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刍议
2024-05-21赵书峰
赵书峰,赵 飞
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在田野观念、研究方法论等方面主要受到人类学界海外民族志理论的深刻影响。国内人类学界以王铭铭①王铭铭.所谓“海外民族志”[J].西北民族研究,2011(2):116-129.、高丙中②高丙中.凝视世界的意志与学术行动——海外民族志对于中国社会科学的意义[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3;高丙中.海外民族志与世界性社会[J].世界民族,2014(1):50-53.、王建民③王建民.中国海外民族志研究的学术史[J].西北民族研究,2013(3):18-27.等为代表的一批学者是海外民族志的主要研究者与倡导者,尤其是北京大学高丙中教授带领的博士生团队在此方面做出了突出的学术贡献。高丙中认为:“海外民族志,是指一国的人类学学子到国外(境外)的具体社区进行长期的实地调查而撰写的研究报告。这种实地调查应该符合人类学田野作业的规范,需要以参与观察为主,需要采用当地人的语言进行交流,并且需要持续至少一年的周期。”④高丙中.凝视世界的意志与学术行动——海外民族志对于中国社会科学的意义[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3.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就是具有中国文化身份的民族音乐学学者,以汉语作为音乐叙事表述语言,借助于“双重语言能力”,立足于“世界性社会”的整体观照,针对异国音乐文化展开的长期居住式的田野考察实践活动。换言之,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就是要基于“双重语言能力”背景,对异国音乐文化展开的长期融入式的田野考察,基于汉字为表述方式的一种田野音乐文化志书写,并基于比较视野下的跨国境、跨文化研究。王铭铭认为:所谓“海外民族志”,乃是一种以中国为处境,以汉语为学术语言的研究与论述方法,这种民族志所描述的人、事、物,主要存在于中国之外。⑤王铭铭.所谓“海外民族志”[J].西北民族研究,2011(2):122.或者说,海外音乐民族志主要指国内民族音乐学研究者置身于异国他乡的田野情景中,用跨文化与“他者”的思维视角关注海外音乐文化的多维度研究。与国内音乐民族志不同的是,海外音乐民族志不但是基于音乐民族志深描与阐释(反思)基础上的田野考察,且要运用“双重语言能力”实现研究者文化身份(客位—主位、局内人—局外人)的转换。在异国田野考察中,研究者还要经受强大的文化震撼、生理震撼、心理震撼等等诸多文化场景的切换与深度的心理调适过程。
目前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杨民康先生率先提出“海外艺术民族志”①杨民康,王永健,宁颖.海外艺术民族志与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中国艺术人类学前沿话题”三人谈之十[J]. 民族艺术,2017(3):36-45.概念,且身体力行多年深耕于东南亚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的田野实践。目前“世界民族音乐”专业的研究理念、研究范式虽然与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范畴有诸多相似之处,但学界至今没有冠以上述概念,当然这与“世界民族音乐”专业的产生背景密切相关。2011年以来,国内民族音乐学界开始大力关注以“跨界族群音乐文化”为主要研究对象的海外音乐民族志田野工作。比如:以赵塔里木研究团队②赵塔里木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2011年度艺术学重点项目“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跨界民族音乐文化实录”(项目批准号: 11AD002).