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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一体”:一个述说中华民族的原创概念

2024-05-22周平

理论月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多元一体民族国家中华民族

[摘 要] 民族复兴被确立为国家发展目标,中华民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显,也进一步突出了中华民族与国家之间的内在联系。为了体现中华民族的国家属性,形成对中华民族的完整述说,笔者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的基础上,提出了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并通过原创的“人口国民化”“国民整体化”等概念来丰富其内涵。因此,就能将从中华民族与现代国家关系角度提出的“全民一体”概念,与从国内民族关系角度提出的“多元一体”概念结合起来,在既揭示中华民族与世界上其他现代民族的共同性,又揭示中华民族特殊性的基础上,对中华民族进行完整、有效的述说。

[关键词] 中华民族;民族国家;全民一体;多元一体;人口国民化;国民整体化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4.001

[中图分类号] C95-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4-0005-08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华现代国家建设中的民族问题治理研究”(22JJD810002)。

作者简介:周平(1959—),男,法学博士,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云南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云南大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首席专家,北京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员。

在当代中国的国家发展目标表述上,党的十九大在强国目标的基础上,增添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样一个历史性、文化性、道义性的表述。中华民族因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显。为了对中华民族进行有效的述说,笔者提出了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并将其与笔者原创的“人口国民化”“国民整体化”等概念相结合,形成一个从国家角度阐释中华民族的认知进路。近几年来,这一概念不仅被其他论者运用,也得到官方的认可,影响在不断地扩大。

一、概念创制的缘起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华民族实现了与现代国家的结合,具有了国家的形式,成为一个典型的现代民族,即nation-state之nation。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之际庄严宣告:我们的民族已经站起来了①。中华民族的现代构建因此而宣告完成。

但是,在全体国民为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的东方而欢欣鼓舞之际,新兴人民政权在边疆多民族地区推进政权建设和制度建设时,遇到了历史原因造成的隔阂所引发的民族问题。为了应对无法回避且复杂的民族问题,党和国家开展了深入的民族工作,推动了民族识别,开展了民族研究。但这些工作都是针对少数民族进行的,“一提民族工作就是指有关少数民族事务的工作”“民族研究也等于是少数民族研究,并不包括汉族研究”1。于是,涉及民族的政策制定、学术研究和民族工作都围绕少数民族而进行,“民族概念被定位于少数民族”就成为必然,中华民族则少有提及,因而在政策、理论和学术研究中逐渐地被淡化和虚化了。的确,“把‘民族這个核心概念定位在56个‘民族这一层面,其客观结果是架空和虚化了‘中华民族”2。于是,中华民族被定义为“中国各民族的总称”3,成为一个抽象的概念。

然而,中华民族是中华现代国家真正的主权者,支撑着当代中国的整个国家体制。联合国也是基于民族主权而建立的,因而命名为the United Nations,当代中国也以nation的身份而享有国际地位。中华民族的虚化必然产生一系列难以应对的问题。于是,对中国的民族现象和民族问题具有深刻把握的费孝通,以极大的社会责任感,提出了强化中华民族实体地位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费孝通对此采取了十分审慎的态度,于1988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发表演讲时提出这一观点,并且首先强调各个民族之“多元”的历史存在和意义,进而才在此基础上肯定中华民族的“一体”地位。这一观点传回内地后,旋即得到广泛的接受和支持,尤其是得到了国家决策层的首肯,影响也就日益扩大并成为述说中华民族的权威论断。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肯定了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民族实体的地位,把中华民族再次凸显于中国的历史舞台,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今天中华民族的凸显,是因为中华民族与国家结合在一起而成为民族复兴的主体,其本来就具有的国家属性在其中发挥着关键性作用。因此,不论是对中华民族本身的认知,还是对民族复兴作为国家发展目标的论述,都必须将其与现代国家有机地结合起来,必须从国家属性的角度出发。反之,忽略了中华民族与现代国家之间的内在联系,忽略了中华民族的国家属性,就无法对中华民族本身和民族复兴目标作出周延的阐释,国家治理和发展的一系列重大问题的论述也会因缺乏底层逻辑的支撑而无法有效展开。这就提出了一个迫切的要求,即要在从民族关系角度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基础上,增加从国家角度对中华民族的理论阐释。

