书,孔子微言乃始广被后世。

四、子夏记录和传授《春秋》

《春秋》之取裁及春秋笔法虽造于孔子,但孔子并未著于竹帛,只是口宣微言大义。将《春秋》著录成书的是子夏。《史记·儒林列传》谓孔子:“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以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録焉。”《汉书·艺文志》谓:“《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榖梁、邹、夹之传四家。”《艺文志》所记容易让人误认为孔子作《春秋》而不示人。班固之意为孔子只是口宣《春秋》微言,实未著书。《史记·孔子世家》谓:“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孔子世家》叙孔子返鲁后,序《书》、正《乐》、序《易》、删《诗》,并“乃因史记作《春秋》。”“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所谓“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即谓子夏只是照录孔子口宣的《春秋》,没有加上自己的意见。《三国志·曹植传》注引曹植与杨修书引作“游、夏之徒不能错一字。”“错”同“措”,训放置、插入。《春秋说题辞》竟谓孔子作《春秋》书成而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此实巨谬,孔子本未将《春秋》写成文本。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云:“孔子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文辞,去其繁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这里明确地说孔子只是口宣、口授《春秋》,怕致祸招灾,不敢著于笔端。《汉书·艺文志》曰:“《春秋》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受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与《史记》合。孔子仅口宣《春秋》,未尝笔于竹帛,真正将《春秋》写成书的是子夏。子夏本通《春秋》。《春秋繁露·俞序》引子夏曰:“有国家者不可不学《春秋》,不学《春秋》,则无以见前后旁侧之危,则不知国之大柄,君之重任。”《春秋繁露·俞序》又言:“故子夏言《春秋》重人,诸讥皆本此。”《宋书·礼志一》曰:“孔子作《春秋》,时左丘明、子夏造膝亲受,无不精究。”汉代纬书《孝经纬》谓:“孔子以《春秋》属商。”商就是子夏。《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又引子夏曰:“善持势者,蚤绝奸之萌。”传《春秋》的公羊、榖梁皆亲受于子夏,是子夏门人,故《公羊》、《榖梁》为《春秋》嫡传。孔子本因史记而作《春秋》,其依据的“史记”由左丘明编次为《左氏春秋》,明孔子所论皆有为而发,不以空言立经,故《左氏春秋》所取集的材料是孔子《春秋》的参考书。孔子作《春秋》重在微言大义,即所谓“春秋笔法”,重在道德和褒贬。《国语·楚语上》:“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汉书·司马迁传》引董生曰:“《春秋》以道义。”又曰:“《春秋》辨是非。”又称《春秋》“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又称:“《春秋》采善贬恶。”《文心雕龙·史传》亦谓《春秋》重褒贬。《周礼·地官·师氏》:“掌国中失之事以教国子弟。”杜子春云:“中当为得,记君得失,若《春秋》是也。”可知《春秋》并非仅仅记录史实,还褒贬是非。《荀子·劝学》:“《春秋》之微也。”《庄子·天下》:“《春秋》以道名分。”《史记·太史公自序》:“《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左传·昭公三十一年》:“故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孝经纬》卷一《孝经》谓:“孔子曰:‘欲观我褒贬诸侯之志在《春秋》。”《孝经纬》称:“孔子在庶……志在《春秋》。”《汉书·儒林传》曰:孔子“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孔子为达此目的,对旧史颇加笔削,然亦不改当时史官作史之成法。《墨子·明鬼》谓:周、燕、齐、宋各有《春秋》,于杜伯、庄子仪诸事,皆有记录。《庄子·齐物论》:“《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战国策·东周策》:“《春秋》记臣弑君者以百数。”《韩非子·内储说上》:“鲁哀公问于仲尼曰:‘《春秋》之记曰。’”王先谦曰:“此所谓不修《春秋》也。”《公羊传·庄公七年》:“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何休注:“不修春秋谓史记也。古者谓史记为春秋。”《隋书·李德林传》引《墨子》曰:“吾见百国《春秋》。”《国语·晋语七》:“羊舌肸习于《春秋》。”韦注:“《春秋》,纪人事之善恶,而且以天时,谓之《春秋》。周史之法也,时孔子未作《春秋》。”《左传·昭公二年》载韩宣子聘鲁,见鲁《春秋》。知各国皆有《春秋》,《春秋》非孔子所专有。《春秋》亦非孔子所始作。《史通·六家》:“知《春秋》始作与《尚书》同时。”虽不完全确切,但《春秋》之作远在孔子之前,此固为事实。《庄子·天运》:“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即称孔子学《春秋》,这个《春秋》应该是各国的史书,不是孔子自己传授的《春秋》,自己讲授的《春秋》哪里需要孔子自己来研治呢?

