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方法的风景
——论杨志军《雪山大地》
2024-05-18王金胜
王金胜
内容提要:风景描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小说现象。现代小说借助风景提供了一种认识世界和自我及建构主体的方法。小说中的风景不应仅被看作对世界的反映或主体情思的投射,它更是复杂意义网络的一部分。《雪山大地》中繁复的风景描写,是一种寄寓和传达多重意义和价值的文化媒介和象征符号:既是现代生命意识、生态意识和新时代文学家园意识的表征,也是以地方建构共同体的表意形式。小说以青藏高原、雪山大地的自然风景和人文景观所营造的地方性为路径,建构具有多重意涵的共同体形象,提供了一个辨析现代小说风景描绘和新世纪地方性写作的典型个案。
如何理解现代小说中的风景描写,它与其产生的历史语境之间有何关系?作为一种地方性景观,风景与文学的地方感及新世纪兴起的地方性写作之间有何关联?风景是进入小说肌理和深层脉络,考察其思想和美学质地的有效路径。对小说中风景描写的理解不应局限于艺术或美学层面,而应突破古典美学和浪漫主义文学的论域,在一个更为开阔的文化政治视域中进行。
一 作为现代生命/生态意识表征的风景
风景不仅是一种自然地理意义上的物质性景观和文学艺术表现的素材,它更是一种可以寄寓、传达意义和价值的文化媒介和象征符号。米切尔将风景看作一种“文化表述的媒介”:“风景是涵义最丰富的媒介。它是类似于语言或者颜料的物质‘工具’(借用亚里士多德的术语),包含在某个文化意指和交流的传统中,是一套可以被调用和再造从而表达意义和价值的象征符号。”1W.J.T. 米切尔:《帝国的风景》,W.J.T. 米切尔编:《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5页。风景既可通过绘画、摄影、电影等视觉媒介加以体现,亦可借助文字、言谈甚至音乐等听觉文化媒介加以呈现,“然而,在所有这些二级再现之前,风景本身是一个物质的、多种感受的媒介(土地、石头、植被、水、天空、声音和寂静,光明与黑暗等),在其中文化意义和价值被编码。这些意义和价值要么通过对某个地方的改造而被赋予(put)到园林或建筑中,要么在我们所说的‘天然’地方被发现(found)。……早在风景变成绘画表现的主题之前,在它被欣赏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是一种人工品了”2W.J.T. 米切尔:《帝国的风景》,W.J.T. 米切尔编:《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5页。。《雪山大地》描绘的风景,既是民族生活中的物质性景观,又是蕴含和传达某种价值和意义的文化媒介,它体现着人与环境、地理、动物、植物等自然的交流,也构成人与人交流的情境和方式。
学者往往将现代小说中的风景描写看作某种古典性或浪漫主义的体现。这一观点有其片面和浅表之处。小说中的风景在根本上是一种现代性事物。“风景”的生产者是一个现代历史/审美主体。“在现代小说中,风景往往不是孤立呈现的,通常是由人物眼光引出,环境、风景因此也就与人物的凝视以及柄谷行人意义上的内面主体的生成紧密相关……”3吴晓东:《抒情与叙事的一体化:沈从文前期湘西题材小说的诗学意涵》,《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1期。风景是现代性话语装置的产物和透视的结果,它本身就是一种包含着话语权力的现代性风景。风景描写是现代叙事的一种表意形式,也是现代性扩张自身叙事范畴和疆域的方式。古典性在本质上是一种现代话语的产物,而所谓浪漫主义则是现代主体——“内面主体”的显影。风景总是关联着主体,间接或直接指向某个特定的视角。米切尔指出:“就像18世纪的理论家所说的,风景调和了文化与自然,或者‘人’与‘自然’。它不仅是一处自然景观,也不仅是自然景观的再现,而是对自然景观的自然再现,是在自然之中自然本身的痕迹或者图像,仿佛自然把它的本质结构烙印并编码在我们的感觉器官上了。”1W.J.T. 米切尔:《帝国的风景》,W. J. T. 米切尔编:《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第16~17页。主体的性质、思想、情感决定了风景被观察、选取和表现的视角、神韵、趣味和形态。作为风景生产者的现代主体,或为现代个人主体,或为现代群体主体;或显现为现代审美主体,或现身为现代历史主体;同时,在个人主体/群体主体、审美主体/历史主体之间虽有矛盾冲突却又密不可分。
