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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文化的伦理建构

2024-05-21袁智忠

民族艺术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伦理文化

袁智忠,田 鹏

习近平文化思想为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的新时代文化建设,指明了其历史方位、时代使命、根本原则,解决了其重大理论与实践问题。2016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提出哲学社会科学要着力构建具有自身特质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①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6-05-19(002).这“三大体系”的建设要求从我国实际出发提出具有民族主体性、学术原创性的理论观点,才能形成中国学术话语的特色和优势。以此为基点来看,中国电影独特的民族性表征是什么?我们认为,“伦理是中国电影的基础,是中国电影的根脉,是中国电影的特色,是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民族根基”②袁智忠,田鹏.电影伦理学与中国电影学派[J].艺术百家,2021,37(1):85-91.。因为“中国文化上下五千年不断流,我们的根就在伦理,由‘天人合一’‘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仁者爱人’‘兼爱非攻’等优秀伦理文化思想所构建的中华传统伦理体系一直维系着我国的发展”③袁智忠,田鹏.电影伦理学与中国电影学派[J].艺术百家,2021,37(1):85-91.。从文化的角度进一步拓展电影伦理学的学术内蕴,挖掘其具有主体性和原创性的理论话语,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电影文化作为一种限制性文化形态,是在电影这门特殊艺术的生产与创造中产生的,“是多元吸纳、全方位融合了物质文化成果的精神文化”④袁玉琴.电影文化诗学[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9.,其与文化有着“文化—精神文化—艺术文化—电影文化”的层级关系。中国电影文化呈现出鲜明的人文精神走向,讲求文以载道、以文化人的文艺观念。因为中华民族承袭了几千年的以伦理为本位的传统社会观念,所以伦理亦成为中国电影文化的根基与命脉。基于此,我们有必要厘清中国电影文化的伦理表征。

当下,在全球一体化语境中,中国电影面临着更为复杂的文化环境,同时也产生了诸多伦理问题,如“视觉文化转向对故事内涵的消解”“价值多元化与民族文化认同危机”等,都在不断地将中国电影文化推向未知与尴尬的锋面。因此,中国电影文化的健康发展离不开伦理层面的建构。那么要建构哪些层面的伦理文化?每一个层面应该具有何种伦理价值追求?这些层面作为建构中国电影自主知识体系的重要维度,对中国电影的健康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显然,从电影文本的生成方式入手,思考中国电影文化的伦理规范与价值指向,是最为直接和有效的方式之一。本文就此从电影文本的思想意蕴、叙事观念、媒介手段三个层面,对中国电影文化的伦理建构进行“中间层面理论”的探讨,力图一窥属于中国电影文化的伦理价值体系。

一、思想文化伦理:根植传统、面向未来的共同体美学价值传递

影像文本的思想内涵可以说是电影文化意蕴的核心所在,而电影文化伦理同样深刻地蕴含在电影文本的思想伦理层面——即电影讲述了一个什么故事?具有何种思想意蕴?反映了何种伦理价值指向?这一切都依赖于对电影文本的伦理思想、伦理意蕴的探寻。而欲建立中国电影文化的伦理规范,对于电影传递的思想价值,就应加以伦理限定。

在全球化语境下,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和西方文化的涌入,我国的文化观念日趋开放,赛博文化、废土文化、二次元文化等文化形态不断兴起,各种文化鱼龙混杂,导致“中国社会在多元价值浸染中日渐开放,科学与非科学、伦理与非伦理、道德和非道德的处事逻辑左右着国人的价值判断,而功利主义则在快节奏的发展时期成为人们普遍接受的处事原则,由此社会怪象频发”①袁智忠,马健.基于伦理视角的新世纪中国都市爱情电影创作[J].文艺争鸣,2014,(12).,从而产生了多元文化视角下的民族文化认同危机、后现代“去中心主义”等问题,这给主流文化的传递、社会共识的凝聚带来很大的挑战。我国的电影文化同样在多元文化浪潮中受到巨大冲击——从1994年起好莱坞分账大片进入中国到21世纪初,年轻观众一度愿意走进电影院观看好莱坞大片,却不愿意观看国产电影;近些年来,随着国产影片整体质量和水平的不断提升,这一状况有所改观,但一些年轻观众依然偏好好莱坞大片。伴随着好莱坞大片而来的不仅是超级英雄形象,还有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入侵。此种行径在赫伯特·席勒的《大众传播与美帝国》中早有论述。因此,面对以上问题,除了国家政策法规的调控外,发挥电影本身的意识形态功能就显得尤为重要。“电影生产本质上就是意识形态的生产。电影本身就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一种。”②理查德·戴尔,米静.神圣的肉体:电影明星和社会[J].电影艺术,2009(6):93-99.中国电影应该发出中国声音、讲好中国故事、传递中国文化。在思想价值体系上,中国电影应该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指引下,传递传统美德、现代意识、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相融合③袁智忠,田鹏.电影伦理学与中国电影学派[J].艺术百家,2021,37(1):85-91.,进而形成中华民族乃至世界各国人民所共同认可的共同价值理念与美学意蕴。

