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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址的秘密

2024-05-23孟澄海

延安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龟兹楼兰

孟澄海,甘肃山丹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福建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首届延安文学奖·散文奖。

遗址不会醒来。

那是被时光遗弃的一个残梦,古旧、破败、苍凉,面目模糊且黯淡无光。当梦里的喧嚣寂灭,繁华落尽,剩下的只有无尽虚空。

但人类天生具有好奇心理,或者说有一种探求事物本源的欲望,所谓的考古发现,就是通过各种手段,试图回溯遗址残梦,走进过去的现场,以此眺望遥远的岁月。人们相信,即使在那些破壁残垣的废墟中,找到一座坟墓、一具遗骸、一截断瓦、一块瓷片,也能为历史招魂。

时间夐古,天地苍茫,从某种意义上讲,所有的文化人都是历史灵魂的考古者。

那年深秋,我跟几个诗人、摄影家准备向新疆出发。我们第一站打算去若羌县。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它就在罗布泊附近,距古楼兰遗址只有二百多公里的距离。没有特别宏大的目的和任务,此一去,仅仅是为了打发无聊的假期,解闷散心,放飞心灵。具体说,就是从河西走廊出发,沿着丝绸之路向西前进,踏上历史上所说的西域土地,在那里寻访、凭吊一些古迹或遗址,然后拍出照片,写成组诗,留作人生永久的纪念。也许,摄影家和诗人彼时的心思可能略有不同,前者考虑的多是那里的气候、时辰、位置以及光与影诸因素,而后者思考的则是隐于遗址背后的意境,比如一株荒草的孤独、一片落叶的疼痛、一抹夕阳的伤感,还有被滚滚黄沙掩埋的历史传说……

火车疾驰,依次穿过田野、绿洲、村庄、沙滩、戈壁。车窗外一直闪着祁连山的影子,能望见白雪和云朵,锯齿般的峰峦绵延不绝,庞大而孤绝。黑河就在眼前,但转瞬又被列车抛到了后面。那一条神秘的内陆河与我擦身而过,只留下一脉幽蓝的沉默。我知道黑河即古弱水,这条河最早记载于《山海经》,在神话地理学中,隐秘且变幻莫测,有着史诗般的存在价值。对弱水而言,时间没有意义,因为在它的身边,累积了太多的历史尘埃,如同星云黑洞,幽深迷濛得看不见尽头。西羌、月氏、匈奴、回纥、突厥、吐蕃……邈远时光中,那么多游牧部落或民族曾在弱水两岸繁衍生息,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然后销声匿迹,随西风流云一同消逝,去向不明。只有那一河水,默然流过黑水国遗址的前世今生。

酒泉、敦煌、柳园、玉门关、星星峡……我所熟悉的地方在车轮的轰响中迅速向后退去,只有落日还挂在祁连雪峰之上,恍若千古英雄的浩叹。

黄昏时抵达若羌县城。刚下出租车,我就闻到了烤羊肉串的气味,腥膻中带着辣椒与孜然的浓香,丝丝缕缕,诱惑着人的感官。街边的小广场上彩灯闪烁,一群大妈跳民族舞,长裙曳地,环佩叮当。身处陌生地域,我竟有点恍惚,感觉就像回到了远古西域。抬起头,天很蓝,却不见星群和月亮,天际线被高楼大厦遮蔽,玻璃墙上映射的商业广告明灭变幻,色彩一片斑斓。