现代小说的风景描写多侧重于传达社会政治意识、个人情感或突出某种“纯文学”诗意,《雪山大地》中的风景则在深层蕴含生命体验与生态意识。草原风景的季节变换,从动植物的情状到雪山草原四季颜色变化的层次,从飞扬的雪花、起舞的蝴蝶、奔驰的羚羊、盘旋的鹰到白雪覆盖的山巅、绵延的山脉,目力所及的风景得到了细致入微的表现。小说不仅将主体的感恩和致敬情感融入自然景观的描画中,渲染和烘托人物的心境和处境,更将饱满的生命激情灌注其中,使风景成为某种信仰、精神流贯和寄托的生命本体。小说中的风景既包括雪山及生长于草原上的动植物,也包括地形、地貌、天空、天气,而这一切都与土地/大地有关。在圣洁的雪山、广阔的草原、斑斓的花草、游荡的野牲之下,是深邃厚博的大地。大地及其孕育和承载的一切,构成一个巨大的生命机体,而“人”也被“裹挟”其中。段义孚认为:“在很多小说里,自然环境与自然界的事物和人物的情感、行为紧密交织,就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如果研究乔伊斯和福克纳(Faulkner)的作品,我们就要把自己放在这种人与自然的紧密联系当中,而不是割裂地审视环境描写,去关心一条街道或者河流的位置是不是准确。”2段义孚:《文学与地理学》,大卫 · 莱、赛明思主编:《人文主义地理学》,刘苏、志丞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264~265页。《雪山大地》以生命为媒质在人/风景之间建立了一种意向性体验关系。这一关系使风景不是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或无关情节发展的冗余,而是人物展现自身生活状态、生命情态和命运轨迹的情境。
展现强大生命能量的不只是人,也包括与人关系至为密切的动物。动物构成了雪山大地风景的独特部分。杨志军在《藏獒》《环湖崩溃》中已经通过藏獒和白熊库库诺尔等动物形象,表达了对自然生命的爱和敬仰的伦理情感。《雪山大地》描写马和藏獒的情感、性格、意志,在书写其动物属性的同时,瞩目其人性及溢出动物性和人性的神性。“神马”日尕和藏獒当周、梅朵红、梅朵黑不仅具有鲜活生动的血肉之躯和灵性智慧,也具有丰盈复杂的情感世界。日尕不仅能领会主人的内心,更有爱人的心灵和牺牲的精神。它与父亲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信赖,人和马的生命与灵魂在此自然而熨帖地合一。
小说后半部分描述因牧人过度放牧而破坏了草原生态系统,引发其沙化退化。一些新的动植物作为生态系统恶化的征兆开始出现在草原上,改变着雪山大地的景观。小说叙述了两个阻止草原沙化的方案,方案之一是借助日尕的生命能量将马群引离。小说从第十章“春天了”直至最后部分对日尕失踪和重现以及对充满神秘魅惑色彩的黑妖马的描述,揭示了一种看似疯魔性的生命本能所具有的出人意料的生产性结果——引导浩荡的马群远离草原,挽救草原。小说通过草原风景由原初—沙化—复原及至建立自然保护区的转换,完整、形象地表达了将雪山、草原、动植物和人类视为生命共同体的看法。
自然风景既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又有超出人类理性的自身主体性。《环湖崩溃》中的青海湖以充满激情的生命大潮“直面人类的挑战”,《藏獒》中的党项山以逼人的气势和奔涌而来的寒光“试图穿透走向它的肉体”。《雪山大地》虽并未过多在令人敬畏、震惊的意义上展示自然的冷酷、狞厉,但在将自然视为自在自足的生命体,突出其自身意志、灵魂、性格、力量等方面,却是相通的:小说的风景画面中充满对自然生命的推崇和赞美。这些风景既是经验性的,存在于藏民生活中,赋予民族历史叙事以鲜活的生活实感和情调氛围;又充满生命自身的感性力量和充盈自足的生命魅力。风景与人共同构成一个有着自身规律、感觉和体验的,博大而生机盎然的生命宇宙。
