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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云

2024-05-23王小忠

延安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念经母亲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

1

吱呀——咣当——先是开门,接着是物件相互碰撞的声响,原本睡不踏实的我这下彻底失去睡意。除了母亲,家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在这个时辰起来的。隔壁就是堂屋,是母亲专门念经礼佛的地方。以前所挂关老爷的中堂被取掉了,换之而来的是母亲从寺里请来的菩萨。所摆瓶瓶罐罐也不知去向,陈旧的柜子上是一排盛满净水的小铜碗,三盏长明灯,还有一盘干果。除了寺里有佛事活动外,母亲所有时间几乎消耗在这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堂屋里。堂屋是她独有的世界,不允许别人长久驻留,更不允许说出有丝毫亵渎与侵犯的言语。早就习惯了,我们从不惹母亲生气,连父亲都弃去了他暴戾的脾性。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我们都怀有各自的衡量标准,也是因为洮河两岸风俗复杂,人心各异,倘若有半点差错,几辈子过去,还会有人提及,因而大家只是保持着惯性的谨小慎微。

母亲知道我在隔壁,尽管她很小心,可我还是醒来了。整整两个小时,念佛机里传出的声音清晰可闻。听着佛音,仿若置身云端,似真似幻。其实家里有个念经的人,或许也是福气吧。我只能这样去想,至于母亲的心思,谁愿用不恭的言语去猜测呢!

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初冬的某天早晨,我接到家人的电话,说母亲早早起来就晕倒了。我一时回不过神,但马上感觉到母亲可能已经没有了,家人只是为安稳住我的心情而说了善意的谎言。

自从在洮河沿岸的车巴沟驻村起,我回家的次数少,因为手头的工作忙忙碌碌,做不到全身而退。当我在中午时分赶到老家的时候,母亲躺在炕上,只有一口气,已经没有了意识。大家都没有动,实际上大家何尝不清楚呢。从早上六点多至此已过去近七个小时,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本家兄弟们说,等大家忙忙乱乱将人抬到炕上,才开始叫救护车。我知道老家的情况,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压根就没有指望过。

事已如此,但也不能坐等母亲咽气。通过各种方式,我们终于找来了救护车,去了县城医院。送母亲的那一瞬间,我心头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倘若抢救过来,但母亲永远醒不过来,该怎么办?这样的事情的确是很难做的。真若那样,母亲只好受罪了。如果不去医院,我们谁能担当起让别人看来是极为不孝的罪责呢?母亲其实是很健康的,她总是闲不住,在我们的思想中,也暂时没有将死亡和母亲拉在一起。父亲常年身体不好,才是我们兄弟几个经常担心和唠叨的话题。然而母亲却先一步,留下了父亲,留下了我们。

县城医院没有开颅的条件,建议我们到大医院。母亲颅内出血十分严重,我从所拍片子和医生的神情上,早就看出了不祥。怎么办?大哥说,还是走吧。大哥是本家最大的兄弟,当然他也很清楚母亲的情况,只是不便明说,依然坚持要颠簸上百公里路途。大哥那样做,莫不是为换取村人眼里的一片孝心呢?按我的想法,其实没必要折腾了。所谓孝心,更多时候就是给别人演戏。孝心深浅,这么多年来我们自己心里没有底吗?常言道,人生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真的是吗?有时候,我反而觉得很多条路摆在我们面前,却不由我们来选择。果然,没有走出十公里,母亲就走了。她没有给我们说一句话,也没有经历疼痛的折磨,就那样平静地走了,我心里默默记住了母亲离开尘世的时间——乙亥年九月廿八日酉时。

母亲生肖猪,今年七十一岁。从五十八岁皈依到如今,念经礼佛这件事上她从来没有马虎过。我不知道,十多年来,她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怎样的解脱和满足。然而当我想到现实中的母亲常常表现出近乎木讷与痴呆的状态时,内心却是一片茫然。

母亲生育过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九七八年冬天,母亲三十一岁,那时候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那年大哥八岁,二哥五岁,三哥三岁,我不满一岁。大哥机灵,但不去读书,在家除了帮母亲干碎活,就带着我们。十五岁那年,一场恶疾要了大哥的命。那时候人命贱,哭几声就没事了。听老人们说,母亲对大哥的离世就是那样。谁曾想到,相隔短短两年后,二哥和大哥患了同样的恶疾,母亲就有点站立不稳了。不要怕,还有几个。这话是家里老太太说的。属于安慰,还是对家门不幸及不公命运的抵抗?谁也不清楚。但那之后,父亲再没有出远门,他和母亲一同守田地,一边照顾老人,一边大声呵斥着我们。见证父亲暴戾的脾气就集中在那段时间里。

