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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二三事

2024-05-23秦客

延安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五毒玄宗长安城

秦客,本名王刚,陕西清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西湖》《黄河文学》等。出版诗集《虚构一场雪》、传记《我渴望投入沉重:路遥年谱》等。

“其实天下很多算术是不可解的,碰巧遇到的是一些可解的算题。”一行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自言自语道。

长安城的城门早已关闭,除了亮灯的碉楼、敲锣巡夜打更的声音之外,整个城市陷入一片宁静的深夜中。对于一行来说,暮色终结了喧嚣不安的白天,带他走进一个辽阔、静谧的无际世界。这个黑色世界是他熟悉,甚至是令他亢奋的,因为只有在这个广袤的黑色夜海中,他才能进入快速的运算和思考中,偶尔也会不经意地咬几下右手的食指。

一行是一位对数字天生敏感的僧人,擅长算学,国子监算学馆的学子都不知道他的学问究竟深到何种程度。每每遇到棘手的算题时,他总是像一些天才的算学少年一样,咬咬右手的食指,片刻之后,就有了新的运算思路或结果。除了算术,作为密宗传人的他还精通五行、天文、历法、卜筮等杂学,掌握着诸多不被世人所知的深秘口诀。

开元年间,玄宗皇帝三次召见一行。前两次召见,一行得知消息后以云游的方式躲开了。第二次云游刚刚归来,第三道诏令又到了面前。面对皇帝连番的紧急召见,一行不得不在第三次召见时奉命回到长安。

“天下大旱,法师可有求雨的法子?”这是玄宗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直入正题。

时逢大旱,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一行几乎见不到一片长势喜人的庄稼地,偶尔有零星的几块水田,靠的也是引渠灌溉,多数人工开凿的渠早已断流。晌午的太阳像大火球一般正火热地炙烤着这片土地,天空仿佛着了火一般,那带着燥热之气的蓝色天幕,流火一般倾泻下来。远处,空气在微微地颤动,如风在轻盈地舞蹈,变换着各种姿势。一行隐约看见,山田的庄稼因缺水而耷拉着萎靡不振的脑袋,叶片蜷缩着;路边耐旱的杨树和槐树上,零星地挂着黄叶,而大部分的叶片因时节和干旱早早就飘零了。目睹这一路的旱情,一行心事重重。旱情已经成为此刻这片土地上最无情的灾难。他在出发前其实已算出召唤他所为何事,只是他没有想到玄宗见到他后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

“求雨有求雨的法子。”一行胸有成竹地说。还没等玄宗问话,一行接着又说道:“如果能找到一件有竜形状的物件,就可以求雨。”

“朕这里最不缺有竜的物件,法师尽管去选。”玄宗当即吩咐宫人带着一行到宫内各府库去查看。在宫人不注意时,一行会不自觉地咬一咬食指。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算好了时间。宫人们找到了很多有竜的物件,正如玄宗所说,他这里不缺有竜的物件,金银铜铁瓷质的各种造型的竜类文玩、器皿不计其数。

一行对着这些看着像竜又不像竜的物件,对宫里随行的宫人说:“这些看起来都不是真正有灵性的竜,我要找能求雨的竜。”

几天后,一行兴奋地指着一面直径一尺的铜镜说道:“找到了。”只见镜鼻上有一条生动的盘竜,眼睛突出,竜须翻卷,张牙舞爪,简直就是一条随时准备腾空而飞的活竜。“这才是一条真正的竜。”他手捧着这面有盘竜的古镜激动地对宫人说道,“有灵魂的镜子,才能养得住有血肉的竜。”一行说完,又不自觉地咬了咬食指。

拿到有盘竜的古镜,玄宗皇帝当然高兴。他问一行:“法师,什么时候才可以求到雨呢?”