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影响下,笔者曾从中华现代国家构建的角度,对中华民族的现代构建,中华民族与中华现代国家的关系,中华民族的国家属性等,进行了长期的研究并取得了原创性的成果。在感受到上述的现实需求之后,笔者便在此前对中华民族所作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梳理了中华民族由历史形态到现代形态演变的过程,尤其是对中华现代国家构建中的人口国民化、国民整体化进行了研究,揭示了中华民族在现代构建中形成的国家属性和国民属性,构建了中华民族的国民属性叙事,提出了中华民族“全民一体”的概念。

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是一个描述性概念,它基于中华民族与现代国家的关系及其形成的国家属性而提出,凸显了中华民族的国民共同体属性。这一概念与从民族关系角度出发,揭示中华民族的多族聚合体属性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相结合,就能对中华民族进行完整的述说,既凸显了中华民族所具有的与国家结合在一起的现代民族的一般特性,也凸显了中华民族由历史上形成的众多民族聚合而成的特殊属性。

二、概念形成的逻辑

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是为满足对中华民族有效述说之需而提出的,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并不是凭空创造出来的。这一概念基于对世界近代以来具有根本性和广泛性影响的nation-state之nation形成过程的梳理及其本质的揭示,以及对中华民族的现代构建及本质的揭示,按照严格的学理逻辑而形成。具体来说,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基于两个明确的历史事实而提出:一是最早形成的民族国家之民族的国民共同体属性,二是中华民族在现代构建过程中所形成的国民共同体属性。

首先,对民族国家的民族,即nation-state之nation形成过程进行了全面的梳理,揭示了现代民族的国民共同体的本质属性。

民族国家之民族最先出现于欧洲,是其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由一系列历史因素所造成:一是罗马帝国统治期间推行的罗马化政策的影响。罗马帝国统治时期,强制推行以拉丁文、罗马的法律、建筑、道路、城市建设等为主要内容的罗马化,对欧洲的社会和文化造成了恩格斯所说的刨削式的影响,荡平了原有的社会结构和人口差异,塑造了人口和文化的同质性。二是王朝国家体制所提供的政治框架。进入中世纪以后,“整个西欧是一个天主教大世界……国王是许多贵族中的一员,他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是贵族中的第一人,是一群贵族之首”1。但是,王权却“在混乱中代表着秩序”2,因而在与教权、贵族、农奴的持续互动中最终胜出,构建了稳定的王朝国家体制。三是王朝国家将人口个体整合成了民族。王朝国家在确立了王朝内所有人口个体与国王的权利义务关系,使人口个体具有臣民身份的同时,对个体化的臣民进行持续和强有力的整合,使其逐渐成为恩格斯所说的“正在形成的民族[nation]”3。四是民族与国家结合而创造了民族国家体制。民族在凝聚度提升并显示力量之后,就成为与王权对立的力量。于是,英国1688年光荣革命中的议会,代表民族迫使国王承诺尊重“王在法下”“王在议会”的传统,导致主权由君主到议会的转移。于是,一种由民族拥有主权的国家体制即民族国家因此而创制,state取代了dynasty,王朝的臣民也转化成了国家的国民。五是民族的国民共同体性质的确立。在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中,国民议会从国王手中夺取主权后,便通过《人权与公民权利宣言》宣示:“整个主权的根源本质上在于国民。”4“在当时,‘民族即是国民的总称,国家乃是由全体国民集合而成。”5如此一来,便在将民族国家体制化的同时,确立了民族由全体国民组成的制度规范。随后,在民族国家体制拓展到全球的过程中,国民共同体意义上的民族也走向了世界。

