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金沙“太阳神鸟”中的鸟纹及其艺术流变
2024-05-19杨艳梅王林
杨艳梅 王林
摘要:金沙“太阳神鸟”中的图案是古蜀自然环境的真实写照,大自然中的群飞之鸟正是“太阳神鸟”产生的客观基础,且这一类型纹饰并非孤例,以“太阳神鸟”为代表的环形多鸟纹在后世艺术作品中也屡见不鲜。文章通过对比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出现的这一相同纹饰,进一步概述环形多鸟纹的延续和流变,表明中国人的审美和艺术思维在相同的背景和文化浸染下,从古至今一以贯之,从中得以窥见中华民族绵延不断的艺术发展史,佐证中华文明的连续性。
关键词:金沙“太阳神鸟”;环形多鸟纹;中华文明;连续性
2001年2月8日,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对位于成都市西郊的金沙遗址进行了大规模的文物勘探和考古发掘工作,共出土各类文物1417件,其中就包括最为著名的“太阳神鸟”(图1)。金沙“太阳神鸟”也称“四鸟绕日”金箔饰,整体呈圆形,外径12.5、内径5.29、厚0.02厘米。纹饰镂空,分内外两层,内层为一圈等距分布有十二条旋转的齿状光芒;外层为四只相同的逆时针飞行的鸟。[1]2005年,这件古蜀遗珍被国家文物局公布为“中国文化遗产标识”。
一、环形多鸟纹
关于金沙“太阳神鸟”中的鸟纹,诸多专家学者都有过深入研究,相关学术研究成果已颇为丰富。大多数的研究成果都将其中的鸟纹和太阳纹视为一个整体图案进行分析,从宗教信仰的角度阐释“太阳神鸟”中的鸟纹与齿状光芒纹(也称太阳纹)的意义,认为其或与“金乌负日”之类的神话有关,或表达古蜀人对太阳的崇拜和信仰。例如,孙华、黎婉欣认为“太阳神鸟”表现的是太阳与太阳神鸟的主体,为中国古代太阳崇拜和太阳神话的实物记录;[2]邱紫华也认为“太阳神鸟”金饰图案揭示的“金沙文化”宗教崇拜形式是太阳崇拜。[3]以上相关研究成果均聚焦其背后的宗教信仰和自然崇拜,都赋予其超脱客观的主观意识。
事实上,早期纹饰不论是鸟纹还是太阳纹,最初都应源自古人对自然界的长期观察和逐步认识,这些纹饰都有其客观存在的自然条件和物质基础。目前所谓的“太阳崇拜”和“鸟崇拜”等观点,大多过于强调被赋予的精神文化内涵,即宗教信仰、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等,对图案纹饰研究的主观意识较为强烈,而往往忽视了图案本身客观存在的基础和意义。
对于图案纹饰的研究,还是应当回归图案本身,从它产生的源头去追溯,才能找到其延续和流变的规律。对此,笔者抛开传统的宗教信仰、自然崇拜等视角,仅从图案纹饰本身存在的角度去分析“太阳神鸟”中鸟纹的含义及其成因。
“太阳神鸟”中的鸟纹特征如前文所述,四鸟呈逆时针首尾相接环状分布。无獨有偶,在金沙遗址中与“太阳神鸟”同时同地出土的还有一件铜璧环形器[4],这件器物的器身两面均饰三只首尾相接的鸟纹(图2)。与“太阳神鸟”不同的是,其中间没有齿状光芒纹,且鸟的数量少一只。而这两件器物在纹饰、造型设计上均具有高度相似性,器身圆形,周身鸟纹,特别是鸟的造型神态也十分神似。这件环形器的出土表明,“太阳神鸟”中的鸟纹与太阳纹的组合应并非固定的组合纹饰,而是随机、偶然的,鸟的数量也并非固定为四只,也有三只的,但多鸟组成的“环形”式样似乎是定式,它除了在“太阳神鸟”中出现,亦见于这件铜璧环形器。为便于下文详述,暂且把这两件器物中出现的这种首尾相接呈顺时针或逆时针环绕的鸟纹统称为“环形多鸟纹”。
二、艺术成因
鸟纹的最初形成应来自古人对自然界中鸟类外形的观察,并将其作为艺术纹饰刻画于器物之上。早在新石器时期,在陶器之上就已经出现了大量惟妙惟肖的鸟纹,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辛店文化等早期文化遗存中,均出土了许多形态各异的鸟纹,这些纹饰既有写实生动的,亦有变体简化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古人对纹饰的刻画、描摹日渐成熟,在保留原型的基础上增加了更多瑰丽、浪漫、神奇且夸张的艺术想象和设计。