、杨民康研究团队③杨民康.古代东南亚的“印度化”对社会音乐阶层化过程的影响[J].民族艺术,2023(1):82-93.等为代表的东南亚跨界民族音乐的田野考察,以及洛秦关于美国街头音乐文化的研究④洛秦.街头音乐:美国社会和文化的一个缩影[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1.等等,均属于中国民族音乐学家较早对域外音乐展开的田野实践,是非常经典的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案例。
一、“双重语言能力”的训练培养是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的关键
所谓“双重语言能力”的训练与培养,即通过对研究对象母语系统的深入学习,借以从语言符号的表达形式洞悉海外族群传统的民俗、历史与社会生活,达到对“地方性知识”的宏观与深层把握,为田野民族志“深描”与研究者身份的转化奠定扎实基础。如果研究者具备“双重语言能力”可以缩短田野信息沟通与传达的距离,减少因语际交换造成的信息衰减与遮蔽。比如:在涉及局内人或母语系统表述的乐舞概念问题,依靠翻译是很难传达准确的文化信息。在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中能熟练运用研究对象的母语系统展开田野信息的采集至关重要。它通常要求研究者至少在国外田野点待上一年时间,如果不能熟练掌握上述能力,研究者不但在田野过程中时间、经费耗资巨大,而且很难真正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所以“双重语言能力”的训练与培养是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的关键。如果不具备扎实的、流畅的双语沟通能力,田野工作很难实现研究者身份的转换(局外人—局内人)。海外音乐民族志要求研究者务必具备研究对象国家主流语言,以及研究对象母语的熟练交流,否则我们很难真正进入社区展开深入的田野工作。所以,“双重语言能力”不仅是指研究者要熟练掌握一种外语,有时甚至要掌握几种外语,才可以实现海外田野民族志书写的深度、广度、细度,才能发现更多的田野信息,为“深描”与阐释异国音乐文化提供内涵丰富的叙事材料。换言之,“双重语言能力”不但能做到田野民族志书写的“深描”,而且有助于研究者尽快融入田野现场与研究对象生活的社区,真正实现文化身份的转换,为田野资料的采集与被研究者之间的田野互动提供诸多便利条件。
二、跨文化比较研究是海外音乐民族志的重要内容
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是要聚焦于跨文化比较视野下异国音乐文化的田野考察实践,就是将田野素材置于跨文化分析视角,关注音乐结构、风格、象征的变迁与其所处的政治、社会、民俗、文化、语言等诸多因素之间的多元关系。具体研究路径如下:其一,同源族群的音乐形态、音乐观念、音乐行为之间的比较研究;其二,海外音乐与中国音乐风格生成的深层原因的比较分析研究;其三,将海外音乐文化置于“世界性社会”维度中,重新审视海外音乐与中国音乐之间的理解、对话与反思问题;其四,要建立文化整体观来审视不同音乐文化之间的传播与交融、发展与变迁研究,聚焦比较视野下重新审视世界音乐文化的流动与跨界交融;其五,关注海外音乐文化的微观、中观、宏观视野研究,从定点、微观的社区田野考察走向移动的、多点的、比较的宏观田野研究。