其次,对中华民族的现代构建过程进行全面的梳理,发现其在构建中同样形成了国民共同体的属性,并因此而成为现代民族。

中华民族具有悠久的历史,但历史上的中华民族既没有“中华民族”的族称,也没有成为单一的民族实体,而是以疆域内众多民族群体交往交流交融并朝着一体方向演进的方式存在。鸦片战争后,古老的王朝面对凭借民族国家体制而创造了工业文明的西方列强的冲击,在自救图存道路探索中选择了民族国家。民族国家议题出现后,梁启超在引入“民族”概念的基础上,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先是用来指称汉族,随后便在区分“小民族主义”和“大民族主义”的基础上,“悍然下一断案曰: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民族混合而成”6,形成了中華民族为国内诸族“组成的一大民族”的论断,确定了“中华民族”概念的基本内涵,为作为一个民族实体存在的中华民族提供了明确的族称和认同符号。辛亥革命推翻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并开启民族国家构建以后,中华民族的现代构建便在民族国家构建的推动下逐步展开,先是将臣民身份的人口转化为国民,继而将国民整合为一个以“中华民族”为族称的民族实体,进而又使国内众多民族群体在自我构建的同时也在“中华民族”族称下凝聚为一个整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中华民族与现代国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具有了国家的形式,成为现代国家即民族国家的民族。这样的中华民族,首先就是由全体国民组成的国民共同体,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的费孝通,也是在肯定中华民族由全体中国人组成的基础上才提出“多元一体”的1。

既然最早形成于欧洲的民族国家之民族,即现代民族,是由全体国民组成的国民共同体,中华民族在现代构建中也具有国民共同体的属性,同样也是全体国民组成的国民共同体,笔者便据此而提炼出了中华民族“全民一体”的概念。这一概念建立在历史事实和学理逻辑的基础之上,有着充分的历史根据和学理依据。

三、概念的基本内涵

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表明,作为一个现代民族的中华民族,是由全体国民组成并具有国家形式的人群共同体,即国民共同体。然而,中华民族的国民共同体属性是在其现代构建中形成的,导致中华民族的国民共同体属性的机制也应纳入该概念的内涵之中,以利于对中华民族的国民共同体属性进行必要的说明。

从中华民族的现代构建过程来看,中华民族的国民共同体属性,经由人口国民化、国民整体化两种具体的机制实现。这两种机制都具有特定的社会历史进程所赋予的内涵。

首先,从人口国民化来看,国民共同体的“国民”,并非“一国之民”的望文生义解释那么简单。国民是社会成员或人口个体所拥有的社会政治身份。中国延续数千年的王朝国家时代,人口个体的基本社会政治身份是臣民。这样一种地域性、依附性的社会政治身份,为王朝国家体制的巩固和运行提供了基础性的支撑,同时也在此过程中不断地丰富和完善,并因此而根深蒂固。而作为现代国家的民族国家则是建立在国民身份基础之上的国家体制,需要国民身份的支撑。因此,构建现代国家就必须将人口的社会政治身份由臣民转化为国民,构建起全国人口的国民身份。实现这个过程所必需的机制,就是人口国民化。中国近代的人口国民化,是一个伴随着民族国家而通过诸多环节实现的过程。

一是将“国民”概念引入国内,促成国民观念的传播。古老的中国原本没有作为社会政治身份的国民概念。梁启超“深感中国现代转型所缺乏者并非戊戌变法时致力推行的‘新制度,而是支撑这些制度的新‘国民”2,于是就将国民观念引入国内并加以传播。“梁氏当时曾在《清议报》和《新民丛报》上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中对这一‘新名词频繁使用、阐释”,使“国民”成为“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新名词,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3,从而为人口国民化做了思想观念的准备。

二是实现国家体制的根本转变,为国民身份塑造奠定基础。辛亥革命终结了王朝国家,并建立民族国家类型的中华民国后,确定人口个体社会政治身份的结构,便由“君”与“民”关系变成了“国”与“民”关系。在“国”与“民”关系中确定的社会政治身份,就不再是臣民而是国民。拥有国民身份的人口,逐渐从依附关系和地域限制中摆脱出来,成为效忠国家,遵守国家的宪法和法律,能够在国家保障下行使权利,自主支配自己行为的社会行动者。

三是构建民族国家的体制机制,推动了国民身份的建立。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孙中山设计的现代国家体制的构建逐步得到了落实。在孙中山的“《中华民国建国大纲》中,‘国民身份是构建中华民国国家体制的基石”1,国民政府在据此对新政权所作的国民性论述和定位的基础上,通过国家的体制机制的构建而赋予人口个体以国民权利,从而充实了国民身份的内涵,推进了人口国民化的进程,实现了对国民身份的体制构建。

四是通过宪法确立国民身份的地位。1946年底“国民大会”通过的《中华民国宪法》标志着现代国家体制建设进入了孙中山建国三序的宪政阶段,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民族国家体制。《中华民国宪法》明确规定:“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具有中华民国国籍者为中华民国国民”。这就以国家宪法的形式,把全部国籍人口都定义为国民,即以国民作为现代国家人口的基本社会政治身份,实现了对延续数千年的臣民身份的彻底否定,标志着近代以来人口国民化的基本完成。