四川盆地位于我国西南地区,四面群山环绕阻挡了周边高海拔地区的寒潮侵入,因此终年气候温暖湿润、植被丰茂。在数千年前的四川盆地,温暖湿润的气候不仅孕育了宝墩文明、三星堆文明和金沙文明等灿烂的巴蜀文明[5],也为大量鸟类提供了优渥的生存条件。古巴蜀先民便以他们常见的鸟为题材,创造了包括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在内的大量有关鸟的文化遗存。在较金沙遗址年代稍早的三星堆遗址中,出土了包括青铜神树、鸟形饰等大量以鸟为题材的器物。[6]苏宁认为:“鸟的作用在巴蜀地区更为重要。鸟的种类多样反映出对鸟的重视和崇拜,在三星堆文化中,没有哪种动物像鸟这样既被描摹得逼真,又被夸张变形。”[7]由此可见,鸟在巴蜀人的生活中具有重要意义。
自然界中的鸟类或因天气、或因捕食、或因领地等各种原因,时常呈盘旋状翱翔于天空,宋徽宗《瑞鹤图》就描绘了群鹤翱翔之貌。周询等学者曾将“太阳神鸟”金箔鸟纹特征与大红鹳的外貌特征进行对比,认为器物中的动物原型是大红鹳,古蜀先民在生产生活中常见到群居群飞的大红鹳,留下深刻印象,从而以其为原型创作出“太阳神鸟”。[8]其实,无论“太阳神鸟”的原型是否为大红鹳,在当时的自然条件下,群飞之鸟一定是古蜀先民常常抬头就能见到的景象,飞翔的群鸟与太阳等天空中的景物共同构成一幅天然的图画。虽然古代没有相机等科技手段记录画面,但古蜀人也能通过刻画、描摹的方式,将其所见景象“记录”下来,运用到器物创作和艺术设计中。
综上可知,大量自由飞翔的鸟类正是以“太阳神鸟”为代表的环形多鸟纹产生的客观条件。除古蜀外,这类纹饰还常见于后世各地,其艺术表现形式也一直影响后世,千年之久未曾湮灭。
三、延续与流变
鸟的数量千变万化,因此源自自然界鸟类的“多鸟纹”,在艺术创作和表现形式上亦可为四鸟、三鸟甚至是双鸟,古代匠人在刻画纹饰的时候可充分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或依据器物用途来具体确定鸟的数量。首尾相接组成的“环形”即为圆,从视觉效果上来看,圆形较其他图案更为平和,也更符合中国人圆满、中庸的审美观。金沙遗址出土的“环形多鸟纹”鸟形首尾环绕、体态优美,虽实物现仅见两例,但从艺术创作和形式上,这类鸟纹却“飞”越了数千年的岁月。纵览后世的诸多文物,人们依然可从中窥见其踪影。
战国时期的三凤纹、四凤纹及其变体是当时流行的主要纹饰之一,彼时纹饰主要应用于铜镜、漆盘等圆形器物,如湖南长沙战国彩绘三凤纹漆盘(图3)、四凤纹镜等。[9]对比金沙“太阳神鸟”的环形多鸟纹,虽然有抽象变形,但总体艺术手法相一致,鸟的数量不论三只、四只,均为首尾环绕相接。此时的环形多鸟纹图案虽不似“太阳神鸟”般现实生动,但浪漫瑰丽、颇具想象的艺术手法让这些鸟纹更具时代特征。
至唐宋及明清时期,环形多鸟纹则运用得更加广泛,以双鸟、三鸟、四鸟等不同数量组成首尾相接的环形,常见于铜镜、丝织品、建筑装饰等,应用十分广泛,其中以陕西历史博物馆馆藏四鸾鸟衔绶金银平脱镜为代表(图4)。该镜的镜钮周围饰银片莲叶纹,主题纹饰是相间环绕的四只金箔同行衔绶鸾鸟以及四组银箔同行花纹。其中,四只鸾鸟足向后蹬,奋然展翅,冲天而起的形象栩栩如生。[10]此镜工艺精湛,纹饰华贵异常,与之相似的还有现藏于日本正仓院的唐代金银平脱八角镜(图5),这枚铜镜除银箔飞翔的衔绶鸾鸟外,以镜钮花草纹饰为圆心,鸾鸟中间也有四只银箔环形飞翔的雁鸟,在铜镜边缘四角还有四只银箔凤鸟。将两件铜镜中的鸟纹与金沙“太阳神鸟”环形多鸟纹进行对比,除中间太阳纹饰变为花叶纹饰外,鸟纹的布局均为四只飞鸟环绕飞行,这些鸟的飞翔体态也极为神似。正仓院收藏的铜镜更是将环形多鸟纹饰运用到极致,包括衔绶鸾鸟、雁鸟、凤鸟共三组环形多鸟纹。
后世的环形多鸟纹不仅常见于汉族文化,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也十分常见。以太阳为中心的环绕多鸟常见于壮族、景颇族等少数民族的铜鼓之上,在古代西南滇族地区较为常见。以“四飞鸟”铜鼓为代表,是战国至西汉时期南方铜鼓最为典型的一种形制。该器物鼓面以“太阳纹”为中心,四周呈现环绕状排列的四飞鸟图案(图6),有专家考证该鸟纹原型或为犀鸟[11]。对比“太阳神鸟”与鼓面纹饰,和之前的漆盘、铜镜不同,铜鼓鼓面不仅有环形飞鸟,中间类似太阳的纹饰也高度相似,因此也常有专家学者将少数民族铜鼓纹饰与“太阳神鸟” 进行对比,赋予“太阳神鸟”民族宗教中的自然崇拜等文化内涵。