《左氏春秋》是左丘明自创体裁的历史书。《史通·载言》称:“逮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举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明言《左氏》体例不合古法。战国末期各国混战,致使各国史书毁于兵灾(秦国除外)。《史记·六国年表》:“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故灭……独有《秦记》。”则六国及周室之史皆已灰烬。独《左氏春秋》因作为孔门教科书而流传不息。汉代在民间流传不废,同时在内府也有收藏。在刘歆之前,学者们研究《左氏》皆注重训诂,因其本为古文写成。而刘歆在内府发现官藏的《左氏》后,用以解《春秋》,以为《春秋》嫡传,并改称为《春秋左氏传》。《汉书·楚元王传》述此甚清晰。

总之,著录《春秋》和传授《春秋》的是子夏,只有子夏最明孔子修《春秋》的意图,《公羊传》《榖梁传》皆源于子夏,为《春秋》嫡传。依古人著作之例,以事解经者为外传,说经之义者为内传。如《韩诗外传》乃以事说经,不专言义理。《公羊》、《榖梁》当为《春秋》内传,《左氏》以事说经,为《春秋》外传。而东汉学者竟以《左氏春秋》为内传、《国语》为外传,已失古人著作之例。子夏传《春秋》之功不可磨灭。

五、子夏开始撰述和传授《尔雅》

《尔雅》一书虽传闻为周公所作,实不可信。此书为孔门中人为解释经典而编次。编撰《尔雅》的第一功臣是子夏。《西京杂记》卷三谓:“扬子云曰:‘孔子门徒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者也……《记》言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尔雅》之出远矣。”郑玄《驳五经异义》曰:“某闻之也,《尔雅》者孔子门人所作,以释六艺之旨,盖不误也。”张揖《上广雅表》:“今俗所传二篇《尔雅》,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皆解家所说,先师口传,疑莫能辨也。”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世传《释诂》周公书也。余篇仲尼、子夏、叔孙通、梁文增补之。”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张揖说。后世多从杨雄或张揖说。

今按,子游虽优于文学,但受业于孔子后,没有讲学授经,而是做官去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子游既已受业,为武城宰。”《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亦云:“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三十五岁,特习于礼,以文学著名,仕为武城宰。”因此,子游不会是《尔雅》的主要作者。《尔雅》一书必为传经而撰,即使如欧阳修《诗本义》和《朱子语类》所言是萃集众注而成,但如不广聚学徒以授经典,则无须作此书。子游忙于仕宦,怎能撰述《尔雅》?故《尔雅》一书当作于子夏。子夏门人弟子最多,为讲学之需,撰集《尔雅》一书以授门人。虽在战国年间,儒者时有补益,然作始和传授之功当属子夏。战国末期,荀子主盟齐学,传授众经,当于《尔雅》有所增补。《史记·叔孙通列传》称叔孙通为薛人,秦始皇时以文学著名,待诏博士。叔孙通极可能是荀子的学生。《尔雅》或许定型于叔孙通。至西汉中叶尚间有学者增补。但子夏深通《尔雅》固无可疑。张揖《上广雅表》称:“子夏问夫子作《春秋》不以初哉首基为始何?”钱大昭《广雅疏义》:“子夏所作《仪礼·丧服传》,其亲属称谓皆与《尔雅·释亲》相合,是子夏有所增益也。”黄季刚《尔雅略说》指出《尔雅》的释义合于《周书·谥法解》《易传》《丧服传》和《榖梁》。据《上广雅表》,似子夏曾见《尔雅》一书,则《尔雅》不作始于子夏。但张揖此语系采自汉代纬书《春秋元命包》,纬书本多妄诞,未必为实录。姑备一说。至少,子夏传授和增润《尔雅》之功不可磨灭。若《春秋元命包》所说为实,则《尔雅》的原型当是周朝的官书字典,但不是《史籀篇》一类的童蒙识字课本。《尔雅》得以流传是因为孔子、子夏采用其为儒学的教科书。