海外音乐民族志就是要立足于海外音乐田野基础上,基于跨文化音乐比较研究视角,将海外音乐的形态结构与风格象征、音乐认同与文化变迁置于其所处的政治、历史、民俗语境中展开分析研究。我们既要关注海外音乐的流动与传播研究,又要关注音乐变迁与身份认同研究,不但关注音乐表象的分析,而且要聚焦海外音乐深层结构的分析思考。从世界主义维度中审视海外音乐研究,就是要消解政治语境的区隔,展开同源族群音乐之间的比较研究,关注音乐在不同文化圈之间的传播与流动,以及音乐的“濡化”“涵化”过程。所以,海外音乐民族志不但关注中国学术语境中同源族群音乐的比较研究,而且要聚焦于世界主义维度中音乐传播与流动所带来的不同文化间的理解与包容问题。通过对异国他乡音乐文化的综合考察,重新审视中国与世界传统音乐文化之间的渊源关系,通过对“他者”音乐的研究来反观“我”音乐文化的整体风格构建与人文特征。保罗·利科认为:“通过研究他者,绕道理解自我”。通过研究异国音乐文化(“他者”)来“绕道”理解中国本土音乐的形态、风格构成与文化表征。因为“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并不是一个单向度的过程,它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我们了解他者的过程,其实也是对方反观我们的过程。”①周大鸣.海外研究:中国人类学发展新趋势[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1):118.“只有通过文化间的对话,在了解自己文化的基础上进行人类学的跨文化比较,才能获得一种高度的文化自觉,消除文化之间的误解和偏见,达到‘美美与共’的文化宽容境界,为21世纪人类的和平共处作人文价值观的铺垫。”②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3):15.所以,海外音乐民族志就是基于具体的音乐事象分析研究为考察个案,结合田野民族志描述与阐释,重新审视“世界性社会”维度中海外音乐的发展变迁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间的文化渊源关系。
三、海外多点音乐民族志的历时性与共时性研究相结合
海外多点音乐民族志主要聚焦于不同田野点音乐之间某一音乐事象的传播路线展开的横向比较研究,从居住式的定点观察走向移动的多个田野点音乐之间的区别与联系进行综合研究,既要基于“共时性”维度中多点线索之间的比较分析研究,又要关注相同田野点之间历时性的音乐“濡化”的研究,要借助于不同历史时期的音乐文献与研究成果展开纵向分析比较。所以,海外音乐民族志不但要建立长期蹲点式的田野居住式考察,而且要聚焦于音乐事象的传播与移动为背景,建立起移动的、多点之间的音乐文化事象的比较研究。同时要结合传统历史文献与民间文献(包括口述文献)信息对多个田野点的相同音乐事象展开跨区域、跨文化、跨国境的比较研究。换言之,海外音乐民族志的多点研究,既是共时性的田野多点民族志的横向比较研究,又是基于传统与历史文献为分析依据进行的历时性纵向比较研究。比如:在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中要基于多点或线索性田野民族志思维,针对跨界族群音乐在某一“文化廊道”或不同国家之间的音乐迁徙展开多点田野点之间的互证、互释分析。通过对传统历史文献与民间历史文献的分析与考证,梳理出不同的音乐文化传播路线,进而分析音乐的“濡化”“涵化”过程。比如:结合东南亚勉瑶的“祖图”来梳理其不同的迁徙路线,对唱本语音、唱词结构、唱本构成、唱本分类、用乐语境等进行比较研究,从而捋清东南亚勉瑶不同迁徙路线中勉瑶村寨民间礼俗唱本的差异性与相似性问题。所以,需将勉瑶音乐的国际性离散行为置于东南亚和欧美的政治、社会、历史语境中进行综合考察,观察其在海外主流文化、全球化与在地化背景下传统音乐的变迁与仪式再造过程。马尔库斯认为,要在地方社会中发现宏大体系的现实,这就要求研究者把自己置于世界体系中,放弃固定的田野点,而跟随人、故事、隐喻或事物的流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种流动的民族志通过追踪多个地点或场景的活动来分析文化的生产,这种研究不仅仅同单一地点的民族志一样建构研究对象的生活世界,而且通过不同地点的关联来理解世界体系本身。①涂炯.多点民族志:全球化时代的人类学研究方法[N].中国社会科学报(跨学科版),2015-12-03(858).
