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的滋味

文/康合兴

一

花生，生长在村庄泥土的深处。

年前年后，家家户户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剥花生，留作次年的种子。留作种子的花生，每一颗都历经紧握锄把的手抚摸筛选后，颗粒饱满，肥大坚挺，被赋予了一种新年的希望与祝福。

清明过后，雨水多了起来，村庄里深翻过后的泥土，露出藏了一冬的秘密，松软湿润，色泽油亮，满地清香，纵横交错着一列列、一排排、一路路整齐划一的“窝”。它们在乍寒还暖的清明雨里，翘首期盼花生种子的“埋伏”。

空旷的田野里，天空一片湛蓝，像山泉濯洗过，清新、洁净、湿润，一双双或粗糙或变形的手，依次将两颗花生种小心谨慎地埋进一个个“窝”里。躺在泥土里的花生种子就像那些未出襁褓的儿女，在柔和、企盼的目光里，懵懂地踏上了生根发芽、抽枝散叶、开花结果的生命轮回。

日子一天天滑过，花生种子在春雨的滋润下，长出了细细碎碎的花生苗。它们迎着阳光雨露、雾霭晨岚，风风火火开始在春风里生长、拔节、分蘖。起初是一束，接着，它们便一个丫分二个杈，两个丫分四个杈……每一窝并排长成了树一样模样的青苗，挨挨挤挤，把整块地遮得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用旺盛、绵密、翠绿的主题庄严宣告自己的到来。

天气越晴越高亢，花生苗们从泥土里冒出了一朵一朵金黄灿灿的小花，浅浅淡淡地在坡地里浮动。接下来，它们像芝麻开花一样，从最下面的根叶间开始，依次向上，一朵接一朵地开出了蓝天下一对对翩翩起舞的蝴蝶，开成了随风跳跃在坡地里的黄色小精灵。一眼看过去，像是撞进了万千蝴蝶聚会的神圣领地。

当黄艳艳的花儿凋谢后，从枯萎的花管内伸出一根根青绿色、酱紫色的果针，垂向地里生长。三五天后，果针插进泥土，开始生儿育女，孕育果实，花生苗变成了站在大地之上最朴实的母亲。通过脐带一般的果针，交流着阳光的温暖，土地的温润，理想的未来……

果针们在花生苗母亲般慈爱的哺育下，历经雨水浇灌，阳光涤洗，在泥土里长成了白嫩嫩的荚子，荚子里睡着襁褓婴儿一样的果仁，白白的，胖胖的，像憨态可掬的萌娃，躺在荚房里酣睡。

天地万物，尽显苦心。花生赶在秋天的深处成熟，天生一身皱纹，一副愁苦相，写满岁月的沧桑，埋在泥土的深处，不张扬、不显眼，用一层厚厚的外壳把最好的果仁包裹起来。内心却光滑圆润、饱满丰盈，以最直白的方式，埋藏了自己最光鲜最耀眼的本质。

二

花生，行走在人间烟火的巅峰。

河山万里，烟火绵连。花生们既居庙堂之高，也入市侩之手，它们信步江河，阅览九州，行走在大江南北的烟火道场里。

花生最豪爽、最直接的吃法，就是从地里连根带土扯出来，在地上轻轻一磕，灰褐色的泥土纷纷散落，露出淡黄色的外壳。掰开外壳，圆滚滚、水嫩嫩的花生仁明晃晃地诱人。三两粒入口，浓郁的沁香立马调动所有的味觉神经末梢，让人馋性大发，口舌生津。

花生最日常最简单的存在，去壳后在热油里滚几滚，待香味飘出，撒上一把盐，盛盘上桌。那种唇齿间瞬间来回碰撞的“香”，咂上一口小酒，那简直就是美不胜收。

把带壳的花生放入盐水里蒸煮，又是一道独特的风味。由各类佐料熬制成的又鲜又咸的盐水透过皱巴巴的花生壳，将内里的花生米完全包裹，花生煮得湿漉漉的，变得滚圆绵软，满口软熟香甜，又毫不腻歪。

香脆的麻辣花生，是各地餐桌上的主角。无论夜市里的露天小摊，还是有头有脸的饭局，只要有酒的存在，就必有一个位置是留给麻辣花生米的。浸过花椒水的花生外壳略显膨胀起皮，轻轻一拧，花生米的红黄色内衣便褪下了，露出了少女般洁白嫩滑的肌肤。晾干后，倒入热油里小火炸至金黄，放入切碎的干辣椒、花椒一同炒脆。金黄的花生米搭上火红的辣椒、金赤的花椒，油光发亮的色泽为麻辣花生平添了无限魅力。辣椒的辣、花椒的麻和花生的香相互纠缠，又各显神通，层次分明得有一股闻得见吃得着却说不出的酥麻咸香味道，直抵舌根，浸入肠胃。

在奇珍异宝的东北餐桌上，普通的花生也毫不自卑，用独特的存在，占着一席之地。家家户户不论做麻辣拌还是糖包，最后一道压轴工序，便是撒上一把花生碎末。白馒头状的花生糖包，朴素得像是大东北厚重的黑土地。和着白砂糖的花生碎末，被砂糖浸润出油亮的光泽。一口咬下去，花生碎末冲出糖包的面粉外皮，径直往齿缝里钻。花生碎末的浓香先发制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率先抢占了味蕾的高地。

对于好吃又爱煲汤的广东人，温和滋补的花生自然逃不出他们精心挑选的砂锅。跌入砂锅的鸡鸭牛羊、生鲜海猛炖至软烂后，一把泡涨的花生米是汤汁的最佳调剂和点缀。若仅仅清炖那些东西，入口的汤汁清淡咸鲜，多少有些寡淡，后劲显然不足。花生的加入，为其平添了香浓的后调，让人忍不住多咂巴几下，绵劲无穷。

福建泉州一带的花生酪，花生米和糯米浸泡后，搅拌打浆，滤滓后放入锅中加热至冒泡。若想要不同的口味，还可以加入葡萄干、草莓、瓜仁等果干和红糖、糕点等甜食。百无聊赖的午后，若能来上一小碗花生酪，滑嫩甘甜的滋味，瞬间从舌尖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让人浑身舒坦。

风靡大江南北的火锅，图的是热闹，讲的是义气，聚集着一方水土放开嗓门谈天说地的江湖味道，花生酱一直是它们调料台面上的“扛把子”。有了花生酱的调和，火锅的江湖味道在味蕾与神经间迸发出电闪雷鸣般的碰撞，让人无法拒绝。

看来，花生与生俱来是味蕾世界的“万金油”，无论生、煎、煮、炸、炒，还是与其他食材组合，它都是人间烟火里的心头好，让人爱不释手。即便粉身碎骨榨成油，也一身金黄、油光透亮、香醇四溢，一经走入各色菜蔬的心房，仍然灵魂不散，让色香味的层次，一步一步地拔高，别有一番韵味，自带一片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