可是,南京国民政府是资产阶级性质的政权,却“用‘国民的名词达到其一阶级专政的实际”2,这就导致其推进的人口国民化缺乏人民性。为了使“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让位给工人阶级领导的人民民主主义,资产阶级共和国让位给人民共和国”3,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最终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建立了人民民主的新国家和充满人民性的新国民,最终完成了国民身份的构建,从而为中国近代的人口国民化画上了句号。

其次,从国民整体化来看,经由人口国民化所塑造的国民,逐步地挣脱臣民身份所形成的地域性、依附性束缚,成为行为自主的国民个体之后,并不必然地会组成一个稳定的民族共同体。它们要成为一个民族整体,必须经过一个在统一国家的框架内,尤其是国民在享有国家賦予并保障的权利并承担义务的情况下,在“中华民族”的族称下整合为一体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国民整体化。

作为将国民个体整合为中华民族整体的过程,国民整体化又经由具体的机制而实现,其中最重要的有二:一是与中华民族的现代构建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中华现代国家构建,通过国民的权利义务关系尤其是国民享有的权利而实现对国民个体的整合;二是国民个体基于共同的历史文化和共同利益,尤其是共同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战争中形成的血肉联系,形成并增强了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抗日战争结束时,这样的国民整体化就达到了比较高的程度,一个国民共同体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浮出水面。

在现代国家构建背景下基于人口国民化而进行的国民整体化过程,以中华民族整体的形式将国民个体有机地组织了起来,成为文化共同体、利益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以一种明确的人口组织形式构建了中国人的整体性,因而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分散的人口组织了起来,从根本上消除了中国人“一盘散沙”的顽疾4。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在人口国民化、国民整体化基础上形成的国民共同体与中华现代国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具有了国家的形式,从而成为国民共同体意义上的中华民族,并常常以“中国人”概念来指代或指称。这样的中华民族就是整体意义上的“中国人”。新中国成立时毛泽东所作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的庄严宣告,就蕴涵着对国民共同体意义上中华民族的肯定。

四、紧密关联的概念

以“全民一体”概念来描述或述说中华民族,为中华民族提供了一个简明扼要的表述方式,也符合国际上以“中国人”来指称中华民族的习惯,因而具有很强的解释力。但是,历史上的中华民族曾以众多民族群体交往交流交融的方式存在,现代中国的全体国民也分属于国内不同的民族,中华民族具有由国内众多民族凝聚而成的特点和属性。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表达的正是这样的特点和属性。因此,将中华民族的“全民一体”概念与“多元一体”概念结合起来,就能全面地表达中华民族的两种基本属性。

如前所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由费孝通1988年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演讲中提出。费孝通指出:“中华民族是一体”,“它所包括的五十多个民族单位是多元”,“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其中,“它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1。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理论,在中华民族已经虚化的背景下,基于对中国历史上众多民族群体交往交流交融的梳理,论述了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民族实体的存在,深刻揭示了中华民族的多族聚合体属性,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但是,中华民族经过一个由历史形态到现代形态的转变才具有今天的形态。在中华现代国家构建背景下进行的中华民族现代构建过程中,中华民族又获得了新的时代内涵,从而使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更加丰富和充实。

首先,“中华民族”族称的形成,为包含“多元”的“一体”提供了明确的标识。对于中华民族这个宏大的民族实体来说,“中华民族”概念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义。“中华民族”不仅是一个概念,更是一个民族的族称。有了这样的族称,这个民族实体才有自己的名称和标识,因而能够被述说,并为组成这个民族实体的国民个体和各个民族群体提供认同的符号,使它们具有归属感,同时也可以“中华民族”来标识由“多元”组成的“一体”。

其次,国内众多民族群体构建为56个民族,使“多元”最终定型。历史上交往交流交融的各个民族群体,往往以“××人”来称谓,实为由共同的历史文化联结起来的人群共同体。在中国近代以来的民族构建中,这样的民族群体也在进行自我构建。经过新中国成立后的民族识别,这些逐渐构建起来的民族群体被确定为国内的56个民族,“多元一体”中的“多元”因此就定位在了国内的56个民族之上。

