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越节的卡夫卡
2024-05-24韩博
韩博
弗兰兹·卡夫卡生时,肯定未曾料到自己身后会有如此之多的知音。19世纪以降,热心诊断社会的预言家纷纷为人间天堂设计蓝图,卡夫卡则流露出自己的担忧:个人可能会失去最后的凭借,失去和平以及一张安静的床。不幸的是,他的担忧成了真正的预言,尤其是在那些践行人间天堂的地方。
俄国诗人娜塔莉亚·阿扎洛娃的父亲以卡夫卡为知己。他曾是苏联天然气公司的技术人员,努力成为一名超越意识形态的“专业人士”,然而,却在一九八九年“天鹅绒革命”爆发之前放弃了努力,辞职,移居布拉格,来到这座波西米亚、德意志和犹太文化相与混杂的城市,创业于食品领域。和卡夫卡一样,他也是犹太人——对于商业和文化,犹太人总是怀有别具一格的敏感甚或直觉。他的成功,亦属典型犹太式——虽是远离地理意义的故乡,却在世界上任何角落皆可游刃有余。几千年来的离散历史,使得无人再可进一步夺走犹太民族的无形故乡:语言、风俗与文化。希特勒拿他们没办法,除了一烧了之;斯大林拿他们也没办法,除了古拉格群岛。生意遍及全球的食品大亨最终长眠此地——他选择生前无缘得见的卡夫卡,作为地下的永久邻居。娜塔莉亚诗曰:“你过去从事的/液压或气压自动化/与卡夫卡当然不是一回事/然而在奥尔沙尼的墓地你们相距如此之近/隔墙近乎七十米”——她笑着告诉我,因为父亲的不动产,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拜访卡夫卡次数最多的诗人,至少在21世纪。
2018年3月30日,星期五,我和娜塔莉娅,以及她那有着骨瓷一般净雅气质的妈妈,还有她那沉默的乌克兰伴侣,艺术家拉扎列夫·阿列克谢·伊戈列维奇,一道去看卡夫卡——当然,其实,我们去看她的父亲,去看那一段犹太版本的苏联简史。
那一天,恰逢犹太人最为重要的上帝节期——逾越节。依照类似中国清明节的惯例,娜塔莉亚履行双重扫墓之职:先致卡夫卡,后慰生身之父。或是因为到得迟了,新犹太墓地主门紧闭,我们只好沿着围墙,行至另一道黑铁栅门之前,隔着栏杆的空隙张望那一位上了半辈子班的业余作家。卡夫卡酣睡之地的方尖碑,实为与父母合用——不禁让我想起《变形记》的结尾,终于摆脱了儿子或甲虫或噩梦的老两口过于欢欣地前去郊游,当然,他们携上了女儿,或是一个让他们感到安全的业已发育成熟的希望。
见过卡夫卡,我们又沿着围墙折返,顺时针绕向新犹太墓地背面的另一块墓地:奥尔沙尼。循径而入,我先是见到一片安葬苏联红军的所在,规模不小,声势浩荡,一如菲律宾马尼拉的美军公墓,皆为二战胜利者借由战略要地栽下的历史教科书。接下来,不远处,另有一尊具体而微的俄国传统精神中心:东正教小教堂。内中香烟弥散。娜塔莉亚父亲自选的人生终点即设于小教堂身后数十步开外,更贴近新犹太墓地的围墙之下,自是为了离得卡夫卡近些再近些,没准有朝一日凿出地下密道,尽可随时相聚一下。老先生的墓碑设计颇为特殊,初看似一册书,但斜切去一边,“捷克立体主义”风格洋溢,却是出自阿列克谢之手。扫墓者买来若干细弱花卉,一盆又一盆埋入墓室上方,又将几支蜡烛点燃,除此之外,再无半句叨烦。老先生身畔,闲着一片空地,眼下正被树枝遮掩,日后属于娜塔莉亚的母亲。
那个晚上,娜塔莉亚和阿列克谢按图索骥,引经据典,备下一餐逾越节晚宴。长桌陈设之物,堪称通往《旧约》世界之符号学密码,尤其是其中一盘只能看不能尝的象征性菜肴——由蔬菜、鸡蛋及山羊骨肉构成——简直足以任人撰写安伯托·艾柯风格的博士论文。
吃喝程序谨严循旧,尽管不得不借助平板电脑与谷歌搜索的新颖贡献。娜塔莉亚一面奋力检求网络典籍,一面现学现卖,言传身教何谓正确合规的进食方式。某些时刻,我几乎以为自己置身于西伯利亚的一场萨满仪式,乃至懵懵懂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虽然无酵母的面饼为的是教人忆苦思甜,体验犹太社群出埃及之不易、之多艰,有种“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的含义……可是,我却觉得它美味至极,嚼起来有若肉饼。再如,作为天知道代表着什么符号的鹅肝,居然是昂贵的天鹅之肝,看来犹太人民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早已实现,尽管我的耳朵依然在每一天都会被塞进“集中营”这个又黑又涩的单词,让我想起保罗·策兰的那一杯只能在夜间喝下的清晨的黑牛奶。
逾越节晚宴的高潮或曰惊人之举,莫过于饮酒。在座六人,必须作出如下选择:九十六克,还是一百五十克?此乃司酒者巡回分赠杯中之物的基本计量单位。必须二选一。不可弃权,不得推诿。饮酒者必须举起右手,扶着脑袋,一口闷掉。不可弃权,不得推诿。饮酒者必须重复四次,至少四次。不可弃权,不得推诿。我为水晶酒杯之中满溢的上等托斯卡纳葡萄美酒感到惋惜——那可不是伏特加,更不是二锅头!次日午时,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玉立告诉我,如果还有第五杯,她当场就会昏倒,根本不可能坚持洗碗。而就在她坚持洗碗的时刻,头晕脑胀的玉立可能并未注意到,我早已溜回房间呼呼大睡。
不过,我记得,前一天,当我尚可摇着酒杯夸夸其谈之际,一度求教于娜塔莉亚,关于诗与犹太人之间的联系。因为她不止一次提及,在俄罗斯,写诗是犹太人的事,20世纪如此,当下亦如是,幾乎所有优秀诗人皆为犹太人。我的困惑之处在于,这是否与犹太人的历史境遇息息相关,一如伊凡·克里玛借由《一个如此不同寻常的童年》坦陈,“写作可以使你进入实际生活难以到达的境地,甚至是被禁止的空间,它可以将你的客人邀请前来,这是最重要的”。卡夫卡式的捍卫想象同样如此,它致力于保护生活中的自发感觉免遭二元论的侵袭甚或窒息。
娜塔莉亚的回答直截了当:一切皆与《圣经》的语言有关,那正是犹太人随身携带的逼真故乡。
对我来说,逾越节晚宴更像一堂哲学课,维特根斯坦或克尔凯郭尔主讲:所谓“生命的意义”,无非是一个谜,而非一个问题,它既不可能被解决,更不可能被回答,尤其是无法凭借理性范畴加以讨论,它只能步入密林之中灌木贲张的小径,借由象征、比喻、反语或讽刺等间接方式假以臆度。而雾蒙蒙的卡夫卡,不也正是这么做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