我们入住一家私人旅馆。旅馆很旧,逼仄且昏暗。两层屋,里面有木梯相连,扶手之处擦拭得干净明亮,露出原木纹理,一圈圈涟漪般漾开。人走在上面,发出嚓嚓之声,仿佛踩在琴键上。我喜欢木质楼梯,总觉得沿着那些梯阶走,就可以走进时间内部,甚至成为时间的一部分。过去看反映楼兰历史的古装电影,许多故事就发生在客栈酒楼,比如侠士与刺客,打斗或谋杀的场景往往依托着楼梯。影片里,脚步声飒飒响起,突然两个白衣身影飘然降落,踏上楼梯,接着刀剑闪出寒光,血滴纷纷飞落。有时也会在楼梯拐弯的回廊演绎一段爱情,拥抱或亲吻,然后生离死别……旅途疲惫,可躺在床上后怎么也不能入眠,闭上眼,脑子里跳出来的尽是与楼兰遗址有关的影子:城墙、屋舍、颓墙、佛塔、墓葬、残陶、古币、干尸、探险家、盗墓贼,所有的事物隐隐约约,都只有模糊轮廓,唯见那个美若仙子的楼兰女清楚地站在那里,朝我颔首微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次去楼兰,只能是虛拟的旅行?

果然,楼兰遗址那边不让去。

早晨起来打听,当地人告知我们,由于种种原因,楼兰遗址尚未对外开放,除学者、研究人员外,游客不得擅自进入。我们没有通行证,只能望楼兰而兴叹,大家无语,心中不免怅怅。

幸好若羌县城有楼兰博物馆可以参观。我知道,凡重要遗址,都要在附近建起博物馆,以保护文物,向参观者展示文化遗存的来龙去脉。那些被深埋地下的所有遗物,经考古工作者挖掘整理、清洗复修后,整整齐齐摆放在玻璃橱柜里,接受纷繁目光的抚摸和探究。然而,文物一旦离开现场,就意味着失去了依托,时空移位,观览者的心灵找不到感光点,没有对话,再珍贵的宝贝也只能躲在角落里,承受旷世的孤独。

同行的人踏上了博物馆台阶,我未跟随进去,一个人留在了门外。

太阳刚刚出来。逆光中,楼兰博物馆巍然屹立,像一个巨大的剪影。那幢建筑有两部分组成,一侧是立体方形,现代风格。另一侧仿米兰佛塔,嵯峨高耸,有古典意境。那个楼兰美女的浮雕就镶嵌在墙正面,她身穿羊皮裙,头戴尖顶帽,深眼窝,高颧骨,嘴唇紧抿,目光中含着淡淡的忧伤。楼兰美女原来是深埋于遗址下面的一具木乃伊,她姓甚名谁?从事什么职业?何病何灾死亡?是哪个民族的血缘至亲?所有这些疑问,百年来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不断考证研究,但至今无人给出答案。人们把她从地下挖出来,放进玻璃展柜,然后再用现代电脑技术复原生前的音容笑貌,最后制成浮雕,以供游客观瞻。石头墙面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楼兰美女沉默无语。她熟习的粟特语或吐火罗语早已失传,成了另一世界的语言化石。即使说出来,也是无关当下的神话和谶语。

我看见了水,不是罗布淖尔,而是一个人工景观池。楼兰是禁区,不让游客涉足,但博物馆的建造者把水引了过来。有了水,就会让人看见蓝天白云的倒影,产生时光倒流的幻觉,仿佛罗布泊又泛起了清清涟漪,古楼兰国的倒影也渐渐逼近我们的视野。

其实,楼兰兴起于何时,已杳不可知。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中国人认知,大概在西汉时期。《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冒顿单于在给汉文帝的信中提及了楼兰:“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不过,司马迁记述的那个时代,楼兰已被匈奴人征服。有文化学者考证,楼兰出自黄帝后裔,与楼烦人同族。如果属实,那么他们也是华夏血脉支流,只不过后期融合了很多白种人的血统。

在古代西域,楼兰并非煌煌王国。西汉时,这个国家大约只有一万多人,兵力不足三千。楼兰最先被匈奴打败,汉朝开拓西域之后,又臣服于汉朝,但一直心存二心,帮助匈奴对抗汉朝。后来,恼怒的汉昭帝敕令傅介子刺杀了楼兰国王,将曾在汉朝为质的王子立为国王,并将国名改为“鄯善”。楼兰国何时覆亡,那座古城因什么沦陷和消失,已成千古之谜。