母亲自然是习惯了,她对父亲的暴力从不去反抗。父亲的暴力也是因母亲散漫的性格,次数多了,我们习以为常,实际上也是过于怕父亲。母亲眼泪很少,当初失去了两个儿子,也没有表现出伤心欲绝和痛不欲生来。但那次她失声痛哭了,几天之后,还沉浸在悲伤中,好像对自己来到尘世而无法原谅,但她找不到理由。起因还是她的散漫。一家人一起打碾青稞,其间母亲去邻居家借东西来迟了。父亲见蹒跚而来的母亲,眼睛像充了血一样,杈把都打坏了。多年之后,母亲才说起过那次迟到的原因。我们为母亲的散漫还持有抱怨,当然也无法彻底原谅父亲的暴力。母亲似乎命中注定和佛结缘,那次就是因为她在邻居家多看了几分钟《西游记》。

几十年过去之后,我还是做不到徹底的理解。所有一切实际上源于洮河中游一带的传统习惯——女人在家庭里是没有任何权力的,男人的地位高高在上,是一个家庭中主宰一切的“神”。这样的传统源头深了,怎么能梳理得清呢?母亲除了散漫,我们很难找出她身上的其他毛病。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农牧区结合十分紧密的地区生活,各种各样的思想都会入侵。

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打破禁锢的界线,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母亲一直努力着,这让父亲想不通。实际上,我们也对母亲这种悄无声息的转变持有质疑态度。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或是心理上的障碍,不敢明说罢了。

2

母亲和父亲大半生都合不来,他们的性格就是两个极端。磕磕绊绊能走过这么多年,不至于决绝,顾全一个完整的家的同时,也顾全了我们的精神世界。然而他们之间的矛盾没有间断过。甚至今天,父亲虽然不再打骂,而满脸怨恨与怒气依然未曾消退。

母亲没有理由不疼我们,何况她是失去了两个儿子的母亲。几十年过去,每提起离世的我的两位兄长时,母亲已经不流泪了。她的时间仿佛停留在那个节点上,或许是那个节点上的伤疤作用于母亲,因而她的行为之中夹带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愚蠢。

弟弟自幼身体羸弱,又不爱读书,于是他继承父亲并不精湛的手艺,出门给人家做桌子板凳之类的木工小活。弟弟出门在外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月,其间总要回来住几天。他大多在牧区定居点上,那次是主人家要给儿子结婚,要赶活,因此没有中途回家。整整五十天,母亲端着碗也要跑到门口看几回。

弟弟迟后的回来,却让母亲付出了代价,也让家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母亲对此并没有认识到有什么过错。这一切当然也是十几年之后她才告诉我们的。她说,那天家里来了一位僧人,说家中要出大事,有血光之灾。她一听就慌了,于是对那位僧人苦苦相求,那僧人也答应诵经祈福,化解劫难。僧人念了一小会儿,并叮嘱她一日内不要出门,之后就走了。总之,那天她是倾其所有,连一对古旧的银耳环也双手恭送人家了。几日后,她的躲躲闪闪让父亲看出了破绽。再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一次晚饭时分,父亲的愤怒达到极点,母亲再次遭受精神与皮肉的双重痛苦。当时我们始终没有明白,父亲为何无缘无故打母亲。毕竟是父亲,就算我們有足够的力量,也会被意识中父亲的威严和地位所扼杀,但我们在心里真的对父亲仇恨不已。母亲没有流泪,也没有辩解。十几年之后,母亲提及那件事儿时,我们真不知道应该体谅父亲,还是可怜母亲。母亲依然不认错,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僧人出门拐进另一小巷,脱掉僧服,又可能换上道袍,再去找像母亲一样可怜而愚蠢的另一个母亲了。

是的,我们无法给母亲一个让她信服的理由。母亲是失去两个儿子的母亲,这个理由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逃脱父亲的打骂,也没有逃脱我们对她的嘲笑。母亲对此并不痛恨,也不伤心,说花钱买心安。仔细一想,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理解母亲呢?因为这个尘世上,再也没有比心安更值钱的东西。弟弟结婚的时候,母亲依然健壮。那天她很高兴,但哭了。哭对母亲来说为数不多。如果老大老二在,多好。母亲哭着说。的确也是弟弟的婚事办得寒酸,可我们都尽了所能。一切平安着,其实就够了。弟弟婚后不久,就病了一场,整个家庭再次被几十年前的那种阴影所笼罩。母亲的样子令人担忧,她一边看起来轻松地为我们洗菜做饭,一边又情绪失控,拿着草芥追着飞舞的苍蝇,口里叫着失去的两个儿子的名字。母亲越是这样,父亲越是暴躁。炕上躺着一个,地上叫着一个,还活不活了?父亲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收拾起搁置很久的工具,出门去了。

