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奔流
2024-05-23李星涛
李星涛,安徽五河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安徽文学》等。
雪山,一颗灵性的种子,受孕于野性的雷霆,分娩出了一条条呼啸的虬龙。以火山般的激情拥抱大地,用熊熊烈焰般的滔滔大水,演绎出火山精彩的另一面。挣脱的是鲧的肉身,穿行的是禹的经脉。浩浩汤汤,一往无前。
阳光下金色的鳞片炫耀着矫健的身姿,大地上蜿蜒的身躯彰显着山脉的走向。庞大的根系一把抓住大地,横卧成一棵活在大地体内的巨树。每一阵大风吹过,湖泊的树叶都会拍打出一阵阵掌声的波涛。灵性的枝条,开出花朵的笑脸,结出果实的人群,浪花的叶片养育出绵延不绝的白银的矿脉。白雾滔天,胎气弥漫。大山抽出的一根肋骨,抱定击打天鼓的梦想,向前!向前!
带着思想出发,寻找世上最卑微最低矮的远方,轻轻安放起卑微的命运。这种意念执着坚韧,义无反顾,悲壮如夸父追日,雄心似精卫填海。赤着脚,走过所有的坎坷、滩涂,空着手,打通所有的缝隙和屏障。穿山越涧,迂回徘徊,斗折蛇行,奔腾而下。前方无路可走了,你便飞身跃下,挂出咆哮的瀑布。摔碎的是迷茫与彷徨,新生的是力量和胆略。永葆一成不变的朴素,坚守一马平川的姿态。公平就是坦荡。无色就是清澈。所有的艰辛充分证明:追求低矮比追求高远同样艰难,同样需要智慧和勇气,更需要不停地否定自己,创新自己。而站立、匍匐、否定和创新之间,一切都会峰回路转,大路通天。
只属于流水,专注于流水的本质。喜欢把拦路的巨石当成舌头,在峡谷中大声喊出闪电和惊雷。峡谷中炸裂开的身子,激荡成没有帆影的死亡之路,向着尘世展现出与生俱来的野性基因,血液中奔腾不熄的桀骜和不驯。用呼啸阉割杨柳树下飘荡的靡靡之音,用激荡为怯弱者灌注进瀑布般雄性的荷尔蒙。男人!液体的火焰,火焰的液体。天神在崇山峻岭间劈下的一道闪电,光裸的藤蔓,只结一串串惊天动地的雷霆。目光尽头的野马,铁蹄下溅着火焰,长鬃上抖着长风。一声嘶鸣,流星雨便会潇潇半个时辰。没有航标,只有雄鹰的潮头,虎贲的银枪,生命放射状的腾腾气焰。浪涛里跳跃奔跑着的是一群虎豹,大山皱纹里奔驰长啸着的是一群流星般的野马。沉默着的是夹道站立的险峰,它们宛若远古的智者,于虎啸龙吟之中,拈须、沉思、微笑、不语。
不是所有的河流都会始终在视点中明亮着,和地平线相依相偎着。视点消逝的地方,往往藏有大河美丽的传说。一粒沙子,一滴渴死的雨水;一片沙漠,一片干涸的湖泊。绿洲啊,大河不死的灵魂,总是在骆驼的眼睛里神秘地闪烁着。生之蒸蒸,死之寂寂,只有用不同的视觉才可以发现。在泥土的另一面,大河常常会以另一种方式生存着。它在诠释生命不朽的同时,还会以无限的苍凉和辽阔,来回应曾经的繁华和昌盛。今生和前世的碰撞,虚幻与现实的交响……对生的叶片,都化成旋风,在一粒小小的沙尘之上久久回荡。没有死亡,死亡只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也是另一种新生命的开始。顺着绿洲和沙漠往下,再往下,我们一定可以挖掘到大河清白的尸骨。
和所有的生命一样,大河也有疲惫的时候。绕过九十九道弯后,大河气喘吁吁,放慢了脚步。不用担心,前行的波涛早在路旁建好了湖泊的驿站。轻轻走进去,宁静中歇歇思想的马匹,波声里揉揉酸痛的肌肉。住在一轮满月里,鼾声呢喃上岸,溅飞星星的萤火虫。湖面宛如一片茂盛的树叶,汩汩涌出泉水般的氧气……啊,梦的白鱼一恍就变成了一锭白银,沉落进远处明灭的渔火中。夸父有这样的驿站吗?雨水有这样的云朵吗?野马有这样的草原吗?亡灵有这样的床铺吗?放弃所有的疲惫,大河睡在驿站中,像一个明亮词语镶嵌在句子中。明晨打一个呵欠,划一道闪电,奔进新的队伍,它转眼间便会消失了踪迹。你分不清哪朵浪花是哪滴雨水开放的,哪道波浪是哪道激流拱起的脊梁。即便用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刃,也再难以将走出驿站的那些河水重新分割出来。一道液体的白光,重又射向了辽阔和永恒。