“该来的时候,它一定会来的。”一行回答。其实,熟谙气象的一行说的这个“它”,并不是玄宗认为的那场要求的雨。

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一行告诉玄宗可以设坛祈雨了。玄宗当即要求一行在光太殿外开坛设场,他要手捧香灯亲為长安乃至天下的百姓祈雨,他要见证一场及时雨的到来,也想见证一下一行神奇的祈雨之术。

坛设好了,一行把盘竜的古镜带入求雨的法场,口中念念有词,他逐渐唤醒这条盘踞在古镜中沉睡已久的竜。不一时,古镜上的竜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玄宗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行和那枚盘竜的古镜,好像雨会从这面镜子里下出来。

接着,一行用那根咬过的食指代替毛笔,徒手在空中书写,不一时,人们觑见天空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模糊的文字,玄宗认为这些文字像是他见过但不熟悉的梵文,起码可以肯定不是大唐的文字。一阵微风吹来,这些字随着吹来的风在皇城的上空舞动着。

风逐渐变大,文字随风而散。古镜上的盘竜呼之欲出。

一行对着玄宗皇帝说:“盘竜出世,请圣人回避一下。”玄宗极不情愿地在宫人的带领下离开了法场,回到宫里的寝室。

一行盘坐在蒲团上,手中的念珠一颗颗划过他的大拇指。一阵狂风后,耳边有了阵阵的凉意。南山的云向长安城正徐徐涌来,随着风声的增大,云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浓重如墨的云使夜色越发暗了下来,一时长安城变得风驰云厚。

所有的人都屏息沉醉感受着这股清凉之风,生怕稍有惊动,这风要随时溜走似的。宫人一路小跑着向玄宗报告:“起风了,云来了。”

随着一阵更大的风吹来,一个状如漏斗的漩涡快速漂移至铜镜旁,有宫人看见黑灰色形状的竜被一股气流牵引,借着旋风向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飞去,飞到整片云海里,就在大家屏住气不敢呼吸时,古镜哐当一声,从桌上掉落了下来。也印证了孔子所说:“竜,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

宫人急忙跑着去给玄宗报告:“竜飞天了,竜飞天了。”

一行站起来,用食指继续在天空比划着,再没有出现那些隐隐约约看起来像梵文的符号,只见那条竜在云中来回穿梭,在云海里翻天覆地,谁也不知道是竜在云中翻卷,还是那竜与云早已在天空中融成一体了。

南山的上空响起一阵连绵的闷雷声,伴着闪电由远及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有人闻到了,说这是海腥的味道,这竜一定是海里的竜,要么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海腥味呢?于是,宫人再次小跑着去给玄宗报告:“打雷了,打雷了。”

风中的湿气越来越重了,重到无法将它吹动,风逐渐慢了下来。又一阵闷雷传来,震得人几乎失去了听觉。就在这时,风骤然停了,雨水顷刻而至,令人猝不及防。一行求来的这场雨,就在玄宗刚刚入睡时开始下起。

宫人一路激动地跑着喊着:“下雨了,下雨了。”他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玄宗皇帝,谁知道玄宗回到寝室以后早已和年轻的妃子入睡了。宫人静静地立在了寝宫的门口,大地彻底地凉了下来,看着这场难得的雨露,喜悦的泪珠在他的眼睛里不停地滚动,他克制着,怕惊扰了寝宫里的皇帝和妃子。此刻他感受到一团热气正缠绕在他的身上,后背汗流如雨,脸颊上一阵燥热,但那一颗颗发亮的泪珠还是从他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到面颊,带着温度滚落到地上,很快和雨水交混到一起。

长安城里的百姓被一阵阵的雷声惊醒,当他们听到风雨声后,急忙起床,有人兴奋到来不及穿衣服就光着身子跑到院子里沐浴这场久违的雨,有人拿出家里所有能装置雨水的盆盆罐罐迎接这场珍贵的夏雨,也有人在雨水的滋润中忘情地拥抱在一起,还有人在梦里与这场雨不期而遇……

次日,玄宗起床后,立在门口的宫人及时向他汇报了这场夜雨。“像一行这样的大师,才正是朕最需要的人才。”玄宗一边穿衣服,一边对着身旁慵懒的妃子说道。

求雨之后,玄宗让一行住在了建筑雄伟的浑天寺内,赐给他西域的名马和宽敞的专车,还有一百多名弟子和仆役为他服务。很快,一行与官率府兵曹参军梁令瓒一起对前朝张衡的浑天仪进行了技术改进,改进后的水运浑天仪可以完全模拟天体的运行。

一时,一行成了大唐的骄傲,有人称他“一行大师”,有人则尊他为“一公”。每当有外国使团来长安考察,玄宗就对主客司的官员说:“带他们去看看我们大唐的圣物,让他们了解一下天地与宇宙。”玄宗说的圣物就是一行浑天寺内的“浑天仪”。主客司的人把使团代表们带到了浑天寺,他们参观水运浑天铜仪,偶尔一行也会给他们演示一下测算时间的原理或日升月落的运转规律。