半年后,弟弟慢慢好了起来。弟弟的病是用邻居家老太太说的偏方治好的。母亲得到偏方后,就在大街小巷和压面铺里收集鸡蛋壳,完了她将鸡蛋壳放到锅里炒黄,擀成粉末,让弟弟每天空腹喝。鸡蛋壳吃好了弟弟严重的胃溃疡,个中病理我们说不上来,但邻居老太太功不可没。

邻居老太太六十多岁,是虔诚的佛教徒。弟弟好了之后,母亲就和老太太黏在一起。老太太每天去寺里,母亲就跟着。很多次,母亲说,她去寺里完全是为了我们,学习诵经也是为了我们。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母亲的疼爱与呵护,但心里依然嘲笑母亲的愚蠢和迷信。

3

母亲终于皈依了。那年,母亲五十八岁,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佛祖收了个蠢货。父亲的话有点过了。其实父亲也是随口一说,他不会想到母亲真的皈依了。佛祖对放下屠刀的人尚且可原谅,而对一个年近花甲的村妇有啥理由不敞开胸怀呢!皈依对母亲来说极其简单,因为她对皈依的含义并不清楚,她只是念经礼佛,况且从头至尾会念的经文就那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其实,在洮河中游的农牧区接合地,像母亲一样皈依的人很多。洮河径流面积大,地域广,因地区民族不同,各种教派林立。母亲选择了皈依佛教,也或许不仅仅是因邻居老太太的劝说。记得早年,父亲的老相好多次路过,都要来家里喝口水的。他们或去寺院里还愿,或去求个平安。不论拉家常,还是说真事儿,都没有离开过佛。父亲心硬,对此半信半疑,信,也只是一瞬间的念想。可是母亲不一样,因为母亲失去了两个孩子。记忆当中,母亲也常说要去寺院祈愿之类的话。

和我的猜想一样,父亲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可母亲是真的皈依了。不但如此,她还动员其他人,在左七右八的邻居中,甚至邻近的亲戚中,母亲开始宣扬她皈依的消息。

母亲愚笨,她没有花言巧语说服别人的本领,何况一个人是否选择皈依佛门,根本就和别人的游说无关。母亲在那件事上做得不好,至少我们看来母亲的确是愚蠢的。劝人皈依佛门功德无量,母亲肯定这么想了。可她哪里知道,佛门拒绝劝人,拒绝拉信徒,唯有自己的虔诚让他人感动,才是真心。

巷道里好几个年龄和母亲相仿的老人,平日里和母亲相处得特好,可当母亲三番五次提及皈依之事,她们就开始疏远起来了。不但如此,她们还将母亲的话传到父亲耳中。父亲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想都没想就拿起了杈把,不同以往的是杈把没有落到母亲身上,他打碎了家中两扇窗户,骂了整整两个小时,三天没有出门。父亲的做法除了给自己淤积了更大的怨怒之外,也带给了母亲无限的悲伤和孤独。那之后,邻里及亲戚们见了母亲都自觉地躲开了。大家都是好心,可谁说母亲就不是好心呢?

母亲皈依之后更加坚定了,她不大声说话,不议他人与事,而且在饮食上开始挑选,逢初一十五不沾荤。我们怕她长期下去身体会垮掉,可无论怎么劝说,依然动摇不了她的决心。逢年过节,母亲总是一个人坐在她亲手缝制的铺垫上,周而复始念着那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一个家庭,突然间就划分出两个不同的世界来。信仰是建立在内心层面上的,别人无法反对。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给予理解的同时,内心并没有少抱怨。

母亲皈依之后更加忙碌了。准确地说,是家里的农活越来越少了。这也是洮河中游农牧接合地的惯见现象。农业靠天吃饭,牧业却又因为草场的不断缩小而导致收入锐减。于是传统的种植慢慢被人们放弃,就连纯牧区也开始探索新的出路,或加工皮张,或提炼奶渣。我们早些年就下决心不种庄稼了,大家都在外面,父母年事已高,再说雇人去种庄稼实际上入不敷出。父母大半辈子出没田间地头,且身体没大毛病,门口种一方洋芋原本也是没问题的,但我们还是雇了人。父亲骂骂咧咧,说我们有钱了就忘了苦日子。其实,不想让他们下地的同时,我们更不愿听到亲戚朋友们的说三道四。