我在博物馆广场上转悠,发现周围的商场店铺颇多,沿街的摊点上,有小商小贩在叫卖当地的土特产品,气氛嘈杂热闹。事实上,两千多年前,此地就是商业重镇,丝绸之路开通后,中国的丝绸、毛皮、瓷器、桂皮、铜镜,西方的地毯、黄金、象牙、琥珀、乳香,在楼兰相遇,商贾们将彼此的文化魅力,尽情展示给对方看,东西方文明第一次在这里相遇、碰撞、融合,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楼兰只是一个名词吗?于大多数中国人言,说起楼兰,便会想起沉睡于罗布淖尔的那个神秘古城遗址,以及它周围的佛塔、墓地和断壁残垣。尤其是数千年过去,依旧笑靥如花的女性干尸,让人梦牵魂绕,遐思绵绵。西方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从符号学意义上看,每个语词符号背后都深藏着辽阔的天空大地。那么,楼兰一词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天空大地呢?是水波荡漾、星月低垂的美景,还是黄沙滚滚、风高夜黑的灾害?是商贾如云、梵歌唱晚的繁华与兴盛,还是狼烟四起、刀光剑影的杀戮和衰亡?

古国消失之后,一切成谜。

又一个傍晚,我们来到了孔雀河边。下车,几个摄影家端着“长枪短炮”,纷纷向岸上的胡杨林跑去。十月晚秋,胡杨的叶子全都染上了橙黄的颜色,犹如天堂霞帔,是摄影家期盼的最美景致。我打开手机百度地图,导航楼兰遗址,发现它就在不远的地方。

但我们无法走过去,楼兰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胡杨有落叶,大地有减法。坐在罗布淖尔边缘,我已是外乡人,无论沉默或长啸,内心都只会涌出淡淡的惆怅,抓起一把沾满沙尘的黄叶,握紧再放开,指缝如沙漏,怎么也抓不住楼兰遗址冰凉的时光。

如果不是明屋格塔山提醒,我也许错把龟兹河当成敦煌的宕河。两条河,一样的流水、卵石和植被,一样的嶙峋崖壁和参差石窟。但站在宕河边,可以望见远方的祁连雪峰,以及徘徊在山谷间的岩羊、雪豹、蓝马鸡的身影。而明屋格塔山什么也没有。地老天荒,空空荡荡。

龟兹河默默流淌,河水潺湲安静,细若琴弦,仿佛失语于滚滚红尘。

摄影家罗雪把镜头对准了水面,他竟然在河里发现了几条鱼。大头,宽鳍,细长的触须,在若明若暗的水草间摇曳、游弋,幽灵般观察着岸上的动静。有人认出这种鱼叫新疆大头鱼,珍贵,稀有,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大头鱼诞生于三亿年前,它们储存的记忆信息远超于人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漫长的岁月中,也不知它们的记忆里究竟刻写了什么。

我们的脚下就是龟兹古国的遗址。

汉唐时期,龟兹国很大,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国界的说法,瀚海茫茫,绿洲乃天然的聚落和城邦。龟茲国在库车一带建立王城,不断扩张势力,最终成为西域三十六国的老大。但谁创建了龟兹国,史书上并未明确记载。我们知道的是,这里最早的居民有印欧人种血统,语言纷繁复杂,说吐火罗语、梵语、塞语,或粟特语。张骞开通西域,把中原文化带到了龟兹,汉语是否在那里播下种子,长出了青枝绿叶,不得而知。据说龟兹人擅养蓝孔雀,教那种鸟跳舞唱歌,但它们的歌声舞姿里肯定满含着西域风情、胡韵胡调。龟兹流行的语言是佛国梵呗,能咏诵佛经的人即可沟通人间的所有心灵。

《晋书·西戎》一文写道:“龟兹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郭,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庙千所。人以田种畜牧为业,男女皆剪发垂项。王宫壮丽,焕若神居。”《隋书·龟兹》上也说:“龟兹国都城方六里。胜兵者数千。风俗与焉耆同。龟兹王头系彩带,垂之于后,坐金狮子座。”地域辽阔,人民安樂,都城华丽宏大,国王头顶五彩冠旒,屁股下坐着黄金宝座,权杖玲珑,生活无比奢华。然兴也勃焉,亡也忽焉,任何政权都逃不过历史兴亡的劫数。在公元九世纪中叶,回鹘人西迁,龟兹被占领,从历史上消失。而后,龟兹便纳入华夏版图。