然而,多点音乐民族志研究主要聚焦于多个田野点之间的某一类型传统音乐而展开的横向比较研究,较少关注到相同田野点的传统音乐在不同历史节点多个学者的研究成果之间的历时性比较研究。因此,海外音乐民族志的历时性研究,主要结合前人成果与不同历史节点研究者的成果作为纵向的历时性比较研究,从而洞悉传统音乐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与当下主流文化与周围族群文化互动交融的过程。即:通过前人学者的系统研究建立历时性多点的比较研究视野。比如:关于东南亚勉瑶传统文化的历时性多点民族志研究,以日本学者白鸟芳郎的《东南亚山地民族志》②白鸟芳郎.东南亚山地民族志(内部资料)[M].黄来钧,译.昆明:云南省历史研究所东南亚研究室,1980.《瑶族文书和祭祀——关于泰国西北山地民族的调查》③白鸟芳郎.瑶族文书和祭祀——关于泰国西北山地民族的调查[J].民族译丛,1985(4):49-54.,以及竹村卓二的《瑶族的历史和文化——华南、东南亚山地民族的社会人类学研究》(金少萍、朱桂昌译),吉野晃的博士论文《泰国北部优勉(瑶)亲属组织与祖先祭祀的社会人类学研究》④吉野晃.泰国北部优勉(瑶)亲属组织与祖先祭祀的社会人类学研究[D/OL].东京:日本东京都立大学,2007.为代表,上述几位学者关于泰北勉瑶文化的不同历史阶段的田野考察属于典型的民族志的历时性研究。所以,海外多点音乐民族志不但要建立共时性的田野点之间的比较研究思维,而且要聚焦于历时性的多点田野与研究成果之间的比较研究,借以观照同一文化在不同时段间的音乐文化变迁过程。比如:泰北勉瑶音乐“多点”(多个历史节点、多个历史时期点)的纵向比较研究,就是观照日本不同时代学者对泰国勉瑶传统文化展开的历时性“多点”民族志研究,弥补了海外多点音乐民族志只关注不同田野点共时性比较研究而忽视历时性维度中不同时期节点上的勉瑶音乐变迁的纵向比较研究。
四、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的“世界性社会”视域
“世界性社会”概念由费孝通提出⑤费孝通.美国人的性格·后记[M]//费孝通文集:第5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49-50.,强调从全球与世界社会中重新审视文化的流动与传播。随着全球化步伐的逐步加快,中国与海外社会的交流、交往日益频繁,文化的传播与交流成为当今社会的一个主流。如果要宏观地认知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必将其置于世界文化大视野中看待世界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交往与交融。因此,我们务必打破由行政边界和国家政治语境而规约的“国界”,从文化圈理论去思考跨文化流动与传播。“应该把音乐理解为文化交流、文明交流的手段和媒介,不能用政治区隔来局限它”⑥王小盾.汉文化视野中的东亚和东南亚音乐[J].音乐研究,2021(2):61.。在当下“时空压缩”的社会大背景下,传统音乐的跨国界、跨文化、跨族群交流与传播成为当今社会的主要趋势。随着世界社会、经济、文化的交往、交流与交融,中国社会正在逐步走向“世界性社会”大熔炉中,这为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学术氛围。周大鸣认为:“中国近些年所倡导的海外研究,则是顺应中国积极融入世界发展体系,与全球各国实现共同发展、共同繁荣的发展趋势,其目的是为各国互相理解、和谐相处奠定文化基础,是关系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人类学研究。中国的海外民族志研究,同时也是中国人类学突破自身社会与民族文化的界限,走到全球社会中反观自身的有效形式,是面对全球文化转型的文化自觉表现。”①周大鸣.乔健和《印第安人的诵歌》[J].思想战线,2020(6):2.