再次,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为“多元一体”提供了国家体制的框架。作为“多元一体”之“一体”的中华民族,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而实现了与国家的有机结合,并具有了国家形式。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中华民族的民族国家。如此一来,“多元”结合而成的“一体”,就不仅是在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实现,也在统一的国家框架中实现,具有了明确的国家内涵和国家形式。

最后,国家宪法中的相关规定,为“多元一体”提供了宪制性的依据和保障。新中国成立后,党和国家组织了全国范围的民族识别,确定了国内众多的民族,以及这些民族在国家体制内享有的权利。在此条件下,新中国的第一部宪法即“五四宪法”,作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是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家”的规定,从而为“多元一体”提供了明确的宪法依据,不仅进一步充实了“多元一体”的内涵,而且为这样的“多元一体”提供了宪制保障。

具有如此丰富内涵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从历史上众多民族群体凝聚的角度揭示了中华民族的多族聚合体属性,这恰恰是从国家与民族结合的角度揭示了中华民族的国民共同体属性的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所不具备的。“多元一体”与“全民一体”这两个描述中华民族的基本概念,各自都无法全面地揭示中华民族的本质属性,它们结合起来并形成互补,就能对中华民族作出全面的述说。

五、概念的多重意义

将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相结合,对中华民族进行完整的述说,从而有效地回答“我们是谁”的根本问题,这是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最基本的意义。同时,基于这样的概念工具,还可以对中华民族所关联的诸多重大问题进行有效的论述,从而进一步拓展这一概念的意义。

首先,对当代中国的国家类型进行有效论述。中国自秦统一并建立中央集权的中央政权以后,就进入王朝国家时代。辛亥革命推翻最后一个王朝之后,便按照民族国家的国家伦理和体制模式来构建新的国家。在国家形态演进的进程中,民族国家不过是取代王朝国家的国家类型,本质在于国家主权属于民族,因而便基于组成民族的国民的权利来构建国家的体制机制。从这个意义上看,民族国家就表现为基于一元性国民权利而建立起来的一套国家体制机制。辛亥革命后建立的中华民国,按这样的体制来构建,因而属于民族国家类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际,为新政权提供宪制依据的《共同纲领》对新国家的性质作了这样的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为新民主主义即人民民主主义的国家”,与毛泽东1939年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国家”1的论断保持了一致,并没有否定新中国国家体制的民族国家性质2。

但是,由于未从国民共同体的角度对中华民族进行界定和述说,也就无法从中华民族的国民属性的角度对当代中国的民族国家性质进行论述,新中国的民族国家性质并未得到有效的论证,引用宪法“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家”的规定来否定其民族国家性质的观点还大行其道3。有了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就可从国民身份、国民权利的角度对当代中国的民族国家性质进行有效的论述,从而筑牢当代中国民族国家属性的根基。

其次,对国家认同及其构建进行有效的论述。民族国家与被它取代的王朝国家的本质区别,不在于国家政权的形态或组织形式,而在于它所秉持的国家伦理。民族国家秉持“主权在民”的国家伦理,决定了它的政权的建立和稳定皆取决于国民的认同。这种作为社会心理基础的国家认同,对于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当代中国与中华民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其国家认同与中华民族认同是一种一体两面的关系,二者不可分割。中华民族的认同成为国家认同的另外一种表现。在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付之阙如的时候,从中华民族认同的角度来论述国家认同,只能从各个民族对中华民族认同的角度进行,因而难以做到逻辑上的周延。而有了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就可从国民对中华民族认同的角度来论述国家认同,从而使国家认同的论述在逻辑上更加周延,也就更加全面和具有说服力。从这个意义上看,中华民族的“全民一体”概念,是对今天中国国家认同及其建设进行论述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概念工具。

再次,对民族复兴的目标进行有效的界定和论述。国家发展目标的表述,在此前的强国目标基础上增添了民族复兴的表述后,民族复兴就成为国家发展目标的主要表述方式。这样一种基于民族与国家的有机結合而提出的国家发展目标表述,不仅要表明今天中国的发展所追求的是历史上曾经享有的世界范围的领先地位,更着眼于凝聚全体国民或全体中国人的共识,动员全体国民或全体中国人共同努力,再创中华民族的新辉煌。