在爱默生、梭罗、缪尔、利奥波德等自然文学作家看来,荒野是世界的保护者、世界的希望和人类的拯救者,是人类的根源和故乡,是本真性本源性的体现。不同于自然文学对荒野的极度推崇,《雪山大地》没有将目光放在纯粹得近乎野性的荒野式自然上。这里的风景远离荒野丛林,是一片美丽丰饶的原野。一方面,小说表现自然的神性、超验性。伟大的自然,崇高凛然的雪山大地,让人敬畏,使人心怀感恩,激发人类渺小孤独、脆弱无知的自我认知,是人走向无限和永恒的象征。另一方面,小说中的风景又具人性、人间性的底色,具有优美的美学品质。雪山既有父性的庄严肃穆,又具有母性的包容力和孕育力,它是“江河的源头,是美好世界的发端”,是草原的保姆,具有“母性滋润的伟大力量”。“雪山大地”是藏族人最原始的自然崇拜,代表着牧人神圣的信仰。他们相信拜雪山大地和念祈福真言会祛除邪祟。当母亲因救治麻风病人被感染时,角巴和米玛奔赴雪山为她转山祈祷。“雪山大地的顶部”是“人心的天堂”。祈祷、祭拜雪山大地,相信祈祷的力量,将一切交给善念和时间,使牧人能够坦然、乐观地面对无力抗衡的天灾人祸和无法回避的疾病与死亡。雪山大地带给人们信心和力量,塑造了他们的灵魂和性格。
小说对风景的人性化、生活化表现,另有一个典型症候。作为大地上神奇伟岸的风景和牧人心中的神山,野马雪山、阿尼玛卿雪山在《雪山大地》中更多被描述为模糊淡远的影子。但在草原沙化危机缓解,恢复自身生命运转的时候,其由山麓层递而上,及至雪线和密集拥搂的峰峦,富有层次感的色彩变换,却得到了耐心细致的描绘。这里的风景是人与“非人世界”的相遇,是一个观察者、感知者与其所处世界建立联系的路径和方式。风景通过视、听、嗅、触等感觉得以呈现。不仅如此,其中还包含着观察者、感知者对它们的理解、认知和意义注入。《雪山大地》风景的力量源于作家以细腻的感受力、想象力,对雪山、草原和那些散落在大地上的事物及其色彩、质地、光线的体验和捕捉。作家展现自然的宽广浩瀚,并穿透风景的物质表层,揭示隐藏在万物之下的事物。风景被作为根本或本质被作家理解和把握。小说透过风景的感性存在,进入其内部,以意象和形象呈现其隐而不显的非视觉性面向。此岸与彼岸,现象与根本,有限与无限,多重维度和面向的共在将“雪山大地”建构为一个“世界-整体”。这使小说中的风景有一个更为宽广的区域作为依托,风景便在这一区域中现身,并建立了感知主体与感知对象之间的关系。在这里,人、风景与大地密不可分,人们分享共同的生活经验,分享共同的根源,其精神的和谐、情感的沟通和心理的共鸣,来自于共同的根植于大地的感受和向着美好未来的开放态度与信心。
即便在一些细节中,小说也着意表现天、地、人的共通。小说中有段关于生别离山的麻风病人在雪中列队跳着豪迈的土风舞,欢迎冒着生命危险送来治病良药的角巴的描写。在这段描写中,自然风景被主体感受、把握,被结构化、强化,主体带着自己全部情感和经验与自然、世界相遇,在相遇的顷刻,被感知体验到的风景生动地完整地呈现出来。作家借助想象的力量和生命体验的融入,将散布在天地间的万物聚拢为一体,使风景具有了生命的完整性。
二 作为家园想象载体的风景
在建构民族/生命共同体的叙事中,风景是一种重要的修辞策略。詹姆斯·费伦提出应把叙事看作修辞:“‘作为叙事的修辞’这个说法不仅仅意味着叙事使用修辞,或具有一个修辞维度。相反,它意味着叙事不仅仅是故事,而且也是行动,某人在某个场合出于某种目的对某人讲述一个故事。”1詹姆斯 · 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黑体部分为原文所有)《雪山大地》中的风景描写具有根本上的叙事性或修辞性,是建构共同体叙事的有效路径。
“观察-感知”主体与世界的相遇,不是发生在纯粹个体层面,仅将风景看作个人传情达意的媒质,无法把握风景的深层意蕴。“相遇”涉及社会、文化、经济、历史、精神诸领域。风景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诸种因素纠缠其中的寓意深远的“事件”。人物置身雪山大地的环境和景致中,与他人和社会相遇,并被一种“地方氛围”包围。小说中的风景作为人与世界的相遇,既是与非人文的实体性环境的细腻接触,也是与这里的人、事、物、场所的相遇,是“心”与地方的相遇。“心”是“地方”风景的观看者、感知者,熟悉地方并能从中感到安适自在。他们不仅对那里有“在家感”,也会感到自己对地方负有责任。父亲、母亲、江洋等汉人和才让、梅朵、洛洛等藏民了解彼此,他们同样熟悉雪山草原的地理、气候、环境,熟悉牧人的信仰、习惯、心理。他们彼此体谅,相互支持,并能在地方受到蒙昧、饥荒、贫困、疾患、草原沙化等威胁时,用自己的智慧和生命行使主人翁的权力:建学校,建医院,建生别离山医疗所,接纳省保育院到草原,成立贸易公司,实施移民搬迁安置计划。《雪山大地》对“风景”的青睐,关联着对地方的挚爱和责任。