在繁华的长安城,一行非常清楚,各国使团虽络绎不绝来参观,但浑天寺却不是重要的机构。他所改进的浑天铜仪只不过是利用水力驱动带动各级机械齿轮旋转。在他看来,世界在每天转动的齿轮中演绎,浑天仪只不过是对天体的一次简单丑陋的模仿。

如果把大唐比作一个人的话,皇城就是大脑,长安城就像容纳五脏六腑的体腔,三省是心脏,六部是肝脏,御史台是肺叶……地方机构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新鲜的血液。这样说来,浑天寺什么也不是,顶多算是脚掌上最不起眼的小趾,没有它照样可以吃饭、走路、打仗,有了它倒是看起来会更加完美一些。

进入秋季,长安城下了几场连阴雨。连绵不绝的秋雨似乎能将人间所有的繁华和尊贵一一消去,只留下清冷的夜和孤寂的人。

因为风湿带来的浑身酸痛,一行在入夜后盖着厚厚的被子早早入睡了。深夜,他被梦惊醒,他清楚地记得他刚刚做的那个梦。他在梦中回到了少年时代,长安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他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院子里扫雪。这时,邻居王大娘给他带来了一件翻新的棉袄……被梦中往事惊醒的时候,一行额头满是汗水,他怔神许久。

一行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行一直渴望梦见自己的爷娘,可爷娘在他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了。如果不是遭遇变故,一行家也不会进入衰微的境况,爷娘也不会那么早就离世。

又一个月色浸润的深夜,一行再一次梦见王大娘来找他,身后跟着她的小儿子,戴着枷锁,浑身沾满了血。王大娘叫着一行出家前的俗名,希望他能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帮她小儿度过此番遭遇。

醒来以后,一行胸口感觉到异常地沉闷,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他点着蜡烛,灯光在房子里慢慢晃动。一行看着自己晃动的影子,一个人浮现在他的心底,他很快沉浸在回忆当中,这种记忆如同一个漫長的永远无法做完的梦,令他心神不安。望着窗外,他打量着夜色中的长安城,也打量着自己的内心。想着王大娘过去对他的接济,他想如果王大娘有难处,他将如何去报答她当年对他的帮扶之恩。

还没等到他去寻访王大娘,她就主动来到浑天寺找一行。原来,王大娘的小儿子遇见了一个光头文身的街痞,此人右臂刺了一条大蛇,左臂上刺着蟾蜍、蝎子、蜈蚣、壁虎,双臂合起来就是五毒俱全,他自称“五毒郎君”,街巷上的人简称他为“五毒”。此人好打架斗殴,经常被关进大牢,出来后照样耀武扬威,是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祸害。

一日,王大娘的小儿子和同伴去西市看完胡人的歌舞表演后,在大街上撞见了这位五毒郎君。此人自恃臂力过人,右手捏着一条大活蛇的蛇头,蛇眸子里发出盈盈的冷光,嘴巴里不停地吐着蛇信。这条小胳膊粗的蛇缠绕在他的肩膀和脖颈处。当五毒郎君遇见王大娘的小儿子时,看他的衣着打扮,觉得不像是权贵人家的公子,但也绝不是穷苦人家的子弟。五毒郎君对着王大娘的小儿子说:“拿一贯钱来,要不让大蛇咬你!”此人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将蛇头伸向了王大娘的儿子。

王大娘的儿子自小喜欢舞枪弄棒,也曾拜师学过一些拳谱剑术。看到五毒郎君握着大蛇朝他咬来,本能地拔出随身的佩剑防身,他想用这把剑挡住那条大蛇,挡住五毒郎君对他的冒犯。他只想着防身,用佩剑保护自己。谁知,五毒郎君仗着自己在街上的恶名,看着眼前这位身体单薄的陌生小郎,他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和他的大蛇一起迎身而来,料想此人只是拿剑吓唬他,定不敢对他和大蛇怎样。

王大娘的小儿子眼看这个恶棍和大蛇朝着自己袭来,便起式,一个转身云剑,五毒郎君的大脖子和蛇在行云流水的剑式中被定格,瞬息间他手中的蛇掉落在地,五毒郎君的脖子血流不止,像一把旋转的茶壶一样转了半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给周围喷洒下不少血,蛇落地后不停地翻滚着,人血与地上蠕动的蛇混在了一起。这位五毒郎君已然见了阎罗王。