(一)“第二个结合”背景下的美德传承

2021年7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提出“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④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EB/OL].(2021-07-15)[2023-10-10].http://www.qstheo- ry.cn/dukan/qs/2021-07/15/c_1127656422.htm.的重要论断,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地位提升到新的时代高度。独具特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基,是国人努力向前的精神支柱和力量源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基因,植根在中国人内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⑤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170.

中华传统伦理贯穿于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史中,在一定程度上说,中国文化史就是一部中国伦理史。以儒家伦理为代表的传统伦理思想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其中的优秀伦理道德正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德是什么?中国古代儒家认为,“得道于己之谓德”。作为一种“入世”哲学,德强调个体的自我修身,在此基础上才强调对他者、对国家的责任。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君子喻于义”“君子坦荡荡”“言必信,行必果”“德不孤,必有邻”“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等,共同构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价值体系。

中华传统道德伦理思想内涵丰富。其中,最为典型的“尊老爱幼”“妻贤夫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等家庭传统美德,内蕴了仁爱、和谐和公正等价值理念,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中国传统家庭价值观体系,成为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仁是一种涵盖了爱、恕、慈、善、和等多种含义的伦理情感,是营构人际和谐的重要基石;和则是在真善美的基础上,力倡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而公正则是指公平、公正的原则——这些都是中国文化道德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仁为例,仁者爱人,而仁爱可分为“事亲之仁”“博施于民”“泛爱众”“爱类”等不同层次,因此被称为心之全德。仁爱见诸《集结号》(2007年)中的战友之间、《唐山大地震》(2010年)中的母子之间、《流浪地球》(2019年)的中华民族之于其他民族等等。如《战狼2》(2017年)中冷锋在对妻子情真意切的“事亲之仁”的驱动下,前往非洲寻找杀妻仇人。在被卷入当地叛乱后,出于对华侨同胞的仁爱之心,他主动肩负起撤离华侨的重任。同时,面对广大非洲难民,他同样伸出援助之手,进一步彰显出充满国际主义的仁爱精神。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要通过文艺作品传递真善美,传递向上向善的价值观,引导人们增强道德判断力和道德荣誉感,向往和追求讲道德、尊道德、守道德的生活”①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5-10-15(002).。强调个体道德品质修养以及予人以“德”是我国电影文化一以贯之的核心价值理念,也是未来我国在“第二个结合”理念的指引下继续坚守和弘扬的民族特质,亦是打造中国电影文化民族独特性、使其产生具有本民族伦理价值取向效果的过程。目前全球范围内许多民族利用自身的民族特质,打造出具有本土化、民族化风格的电影“品牌”,这亦成为其立足于世界电影之林的重要标识。因此,电影文化想要取得良好的传播效果,必须把本民族的伦理思想作为安身立命之本,朝着民族化的方向发展。

(二)弘扬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代“类”伦理意识

伦理是作为一种社会规约而存在的。电影文化伦理既然是社会伦理的“一部分”,一定也是其所处时代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任何艺术创作都无法脱离其所处的时代。放眼全球,人类所共同面临的机遇与挑战让全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紧紧团结在一起。因此,我国提出的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成为维护国际伦理秩序的重要纽带,成为这个时代最举世瞩目的标志性理念。