明屋格塔山依然高耸云天,龟兹国却早已消亡于逝水长河、西风黄沙中,宫殿塌陷沉沦,香车宝马变作尘埃,物质世界倾覆之后,精神的穹窿却留了下来,如同煌煌神殿。

我抬起头来,望见了悬挂在明屋格塔山崖上的克孜尔石窟。午后,太阳斜射下来,橙黄的光晕里,那些深深浅浅的石窟呈格式化排列,参差错落,宁谧而安静。一只鹰飞过去,巨大的翅膀投下阴影,看上去有点虚幻。鹰眼比人类明亮,也许在它的视野里,可以出现更深远的时光背景。

佛教的故乡在印度,自西向东传播,历时数百年之久。如同汤汤河水,流经途中有停泊,自然有码头和渡口,所以,西域就是佛教向东传播的中继站。从地理上看,龟兹在中原以西,当地人开凿石窟的时间,定然早于敦煌千佛洞。克孜尔石窟究竟开凿于何朝何年,史无详载,不过可以猜想到的是,爬上悬崖为佛祖寻找栖息之所的第一人,肯定来自龟兹,且慧根灵性超群。第一个石窟开凿成功后,接着才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仿佛是星星聚集成星座,星座又连成星河,星河最终构建出浩瀚的宇宙。而星星般的克孜尔石窟落在明屋格塔山上,表明一段崖壁有了天象和天意,形而上的法则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木质栈道贴着崖壁盘旋而上,踩上去咯吱作响,叫人提心吊胆,后背发凉。我摸了摸石壁,很烫,像被火刚刚烤过。但想不到上面还有蛛网。阳光直射过来,丝网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尽,一只蜘蛛倒悬着,它建造的宫殿庞大且秩序井然,忽然被一阵热风吹落,缓缓飘进河谷。完美的事物总是那样脆弱,仿佛人类搭建的理想,轰然倒塌。

千年前的佛教艺术圣殿,对脚步匆匆的游客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而隐秘的世界,心向往之,神无法抵达。我把身子探到里面,发现那些残破古旧的壁画,均呈菱形格分布,从墙角一直排列到穹顶。每个格子都画着佛经故事,人物额头丰满,鼻子高耸,嘴唇细薄,袈裟斜披在身上,半裸体,露出浑圆健壮的胳膊与大腿。可以想见,佛教传播到龟兹时,带有浓郁的希腊风情和印度特色。然而,照亮我们眼球的,只不过是那些浓艳的色彩或画面,至于什么是佛本生叙事,什么是犍陀罗风格,什么又是龟兹大乘,这些高深的佛教命题,我们知之甚少。

克孜尔石窟的壁画大部分已被人切割、劫掠,甚至连中心窟里的佛像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截底座,默然面对白昼与夜晚。二十世纪初叶,英、德、俄等外国探险家打着考古旗号,疯狂盗掘龟兹古国的文物,包括克孜尔石窟壁画最精美部分,至今流落异国他乡,无法回家。百年过去,龟兹古国的心觞依旧沉沉。

风越来越大,可山下的白杨树却一动不动。

鸠摩罗什的雕像就坐在石窟下的树荫里。右脚上提,左脚前伸,单腿盘坐在莲花座上,右手轻放膝盖之上,面色安详,双唇微翘,让人感觉他是在向后世讲解玄秘深奥的佛经故事。

早年读有关鸠摩罗什的传记,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书中说他生于龟兹,少年聪明早慧,佛性超过凡人,是一代杰出的佛经翻译家。后来再搜集大量资料,才知道鸠摩罗什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他年轻时在龟兹讲经说法,前秦建元十八年,苻坚遣吕光攻伐焉耆,继灭龟兹,将罗什劫至凉州,并逼其娶妻生子。后秦弘始三年姚兴攻伐后凉,亲迎罗什入长安,以国师礼待,还在长安城下组织了规模宏大的译场,请罗什主持译经事业。罗什生前曾留下一句话:如果我翻译经文有误,死之后焚毁时,舌头就会消失不见。他圆寂后,弟子火化肉体,果然找到了金光闪闪的舌头舍利子,按照他的遗愿,僧众将其移葬凉州,并建起一座雄伟高大的舍利塔。