永远都在超越自我,停止便会腐臭,甚至死亡。这就是大河的命运,大河也早已认命。“天地者,外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滔滔不息的时光之水,天地间的一次壮阔的旅行。大河绝不会因为溅飞了一些水滴就会终止向前奔腾,也不会因为最终汇入了大海就停止了奔腾和寻觅。“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而大海却说:“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这便是大河立下的誓言,这便是大河在蔚蓝的远方用生命排列成的千古警句。
浪漫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因卑微而谦虚,因谦虚而睿智。无论过去是如何的波澜壮阔,如何的潋滟动人,大河都不会沉湎,更不会陶醉、沉沦。过程就是结局,结局就是历史,大河永远活在过程中。它不停地变化着,放弃着,不停地依据环境的变化重新塑造自我。屈伸之中展示自我,变化之中塑造新的人生。无形之中完成有形,无为之中又有所不为。这是先哲用身体当成粉笔,在大地上画出这样的一道电光闪闪的笔画。那些留在河岸的脚印,早已变成了白鸽和鸥群。透过大河表面层层荡漾的波纹,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智者清晰不朽的思维轨迹。
万里奔腾,万里汹涌,万里澎湃。吮百川,吸清流,喂养陶罐、青铜,以及高亢抑或悲怆的歌谣。叶脉抓住叶片,血管抓住肉体,河流奔腾在叶片,血液奔腾于生命,所有的路径都是一张古老的水系图,都有惊人相似的脉络。生命的繁衍如此郑重,充满了时间的苍茫,也坦露出天地的经纬。水和时光漫过一切,平静的波纹在等待着谁,又想打湿谁的眼睛?汹涌时汹涌,平静时平静,赤条条来去,人生本应无所牵挂。而留存在树木和人体之中的那些声音却夜夜溯流而上,开拓着原始的荒凉和冷清。入海,这是河流一个朴素的信仰。而浮躁的人类却日渐缺失了其中的缓慢和宁静,缺失了笨拙的执意和古老的单纯。一切宗教和信仰皆产生于过程,一切烟波浩渺的因果都在大河奔流中得到答案——只有灵魂的去向,才是永恒的故乡。
没有影子,那是因为大河的身子贴近了大地。而影子一旦裸露,大河便会成为干涸的河床。龟裂的污泥隐匿了汤汤的脚步,衰黄的野草摇曳着波浪的梦境。来自故道的涛声,被缄默不语的岩层反刍出阵阵风啸。水鸟的鸣叫声远远传来,人体的海螺发出阵阵呜呜的悲鸣。半坡文化的彩陶罐上,洄游的鱼于宁静中搅起了漫天的水声。浪涛中老虎和猎豹幻变成一朵朵白云,背负着大地在天空中流浪、飞翔。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内心深处那些纵横交错、时隐时现的水纹。身子漂泊于天空,影子投放在大地,身影分离的大河于茫茫黑夜哭出了漫天的月光和露珠。河床,一道冒出疼痛烟雾的伤口,翕动在淡黑的云影中。
入海了,一条蛟龙霎时不见了踪迹。卑微变成了深邃,无色变成了深蓝。高远被横向碾成了苍茫,与日月星辰对视,向着痛苦的天空,赤裸地接近。根系这次抓住的是液體的天空,繁衍的是博大与精深,托起的是苍茫与辽阔。和当初无数的雨点汇成小溪,无数的小溪汇成河流一样,所有的河流汇成大海以后,立刻便形成了一个新的生命,每滴海水都是个体,又都是整体。有比大海还低矮的地方吗?有,那就是大海平凡而又朴素的内心。永恒的蔚蓝里,大海始终和内心抗争,这也就是我们每日里听到千里潮声呼啸,看到万里浪涛搏杀的原因所在。而这种不停的抗争,就是大海和时光同步生存的幸福与痛苦。一场远征,最终战胜的却是自己。每一朵涌起的蓝色浪头,既是坟墓和乳房,也是子宫和天堂。
责任编辑:朱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