“世界性社会”维度中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就是将海外音乐的构建置于全球化文化维度中重新思考音乐风格特征生成与其所处的经济、技术、媒体、意识形态、族群建构等文化景观的多元关系。因为文化资本的形成与积累,不但受到权力与政治的影响,而且还有经济资本对于音乐的发展与传承带来的直接影响。世界各国经济、技术、媒体、政治意识形态,以及族群多样性、差异性特征都直接影响本国音乐的发展与传承。换句话说,就是将海外音乐的风格构建与象征表达置于全球文化流动的维度中来审视,关注音乐变迁与族群构成、经济、技术、媒体、意识形态之间的互动关系。以东南亚瑶族音乐研究为例可以看出,越南瑶族传统民俗仪式保存较为完好,这与那里拥有众多的瑶族人口、较少受到越南主流传统(京族文化)的影响,以及良好的文化传承氛围等多重因素有关。而老挝、泰国瑶族由于受到两国主流文化的严重冲击,尤其加之泰国发达的旅游业影响,给两国瑶族传统音乐的传承带来诸多问题,特别是瑶族民俗礼乐文化的传承和越南相比差距很大。因为越南瑶族形成了较为系统的汉字传承习惯,形成了父子传承和以村寨为单位的集体授课制传承系统,所以在越南瑶族传统文化系统中有着比较浓郁的汉字文化的沿袭与传承。
跨界族群音乐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向海外传承与传播的一种文化产物。结合海外音乐民族志理论研究它,必须将其置于宏观的“世界性社会”维度下重新审视中国与周边国家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的发展与变迁。比如:笔者团队常年关注的东南亚勉瑶音乐研究,就是将其置于“世界性社会”宏观视域下审视其音乐的传播与在地化结局。同时,海外勉瑶音乐的发展与变迁过程,既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海外传播与在地化结局,又是中国与周边国家,乃至欧美文明之间的互动与交融产物。勉瑶音乐研究既要进行国内(如湘、粤、桂)各区域之间的比较研究,又要从全球视角(东南亚、欧美)回望与反观世界与中国勉瑶音乐之间的区别与联系。总之,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有助于从“世界性社会”视角关注中国传统乐舞文化的世界传播轨迹,对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五、海外音乐民族志书写的主体转换
当下“全球村”导致的“时空压缩”现象,给中国民族音乐学研究者走向海外音乐的田野研究提供了诸多便利条件,他们开始将目光投向海外音乐研究,重点结合民族志书写策略关注异国他乡音乐文化,并建立与中国音乐比较的研究视野。国内学界从开始注重研究本土音乐文化主动走向异国他乡关注世界音乐的文化叙事研究,即:从对中国音乐研究的被表述与自表述主体转向主动表述世界音乐叙事的主体。因为,国内学者多关注自我与本我音乐文化的民族志书写,较少关注到异国他乡音乐文化的田野叙事。高丙中认为,中国学界的海外民族志将逐步建构中国对于世界的表述主体,中国将从民族志观察的对象转变为叙述世界的主体。在国际社会科学中中国从单向地被注视,发展出对世界的注视,以此为基础,作为表征社会知识生产关系之核心的“看”就必须用“注视—对视”(也就是“相视”)的范畴来对待了。②高丙中.凝视世界的意志与学术行动——海外民族志对于中国社会科学的意义[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5.所以,海外音乐民族志是研究对象的扩展,也是研究视野与研究主体的拓宽,即:从研究自我音乐的叙事主体发展为叙述世界音乐的主体。众所周知,国内音乐民族志研究多是对本国与本土文化展开的田野考察研究,是以中国宏观历史视野审视本土音乐文化的研究。所以,不管是宏观视野下的音乐民族志书写,还是微观的地方性的个案田野考察,都是基于中国视野展开的分析研究,很少基于亚洲、欧美或全球视野观照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发展与变迁。海外音乐民族志就是要求民族音乐学者走出国门建立一种全球视野下海外音乐文化的长期的田野考察研究,聚焦于一种跨国境、跨族群、跨文化比较视野下的海外音乐文化研究。换言之,就是中国音乐从西方学者的被表述与中国本土学者的自表述研究主体转变成为基于全球视野下的针对异国他乡音乐为叙事主体的研究,即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主体性变迁的产物。
结 语