如果史料记载准确,那么我们可否这样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传播信仰和真理的舌头方可不朽。鸠摩罗什的一个舌头,抵得上龟兹古国永恒沉默的遗址。

起初,我对交河遗址的想象,源于吴冠中先生的名画《交河古城》:暗灰或墨黑的色块,时间一样迷濛的线条,晕染、勾勒出了残垣断壁和沧桑城郭,残阳斑斑点点,天空呈现出奇异的淡绿色,上面有大群乌鸦飞过。

时光流逝之后,我们再也无法还原吴冠中先生创作此画的真实场景,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黄昏,来交河写生的大画家在牙尔乃孜沟岸上散步,他抬起头,突然就看见了交河古城——土墙,深巷,残塔,朽屋,夕阳,阴影……还有深远的天空和云朵,以及黑色花瓣一样飘旋在天空的乌鸦,于是他支起画架,将千古幽思一笔一笔画了上去……

我们来到交河古城时,吴冠中先生早已作古,他的画成了一座终极的艺术遗址,一遍遍在电视、书籍和解说词中出现。而在此时此地,它又离开了真实的现场。我相信,先生的灵魂还在古城,艺术家的思维,思想者的目光,也许就藏在牙尔乃孜河清清的水波中。

天下着雨,是现在的雨,也是从前的雨。时光在雨水中缓缓流淌,浸泡和冲刷着这里的一切。古城被一层薄雾笼罩,灰黑的轮廓时隐时现,宛若一艘巨大的沉船残骸。站到那里,我感到古城里的绵绵细雨,仿佛下了几千年,萧萧冷风中,我第一次听见了岁月坍塌的声音。

事實上,如果站在高处鸟瞰,交河古城更像一片树叶,叶柄向西,叶尖朝东,四面有河水环绕,叶脉间延伸着曲折幽深的街道里巷。《汉书·西域》中说:“交河为车师治地,因河水分流而下,故称交河。”交河故城是西汉时期车师民族的“国都”,到了唐朝,西域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最早就设在这里。

车师国同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它兴起于汉,鼎盛于唐,毁灭于元。在遥远的古代,西域边陲小国林立,种族复杂,纷争不断,烽火狼烟下的古城免不了兵燹之灾,战争一边催生着文明,一边又颠覆着文明。丝绸之路上,不仅有逶迤的商队,驼铃清越,羌笛悠扬,同样有陷阱和阴谋,有刀光剑影与流血杀戮。车师国存在了一千多年,在十二世纪末叶,元朝察合台军团横扫西域朔漠,这个国家便悄然退出历史舞台。

跟其他西域古国相比,车师国跟它们有着大体相同的自然文化背景:沙海浩荡,荒山连绵,白杨和胡杨在四季里荣枯轮回,古老的河流默然流过每一个晨昏。都市均建在临水之地,街市繁华,伽蓝俨然,佛塔高耸,晨钟暮鼓里尽是梵呗的回响,天鹅和蓝翎鸽飞过,留下一串串动听的歌声……

所不同之处是,车师国都城建在一片开阔的台地上,没有夯土城墙,所有建筑都是从上向下挖掘而成,如同雕刻。最早移居于此的人挖出了第一批屋舍,后来者又在原基础上继续深挖,再造出第二批屋舍,接下来的居民仍然照搬先人的做法,不停地修建官署、仓库、寺院、祭坛、墓地,循环往复,直至城市有了雏形。所以,交河古城的建筑,越在下层,建成时间越晚。一层黄土一层史,从古城开始建造到毁弃,不断叠垒的时间,让古老的残墙颓壁浮在上面,接受风雨和阳光的爱抚,而那些离我们最近的事物却沉入黑暗之中,窥视不到真相。