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具有现代意识的“类”伦理概念。所谓“类”伦理,“是指以全人类的利益和人类的价值为基础的伦理范式”;是从唯物史观的伦理学视野出发,对人类道德发展规律进行探索的一种尝试。②许惠芬.从“人”作为伦理主体看类伦理的时代意义[J].浙江社会科学,2012(8):105-110,158-159.人类命运共同体来源于我国传统的“天下大同”“以和为贵”“兼济天下”“同舟共济”等伦理思想,内在地包含了大同理想的和谐伦理、具有强烈人文关怀的个体伦理等时代性伦理命题,进而延伸和发展为面向全人类的,集自由、平等、公正、和谐等共同价值理念为一体的伦理原则,体现出我国对人类处境、人类共同利益、人类未来的深切关怀。

当前,我国提倡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其核心要点在于力倡中华各民族之间的和谐相处、中华民族与世界其他民族之间的和谐相处,将团结奋斗、繁荣发展作为中华各民族共同的伦理指向,将团结和谐、人类可持续发展作为世界各民族共同的伦理指向。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正是对‘世界大同’‘天人合一’等中华文化的接续传承。”③吴绮敏,杜尚泽,赵成,等.让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照亮未来[N].人民日报,2017-01-15(001).在电影文化的创作实践方面,《湄公河行动》(2016年)、《战狼2》(2017年)、《流浪地球》系列等影片的核心内涵,就是将维护全世界人民的和平、安全等作为行动纲领,进一步凸显出我国“协和万邦”“天下大同”等哲学思想的价值,推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④田鹏,袁智忠.新主流电影的“共同体”伦理意识[J].电影文学,2023(6):10-15.。

当前我国电影的思想表达,在“共同体意识”的引领下,电影思想文化内涵融“地域性”“国际性”“人类性”“人文性”为一体,人类和谐共生,人与家、家与国、民族与世界的道德伦理思想意识逐渐合流。如:《流浪地球》通过科幻宏大叙事讲述了2075年太阳即将毁灭,人类为逃离太阳系寻找新的生存家园而开启了“流浪地球”计划。途中因为陷入木星引力,整个地球危在旦夕。幸有我国宇航员刘培强驾驶空间站点燃木星,拯救地球于危难之中。影片细腻深刻地描绘和传达了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的美好愿景。“《流浪地球》的意义在于第一次与世界性的科幻电影站在了同一高度和视野中”①李一鸣.《流浪地球》:中国科幻大片的类型化奠基[J].电影艺术,2019(2):53-55.进行了同舟共济的共同体伦理的有效传递,以好口碑、高票房享誉海内外。因此,目前已经形成的反映时代精神的电影文本应该成为电影文化伦理建构的重要参照,未来的中国电影文化应当充分反映中华各民族、世界各民族传统和所处时代的伦理精神,以一种更为开放的姿态、更为广博的视野观照这个时代。

(三)坚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主流意识形态

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提到:“经过反复征求意见,综合各方面认识,我们提出要倡导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倡导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倡导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积极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②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168.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作为当下我国的主流意识形态,涵盖了国家、社会、公民三个层面的价值目标、价值取向和价值准则,为培养担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时代新人提供了坚实的基石。而电影作为一种能够承载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艺术,理应反映其所对应的意识形态,因此,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就成了我国电影责无旁贷的文化任务与使命。

近年来,作为我国电影市场头部电影形态的新主流电影,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引领下,成为主流文化的重要代表。其在塑造国家形象、传递社会共同理念、弘扬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等方面成绩卓著、佳片频出,《湄公河行动》(2016年)、《我和我的祖国》(2019年)、《我和我的家乡》(2020年)、《流浪地球2》(2023年)等影片均取得了口碑与票房的双赢,实现了主流意识形态与主流市场的合流。同时,其通过商业化手段,进行了影片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深度融合,内蕴了民主、和谐、公正、法治、爱国等价值理念,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维护与宣传提供了新的实践样本。

在倡导爱国主义精神方面,以革命、战争为主要题材的新主流电影,表现了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军人抵御外侮的正义必胜的精神气质,描绘了中华民族站起来谋求自由民主和独立自主的伟大斗争。如: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南京!南京!》(2009年)、《八佰》(2020年)、《铁道英雄》(2021年)等影片,均表现了我国军民作为民族独立的中坚力量,不畏外侮,誓死抵御日本帝国主义入侵的顽强意志。以抗美援朝为背景的《金刚川》(2020年)、《长津湖》(2021年)、《志愿军:雄兵出击》(2023年)等影片同样以坚定的正义必胜信念将美帝国侵略者击退。