王大娘的小儿子在长安城的街市上演了“一步杀一人”后,人群中有人喊:“杀人了,出人命了!”一些人跑了,一些人远远地围观着,王大娘的小儿子手中还持着剑,立在原地发愣,随即就被盯五毒郎君的几名暗桩控制住,移交给巡街的武侯,被羁押到京兆尹的大牢。

一行的盛名早已在长安传开。王大娘想着她对一行以前的种种关照,便厚着脸皮来到浑天寺里向一行求救。命运之神似乎有意向一行抛了一个很难解算,也没有答案的难题。

王大娘相信这个曾经叫张遂的一行肯定还记得她往日的恩惠,她希望一行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救小儿一命。王大娘在接过一行倒给她的茶碗后,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口这香气清幽的茶汤,便急急忙忙地向他说明了目前遇到的难肠之事:“小儿在街市遭到地痞欺负,一怒之下误杀了此人,眼下被关在大牢里,目前案子还没有判决。”

被梦惊醒的一行,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之中。那年,张遂拒绝武三思承诺的功名与官职,使得武三思生出怨气,处处想着法子为难张遂。每每遇到武三思指示下人来无理取闹时,他只能擦拭口鼻流出的血,忍着气,匆匆走开。

一次,张遂走在前往崇业坊玄都观的街巷上,武三思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骑马而来。前行的张遂怎么也不会想到,身后的武三思到达他身后时,会举起沉甸甸的马鞭向他抽去。这一鞭到达张遂的后背时,他觉得整个世界突然停止了,街上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鞭声吓得静止不动,而武三思和随从早已扬长而去。

正是这一鞭,让张遂彻底下决心要离开长安城,离开这个像噩梦一样的人,摆脱武三思无休止的纠缠与欺凌。

离开长安,张遂朝着潼关的方向走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牵引着他来到中岳嵩山的嵩岳寺,在普寂禅师门下剃度为僧,张遂这个名字从此就被一行这个法号所取代,这一年他刚二十一岁。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寺院里做一名僧人,更没有想到,他比大多数的僧人更具有做僧侣的禀赋。

在嵩岳寺,他每天第一个起床,扫杂尘、扫树叶、扫雪,扫所有能扫的一切,打扫也几乎成了他进入寺庙的第一门功课,不经意间也扫除了他的过去和记忆。像其他师兄一样,除了扫地之外还要负责挑水、劈柴、种菜,偶尔他也会在歇息的间隙眺望远处的云海和群山。

他想忘掉过往的记忆。从那时起,他开始观察世间万物,看山,看水,观察花开花落,听风的呼吸、鸟儿的歌唱,感受风雨雷电,感受山中万物的微妙变化。也从那时起,他喜欢上了黑夜,也感受到了黑夜的和润。他常常在夜晚降临以后,或研读经书,或拿出算筹推理算题。偶尔,一行也会站在夜空下仰望星辰,向天发问:为什么星宿会发生位移,为什么星宿会消失,为什么会出现月蚀的现象……他觉得黑夜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藏匿了很多秘密,也蕴藏着神秘的力量,而他只是穿过夜晚的旅行者。

一行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重返长安。在长安城,他常常眺望远处的南山,黑夜中浩瀚的天空,黄昏中的皇城,甚至晨曦中的碉楼。他只要抓住一丁点的空隙,就会出神地凝视长安的山水与万物,就像他时不时会咬自己的食指一样。

一行忘记了很多,却从未忘记王大娘曾经给过他的关照。这些琐碎的记忆重新使他感到了一种由心生发的疼痛,就像武三思抽的那一鞭。他又将食指放在嘴边不自觉地咬了起来。他曾怨恨过武三思,他原以为这种仇恨将会伴随着他的一生。谁知,当他拜在普寂禅师门下以后,这种怨恨随着师父带给他辽阔的胸襟很快就化解了,如同清扫一片落叶一样轻松、自然。

他远眺清晨的日出,在散发白昼气息的早晨,一行慢慢地发现世界正在发生着变化,而这种变化让他对世界有了新的认识。他在山中能感觉到山的习性。什么时候要下雨?什么时候要起风?蜘蛛为什么要收网?蚯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土活动?慢慢地,他读懂了山,读懂了自然的变化,也成为了它们中的一部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一行叫人拿来《唐律疏议》查看了一番,其中《斗讼》中对杀人者有明确的判罚:“以刃及故杀人者,斩。”如属过失误杀,“各依其状,以赎论。”