我们在交河古城的废墟中行走,几个摄影家跑前跑后,时而东张西望,时而停下来,端着相机拍一些景物。雨雾苍苍茫茫,时光空空荡荡,千年黄土带着铁锈的沉默。我想到的是,即使他们的镜头能捕捉到一个美妙瞬间,拍出一张精彩照片,那又能怎样?镜头的目光再深远,能洞穿数千年的岁月吗?我们多么想能走入这样的梦幻场景:街衢宽敞,流水潺潺,炊烟升起之时,白鸽悠悠飞过天穹。屋舍用采来的石头筑成高墙,屋顶覆盖着黛青色瓦片,廊道互相勾连,两厢画满佛国的飞天或菩萨。夜晚来临,推窗就能看见火焰山的月亮,白杨树的影子随月华在白墙上移动,一对白发飘飘的车师人夫妻偎依着坐在炕上,他们的女儿身穿丝绸短裙,正对着月亮弹奏琵琶。

但什么也没有了。交河古城给我们呈现出的是累累黄土——黄土高墙、黄土院落、黄土灶台、黄土佛塔、黄土祭坛、黄土大门、黄土坟墓以及黄土上烟熏火燎的痕迹和黄土中生满绿锈的斑斑裂纹……黄土仿佛是浊浪滔天的洪水,湮没了交河古城的一切,曾经的繁华与阜盛,曾经的恩爱情仇都陷落于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去向不明。

看不到游客,我们的脚步声在空城的废墟上回响。我走在最前面,一只蜥蜴探出洞穴忽闪着眼睛,像是朝我凝望。它想探视我的什么?是高大的身影,还是内心的隐秘?谁知道呢,人与动物相隔着两个世界,彼此的内心永远无法沟通、交流。一群野鸽从头顶飞过,翅膀扇动时,抖下几根羽毛,打着旋儿飘落到墙头。在绵延无限的光阴里,所有生命都轻如羽毛,落下去就不再起飞。不是车师人遗弃了古城,而是时间让人变成了鬼,华屋变成了废墟,那些曾经雄伟高大的建筑,相对时间而言,有着不可承受之轻。

朦胧的光影下,我看见了一个插在地上的木头牌子,上面用汉英两种文字写着:安西都护府遗址。

沿着逼仄的巷道走进废墟,前面是一个宽大的院落,但所有的屋舍均已倾圮、坍塌,只剩下几堵鸟粪斑驳的矮墙立在那里,独对西风流云。著名的安西都护府早就灰飞烟灭,找不到一个残砖,一片碎瓦。

据史料载,贞观十四年,唐太宗在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到唐宪宗元和三年止,共存在约170年。安西都护府统辖安西四镇,最大管辖范围曾一度包括天山南北,并至葱岭以西至达波斯。武周时期,安西都护府分管天山以南的西域地区。在华夏历史上,大唐帝国雄风浩荡,气度恢宏,其开疆拓土、走向世界的胆略与智慧,令后来者不敢望其项背。

突然想起了岑参。

唐朝的诗歌天空群星闪耀,而岑参就是其中的一颗,他的诗雄浑豪迈,意象雄阔,有着鲜明的边塞风格。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岑参曾在安西都护府做过七年的掌书记。这个职位算不上大官,相当于后世的领导秘书,主要职责是起草文告,迎来送往,料理府内的日常杂务。不过,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这些远不是他追求的目标。

有唐一代,寒门人家的后代想要进入仕途,必须参加科举考试,而科考的一项重要内容便是文学。天宝三年,岑参凭着诗赋才华,考中进士,按常理说,一只脚已踏上了宦海梯航,但那个时代,想要奔赴远大前程,就得投笔从戎,卫国戍边,获得一枚光彩夺目的“军功章”。所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才高八斗的岑参在地方任上辗转多年,靠着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终调迁安西都户府,开始了军旅生涯。吊诡的是,在战乱频仍的西域,他的官没有做大,也没有留下任何政绩,倒是诗留下来了,千年后我们耳熟能详的依旧是那些震撼心灵的诗句,以及诗中描写西域风光的雄浑意象:瀚海大漠、白雪胡天、枯河老树、铁骑猛将,还有晨曦中的黄沙落雁,夕阳下的傍河饮马……