在当下背景的军事题材影片中,《湄公河行动》(2016年)、《战狼2》(2017年)、《长空之王》(2023年)等影片则展现出“以武制武”的正义伦理意识,传达了正义必胜、罪犯必将受到法律制裁的价值理念,它“既是作战的纲领,也是道德的指南”③贾磊磊.以武制武——《湄公河行动》的正义伦理[J].电影艺术,2017(1):53-56.。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仅是近年来我国主流电影创作一以贯之的主流意识形态,更是激励人心、感召人民群众的精神力量。总之,我国电影对传统美德的弘扬、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代“类”伦理意识的倡导和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坚守,成为当下中国电影文化独有的伦理意蕴,这为未来的中国电影文化生产提供了伦理参照与规范。

二、叙事文化伦理:叙事“手段善”与“目的善”的统一

电影是叙事的艺术,那么,电影文化也是叙事的文化,电影叙事是建构电影文化的形式与方法。叙事文化同样与伦理存在密切关联,“从一定意义上说,每次叙事实际上都是一次伦理实践”①袁智忠.电影伦理学[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23:38.。因此,要挖掘中国电影文化中的伦理蕴含与伦理指向,建构中国电影文化的伦理规范,探讨电影叙事与伦理之间存在何种关联也是其必经之路。

《汉语大辞典》将“叙事”解释为“叙述事情。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记载下来”。叙事学理论则普遍认为叙事包括叙述和故事两个层面。电影叙事则是指如何通过视听语言进行事件的组织,使得事件能够被理解,是形成电影文化的基础。而叙事就是一种伦理活动,“伦理本质上在于建立一种人心秩序,因而当叙事把无序的生活重建为有序的叙事时,叙事首先就在心理上契合了伦理的根本要求。”②伍茂国.现代小说叙事伦理[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24.只要叙事就必然具有伦理意味,没有离开伦理的叙事。因此,电影叙事伦理探讨的是电影叙事与伦理准则之间的关系。易言之,“电影叙事伦理指的是电影在使用影像语言讲述故事时所遵循的伦理准则”③袁智忠.电影伦理学[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23:76.。它有双重伦理指涉,一是电影叙事手段选择的伦理性;二是电影叙事会对观众产生什么样的伦理影响。

于是,选择何种方式进行叙事才合乎伦理、叙事的结果会对观众产生何种伦理影响等,是电影叙事必须思考的问题。电影叙事伦理的命题涉及元伦理学中的两个重要概念,即“手段善”和“目的善”。电影叙事伦理问题正是在这二者之间的矛盾中产生的。在元伦理学中,“善”是事物所具有的能够满足主体需要、实现主体欲望、达成主体目的的一种效用性。这种效用性又可以将其划分为“目的善”和“手段善”等。所谓“目的善”,即事物“其自身而非其结果就是人们可欲的,就能够满足需要,成为人们追求的目的的善”④王海明.新伦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32.。如:健康本身就是可欲的,就是人所追求的目的,因此就是善的。“手段善”,“是其自身作为人们追求的手段,而其结果才是人们所追求的目的的善”⑤王海明.新伦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33.。如:冬泳的结果是健康长寿。因此冬泳的结果就是善的,但冬泳并不是人们追求的目的,健康长寿才是。而冬泳能够使人达到健康长寿的目的,因此其属于一种手段善。

基于此,在电影叙事伦理中,“手段善”即指电影依循其叙事伦理在叙事立场选择、叙事策略等方面的伦理取向和价值判断。具体包括电影在叙事时间、叙事空间、叙事视角、人物设定、情节编排、景别变化、光影造型、音乐色调等方面的选择,进而按照一定的规则来进行艺术建构,遵循一定的伦理准则来完成叙事过程。叙事伦理的标准侧重于伦理,那么选择怎样的叙事方式才能完成叙事任务呢?无疑,电影叙事就是要以“手段善”来创造电影文化,它作为一种电影文化的建构和组织方式并不是人们追求的最终目的,但是不断提升叙事技巧、丰富叙事的表现形式,通过叙事时空的编排、叙事视角的选择等能够更高效地完成叙事任务、讲好故事。并且,在电影文化史上,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创作观念的不断进步、体制机制的不断优化,通过叙事要素的选择形成了一些特定的“叙事模式”,如类型片模式,这已成为好莱坞电影久经沙场而不败的重要秘诀。