然而,民族复兴的国家发展目标,只有在得到有效论述或论证,将其蕴涵的意义和价值充分阐释的情况下,才能有效释放其所蕴涵的引导功能和动员功能,充分挖掘和利用好中华民族作为国家治理资源的价值。如果说,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能够从各个民族团结奋斗的角度来论述民族复兴的目标,那么,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则可从全体国民共同努力的角度来论述民族复兴的目标,从而更加有效地发挥民族复兴目标的功能。

最后,对中华民族的国际认知进行合理的塑造。在民族复兴的进程中,中华民族越来越以一个现代民族即民族国家的民族的姿态在国际舞台上发挥作用,并与其他的国家和民族互动。而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国家的民族,大多以国民共同体的面貌出现,国际上或其他国家的人也往往以“中国人”来指称中华民族。在此情况下,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向世人表明“我们是谁”就具有重要的意义,关乎对中华民族的国际认知的塑造。同时,这也涉及生活于其他国家的侨民以及华人对中华民族的归属问题。

在向世界表明“我们是谁”时,依据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概念所形成的中华民族是56个民族凝聚而成的共同体的论述十分重要,但还需要用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从中华民族是由全体国民或全体中国人组成的共同体的角度进行论述。同时,中华民族“全民一体”概念,还能有效地将生活在国外的中国人以及认同自己为“中国人”的华人包含于中华民族之中,使中华民族能够有效地涵盖生活在海外的成员。

责任编辑   申   华

Oneness of all People: An Original Concept Describing the Chinese Nation

Zhou Ping

[Abstract] Since national rejuvenation is established as the goal of national development, the Chinese nation has gained unprecedented prominence, and the intrinsic connection between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he state has been further highlighted. To reflect the national attributes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form a complete description of it, we propose the concept of “oneness of all people” based on the “pluralistic but unified” concept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enrich its connotation through original concepts like population nationalization and national integration. Therefore, we combine the concept of “oneness of all people” propos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he modern state with the “pluralistic but unified” concept propos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omestic ethnic relations, and make a complete and effective descrip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on the basis of revealing both the commonalities of the Chinese nation with other modern ethnic groups in the world and its particularities.

[Keywords] Chinese nation; nation state; oneness of all people; pluralistic but unified; population nationalization; national integration

1新中国成立之际,毛泽东在全国政协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发表《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著名讲话,在宣布“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的同时,还宣布:“我们的民族将再也不是一个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参见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民族工作文选》,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29页。

1费孝通:《简述我的民族研究经历和思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

2马戎:《新世纪中国民族关系的发展战略》,《中国民族关系现状与前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35—61页。

3王钟翰:《中国民族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22页;《现代汉语词典》编写组编著:《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外文出版社,2013年,第883页;《现代汉语辞海》编纂委员会编纂:《现代汉语辞海》,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年,第887页。

1钱乘旦、杨豫、陈晓律:《世界现代化进程》,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7页。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0页。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0页。

4郭华榕:《法国政治制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4页。

5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页。

6梁启超:《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飲冰室合集》(专集之41),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页。

1费孝通说:“我将把中华民族这个词用来指现在中国疆域里具有民族认同的十一亿人民。它所包括的五十多个民族单位是多元,中华民族是一体。” 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 。

2郭忠华:《立民与立国:中国现代国家构建中的话语选择》,《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3郭双林、龙国存:《“国民”与“奴隶”——对清末社会变迁过程中一组中坚概念的历史考察》,《中国文化研究》2002年春之卷。

1袁年兴、李莉:《身份治理的历史逻辑与近代中国“国民”身份的实践困境》,《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8年第1期。

2《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76页。

3《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页。

4这个问题,可参阅笔者的《中华民族的人口整合功能》,《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2023年第1期。

1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 。

1《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584页。

2关于当代中国的民族国家性质,可参阅笔者的《中国何以成为一个民族国家》,《学术界》2022年第8期。

3这一规定并非对当代中国国家类型属性的规定,更不是对其民族国家性质的否定,而是为确定经由民族识别明确的众多民族在国家体制中的地位而作。而且,它的划分标准也不同于民族国家,是依据国内生活着众多民族的事实而确定。因此,援引这一规定来否定当代中国的民族国家性质的观点无法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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