秋雨还在下。风扯起灰蓝的雾幔,一层又一层地包裹着交河古城,天地阒寂,遗址无声。我知道,我们走过的地方还会有人来,来了再去,多年后遗址上的残垣断壁也将消失,成为一片虚空。也许,那个时候,人们依然能够在这里遇见诗人的灵魂。

只有葵花和薰衣草。

两岸,金黄和淡紫的颜色波涛汹涌。这是秋天伊犁河谷的一种场景:静谧、安适、平和、灿烂、幽美,像落地的布景。我站在那里,心胸立马开阔起来。有时候,当一个人独立苍茫的时候,心灵更加接近天空与大地,仿佛是一滴露水一片残叶悬挂于枝头,等候浩荡的西风将其吹落于时光深处。

抬头远望,远处是茫茫雪山——科古琴山、婆罗科努山、哈克他乌山、那拉提山,白云缭绕,蓝光笼罩,显出别样的壮美和崇高。天比山更高远,天上的鹰隼从另一个高度鸟瞰世界,如同哲人,看到的是无边岁月和苍茫山河。

我面前的伊犁河波平浪静。

水面上,阳光的颗粒透明闪亮,穿梭于细碎的波纹与涟漪之间,恍然若梦。风吹过来,偶尔有白杨树的叶子跌落,一闪而过,静静地漂浮在淡蓝的水气中,然后划着优美的弧线,静悄悄地消失。时间苍老,但流水依旧年轻。在河流深处,水的内心收藏了历史,犹如一个斑驳的镜像,闪动着历史的影子。

伊犁河是乌孙人的家园。

两千多年前,在这个四面环山的河谷里,生活着一个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史书上说,他们是古塞人,其首领称为“昆莫”或“昆弥”。公元前2世纪初,乌孙与月氏均在今甘肃境内敦煌祁连间游牧,北邻匈奴。乌孙王难兜靡被月氏攻杀,他的儿子猎骄靡刚刚诞生,由匈奴冒顿单于收养成人,后来得以复兴故国。大约在公元前2世纪末,从祁连山下向西遷徙,来到了伊犁河谷。

我曾在乌孙生活过的河西走廊寻访过他们留下的足迹,但什么也没有得到,西风流云,白草黄沙,在茫茫的荒原和戈壁上,从未发现有价值的蛛丝马迹,就连一处遗址、一个箭镞、一块残陶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消隐得无影无踪。那些日子,白天我就去祁连山麓,一个人坐在土岗子上发呆,看着那些被风雨剥蚀后的老河古道,试图从萧萧的风声里捕捉乌孙运去的历史回声;到了夜晚,则不停地翻阅浏览史志文书,靠想象来搜寻乌孙民族的来龙去脉。然而读遍史家的文字,收获的仅仅是零散的资料、语焉不详的叙述,没有得到具体可感的场景,更没有窥见历史的远景和纵深。我倒是发现,在那些发黄的纸页间,处处都弥散着战争的烽火:匈奴跟月氏战,月氏跟乌孙战,汉军跟突厥战……狼烟四起,刀光剑影,仿佛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所有的民族都在血雨腥风中生存,然后等待和寻找凤凰涅槃的愿景。

很多生动的故事都在乡野、民间流传。譬如说,乌孙的第一代国王猎骄靡出生后就遇到了战争,父母均血染沙场,命丧大漠,是一只母狼用奶水救活了骄靡,叼起他走进了隐蔽的山林,两年后又飞来了一群乌鸦,将嘴里衔着的鹿肉,一块一块吐下来,喂养他孱弱的生命。民间传说,猎骄靡的养父母就是苍狼和乌鸦,所以他长大成人后,皮肤乌黑,眼睛里闪现着绿森森的光芒。