电影叙事伦理的核心在于探究影像语言如何叙事才是合乎伦理的,要通过怎样的形式和技巧结构文本。在这种叙事规范中,创作者将自己的主观意识介入影像的形式表达中。

例如:在一些影片叙事时间的编排方面就体现出创作者的主观伦理倾向。影片《地久天长》(2019年)一开始就抛弃了按时间顺序叙事,以一种非线性甚至断裂混乱的叙事完成平凡人物不同生命遭际的书写。其情景段落的剪辑甚至有如戈达尔电影一般的跳切,直接干脆地转场或者在历史中任意跳跃,舍弃了传统意义上的影像符码,凭借具有特色的外部环境以及人物的外在表现对时间进行分割和辨别。这种主观的艺术处理方式遵循其叙事伦理以凸显人物命运。影片开始是水库边一群孩子嬉戏的场面;镜头一转是一家三口吃饭的温馨场景;而下一个镜头又回到了水库边,嬉闹的孩子此时已经不见,只剩下父母撕心裂肺地哭喊。三个镜头的剪辑组合产生出新的含义,即悲剧发生的突然性和无法预见性。死亡的恐怖正在于它随时会打破生活常规,将人从温馨的生活中突然抽离。影片采用简洁的蒙太奇剪辑的手段善进行了父母丧子这一内容的含蓄表达,为表现中国父母坚韧、隐忍的品格作了铺垫。因此,三个镜头就是此段落的手段善。

同样,叙事空间作为故事的载体,对空间的选择也体现着特定的伦理意义。空间被认为是充满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大致分为物理空间、社会空间、生存空间、文本空间和精神空间。其中,社会空间是各种社会关系表现的场所,必然涉及历史文化背景和社会风貌的呈现。电影《八佰》(2020年)的故事背景是1937年淞沪会战期间的一段历史。四行仓库、苏州河、租界区、石桥等不仅是基于历史史实进行空间还原的叙事场所,同时也是创作者表现情感的重要空间符号。其故事发生的主要空间“四行仓库”和“租界区”被苏州河分为两部分。这种地理位置的设定体现出创作者的情感态度:一边是正在进行残酷战争的人间炼狱,一边是岁月静好的歌舞升平之地。借由空间的对比将战争的残酷、战士的伟大凸显成一种伦理化的主观表达。而石桥不仅是两岸的连接物,同时也是连接各国人民与中国战士的纽带。不可视的情感和意识形态被空间符号转为外化表达,战士们通过石桥奔向租界区握住了对岸伸出的手,冲破了障碍物的限制,同时也意味着反抗和团结意志的突破。这种对空间限制的突破,表达出创作者歌颂中国战士伟大与崇高的伦理立场。

由此可见,通过对叙事时间、空间、色彩造型等的选择能够产生特定的伦理效果,讲好一个故事。就叙事的手段善来说,如何讲好一个故事是其追求的目的善。但是一个好的故事其所产生的影响和观众会对其进行怎样的评价,却并不是叙事的手段善所能决定的,因为到讲了一个好故事这个层面,其目的便已经达成,至于观众的审美接受并非叙事手段善所追求的目的和所能控制的。由于电影叙事材质的特殊性,相较于文字等材质而言,视听语言是一种开放性材质,虽然其叙事者在叙事过程中极力掌控镜头为叙事服务,但是镜头与叙事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叙事者的思想意识往往很难介入到镜头画面所呈现的内容中去,由此导致了镜头画面指向的不确定性。“这种叙事运作机制上‘能指’与‘所指’的某种悖反,‘表层’与‘深层’的疏离对峙,再加上接受群体文化素养上的参差和趣味的多样性的制约,使得电影叙事常常处于一种两难境地:既要求其讲好一个通俗易懂的故事,又要求其具有现代叙事意义上的深度性与复杂性,而电影叙事很难恰到好处地达到二者的平衡。”①李显杰.电影叙事学——理论与实例[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9:63.即其叙事手段的使用、叙事观念的选择并不一定能够产生预期效果,甚至由于影像的不可介入性,导致叙事结果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如:《扫毒》作为一部警匪动作片,是通过暴力来呈现正邪母题的类型电影,其叙事主题和内容无非在于传达毒品的危害、应该坚决抵制毒品等宣传内容。但是,为了进一步强化扫毒过程的戏剧性,导演又采用了大量的叙事技巧来凸显人性的复杂和场面的刺激。从目的来看,此类技巧有效地强化了扫毒的艰难,使毒品荼毒人类生命的主题深入人心,是一种手段善。但是这样一部基于善的手段并达到了善的目的的好电影,却并不一定会产生好的伦理效应。进一步讲,此类暴力影像元素的使用具有正义性,但暴力行为的拍摄本身是否也会产生暴力的不当示范等伦理问题?易言之,导演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对于如后面所言的“禁忌”叙事来说其存在诸多不可控性,甚至可能产生一系列负面的伦理效果。