在一行看来,杀了人,就要被处以刑罚。一行无法左右圣人制定的法度。“如真属过失误杀,我尽我所能。”一行说。他愿意为王大娘提供她所需要的钱和物。

王大娘听了一行的这番话,一边哭着,一边自言自语:“张遂,我认识你有什么用。以前算是我瞎了眼……”说完,王大娘绝望地离开了浑天寺,头也没回一下。

已经很久没有人称呼一行的俗名了,他似乎也忘记自己还曾有过这个名字。爷娘早逝,一行从来不愿意提起此事。张遂这两个字一度在一行的记忆中与武三思一样,成了他的禁忌,离开长安后,他再没有听到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仿佛这两个字随时都能给他带来一场他不愿意面对的噩梦。

这段往事要从他的曾祖父张公瑾开始说起,后来的史书上也有一些记载。玄武门之变时,作为秦王李世民嫡系的张公瑾凭借一人之勇关上了城门,为李世民的胜利赢得了时间。此后,张公瑾升任左武侯将军,被太宗皇帝李世民封为定远郡公,赐食邑一千户。武则天临朝后曾一度大开杀戮,很多李唐的宗室子孙遭到了冤杀。张家作为李唐王室的近臣,也就在那时彻底地走向了衰落。

作为邻居,王大娘为人慷慨,见到面黄肌瘦的张遂,不是给一张蒸饼,就是送一碗汤饼,有时还有乌米饭,偶尔还有粽子和粔敉。除了饮食上的接济,时不时还给张遂几文铜钱,碰到过节,有时竟多出几文。夏天是一两件薄衣,冬日赠一件棉衣。对于家中有薄田数亩的王大娘来说,无非就是做饭时多加一把米面的事,但对张遂来说,王大娘对他的照顾则是一份终生都难忘的恩情。

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内心,要面对自己的过去,也要面对自己的未来。

一行跟随在王大娘身后,一再表示歉意,王大娘哭哭啼啼,悻悻而退。在熙攘的人群中,一行又不自觉地将食指送到嘴边。看着远去的王大娘,望着远处的南山,有那么一瞬间,一行在心底产生了一丝微微的波动。这种波动让一行在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片希望的云雾。

在回浑天寺的半路上,一行突然拐向了太史令的府邸。他盘算着这件事到底该如何操办。他的大脑里,山水、云雾不停地翻滚着,某种回忆不时闪过。

“时间,时间,时间……”从太史令府上出来后,一行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

回到浑天寺后,他讓寺里的工匠腾出一间大房子,然后搬进七口巨大的陶瓮。之后,挑选了两名信任的心腹,交给他们七个布袋,吩咐他们去长乐坊西北角落一处废弃的园子,进去后潜伏在园中等候,从申时到酉时,定会有什么东西进园,数量为七,一行强调两人一定要将这七个东西全部带回来。

两个仆役按吩咐到了那处荒废的园子,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等候。果然从申时开始,有猪先后进入园子,到酉时,不多不少刚好进来七头猪。两人把这七头猪一一捕获进布袋。猪看起来不小,但进到布袋后却又小又轻,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七个装有猪的布袋带回到浑天寺。

回到寺里,一行看到这七头猪非常高兴,让他俩把猪一一放进备好的七口大瓮里,然后用木盖子盖好,再用炼丹封炉的泥浆将瓮口封严实,随手拿起毛笔蘸着朱墨在每个封口上面写下了十几个梵文。作为密宗的高僧,一行将密宗神秘的绝学一气呵成地完成。在浑天寺生活久了,最普通的人也能感受到一行带来的神奇氛围。

夜晚来临,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夜晚是属于他的,也只有在夜晚他才能安心做事。一行要在这如海的夜色中完成一件事。夜风吹来,寺庙里被风拂动的树摇摆着身躯,偶尔发出一阵阵“哗哗啦啦”的声响。一行知道,在这海一样辽阔的夜色中潜藏着很多秘密,他深知这些秘密将与天地一样永远存在于宇宙之中……

一行问仆役:“你们知道北斗星之神是谁?”仆役摇摇头。一行一向讳莫如深,他的两个仆役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们知道一行法师在很多方面都有超人的洞察和敏锐的感知。