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就是要用跨文化视野,运用“双重语言能力”关注与理解异国音乐文化的田野,建立全球文化流动的思维回望与审视异国音乐文化。在比较研究基础上重新思考与理解音乐在跨文化、跨国境、跨区域间流动与传播的当代结局,同时要建立起微观、中观、宏观的互动研究视野,聚焦田野工作的多点民族志思维,将海外音乐文化的传播置于“世界性社会”维度中思考不同音乐之间“濡化”“涵化”现象。以笔者的东南亚勉瑶音乐研究为例可以看出:其一,针对东南亚越南、老挝、泰国等国家区域内的勉瑶民间礼俗音乐展开长期居住式的定点田野考察,针对泰北清莱府勉瑶“挂灯”仪式音乐的本体风格共性与差异性,借助于区域内多点田野考察展开比较分析研究,这属于微观研究;其二,东南亚老挝、泰国勉瑶传统音乐的各国国内各分部区域的比较研究,主要通过对越南、老挝、泰国不同分布区域内的勉瑶音乐形态的比较分析,借助上述国家勉瑶“家先单”中记录的历代祖坟埋葬的信息考察其迁徙路线,并将其作为研究依据展开瑶族传统音乐的比较研究,这属于中观研究;其三,从勉瑶分布的全球视角(东南亚、欧美)重新审视勉瑶音乐的传播与文化变迁,重点关注勉瑶传统音乐的形态特征与文化表征身份变迁,建立一种海外与中国勉瑶音乐的比较研究视角,从唱本唱词结构、书写形式、旋律形态、仪式用乐等方面展开比较研究,这属于宏观研究。上述三个层次的研究维度是当下与未来东南亚勉瑶海外音乐民族志的主要关注点。高丙中认为:“中国海外民族志研究已经呈现出三个层次的关注,即以微观社区实体为对象的蹲点研究、由多点构成代表性的区域国别研究和以世界社会为对象的研究。”①高丙中,熊志颖.海外民族志的发展历程及其三个层次[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2):2.
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就是要将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的海外传播置于“世界性社会”维度中,以流播于海外的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事象作为切入点,将其置于微观、中观、宏观的研究视角中,关注中国音乐的海外传播与经过国家音乐、语言、民俗、宗教、经济、政治等之间互动关系造成的音乐涵化现象,聚焦于区域音乐与整体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当我们身处异国田野,才真正感知到研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海外传播问题的重要性,学术研究不能只从中国看中国,要从亚洲视野、全球视野回望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世界社会的传播与变迁,不但要关注区域性,而且要从区域与整体的关系重新认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跨区域间、跨文化圈之间,以及跨国境之间的比较研究。因为,“跨国史、区域史、全球史之所以成为越来越多东亚研究者所采用的视角,也是因为它们挑战了僵化的国家边界,拒绝把世界看做一个孤立单元的拼贴,而是通过关注人口、物质、制度、思想的跨社会流动,探索东亚社会的有机互动。”②宋念申.发现东亚:前言[M].中国香港: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9:12.
海外音乐民族志不单是一种研究思维,更是一种研究视角与研究范式,即:强调基于“双重语言能力”背景下运用汉字作为民族志表述符号实现对异国音乐文化的描述与阐释。然而,关于人类学界的海外民族志概念界定是不是陷入了“汉族文化中心论”思维,因为其概念界定是用汉字为书写表述形式的文化叙事,缺少用多种中国文字书写海外民族志的形式与手段。比如:中国少数民族身份的音乐研究学者的民族志书写,如蒙文、藏文书写等,只要是具有中国身份的学者用中国汉族与少数民族文字来书写异国他乡的音乐文化,就是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换言之,就是具有中国文化身份的民族音乐学者,以海外音乐文化做为研究对象,运用中国文字(汉族与少数民族文字)作为音乐民族志叙事表述符号展开的“深描”与阐释,都属于中国的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
总之,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有助于整体认知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海外传播的历史轨迹,及其音乐的身份重建与文化变迁现象。中国音乐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动与迁徙不但给异国他乡带去了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而且也促成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与传播地国家主流文化的互动与交融。聚焦海外音乐民族志研究,不但有助于深入观照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世界范围的历史传播与发展变迁轨迹,而且进一步提升中国与世界各国传统文化间的族群认同感,促进中国与周边国家文明共生互鉴进程。期待更多的学者走向异国他乡从事海外音乐的田野工作,这不但有助于开拓中国民族音乐学界的区域国别学研究,而且对于宏观认知世界音乐文化的多样性与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的海外传播轨迹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