因此,在伦理规范上,电影叙事作为一种“手段善”,只有在具体运用中进一步体现为“道德善”,才具有更大的社会性意义。所谓“道德善”是“一种对于目的的效用性——不过不是对于某个人的目的的效用性,而是对于社会创造道德的目的的效用性”。①王海明.善与恶的解析[J].思想战线,2001(6):29-33.“道德善”属于“目的善”的伦理范畴,是超越一般效用的社会整体效用,是电影叙事“手段善”的落脚点和最终指向。易言之,电影叙事的手段善不能仅仅围绕讲好故事这一目的,还要考虑其对整个社会的道德价值。当叙事的手段善能够产生讲好故事的目的善,但却不能产生更大范畴的道德善时,手段善的正义性是会被存疑的。因此,电影叙事手段既要以追求讲好故事为目的,又要考虑手段采用本身对于社会的道德价值。

在中国电影文化史上引起强烈反响的“谢晋模式”,通过“政治—伦理情节剧”的叙事方式,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叙事表现镜语体系和美学风范。其采用现实主义电影的叙事手法,用戏剧性、典型化的方法基本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进行故事的编排。谢晋模式的代表作之一《牧马人》(1982年)遵循的叙事模式是“某个男性被冤屈,要么成为‘右派’,要么被流放,受到集体大家庭和社会的排斥。但影片中最漂亮、最善良的女人却喜欢上这个被排斥的男人,最终用家的温暖、用女性的温暖和情感的温暖去抚慰他被集体所排斥时受到的创伤。”②尹鸿.谢晋:中国电影黄金时代的艺术高峰[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6(3):100-108.从“手段善”来看,谢晋通过“女性拯救男性”更新了英雄神话模式,影片中的人物形象彰显出道德之光。如:许灵均始终心怀对土地的热爱、坚定不移的家国情怀等,这是一种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其采用煽情范式对政治进行了伦理化改写,女性、家庭给予了他生活的补偿,故事讲得含蓄、抒情,给予了深受那一时代创伤的人们抚慰与疗愈。从“目的善”来看,影片中的政治事件被置换成了道德事件,从而使影片所呈现的社会现实中的政治系统有了合法性和道德合理性的基础。同时,该故事成为特殊时期结束后鼓舞人心的样本,对于凝聚社会合力发挥了重要作用,进一步凸显了“道德善”。同样,在谢晋的另一部电影《天云山传奇》(1981年)中,导演通过高超的情感编码技术,通过多个“三角恋”关系中宋薇、周瑜贞、冯晴岚三个女性的情感选择,彰显人物命运的起伏和故事的跌宕波折,以情感的取舍演绎了政治的倾向性,实现了情感表达对政治话语的有效置换。因此,情感编码作为批判右倾政治错误的手段善,成功达到了其目的善,即对那一段惨痛历史的客观评价。同时,作为一部带悲剧色彩的抒情正剧,影片进行了对阴暗与丑陋人性的揭露与鞭挞、对优良传统和作风的呼唤与呐喊,引发了观众的热烈反响,从而凸显了社会的正向道德价值观。可见,“谢晋模式”实现了“手段善”与“目的善”的统一,并进一步彰显了“道德善”。因此,这一模式的采用在当时是极为有效的,其中,电影《牧马人》的观影人次达到1.3亿人。谢晋在中国电影文化史上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好莱坞类型化美学观念等的影响下,近年来创作的中国电影逐渐朝着工业化、类型化方向发展。如:战争类型片策略和明星策略的广泛运用,使得中国电影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其在叙事手法与技巧上有所突破,但也出现了诸如遵循“市场迎合主义”“超稳定美学”③袁智忠,贾森.中国主流电影的商业伦理危机[J].电影艺术,2014(3):81-83.所带来的同质化现象等问题,这些依然是叙事伦理所面临的重要问题。本文认为,应该在人民美学的指导下,坚持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手法,同时吸纳和借鉴好莱坞的类型化模式的优长不断更新叙事方法,注重“手段善”和“目的善”的统一,既要注重以善的叙事手段讲好善的故事,又要注重故事所产生的社会道德价值,坚持以叙事伦理规范为基准,推动中国电影文化朝着符合优秀传统和现代伦理并具有审美文化品性的方向发展。