除喂狗外,父亲算是彻底闲了。而母亲不同,她要做饭,还要去寺里。从寺里回来,又忙着去堂屋换净水、焚香、磕头、念经。我们相信母亲有坚定的信心,有真实的愿心。我们也祝福母亲,愿见佛陀,往生极乐,同时我们也质疑母亲的做法。善念到此,何必耿耿于形式?我始终觉得,皈依在一定程度上让母亲多了一具心灵的枷锁。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唯其皈依才是使迷失之本性找回家门的唯一途径吗?

4

母亲的忙与父亲的闲又构成他们生活中新的矛盾。村子里老人有专门聚会的地方,在那里你能听到关于村里每户人家的消息,甚至邻村的许多事情都能听到。父亲的大多时间就消磨在那里。午后当他回家,发现炉火熄灭了,他就不问原由地怒骂,完了又是没完没了的抱怨。在母亲眼里,这些都是小事,不值得大吵大闹,可父亲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温顺地说话。母亲不接话茬,念经礼佛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全部。有段时间,怒气冲冲的父亲执意让母亲搬到寺里去住。

就這样,父亲和母亲的矛盾日益加剧。唯一让母亲感到欣慰的是,父亲对她的念珠及礼佛用具从来不动。父亲看来或多或少也是迷信的,他也怕有报应。他们已将迷信与信仰混为一谈,却又保持各自内心的戒守。从春雨来到冬雪飞,他们之间少了热炕暖火的厮守,多了相互背离的孤独。父亲知道,以他的力量,包括所有怒气,都不可能将母亲从皈依中拉出来。后来的日子里,父亲渐渐弃去了争吵,变得沉默寡言,内心愈加孤独而沉重了。

老房子越来越旧了,堂屋里母亲常年点灯,更是幽暗不堪。有次母亲点灯,还差点让老房子变成灰烬。后来父亲买了三盏电子灯,尽管母亲不大乐意,却也没有反对。我们商议要翻修老房子,父亲说我们都在外有房子,没必要再投财力物力人力在老房子上。话是没错,可让两位老人守着老房子,我们心里过意不去。父亲死活不同意,老房子的翻修计划就那样搁置了下来。冬天一到,老房子收拾起来更加麻烦,劈柴烧火,掏灰扫地,到处是飞舞的灰尘。父亲不管这些,他躺在炕上,一心沉浸在炮火连天的电视剧里。母亲坐在铺垫上,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南无阿弥陀佛。

寒冬腊月,我不管他们如何不情愿,强行接他们到暖气房里。几日之后,母亲感冒了,父亲更是怨声载道,说和坐监狱没啥区别。母亲的感冒一直不好,可她不去医院,而且固执地认为是佛祖怪罪于她。有天下班回家,当我打开房门时,家里空无一人。打电话一问,才知道他们早就回到老房子了。电话中父亲嗓门很大,说了一大堆老房子好的理由来。奇怪的是两日之后,母亲的感冒也好了。是他们的命贱吗?我并不存心这么猜测,然而事实如此。事实真的如此?所谓孝顺,并非孝敬那么单纯,更多的应该是顺从吧。后来我想,只要他们开心,乐意,大可不必在意别人的说三道四。

寺里有佛事活动,要接塑身佛像,要修新的佛堂。在母亲心中,这一切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不敢相信,母亲表现出青年时期一样的精力来。更不明白,她的精力来自何处。

母亲投身于繁重的劳动之中,义无反顾,这和年轻时候散漫的她判若两人。大概是母亲真高兴了,她滔滔不绝地说起寺里的事情。我们只能心疼,却无力阻止。母亲信佛,我们不能多说什么,母亲将自己积存下来的所有钱都投到功德箱里去了,她说钱是给佛祖的。我们只能顺着她的思路,给予更多安慰和理解。其实,我们何尝不保留对她所做一切的质疑、讽刺,甚至嘲笑呢?