故事荒诞不经,背后却隐含了另一种真实:最早的乌孙民族敬畏天地,崇拜万物生灵,狼和乌鸦其实就是他们的图腾。

野罂粟在伊犁河谷的山坡上静静开放,艳丽,娇美,凄凉。花的影子迷乱斑驳,被风吹落摇散,像忧伤的月亮在平缓的水波中飘荡、沉浮。

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牧马人依着草坡,斜斜地躺着。他的身边野罂粟扶疏摇曳,再远处是皑皑的雪峰,雪峰的上面是蓝天,空洞的蓝,高远的蓝……他是乌孙人的后代吗?

据史书载,为了安定西域边陲,汉王朝曾经不断推行和亲政策,将深闺宫娥远嫁乌孙首领。细君公主、解忧公主、相夫公主、冯夫人……

一个又一个红粉宫娥从渭水灞桥出发,来到伊犁河畔,走进腥膻弥漫的毡房,作了昆莫们的王妃。皇权意志碾碎了她们的青春,所谓爱情和婚姻,也就成了雪山脚下的野罂粟,年年岁岁摇曳孤独和寂寞。女人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王朝的江山,让战争烽烟熄灭于婚床,千秋之后,令人感叹唏嘘。

但不管史家怎样评述,那些女人还是真实地生存下来了,她们很快忘记了美丽忧伤的汉宫秋月,过上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在粗鲁豪放的昆莫怀抱里婉转缠绵,为乌孙王繁衍后代。

谁也不清楚乌孙民族的血脉长河流向哪里,归宿何方。我们只知道,他们曾在这里出生,成长,婚媾,生儿育女,然后死亡,恪守着草原民族那黑铁般的律令:沉默隐忍,厮杀搏击,最终成为英雄。伊犁河从未向逝者吟唱挽歌,因为那个马背上的乌孙民族本身就是一条河,无论旱季和雨季,都在中原帝国目光够不着的地方汹涌流动。

我们没有找到古城建筑,甚至连废弃的屋舍墙垣也未见踪影。所谓乌孙古国遗址,就是散布于伊犁河谷两岸山坡上的墓群。我们见过的马蹄铁、铜饰和银器、毡包与奶茶,我们听说过的汗血宝马以及比江山更锦绣的女人,统统被时光送进了坟墓,被石头或黄土掩埋。我们在时间里找更远的事物,但寂静像蝉声,庞大而无边。

视野里,那些坡地上的古墓大多呈南北向链状布列,有土墩墓、双层石围土墩墓、方形土墩墓,有双层石围石堆墓、单层石围石堆墓、石围墓、石堆墓,形状各异,一座连着一座,一直朝着远方的草原延伸,宛若浩瀚的星河。坟堆和坟堆之间有枯草和石头,散落着一些闪着幽光的陶瓷碎片。我想,我们最好不要指望一件被打裂的瓷器完好如初,不要对着它叙说什么,那些洁白或灰暗的碎片正是死亡的蝴蝶军团,它们一振翅,你就必定会感觉到岁月深处传来的隐疼。

在墓群中间的一小片草地上,坐下来,我点燃一根香烟,抽了几口才缓过神来。不管怎么说,人行走于墓地,从逝者的身边走过之时,总会产生惊悚或惶恐的心理。那种感觉就好像刹那间明白了生死真谛,一眼望穿千年。

伊犁河在深秋的风里默默地流淌着,静影沉璧,波澜不兴。

当我们离开宽阔辽远的河谷之时,一只鹰在天空中盘旋,除了风,除了时间,伊犁河谷里还有几只翩跹的蓝蝴蝶,正在马兰花上盘桓、逗留,仿佛细心地查找哪朵花上留下了乌孙人的呼吸和心跳,哪片叶子可以轮回人世的今生与来世。

该回去了。乌孙国的墓群遗址以千年岁月虚度时光,而我们只能以瞬间与它久久对视。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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