秋末入冬的夜晚显得格外深沉,整个浑天寺进入沉睡之中,天地间万籁俱寂,隐约能听见大瓮里七头猪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长安城和他的身体一样奇怪。阴雨天气来临之前,一行的身体总会随着空气中的湿气而提前感知,他甚至觉得有风吹过他骨头的缝隙,浑身酸痛。房间光线暗淡,小腿关节因自己偶尔的走动会有咔吧的响声,可他神态平静。

“等待,等待,等待……”所有的事情都需要等待。

從窗前远眺南山,不一会儿只见有一团巨石一样的黑云发飙地涌向了整个长安城,星河很快被从南山弥漫过来的乌云淹没,整个长安城消失在黑色的深夜之中。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幽暗的夜晚。一行突然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而这种孤寂似乎来自天地,来自遥远的天宇。

面对远处的群山,一行眼里又浮现出山中的溪水、雾气、雷电、石头、树木、鸟儿、蚯蚓以及他种过的菜园子、扫过的树叶……此刻,世界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天色变得更加暗淡,一行知道天很快就要亮了。

清晨,长安城在薄薄的雾中渐次苏醒过来,宫中的宦官一早来到浑天寺传玄宗皇帝的口谕:“圣上有旨,一行法师接旨后即刻进宫。”

一行到了皇帝休憩的别殿,玄宗迎上前问道:“太史上奏说昨天晚上北斗七星没有出现,这是什么征兆?大师可有禳解之法?”玄宗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还是问得很直接,显得很是着急。

一行用星相学解释道:“上古时,北斗原本为九颗,后因夏桀、商纣昏庸无道,各失一颗星,成为现在的北斗七星。后魏时,火星曾经一度消失不现。如今北斗七星又消失,这是自古以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接着,一行又说道:“北斗七星消隐,依贫僧之见,上天似乎是想以此来警示陛下。”

玄宗说:“这些年来,朕多次减免税收,难道这还不算朕的仁政吗?”

一行说:“陛下,这当然算,但还远远不够。百姓不能安生,上天就会有大旱和霜冻来惩罚我大唐子民,陛下需用大恩大德进行感化,才能消除上天降临的种种灾祸。”

玄宗说:“大师,可有禳解的办法?”接着又说道:“为了大唐子民免受灾害,大师快快详细说来。”

一行说:“慈仁的陛下,最能感动上天。如果能让客死他乡还没有得到安葬的人回到家乡安葬,能让那些老无所依的孤寡老人得到妥善安排,能优恤回乡的老兵,也让那些因一时糊涂、愿意改过自新的囚犯得到重生的机会……释家认为,嗔心会毁掉一切善行,而慈悲方能降伏一切的魔障。”

玄宗说:“大师直言,要朕怎么做才能化解此劫,才能让北斗七星重现天日呢?”

一行说:“依贫僧愚见,陛下让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人老有所养,对为大唐做出贡献的老人从优抚恤,对牢里那些过失犯罪的犯人从轻处罚,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上天的谅解。”说完,一行右手的大拇指使劲地按着食指,他怕食指不自觉地又伸到自己的嘴巴,食指因拇指指甲的用力,现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玄宗犹豫了片刻,说道:“就依大师所说,朕要优抚老人,让他们晚年得到庇佑;朕还要大赦天下,给大牢中的罪人一些机会,他们也是朕的子民,给他们机会,也是给朕一次机会。”

皇帝听了一行的建议,当即令各司领受旨意,即日执行。

当天晚上,一行让心腹仆役揭去一个瓮的封条。有人看见一个白色且闪烁着光的物体自长安城的上空升起,越过大明宫,渐渐向遥远的北方飞去。有人说那是北斗七星中的首星,也有人说那是一盏巨大的孔明灯。

次日,风轻云淡。太史令上奏玄宗皇帝,说北斗七星已经出现了一星。

之后,一行安排仆役每晚揭一瓮封条。六天后,苍穹之下,消失的北斗七星又恢复了往日的闪熠。

笼罩在长安城上空的那团黑色遮天云终于烟消云散,如同被一阵突然而至的风吹走一般。一行闻到了夜晚熟悉而独特的味道,他长久地凝望着漆黑的长安城,星辰挂在墨蓝色的夜空,他轻轻地关上面向南山的窗户。许久,喉咙里似乎有轻微的一丝摩擦,他原本想说一句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很快闭上了那双在黑夜里异常明亮的眸子。

责任编辑:吴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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