5

母亲有胆囊炎,已经好几年了。胆内有少量泥沙,保守治疗,不动手术最好。一旦泥沙形成石头,就不得不动手术。

母亲的病是在冬日深夜复发的,我们赶回时母亲已经躺在手术室里。胆囊炎形成结石并突然发作,没有征兆,也毫无防备。父亲说,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后来我们才知道,疼痛其实从晚饭时候就开始了。自从父亲放弃和母亲的争吵之后,两个人倒是相安无事。从年轻时代争吵到如今,两人大概早就疲惫不堪了。我们很担心,从争吵转入陌生化,会不会生出更大的罅隙来?那样他们不但彼此不能照顾,反而会多出毫无必要的新的仇恨。

母亲念完经一般是晚上九点多,那时候父亲已经入睡了。父亲说,他半夜起来,发现母亲半跪在炕上,双颊流汗,还坚持默默念经。母亲不但固执,而且迂腐,不去医院,自以为念经就会好起来的。天亮前,父亲的脾气终于爆发,房前屋后的邻居被惊动。在众人的劝说下,才去了医院。母亲坚信佛祖的保佑,念了一晚上经,疼痛并没有缓解。父亲大发雷霆,事情依旧没解决。他们将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彼此间始终无法和解。

中午时分,母亲的手术顺利完成。三颗拇指大小的暗黄色的石头取了出来。不知道母亲哪来的精力去抵住它们堵塞胆管的疼痛呢!下午时分,母亲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不说话,当她环视了一圈围在病房里的我们,眼角滚下了一颗巨大的泪珠。

母亲年龄大了,恢复起来很慢,半月之后才出院。她在医院的那段日子,一家人相处最和谐。说来也可笑,在医院里,我们真的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回到老房子后,一切又变得单调乏味,甚至还有莫名的紧张。父亲很少说话,加之耳朵不大好,因此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母亲需要静养,可她折腾着要去堂屋念经。都不像老人,完全是两个孩子,都需要劝着,哄着。无奈之下,我们只好让母亲坐在炕上,将她从寺里拿来的经书一页一页念给她听。

三个月后,母亲完全康复了,话也多了,高兴的时候会给我们说她小时候的事。不过大多话题还是离不开寺里,离不开菩萨和佛祖。我笑着问她,念经能消掉那些积在胆管中的石头吗?母亲又不高兴了,她说,你没看到我的手术很轻吗?我都没有感觉到疼。母亲还说,手术前她看到了祥云,是大型佛事活动或接佛时才会出现的那种祥云。后来,她就睡着了。

是的,念经能让一个人稳静下来,可也不能将此与万物之规律拉在一起去说。母亲坚信一点,只要虔诚,佛祖就会看见。她哪里知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佛祖怎么忙得过来?母亲已经处于迷信之中了,压根不懂修行为何物。不过话说回来,心无杂念,一心一意念经修善,算不算修行呢?

母亲不识字,但勤學好问。《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大悲咒》等如此拗口,她在我们的领读下,几个时辰就会背了。母亲自然是不明深意的,那些博大精深的经文也不是一个村妇仅靠背诵就能理解的。母亲只是诵念,也仅仅是诵念,其实她的那颗心已经和经文完全合在了一起。

母亲带来的经书很多,只要我们在,她就缠住不放。我们没有理由不孝顺她,可我们只能孝敬,却很难做到不打折扣的顺从。母亲看着我们浮躁的眼神和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便接过经书,非常失望地叹气。

不过母亲也会说起王祥卧冰的故事,也会说起洮河岸边一位老太太念经成佛的传说。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教化我们。母亲想从生活中剥离出来,那是多么艰难的事儿。深处生活之中,何以谈剥离?可她总是那么想。我们理解她,也不理解她。母亲努力要做到一心向佛,剔除所有杂念,想成为洮河岸边的那个老太太。可是母亲忽略了我们。因为她是母亲,一旦具有了母亲这个身份,她想逃离生活,自然是不可能的了。

6

寺里特意组织了旅游团,要去朝拜几个有名的寺院,母亲在电话里像孩子一样高兴。我们都给了母亲盘缠,母亲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来,且让我出去换些零钱。她没有说,而我何尝不清楚?母亲绝不会在外大肆挥霍,也不会千里迢迢买些无用的东西带回来。那些零钱会一一投放到不同地点、不同寺院的功德箱里去。