三、镜头文化伦理:“禁忌”与“僭越”的伦理张力和镜头的诗性建构

电影文化的独特性首先在于其作为视听艺术的综合性。与其他精神文化区别开来的是,电影以视觉与听觉的符号元素组合成镜头、以镜头的组接形成片段、以片段的连接构成完整的故事。由此也回到了电影伦理学的元命题,即“镜头有对错吗?”①贾磊磊,袁智忠.中国电影伦理学的元命题及其理论主旨[J].当代电影,2017(8):124-127.单从镜头的物理属性上看,其并无对错之分。但每一个参与到影片叙事中的镜头,都是经过人有意识地选择和加工而完成的。人是道德的主体,其对镜头的选用必然包含着个体的主观喜好和价值评判,所以参与叙事的镜头就有了对错之分。那么,随之产生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去构筑一个镜头?选择何种景别、角度、镜头运动方式、场面调度、色彩、光线?采录和呈现何种人声、音乐、音响?画面与声音如何组合才合乎伦理?以及这些问题有无探讨的必要性等等。

(一)镜头文化中“禁忌”与“僭越”的伦理张力

当回到历史脉络中梳理电影文化时,不难发现,一些具有吸引力的镜头画面,往往容易引发伦理道德层面的争议,暴力血腥的画面(如《古惑仔》系列、《扫毒》系列)、性爱的画面(如《色·戒》《苹果》等)。在绝大多数文明形态中,这些通常被视为禁忌表达的内容。因为人的机体能够感同身受,当看到暴力血腥的杀戮场面时,大脑中的“疼痛回路”会被激发,身体就会与受害者产生共情,仿佛自己也在遭遇这般痛苦和虐待,这对于敏感人群来说有造成严重心灵创伤的可能。同样,就性爱的画面而言,其容易激发观看者的性冲动,而无法控制的性冲动则会给社会带来危害。这些画面直观地展现人类对同胞的杀戮、将性隐私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中,不仅僭越了社会的公共伦理规约和不符合“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伦理规则,也会引发伦理道德的争议、触碰法律的红线。这也成为上述诸多影片被禁的直接原因。

但是,我们并非反对镜头对暴力、性、色情的呈现,而是要探讨应该如何呈现的问题。因为过于直白、露骨的镜头呈现,会衍生出一系列伦理方面的问题,包括淫秽内容触发色情幻想、血腥场面导致暴力模仿等。如:电影《色·戒》(2007年)对性爱场面的描述,可以说是21世纪以来电影“性”“色”之最,以至有言论称“《色·戒》是大陆当代中国人思想迷途和审美错乱的危险信号”②李君才,安春芳.2008年中国文化年报——魂兮归来[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8:269.。融媒体时代,电影若是肆无忌惮地展现性爱场面,过多地唤醒这种陌生的、隐秘的诱惑,极易导致未成年人的性观念早熟、诱使未成年人发生性行为甚至是性犯罪。而在暴力画面的呈现上,犯罪题材电影在一定程度上为潜在的犯罪分子“展示”了更“高超”的犯罪技巧,使得暴力倾向人群通过模仿这些“侵略性”镜头,极有可能将电影中的暴力行为付诸实践,从而诱发现实世界中的暴力惨案。倘若暴力镜头缺乏伦理观的指引,就会催生暴力的现实。事实上,暴力场面的过度展示会放宽人们对于暴力的容忍度。在现实中属于违法犯罪的暴力行为,经由暴力镜头的宣泄会让观众在潜意识中产生认同心理,导致实际暴力行为的产生。在新闻报道中,此类模仿案件已屡见不鲜。四川新闻2015年4月15日有一则题为“南充男子年少时沉迷《古惑仔》酿命案逃亡十年”的报道;中华新闻网2017年12月15日也有一篇“保定4名青少年模仿电影持刀抢劫便利店被刑拘”的报道,令人唏嘘。太多的青少年犯罪都源于对暴力镜头的模仿,可见电影在商业化、娱乐化浪潮中失去正确伦理的规范与指引,就会沦为罪犯的“帮凶”。