在根本上,《雪山大地》中的风景是作为家园被描绘的。小说表现的并非以荒原为核心意象的风景,家园才是包含其核心价值取向的潜在主题性意象。但这里的家园又不同于与现代城市文明相对立的文人游吟之地和知识分子冥思苦斗之所。在张炜以葡萄园和野地为主体意象的家园写作中,在张承志以草原、土地和牧场为典型场域的家园写作中,同样有诗意之情的勃发,同样有对精神栖居地的眷念和重返,但《雪山大地》与“二张”家园想象有根本差异。
“二张”是在一种个人情思与城市文明互不兼容的对抗性结构中营造“家园”,城市文明的物质性、切身性作为一种“非人”的存在,催生了“家园”的反物质性、反切身性。“二张”的家园是一个虚化的精神空间,葡萄园、西海固作为家园的表征是纯净透明的本质化精神晶体,对立性地关联着同样被本质化的城市的庸俗、市侩及生命萎缩、精神颓败。而《雪山大地》营造的家园既是一个精神的居所,也是具有实指性的所在,是一个经验性和超验性并存的空间。杨志军的“家园”中草原、雪山与城市之间并不隔绝、对立,而是一个生命融通的有机体。
“二张”是在城市/乡村、身体/精神分裂乃至撕裂中,带着愤激情绪弃绝“身”在城市的痛苦而刻意营造家园;杨志军则在“家园”中寄寓丰厚饱满的温情,其家园不会拒绝现代工商业文明,相反,牧人需要走出传统生活和观念,接受新观念新生活,而现代城市建设在挽救雪山草原的同时,其自身也因传统习俗与信仰的保留和生态化建设而具宜居化、人性化特征。雪山草原是诗意之地,城市同样是栖居之所,两者共同构成容纳自然/人类的家园。因此《雪山大地》中没有主体面对城/乡、身/心、工商业文明/游牧文明矛盾、撕裂的痛苦与愤激,没有张炜式的精神疲惫或张承志式的偏执情绪。杨志军笔下的人与万物和谐相处,外部世界(“非我”)融入“我”的身体和灵魂。《雪山大地》虽也具有“二张”式的浓郁抒情气质,但它平和而包容,这种心态和情绪包含着叙述者/抒情者对时间(草原的四季轮换)、历史(1950年代直至新世纪中国经历的巨变)和地方(雪山、草原、城市)的敬畏之心与恳切之爱。
从根本上看,“二张”家园想象的特质源自历史的不确定性,它与1990年代 “人文精神讨论”一起显示了人文知识分子面对市场时内心的惶惑和挣扎,而《雪山大地》营造的家园则是确定的:从个人记忆中人和事、感恩和致敬的情感,到时代所提供的精神资源,都以确定的形态存在着。这就造成了杨志军与“二张”家园诗学文化政治的根本差异。而新时代文学与1990年代文学之间隐秘的征候性联系,亦可由此得窥。
雪山大地的风景,不仅是地方性自然风景,也是与人有关、以人为旨归的充满意义的存在——家园。风景是民族和人类日常劳作和生活的延伸性体现,作家的家园意识是在放牧、养育和照顾家人、家庭、朋友等层面上体现出来的。小说既在房屋、帐房、草原、雪山以及城市街道、小区、广场等物质景观意义上直观展示家园形态,但更将内在的价值依据和意义归宿赋予家园景观。这一点主要通过刻画人的善性维度和亲密关系得以体现。“纵观在不同研究框架下家园的不同定义,我们可以看到家园始终是同亲密关系、家族关系和家庭关系联系在一起的。”1艾莉森· 布伦特、萝宾 · 道林:《家园》,刘苏、王立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7、61、167页。与人与自然的亲密共同体关系相一致,人物的善德、善行,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友爱,是《雪山大地》突出表现的内容。人们在爱和祈福中获得归属感,他们营造着自然和社会家园作为心灵居所和归宿的氛围。家园是他们族群认同的基础,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替代的意义中心。家园认同建构人们与环境(自然和社会)的特殊关系,借助这一关系,他们来理解世界和人类。