母亲不在的那一个多月,我回了四次家。家里没有女人,真的很难称其为家。父亲有点可怜,我目睹他一天的生活——生火,做饭,看电视,出门溜达,喂狗,看电视,烧炕,做饭,喂狗,看电视,睡觉……父亲的日子被寂寞和孤独所包围。父亲做饭也只做两碗,一碗给自己,一碗给狗。更多的时候,父亲会搬一把凳子,一边自己吃,一边看着狗吃,边吃边说,可他死活不去我们的住处。老人最怕的并不是日子的艰苦,而是孤独,是失去我行我素的自由。我们的住处不像村子,到处都是坚硬的水泥和石头,邻里也是很少往来,如此陌生而冰冷,他们何尝不孤独?还有,一到城里,他们就不由自主禁锢了自我内心,万事都做不到顺畅,自由快乐根本无从谈起。我理解他们的苦衷,春和景明时分让他们偶尔来城里住两天,不也是消除村里人对我们的偏见吗?我们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我们也是常常用这样的举动,用这样的所谓孝顺的借口来蒙骗自己。一切为满足内心固有的虚荣,仅此而已。

母亲常说,能看见祥云的人,是修行到一定程度的人,是可以到达极乐世界的人。很多次,我怀疑母亲得了幻视症。母亲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敬畏,可她和她年龄相仿的人无话可说,别人的言行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别人笑话她,说念经念成了傻子。而母亲的心里,压根就看不上他们,觉得他们活得空虚无聊。这点令人害怕,同时我们发现母亲在做事及与人交流上已经显现出近乎痴呆的症状来。我们不反对母亲念经礼佛,也不会阻止她去寺里。然而,母亲却已陷入盲目的迷信之中。我们的劝说不会拉她出来,反而使她失望、伤心,甚至陷入更深,以至于放下我们,一心扎入她所幻想的祥云之中,极力遥望通向极乐世界那五彩斑斓的大道。然而一切无济于事,在孝敬和顺从间充满矛盾的同时,我们只能努力消解内心对她的抱怨,多去理解。一切随她吧,只要她自己觉得快乐就行了。

父亲晚景凄凉,但他并没有改变对母亲的刻薄。他和母亲已经拉开了距离,或是母亲的内心过于澄澈,已不再装有过多的芜杂。母亲一心想离开红尘,可她哪里懂得,人在红尘中生活,有谁曾真正离开过呢?洮河能流走世间一切或清或浊之物,它不随人的意愿而有所选择。然而清则濯缨,浊则濯足,这应该归于自己的选择吧。母亲选择了皈依,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母亲不识字,但她勤学好问。从寺里带来的那么多经书,我们真的做不到逐字逐句地讲解。可她并不死心,因为她心中只有祥云,只有极乐世界。她通过各种渠道,已经学会了许多经文。她比以前更忙碌了,天不亮就起来,一直到晨曦初露。那间狭窄的堂屋里,充斥着的全是她诵经的声音——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劳碌一生,我们遵循了她生前的遗嘱,将她土葬,并叫了寺里人念了大经。同时,也按照村子里经常举行的三献礼祭祀了母亲。那天天很蓝,没有云。祭祀期间,我曾多次抬头看天,还是没有看到云。九叩首期间,我依然没有看到云,她平常说的祥云根本就无从谈起,但她的身影的确是时刻在眼前晃动着。

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先生的祭文十分高调,也有点名不副实。母亲只是很普通的一个母亲,洮河沿岸像这样普通的母亲是数不过来的。先生写祭文,何尝用心过?不过作为世俗世界里所谓对勤劳者的赞美和安慰,我也无话可说。我深深地知道,那些虚假的光环,终究无法遮掩住我内心的伤悲。

大家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安心过日子。母亲的突然离开,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梦。真的不愿醒来,因为一旦醒来,我们就没有了母亲。好多次,我无法回过神来,当我从车巴河边回来,看不见母亲,房屋就会变得幽暗了许多。山岗上,晃动的人影渐次消失。落日下,场院里豆子像一群孤独的孩子。我也想,这时候,她就会回来。温暖的火苗跳跃着舔舐黑的炉灶,她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像一尊菩萨,给我们祈祷平安和吉祥。我不敢说出怀念或是祈祷的话。风马在蓝天上飘飞,山岗上的经幡也在呜呜作响。我就是不敢说出内心的感伤,也无力补偿失去的遗憾。

现在,我们隔着一层厚厚的土,我不敢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想念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而深埋大地之下的她,再也不肯告诉我们她的苦衷,也不肯透露那些关于活着的艰辛与困苦。

然而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没有对我们开口说话,她言语很少。她留给我们那么多无法破译的语言,让我想起一位作家说的话:“对苟活于尘世中的她的儿女们来说,秘密日益重要起来。”

责任编辑:杨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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