六、子夏传授《乐经》

子夏还精于《乐经》。孔子卒后,能传《乐经》者仅子夏一人。子夏曾以《乐经》授魏文侯。《史记·乐书》及《礼记·乐记》均详述子夏为魏文侯讲授古乐,评赞雅乐与俗乐之别,文烦不录。因魏文侯好古,再加上子夏的传授,故魏国保存古乐最完整。《汉书·艺文志》云:“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师古注引桓谭《新论》云:“窦公年百八十岁,两目皆盲。文帝奇之”云云。王先谦《补注》引齐召南之言谓窦公之年龄不可凭信。但其人的存在无可疑。《汉书·礼乐志》:“至于六国,魏文侯最为好古。”并向子夏问乐。足见魏文侯好古乐,古乐因而在魏流传。古乐得以保存,子夏与有力焉。

七、子夏传授《诗经》并作序

次论子夏传《诗》。《汉书·艺文志》云:“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毛诗》传自子夏,此决非附会之谈。前已论子夏传《尔雅》,而《毛诗》诂训与《尔雅》十之九相合。三家诗则时与《尔雅》异。郑康成笺《毛诗》,时采三家之说,尤其多采《韩诗》。《经典释文·序录》引徐整言谓《毛诗》出于子夏。王肃《孔子家语》注谓:子夏所序之《诗》即是今之《毛诗》。《水经注》卷六《晋水注》曰:“故子夏叙《诗》,称此晋也。”《隋书·经籍志》谓:“《序》,子夏所创,毛公及卫敬仲又加润益。”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下《毛诗》条谓:“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子夏序《诗经》应无可怀疑。《经典释文》云:“孔子最先删《诗》以授于子夏,子夏遂作《诗序》焉。口以相传,未有章句。”并云:“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意有未尽,毛更足成之。”孔颖达《毛诗正义序》:“先君宣父厘正遗文,缉其精华,褫其烦重,上从周始,下暨鲁僖,四百年间之诗备矣。卜商阐其业。”孔颖达也认为是子夏将孔子的《诗经》学发扬光大。孔氏并云:“《诗》三百一十一篇,子夏作序。”《经义考》引沈重曰:“按郑《诗谱》‘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子夏作《诗大序》决无可疑。今观《大序》标《诗》有六义,与《周礼·大师》相合,必是子夏所作,非后人所能妄撰。西晋皇甫谧《三都赋序》亦称引子夏序诗。昭明太子将其《大序》收入《文选》。唐朝学者成伯璵《毛诗指说·小序辨》云:“众篇之小序,子夏惟裁初句耳。《葛覃》,后妃之本也。《鸿雁》,美宣王也。如此之类是也,其下皆大毛公自以诗中之意而系其词。”这是阐明子夏、毛公合作小序,颇为有识。苏辙《诗集传》谓《小序》初句是毛公所作,以下为卫宏所撰,并无根据。宋代郑樵、朱子、王质最攻小序,以为决非子夏所作,且不传诗意。范处义作《诗补传》又力护小序。今按,疑子夏不序《诗》始于韩愈,宋之欧阳修亦谓《诗序》不出子夏,这都是无端的妄见。唐人成伯璵谓小序初句属子夏,以下属毛公,洵为持平之论。毛公传子夏之诗学,为子夏嫡传。

《论语·八佾》:“子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韩诗外传》卷三曰:“子夏问《诗》,学一知二。孔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子夏对《诗》的见解甚至可以启迪孔子。《孔子家语·论礼》也载子夏向孔子询问《诗经》之事。《韩诗外传》卷五载子夏问孔子《关雎》之义,《关雎》何以为《国风》之始?子夏实洞达《诗经》。后《毛诗》盛行而三家诗散亡,则子夏传《诗》实为正宗,子夏诗学最终独步千古。