《雪山大地》营造的家园“是一个观念性的存在:它是一种精神上的地理学,没有归属的痛苦终将消失。在那里没有了‘异己’;在那里,人类共同体得以实现”2艾莉森 · 布伦特、萝宾 · 道林:《家园》,刘苏、王立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7、61、167页。。问题是,家园并非与世无涉的飞地,亦非纯粹的私人性空间,它是一个可以甚至必然被影响、渗透的开放的空间。家园并不呈现为一种凝定的观念化的善美状态,它是一种理想、目标,也是一个建构自然、社会、心灵秩序和归属感的过程,无法脱离具体的社会历史情境。“家园作为生活的场所和想象的空间,是流动的、充满冲突的,并不断形成和复制着国家和帝国的每日实践、物质文化及其话语。”3艾莉森 · 布伦特、萝宾 · 道林:《家园》,刘苏、王立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7、61、167页。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小说曾以“保家卫国”“守卫边疆”等方式建构以国族和阶级意识为核心理念的家园政治诗学,家园成为国家想象不可或缺的重要形式,国家则成为家园想象的归宿。1980年代的写作将家园作为历史文化批判的文化喻象,1990年代作家将家园作为反抗市场化、世俗化的化外之地——“家园”物质贫乏却精神富饶。《雪山大地》则试图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建构自己的家园地理诗学。小说时空关涉1950年代直至新世纪的高原大地和城乡社会。人们曾在长时间内遭受饥饿的威胁,瘟疫、疾病、自然灾害也使牧人饱受苦难。老才让等人又时常从中作梗使坏,父亲因此被开除官职甚至被判入狱。母亲被下放并受父亲牵连而频遭打击。1980年代以后,牧人生活刚得到改善却又出现了草原沙化的生态危机。现实中的家园受着不同时代现实的影响,贫困、动荡、矛盾、痛苦困扰着人们。《雪山大地》中的家园是一个交缠着政治、经济、商业等因素,充满爱恨情仇的复杂的公共空间。
有意味的是,《雪山大地》虽关涉时代政治经济,却并未凸显和渲染这些因素对家园的损害和破坏。小说描述1950—1970年代的生活,却没有表现阶级斗争;描写汉藏两族的交往,其间却没有文化、信仰和风俗上的隔阂;描写三代人的生活命运,却没有代际隔膜;牧人转变为现代市民的历史性变革,也未在文明/愚昧、保守/开放框架中被审视。换言之,《雪山大地》的家园想象尽可能祛除家园中的阶级、民族、性别等权力因素。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人物命运的讲述中。小说虽然讲述了赛毛、姜毛、角巴、父亲、母亲、才让等人的死亡,但其死亡却与贫穷、饥荒、暴力无关。他们或为解救他人而死于难以掌控的自然因素,或是心系草原未来的牺牲者。小说在淡化家园的权力因素的同时,强化了家庭伦理因素。相比个体生命本身的脆弱,小说将叙事聚焦在友爱互敬的家庭/民族内部的关系上,通过汉藏两族人的家庭伦理化,顺理成章地将理想的“家庭-家园”想象衍化至“民族(人类)-家园”层面。
姥姥姥爷悉心养育汉藏两族三代人,父亲母亲将全部生命投入为草原和牧人造福的事业。角巴将牧场和牛羊无偿献给国家,用自己的财富建学校和保育院,动员牧人子弟入学,他死于为搬迁牧民探路;他的妻子姜毛为照顾和守护保育院孩子献出生命。江洋、梅朵放弃优越的城市生活,回到草原继续父母的未竟之业。才让由贫困的牧人之子成长为有事业有前途的科学家,但家乡建设的需要又使他回归草原,他因劳累过度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家园是一个通过生活、劳动和情感活动建构的过程,关联着各种社会关系和情感关系,充满复杂性和矛盾性。“我们坚持对家园做如下定义:家园既是物质的,也是想象的,是具有一套情感或意义的地点。……家园的物质层面与想象层面相互关联:家园的物质形式依托于对家园的想象,而家园的想象又受到物质居住形式的影响。”1艾莉森 · 布伦特、萝宾 · 道林:《家园》,刘苏、王立译,第26~27页。汉藏两族人都将雪山草原看作家园,雪山大地不只是他们的居所,也是他们的信仰;他们因信仰而接纳苦难。《雪山大地》的家园是一个汇集各种情感的空间,以爱和亲密为中心的情感存在于人与自然、植物和生灵之间,存在于江洋家、角巴家、桑杰家之间,同样存在于汉藏两族人之间。这些情感赋予他们“在家感”。小说通过家园的营造,提醒人们如何“在家”,如何栖居,如何建设家园。栖居同样不只是一种状态,它也是一个过程,通过这个过程,人将自己生存的地方——无论是草原上的牧人帐房,还是西宁的城市房屋,抑或沁多市的现代建筑设施——打造成家,珍惜、保护自己的栖居之地,用一种与自然节奏相呼应相协调的方式生活。《雪山大地》在可见的地理学和内隐的心灵史两个维度以及更高层面上标明了宏阔深广的家园诗学。