(二)中国电影镜语的诗性建构

影像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并且能够反作用于现实生活。这就不得不回到镜头本身对其加以规制。正如在日常生活中必须言之有“礼”一样,电影文化作为一种在公共空间中传播的文化,必须注重镜头在视听表达时的合目的性与合伦理性。“禁忌”镜头既然是不可“僭越”的,那么应该如何摄制一个合乎伦理的镜头?电影伦理学的观点认为,“必须注重影像语言的伦理指向,推动其朝着民族化、审美化的方向发展。”①袁智忠,田鹏.影像语言的伦理性[J].电影艺术,2021(1):92-96.

作为中国电影文化独特性存在的视听表达,中国电影应该展现出独特的中国风格。但因现代技术催生的视觉文化转向,中国电影却出现了一系列问题。比如:讲求镜头画面的刺激却消解了电影文化的深层次内涵,造成影像文化与思想文化间的伦理悖论、视觉的过度消费与观众的审美疲劳等问题。中国电影应该回归传统,警惕和规避技术赋权下的过度视觉化,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表现方式中汲取养分,从而建构起具有人文气息的影像文化伦理。具体而言,中国电影的镜头表现应该拥有含蓄的、抒情的、充满诗意的美学风格。

第一,含蓄性。中国电影的镜头在面对暴力、色情、性等“禁忌”内容时,应该以一种“深山藏古寺”那样“含蓄蕴藉”的视听语言表现出来,通过变换镜头运动方式、景别、角度等,配合富有意蕴的声音来进行视听合一的意境呈现。

第二,抒情性。镜头的抒情性在于其如何通过视听语言去表现情感。“抒情与叙事一样,是在叙述者层面上的组织与布局(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导演艺术),对应着镜头运动、演员走位等场面调度,以及后期剪辑的蒙太奇,是关乎电影本体、构成电影艺术本质的‘特殊性符码’。”②陈林侠.抒情传统与早期中国电影的镜头语言[J].社会科学,2022(3):171-178.中国电影在情感表达上要强化蒙太奇与长镜头等表现手法,实现对单一镜头的超越,通过“电影眼”“表现蒙太奇”“理性蒙太奇”和大、全、远的长镜头等镜头调度方式进行描写、抒情与说理功能的集合,通过一系列镜头呈现方式进行对人物情感的表达。

第三,诗意性。中国传统文化中追求意境,在历代诗作中可见一斑。中国诗学强调“言志缘情”、讲求“天人合一”,多借物、借景言志抒情,营构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意境之美,如以“小桥流水人家”这样充满诗情画意的词句体现人与自然的融合。借助诗歌的美学特征创作的诗电影,强调通过视听语言进行意境的营造。意境作为中国美学中独特的概念,是彰显中国电影文化独特性的重要标识。因此,中国电影要注重意境的营造,通过长镜头展现秀美的自然景观、注重画面色彩的高饱和度、明与暗的光线变化,辅之以充满诗意的声音,打造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意境。

结 语

中国电影文化的伦理建构是在深刻领悟习近平文化思想的精神内涵基础上,回溯和挖掘中华文明赋予中国电影的深厚文化根基,并着眼于当前中国电影的创作现状、实践需要、本体探索、理论研究、形式创新、学科型构中的一系列“真问题”所引发的理论思考。本文从思想文化、叙事文化、镜头文化三种构建电影文化的肌理出发,在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路径中探讨中国电影文化的伦理建构,审思本土原创理论电影伦理学从“学科化”向“学科型构”推进过程中所要继续填补的学术和思维空隙,进而更好地建构和完善中国电影伦理学的理论内涵和研究方法。在现代语境中,中国电影逐渐趋向于工业化生产与运作,所产出的“工业文化”必须注重其价值取向,以中华传统优秀伦理文化为核心,打造属于中国的电影工业美学和共同体美学价值体系,“我们要让灌注了中国优秀传统伦理文化的电影生产、电影创作融入世界,甚至是影响和引领世界,让其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背景下特立独行”①袁智忠,田鹏.电影伦理学与中国电影学派[J].艺术百家,2021,37(1):85-91.,从而真正拥有中国电影理论的文化伦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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