八、子夏为《仪礼·丧服》作传

次论子夏传《礼》。孔门中人只有子夏一人为《仪礼》作过注。《汉书·艺文志》亦曰:“《丧服子夏传》一篇。”《晋书·礼志上》载挚虞之言曰:“又以《丧服》最多疑阙。”而子夏为之注。《晋书·礼志上》挚虞谓:“《丧服》本文省略,必待注解,事义乃章。其《传》说差详,世称子夏所作。”又曰:“而顗直书古《经》文而已,尽除子夏《传》及先儒注说,其事不可得行。”《晋书·礼志上》挚虞上表论丧服之礼曰:“至于丧服,世之要用……而子夏谓之齐衰。”世称丧服为齐衰,乃子夏之说。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曰:“《丧服传》,子夏所为。《白虎通》谓之《礼服传》。”[2]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曰:“《丧服子夏传》,本自别行。编入《仪礼》十七篇中者,后人为之矣。”姚氏之言本诸《隋书·经籍志》,甚是。《隋书·经籍志》:“其《丧服》一篇,子夏先传之,诸儒多为注解。今又别行。”《唐石经》亦谓:“《丧服》第十一,子夏传。”贾公彦《仪礼正义》云:“人皆云孔子弟子卜商字子夏所为。师师相传,盖不虚也。”这都证明子夏曾经注释过《仪礼》中最为艰深古雅的《丧服》,作过《丧服传》,是礼学巨匠。

九、文化史对子夏传经的评价

《旧唐书·太宗本纪下》贞观二十一年壬申,唐太宗诏以左丘明与子夏等二十一位传经大儒垂于国胄,配享宣尼庙堂。首为左丘明,子夏居位第二。孔子门人仅子夏一人配享孔子庙堂,颜渊、曾参、子贡、孟轲、子思、荀况皆无与其列。故知空言道德,不能传经者皆乖于儒门正宗。荀况虽为大儒,但没有注释经典流传后世,宜其不得与子夏并论。洪迈《容斋随笔》之《容斋续笔》卷十四“子夏经学”条曰:“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为与他人不同矣。于《易》则有传,于《诗》则有序。而《毛诗》之学,一云子夏授高行子,四传而至小毛公;一云子夏传曾申,五传而至大毛公。于《礼》,则有《仪礼·丧服》一篇,马融、王肃诸儒多为之训说。于《春秋》,所云‘不能赞一辞’,盖亦尝从事于斯矣。公羊高实受之于子夏;榖梁赤者,《风俗通》亦云子夏门人。于《论语》,则郑康成以为仲弓、子夏等所撰定也。后汉徐防上疏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斯其证云。”《古今图书集成·文学典》卷13引《阙里志》云:“子夏习于《诗》,能通其义,著为《尔雅》。相传今《毛诗叙》,子夏之遗记也。或曰子夏受《易》、《春秋》于孔子,公羊高、榖梁赤皆从之学《春秋》者也。又《礼·丧服》一篇,子夏传之。”近人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第五篇《孔门弟子》称:“孔门正传的一派大概可用子夏、子游、曾子一般人做代表。”[4]柳诒征《中国文化史》第一编第二十六章《孔门弟子》甚重子夏传经,柳氏曰:“盖今世所传五经,皆出于子夏矣。子夏之于吾国文化之关系亦大哉。”[1]308洵为笃论。前贤已注意到子夏传授群经,蔚为巨儒,实不可刊。虽《荀子·非十二子》妄言诬圣,只足蔑古,又何玷子夏炳耀之业哉!

[注 释]

①关于子夏的生平,参看王红霞《子夏生平考述》,载《北方论丛》2006年第4期。

②《论语·子罕》:“子路使门人为臣。”此门人是孔子弟子,子路同门,非子路门人。

③唯今本子夏《易传》系伪书,《史》《汉》皆不言子夏传《易》。关于《子夏易传》的考证,参考陈鸿森《〈子夏易传〉考辨》,收入陈鸿森《汉唐经学研究》,中西书局2021年版。

④亦见《后汉书·李杜列传》。

⑤《汉书·儒林传》略同。

⑥《史记·六国年表》同。

⑦《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同。

⑧亦见戴宏《解疑论》。《春秋感精符》《春秋考异邮》《春秋说题辞》并同。

⑨王充《论衡·祸虚篇》引述了《礼记·檀弓上》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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