四、研究意义
试想,古蜀之外的战国时期、唐代和宋代的民众,相隔数百年乃至数千年都未曾见过“太阳神鸟”,但就今天考古发现而言,从三千年前的西南古蜀到战国纷争的南方长沙,再到唐宋以后大一统下的皇权统治;从汉族到少数民族,都有环形多鸟纹的身影,说明这些鸟纹跨越了时空、跨越了地域、跨越了民族,一直到今天,在现代建筑等领域依然能够看到类似纹饰的使用(图7)。究其根本原因,或许是源于自然存在的客观条件——不同时代、不同地区都能见到不同的鸟类,古人对鸟类进行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观察,让这类纹饰跨越古今,依然成为装饰人们生活的重要艺术纹饰之一。这一延续与流变颇有“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诗情画意。
但应认识到,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中华民族对美学追求和艺术思维的高度一致性及传承性。中华文明具有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五个突出特性,其中连续性居于首位。金沙“太阳神鸟”不仅是古蜀文明的沧海遗珍,更是中华民族遗留下来的历史瑰宝,作为其后世的延续和流变,环形多鸟纹的样式传承千年,一直沿用至今。其中所蕴含中国人的美学追求和艺术思维,亦可视为中华文明连续性的一个缩影,也进一步印证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不断代的艺术发展史。
参考文献:
[1]王毅,朱章义,张擎等.成都金沙遗址Ⅰ区“梅苑”东北部地点发掘一期简报[J].成都考古发现,2002(00):101.
[2]孙华,黎婉欣.中国上古太阳鸟神话的起源与发展——从古蜀文化太阳崇拜相关文物说起[J].南方文物,2022(01):3.
[3]邱紫华.论金沙“太阳神鸟”金饰图案的文化意蕴和形式美[J]. 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42(04):2.
[4]王毅,朱章义,张擎等.成都金沙遗址Ⅰ区“梅苑”东北部地点发掘一期简报[J].成都考古发现,2002(00):110.
[5]郭凤双,王长宝.四川中—晚全新世古气候环境演变对三星堆文明兴衰的影响[J].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19,38(08):111.
[6]二陈.广汉三星堆遗址二号祭祀坑发掘简报[J].文物,1989(05):1-20.
[7]蘇宁.鸟图腾与巴蜀族徽[J].中华文化论坛,2005(04):39.
[8]周询,杨叶语,巫嘉伟等.金沙遗址出土“太阳神鸟”金箔的动物原型探讨[J].科学教育与博物馆,2022,8(04):85-92.
[9]黄能馥,陈娟娟.中国历代装饰纹样大典[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1995:333-337.
[10]方萍,齐扬,杨军昌等.现代修复理念与传统修复技术的结合——唐代四鸾衔绶金银平脱铜镜的保护修复[C]//中国化学会应用化学会学科委员会.文物保护与修复纪实——第八届全国考古与文物保护(化学)学术会议论文集.西安文物保护修复中心;陕西省历史博物馆,2004:6.
[11]易学钟.铜鼓鼓面“四飞鸟”图像新解[J].考古,1987(06):551-554
作者简介:
杨艳梅(1980—),女,汉族,河南安阳人。大学本科,文博馆员,研究方向:博物馆教育。
王林(1990—),女,汉族,河南安阳人。硕士研究生,文博馆员,研究方向:文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