三 作为地方/共同体表意路径的风景
如何理解近年来文学写作和理论批评中的地方性意识(如新东北写作、新南方写作现象)?学者认为:“至于所谓的地方性写作,更多的企图也许是在一种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暗喻或象征的表达路径上。它的重要性在于,地方成为一个具体却又是抽象、泛化的独立环境或语境。”1吴俊:《从年度长篇小说略谈近年文学宏观生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5期。将开阔的现实和世界纳入具体的地方,以特殊性为方法涵纳普遍意义,以特异的区域美学和语言形式传达相通的人生体验和价值观,是地方性写作的普遍诉求。这一诉求同样贯穿于杨志军从《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到《藏獒》三部曲、《伏藏》和《最后的农民工》等创作中。《雪山大地》以地方性风景为方法,经由环境、人物、故事和风景风俗的地域色彩和民族特质,使地方成为共同体建构的基础。
吊诡的是,地方与世界的关系恰恰在于地方所抵抗的却是一个日益被技术文明和消费文化控制的同质化空间化世界。地方要戳破某种世界进步或繁荣的神话,揭示其背后潜伏的困境和危机。《雪山大地》中的风景蕴含生命/生态观念、家园意识,是人性化生活化的风景,历史、时代和人在风景/地方相遇:时代和历史中的人既受时代的影响,更有普遍的人性特征尤其是对善的信仰;风景/地方同样具有民族性/人性的特征,同样与历史时代结合在一起。父亲、母亲、角巴等宿命般地邂逅,他们或发下誓言,或承担使命,或信守承诺,或扪心自省,雪山大地作为风景/地方,一个包含情感/伦理/民族/家园/生命多重维度的共同体由此生成。
风景/地方充满作家的生活记忆,也为写作奠定基础甚至指点迷津、确立方向。杨志军以自身经验为基础,通过对新时代历史意识和文学经验的感知,建构了一个涵纳天、地、人的新型共同体主体。用海德格尔的说法,人类通过栖居的过程,把居住的地方和社区打造成了家,并将地球、天空、神灵和自己融为一体。《雪山大地》的家园体现着人与自然、生态,与社会环境的融通,具有维护家园环境和地方文化、善待草原大地,以及个人对自己对他人负责等内涵。小说营造的家园是一种理想的愿景,意味着一种抵达远方的强烈愿望,但这种愿望不只属于作家个人,而且属于小说中自觉自愿融为一体的自我与他人、汉藏两族人以及更广阔的人群。小说的共同体想象指向人作为自然世界、他人和自我的守护者,作为善良、友爱、德性和理解、包容的守护者。这个经由风景/地方路径建构的共同体,不再是政治维度上的阶级共同体,它是一个包含着丰厚文化和情感内容的民族共同体,而将民族共同体纳入更开阔的人类/生命共同体的谋思,又使其具有了生态学意义:将自己与人类、所有生命及公共环境和精神领域结合起来。雪山大地作为一个地方,以栖居的方式包容万物,它可以被直接看到、感觉到和体验到,又是一个流动着关怀生命和人类的温热情感的意义充盈之地。地方性写作的意义或在于这种根性和敞开性:它关乎历史、关乎人性;它充满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的记忆,意味着在地扎根和归属认同;它是人类愿望的具体体现,代表人类的价值和精神需求。
借由地方性路径以建构共同体的难点在于,地方性的营构不应停留于浅表的区域特征描摹,它需要被真诚地接纳并内化为主体心灵结构,但当地方被主体移情式地体验并与之产生共鸣时,它是否成为一个理解和反思的对象?毕竟地方意味着一种具有一定的结构、形式和意义的话语系统,它并不是恒久而纯净的;共同体亦是如此。历史作为这一话语系统的塑造力量,是否得到了深切的沉思?《雪山大地》及地方性写作中的风景描写,是思考上述问题的路径之一。